周邦彦
字美成,钱塘人。
瑞龙吟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暗凝伫。因记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来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情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眉评】“事与”句:只一句化去町畦。
不过桃花人面旧曲翻新耳。看其由无情入,结归无情,层层脱换,笔笔往复处。
【校记】“因记”,《片玉集》作“因念”。 “旧来”,《片玉集》作“旧家”。 “情绪”,《片玉集》作“意绪”。
兰陵王 柳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剪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眉评】客中送客,一“愁”字代行者设想,以下不辨是情是景,但觉烟霭苍茫。“望”字、“念”字尤幻。
【校记】“一剪”,《片玉集》作“一箭”。
锁窗寒 寒食
暗柳啼鸦,单衣伫立,小帘朱户。桐阴半亩,静锁一庭愁雨。洒空阶、更阑未休,故人剪烛西窗语。似楚江暝宿,风灯零乱,少年羁旅。 迟暮。嬉游处。正店舍无烟,禁城百五。旗亭唤酒,付与高阳俦侣。想东园、桃李自春,小唇秀靥今在否。到归时、定有残英,待客携尊俎。
【眉评】奇横。
【校记】词牌名,《片玉集》作“琐窗寒”。 “桐阴”,《片玉集》作“桐花”。 “更阑”,《片玉集》作“夜阑”。
齐天乐
绿芜凋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鸣蛩劝织,深阁时闻裁剪。云窗静掩。叹重拂罗裀,顿疏花簟。尚有练囊,露萤清夜照书卷。 荆江留滞最久,故人相望处,离思何限。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凭高眺远。正玉液新,蟹螯初荐。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
【眉评】此清真荆南作也,胸中犹有块垒。南宋诸公多模仿之。
身在荆南,所思在关中,故有“渭水”、“长安”之句。碧山用作故实。
【校记】“练囊”,《片玉集》作“囊”。
苏幕遮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眉评】若有意,若无意,使人神眩。
六丑 蔷薇谢后作
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家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更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槅。 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眉评】“愿春”三句:十三字千回百折千锤百炼,以下如鹏羽自逝。
下阕:不说人惜花,却说花恋人。不从无花惜春,却从有花惜春。不惜已簪之残英,偏惜欲去之断红。
【校记】“为问家”,《片玉集》作“为问花”。 “更谁”,《片玉集》作“为谁”。 “窗槅”,《片玉集》作“窗隔”。 “断红”,《片玉集》作“断鸿”。
大酺
对宿烟收,春禽静,飞雨时鸣高屋。墙头青玉旆,洗铅霜都尽,嫩梢相触。润逼琴丝,寒侵枕障,虫网吹黏帘竹。邮亭无人处,听檐声不断,困眠初熟。奈愁极频惊,梦轻难记,自怜幽独。 行人归意速。最先念、流潦妨车毂。怎奈向、兰成憔悴,卫玠清羸,等闲时、易伤心目。未怪平阳客,双泪落、笛中哀曲。况萧索、青芜国。红糁铺地,门外荆桃如菽。夜游共谁秉烛。
【眉评】“怎奈向”,宋人语,“向”作“一向”二字解,今语“向来”也。
【校记】“憔悴”,原作“蕉萃”,据《片玉集》改。 “平阳”,原作“山阳”,据《片玉集》改。
法曲献仙音
蝉咽凉柯,燕飞尘幕,漏阁签声时度。倦脱纶巾,困便湘竹,桐阴半侵朱户。向抱影、凝情处。时闻打窗雨。耿无语。 叹文园、近来多病,情绪懒,尊酒易成间阻。缥缈玉京人,想依然、京兆眉妩。翠幕深中,对徽容、空在纨素。待花前月下,见了不教归去。
【眉评】结是本色俊语。
【校记】“耿无语”,依词律及《片玉集》当属下阕。
