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年心事
1.与父同游
韩信怎么也忘不了父亲带他去往古都彭城的那一天,往事悠悠,但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却总是清晰地浮现在他的心头,仿佛这就是他命里注定要铭记的东西。
那是一个融和的春日,那一年,他还只有七岁。
父亲骑着一匹青白色的高头大马,好生威武,过往的行人都忍不住朝他这里瞅上两眼,又好奇地猜想着他的行踪。而父亲只是面含微笑,间或夹杂着奇怪的表情。
尽管那时的小韩信聪明得很,但他怎么可能猜透父亲的心思呢?
小家伙稳稳当当地坐在父亲怀里,年纪虽小却一点也不害怕骏马疾驰,心中反而充满难以言表的兴奋感。看来小韩信生来就有一种将门儿郎的无畏本色。
马儿不知疲累地向前疾走,就像小韩信一般欢快。父亲一路上向儿子叨叨个没完,好像要将平生的言语都在这一路上说尽似的,小韩信听得颇有兴味,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他总是习惯性地扭过头去,此刻父亲那双熠熠生辉且温柔深情的眼睛他一辈子都忘不掉。
父亲是楚军都尉,也算职衔不低的军官了,在那干戈不止的岁月中,小韩信平时想见父亲一面都很难,所以父亲现在无论讲什么,他都特别爱听,觉得内容新鲜有趣,何况父亲讲述的正是不久前才发生在战场上的亲身经历。
这些故事就那样深刻地印在了一个充满好奇的孩子心底。
“信儿,你说咱们的敌人是谁啊?”
“是秦国,是虎狼一样的秦国!”小韩信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对,那你说秦国厉害不厉害啊?”
“嗯——!我听娘说,秦国可强大、可厉害啦,他们的士兵都是吃人肉、喝人血长大的……它霸占了我们的国家,然后咱们一家人才逃到楚国来的。是吧,爹爹?”
“对,信儿!秦国是很强大,可是它也不像洪水猛兽那样厉害,就算它是洪水猛兽,只要我们人心齐,劲儿往一处使,就没有战胜不了的敌人!你说对吗,信儿?”
“是的,爹爹!我还听娘说了,咱们山东六国各自为战,所以才给了暴秦以可乘之机的……”
看着自己宝贝儿子认真回答问题时既严肃又可爱的样子,韩都尉欣慰地一笑,不住点头道了一声“好儿子”。接着他又继续侃侃而谈:“信儿啊,上次秦国发动二十万大军想要一举攻破咱们楚国……”
“不!爹爹,你说的不对,咱们不是楚国人,”小韩信突然打断了父亲的话,“我听娘说,咱们都是韩国人,永远都是韩国人,生是韩国的人,死是韩国的鬼!对吧,爹爹?”
儿子的表情是那样庄重,韩都尉忍不住仰天一笑,又问儿子:“是不是你娘还说,我儿身体里流着韩国王室的血啊?”
“对啊,爹爹,怎么了?”
“没怎么,唉,你娘啊就是傲气,不肯低头……好了,咱们先不说她了,但是信儿你要记住,在别人面前千万不要提自己是韩国人,更不要提自己的身体里流有韩国王室的血,明白吗?”
“明白,爹爹!我什么都明白呢。”
“哈哈,乖儿子啊!”韩都尉把儿子抱得更紧了,他终于正式进入了谈话主题,“上次秦贼二十万大军伐楚,我军用坚壁自守的战术与敌人周旋……什么吃的都不给他们留,什么水也不让他们喝,把水井都死死地填上,把水源都破坏掉……”
“秦贼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和我军主力进行决战,而我军又反复骚扰他们的粮道,这样没多久,先前不可一世的秦贼就一天天地蔫下去了。我军士气却一天比一天高涨,大伙儿都摩拳擦掌,准备向秦贼讨还血债,为楚王先前所受的莫大屈辱报仇……当秦贼再也坚持不下去想撤退的时候,我军就像下山的猛虎一般直扑敌人,呵呵……顷刻之间就把秦贼冲击得乱了阵脚……”
铁马金戈,剑影银光,血透战袍,横尸遍野。
韩都尉讲得绘声绘色、慷慨激昂,而小韩信也听得意兴大发、热血沸腾,他的小脑袋尽力想象着父亲描述的那一幕幕热血的战争场景。仿佛这一切他都不陌生,不畏惧,反而有种说不出来的渴望之情!在他幼小的心灵之中,如果能够像父亲一样驰骋疆场、奋勇杀敌,纵是流汗流血又有何妨?