满庭芳 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阑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枕簟,容我醉时眠。
【眉评】“人静”二句:体物入微,夹入上下文中,似褒似贬,神味最远。
【校记】“憔悴”,原作“蕉萃”,据《片玉集》改。 “枕簟”,《片玉集》作“簟枕”。
应天长慢 寒食
条风布暖,霏雾弄晴,池台遍满春色。正是夜堂无月,沉沉暗寒食。梁间燕,前社客。似笑我、闭门愁寂。乱花过,隔院芸香,满地狼籍。 长记那回时,邂逅相逢,郊外驻油壁。又见汉宫传烛,飞烟五侯宅。青青草,迷路陌。强载酒、细寻前迹。市桥远,柳下人家,犹自相识。
【眉评】首行:生辣。
末行:反剔所寻不见。
【校记】词牌名,《片玉集》作“应天长”。 载酒,《片玉集》作“带酒”。
木兰花 本作《玉楼春》。《木兰花》之前后仄起者一名《玉楼春》。其平起者但可云《春晓曲》、《惜春容》耳。今标本名,以息纷解。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独寻黄叶路。 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沾地絮。
【眉评】下阕:只赋天台事,态浓意远。
【校记】词牌名,《片玉集》作“玉楼春”。 “沾地”,《片玉集》作“粘地”。
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眉评】此亦本色佳制也。本色至此便足,再过一分,便入山谷恶道矣。
【校记】“纤指”,《片玉集》作“纤手”。 “兽香”,《片玉集》作“兽烟”。
拜新月慢
夜色催更,清尘收露,小曲幽坊月暗。竹槛灯窗,识秋娘庭院。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水盼兰情,总平生稀见。 画图中、旧识春风面。谁知道、自到瑶台畔。眷恋雨润云温,苦惊风吹散。念荒寒、寄宿无人馆。重门闭、败壁秋虫叹。怎奈向、一缕相思,隔溪山不断。
【眉评】全是追思,却纯用实写,但读前阕,几疑是赋也。换头再为加倍跌宕之,他人万万无此力量。
尉迟杯
隋堤路。渐日晚、密霭生深树。阴阴淡月笼沙,还宿河桥深处。无情画舸,都不管、烟波隔南浦。等行人、醉拥重衾,载将离恨归去。 因思旧客京华,长偎傍、疏林小槛欢聚。冶叶倡条俱相识,仍惯见、珠歌翠舞。如今向、渔村水驿,夜如岁、焚香独自语。有何人、念我无聊,梦魂凝想鸳侣。
【眉评】南宋诸公所断不能到者。出之平实,故胜。
一结拙甚。
【校记】“因思”,《片玉集》作“因念”。 “冶叶”,原作“治叶”,据《片玉集》改。
菩萨蛮
银河宛转三千曲。浴凫飞鹭澄波绿。何处望归舟。夕阳江上楼。 天憎梅浪发。故下封枝雪。深院卷帘看。应怜江上寒。
【眉评】造语奇险。
【校记】“望归舟”,《片玉集》作“是归舟”。
关河令
秋阴时作渐向暝。变一庭凄冷。伫听寒声,云深无雁影。 更深人去寂静。但照壁、孤灯相映。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
【眉评】淡永。
【校记】“时作”,《片玉集》作“时晴”。
过秦楼
水浴清蟾,叶喧凉吹,巷陌雨声初断。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惹破画罗轻扇。人静夜久凭阑,愁不归眠,立残更箭。叹年华一瞬,人今千里,梦沉书远。 空见说、鬓怯琼梳,容消金镜,渐懒趁时匀染。梅风地溽,梧雨苔滋,一架舞红都变。谁信无聊,为伊才减江淹,情伤荀倩。但明河影下,还看稀星数点。
【眉评】“梅风”三句:入此三句,意味淡厚。
【校记】“雨声”,《片玉集》作“马声”。“梧雨”,《片玉集》作“虹雨”。
氐州第一
波落寒汀,村渡向晚,遥看数点帆小。乱叶翻鸦,惊风破雁,天角孤云缥缈。官柳萧疏,甚尚挂、微微残照。景物关情,川涂换目,顿来催老。 渐解狂朋欢意少。奈犹被、思牵情绕。座上琴心,机中锦字,觉最萦怀抱。也知人、悬望久,蔷薇谢、归来一笑。欲梦高唐,未成眠、霜空已晓。
【眉评】竭力追逼得换头一句出,钩转“思牵情绕”,力挽六钧。此与《瑞鹤》一阕,皆绝新机杼,而结体各别,此轻利,彼沉郁。
【校记】词牌名,原作“氐州弟”,据《片玉集》改。 “鸦”,原作“雅”,据《片玉集》改。 “已晓”,《片玉集》作“又晓”。
瑞鹤仙
悄郊原带郭。行路永,客去车尘漠漠。斜阳映山落。敛馀红,犹恋孤城阑角。凌波步弱。过短亭、何用素约。有流莺劝我,重解绣鞍,缓引春酌。 不记归时早暮,上马谁扶,醒眠朱阁。惊飙动幕。扶残醉,绕红药。叹西园,已是花深无地,东风何事又恶。任流光过却。犹喜洞天自乐。