最后,小韩信急不可待地问父亲:“爹爹,爹爹,你这次杀了多少秦贼啊?”
“哈哈……”韩都尉虽在别人面前少露声色,但在儿子面前可得意着呢,“爹爹我啊,呵呵,一口气就斫翻了十几个秦贼,我是左一剑,右一戈,直杀得秦贼哭爹喊娘、抱头鼠窜……那些够不着的、跑得快的秦贼我就拿箭射,最后剩下的那些秦贼逃得远了,我那柄宝剑也差不多作废了,腰里的箭也早射光了……我骑的那马儿身上啊,一大片一大片满是鲜血,也分不清是畜生流的血还是秦贼流的血,白马成了红马……”
“那爹爹的马受伤了没有啊?它伤了没有?”小韩信还是那样急切。
“哼哼,你下去看看它不就知道了……”说着便装作要将儿子扔下马。
结果,父子两个一起发出了会心又爽朗的大笑声,那笑声在广阔无边的春晖下回荡……
然而,此刻的小韩信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父亲当时那种复杂的心境,韩都尉在逗着儿子开怀一笑之余,心头却又阴郁无比。
除了具有视死如归的勇毅之外,小韩信的父亲还是一个很有头脑的将领,耍弄兵器之余又酷爱钻研兵家之学,且善于着眼大局,谁让他是韩国的流亡之士呢,亡国之痛丝毫不敢怠忘。而多年从军的经验分明告诉他——强大的秦军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一定还有更大的考验在等着他。
为此,韩都尉早早开始向儿子灌输兵学知识,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够承继父业,乃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样他就是死也瞑目了。当然,儿子一时还懂不了复杂的兵家思想,还是多教他些军事技术方面的东西吧[1]。
“信儿,你——看!”已经快马走了两个多时辰,就在快到彭城的时候,韩都尉突然一只手直直地指向前方,另一只手紧紧勒住了马,对着自己的儿子大叫一声。
这时因饥饿已经感到有些困乏的小韩信精神一振,他只感到眼前一亮,接着眼前那宏大、壮伟的景观令他目瞪口呆。
父子两个立马在前往彭城的一条必经之路旁的高坡上,此地视野开阔,偌大的彭城尽收眼底,整座城市分明就笼罩在春日正午暖人的轻烟之中。向城的四围望去,远处隐隐约约看到了山脊。
小韩信早把困饿远远丢到一边去了,看到此情此景,他的心底似父亲一般竟也涌起了一股热流。还没等父亲向他做一番激动、细致的解说,小韩信的口中突然蹦出了这样一句:“真不愧为形胜之地啊!”
韩都尉听到儿子的感叹,先是一怔,而后长长舒了一口气,他深情地抚摸着儿子的小脑袋探问道:“信儿,这句话是谁教给你的?”
“没人教我,爹爹!难道不是这样吗?”
“没人教你?真的吗?”
“是的,爹爹,真的没人教我!孩儿只是觉得这里真是一处屯兵据守的好地方啊!只可惜……”
“可惜?可惜什么?”
“可惜……可惜……反正孩儿就是觉得可惜。”他是可惜这里没有江河之险,但又不晓得该怎样表达内心的想法。
“哈哈!我家信儿长大了啊,也会跟爹爹卖起关子来了。可惜这彭城四面腹地太过开阔,没有可以倚为呼应的屏障,只有虎踞,没有龙蟠,难以持久据守,对吧?”