【眉评】只闲闲说起。
不扶残醉,不见红药之系情,东风之作恶。因而追溯昨日送客后,薄暮入城,因所携之伎倦游,访伴小憩,复成酣饮。换头三句,反透出一“醒”字。“惊飙”句倒插“东风”,然后以“扶残醉”三字点睛。结构精奇,金针度尽。
花犯 梅花
粉墙低,梅花照眼,依然旧风味。露痕轻缀。疑净洗铅华,无限清丽。去年胜赏曾孤倚。冰盘共宴喜。更可惜、雪中高士,香篝熏素被。 今年对花太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蕉萃。凝望久,青苔上、旋看飞坠。相将见、脆圆荐酒,人正在、空江烟浪里。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
【眉评】清真词,其清婉者至此。故知建章千门,非一匠所营。
【校记】“清丽”,《片玉集》作“佳丽”。 “共宴喜”,《片玉集》作“同宴喜”。 “高士”,《片玉集》作“高树”。 “太匆匆”,《片玉集》作“最匆匆”。 “蕉萃”,《片玉集》作“愁悴”。 “凝望”,《片玉集》作“吟望”。 “脆圆”,《片玉集》作“脆丸”。
浪淘沙慢
晓阴重,霜凋岸草,雾隐城堞。南陌脂车待发。东门帐饮乍阕。正拂面垂杨堪揽结。掩红泪、玉手亲折。念汉浦离鸿去何许,经时信音绝。 情切。望中地远天阔。向露冷风清,无人处、耿耿寒漏咽。嗟万事难忘,唯是轻别。翠尊未竭。凭断云留取,西楼残月。 罗带光销纹衾叠。连环解、旧香顿歇。怨歌永、琼壶敲尽缺。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空馀满地梨花雪。
【眉评】“嗟万事”二句:空际出力,梦窗最得其诀。
“翠尊”三句:三句一气赶下,是清真长技。
“恨春去”三句:钩勒劲健峭举。
【校记】词牌名,《片玉集》作“浪淘沙”。 “晓阴”,《片玉集》作“昼阴”。 “揽结”,《片玉集》作“缆结”。
夜飞鹊
河桥送人处,良夜何其。斜月远堕馀晖。铜盘烛泪已流尽,霏霏凉露沾衣。相将散离会处,探风前津鼓,树杪参旗。花骢会意,纵扬鞭、亦自行迟。 迢递路回清野,人语渐无闻,空带愁归。何意重经前地,遗钿不见,斜径都迷。兔葵燕麦,向斜阳、影与人齐。但徘徊班草,欷歔酬酒,极望天西。
【眉评】班草是散会处,酬酒是送人处,二处皆前地也。双起,故须双结。
【校记】“良夜”,《片玉集》作“凉夜”。 “离会处”,《片玉集》作“离会”。 “重经前地”,《片玉集》作“重红满地”。 “斜阳”,《片玉集》作“残阳”。 “影与”,《片玉集》作“欲与”。 “酬酒”,《片玉集》作“酹酒”。
解语花 元宵
风销焰蜡,露浥洪炉,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因念帝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唯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眉评】此美成在荆南作,当与《齐天乐》同时。到处歌舞太平,京师尤为绝盛。
【校记】“帝城”,《片玉集》作“都城”。
垂丝钓
缕金翠羽。妆成才见眉妩。倦倚绣帘,看舞风絮。愁几许。寄凤丝雁柱。春将暮。向层城苑路。 钿车似水,时时花径相遇。旧游伴侣。还到曾来处。门掩风和雨。梁间燕语。问那人在否。
【眉评】“向层”句应作前结,《词综》误作起句,可不用韵。“梁间”二字可衍。
【校记】分片,《片玉集》在“雁柱”下。
夜游宫
叶下斜阳照水。卷轻浪、沉沉千里。桥上酸风射眸子。立多时,看黄昏,灯火市。 古屋寒窗底。听几片、井桐飞坠。不恋单衾再三起。有谁知,为萧娘,书一纸。
【眉评】下阕:此亦是层叠加倍写法。本只“不恋单衾”一句耳,加上前阕方觉精力弥满。
感皇恩
小阁倚晴空,数声钟定。斗柄寒垂暮天静。朝来残酒,又被春风吹醒。眼前犹认得,当时景。 往事旧欢,不堪重省。自叹多愁更多病。绮窗依旧,敲遍阑干谁应。断肠明月下,梅摇影。
【眉评】白描高手。
【校记】《片玉集》中无此首,《全宋词》列于晁冲之名下,字句多有不同,姑附如下:“小阁倚晴空,数声钟定。斗柄寒垂暮天净。向来残酒,尽被晓风吹醒。眼前还认得,当时景。旧恨与新愁,不堪重省。自叹多情更多病。绮窗犹在,敲遍阑干谁应。断肠明月下,梅摇影。”唐圭璋先生校记云:“案此首又见汲古阁本《片玉词》,宋本《片玉集》无此首。乃误入,非周邦彦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