“对的!爹爹,孩儿就是想说这个来着,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而且孩儿还没有去过这附近的地方呢……”
“哦——”韩都尉再次表示吃惊,他扭过儿子的小身子,眼中充满讶异地呆望着儿子那双漆黑透亮的大眼睛,不由自主地大喊出了内心的希望:“我家信儿快快长大吧!要建立一番比爹爹还要显赫十倍、百倍,不!是千倍、万倍的功业啊……哈哈……”
韩都尉心头的阴郁终于一扫而光,他并不着急进城办事。父子两个先下马休息,拿出随身携带的干粮饱餐一顿,然后再上马围着偌大的彭城仔细转了一圈。
父亲如数家珍地给小韩信到处指点,三句话不离开“兵”字,他给儿子讲了很多关于如何利用地形以及如何布防、安营的知识。那一天,父子两个甭提有多开心畅快了,这一天的经历已经在小韩信的心底扎下了根。
此时的彭城在他的心中也变得渺小了许多。
已是薄暮时分,在西天绚丽余晖背景的映衬下,这对笑逐颜开却仍意犹未尽的父子快马扬鞭下山,像风一样往彭城飞驰而去。
2.与母相依
没过几天,母亲就再一次饱含热泪把父亲送走了,聪明的母亲已经预料到秦国与楚国之间那场真正的殊死较量就要开始了,毕竟他们都是过来人。在战乱不息的年月里,虽然人们早已习惯了伤残和死亡,可是韩信家是从韩国逃难而来的,在楚地根本没有宗族支持,假如这个家庭不幸只剩下孤儿寡母,可以想见母子以后的生活会有多么艰难。
韩都尉正告爱妻,如果自己不幸战死,年轻的她可以再嫁。可是妻子只是默然不语,表情中透出一股坚毅。妻子生性是一个傲气的人,受不得半点屈辱,韩都尉便不好再说什么。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们的宝贝儿子已经长大了、懂事了,韩家到底后继有人了。
最后,韩都尉只是甩下一句“你们好生照顾自己,我死亦无挂念”,就不再回头,扬尘而去,只是他的心在滴血。韩家母子站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去,直到韩都尉的身影消失在路尽头才转身回家。
谁承想,这一别,竟真的成了永诀。
自父亲去后,小韩信家的生活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整整一年过去了,虽然有秦国再次倾举国之力(六十万大军)伐楚的不幸消息传来,可是秦军在两国边境上只是一味垒高墙、挖深壑,却并不与枕戈待旦、士气正锐的楚军决战,好像利用不战的法子能使楚人屈服似的。真不知道这秦军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但楚人是绝不会不战而降的,尤其经过上次的胜利,他们已经不再畏秦如虎,所以几十万楚军将士就这样保持高度的警惕性和秦军耗下去。只是原来绷得紧紧的弦就这样一天天地松弛下去了,后勤补给的问题慢慢显露。
许久之后,楚人才明白秦人的险恶用心:秦人接受了上次失败的教训,这次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秦军之所以一反“速战速决”的原则,和楚军这样长期地互相消耗下去,就是为了让数十万楚军将士衣不解甲、马不卸鞍,以此掏空楚国有限的军需储备。而秦人这时已经占据了山东六国的一半,他们的军需供应能力远远大于楚军。所以这根本就是一场综合国力的较量。
最终,秦楚优势地位对换,当秦人最后的强敌——楚军再也干耗不下去欲收缩战线的时候,养精蓄锐了一年之久的秦军便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冲向了面如菜色的楚军……
“娘,我下学了!”这一天,又长高了的韩信回来得很早,他习惯性地跟母亲打了个招呼。
可是屋子里却没有传出母亲一贯的应答声,韩信很是意外,便加快脚步走进了母亲往常织布的偏房,只见母亲满面愁容地呆望着织机,她根本没有觉察儿子进门。
“娘,你怎么了?”韩信轻轻地晃了一下母亲的肩膀。
“啊——!信儿回来了,娘这就给你做饭去!”可是母亲只是站起身来,呆呆地站在那里,并没有向厨房走去,看样子她有很重的心事。
“娘,你是不是又在担心爹爹了?我们今天在学堂里也议论得很凶,这一次,唉……”小小的韩信也发出了一声早熟的叹息,母亲的心里不禁为之一颤。
“哦,信儿啊,你小小年纪可不能胡思乱想啊,免得分心,要一切以学业为重,懂吗?这样将来你才可以像你爹爹那样做一名合格的将官,像你爹爹那样……”突然,她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一样,停止了对儿子的教诲。
她略有所思地俯下身子,双手捧住儿子的小脑袋,四目相对,半晌她又道:“我儿应该比爹爹强,要立大志,成大事才对!”说出这话的韩信母亲眼泪早已在眼眶中打转。
韩信一直觉得自己的母亲比其他同学的母亲都要年轻、漂亮,而且识文断字、通达事理,为此他总是非常自豪地向别人夸赞自己的母亲,可是却从来都避开谈论自己家的渊源问题,哪怕有同龄的孩子讥笑他来历不明。
“儿啊,如果从今往后你爹爹再也不回来了,你该怎么办啊?”长痛不如短痛,她也不知下了怎样的决心。
“娘,你不要担心,爹爹会回来的。”
“娘是说万一你爹爹有个三长两短……”
“娘,假如爹爹有不测,孩儿将来也一定会继承爹爹的遗志,娘你就放心吧。”说着,韩信就跑进自己的卧室里拿出一把小宝剑,在院子里认真地舞了起来,有一些招式还是学堂里的武师傅们新教授的。
母亲的内心无比自豪:儿子骨子里像极了自己,他长大后应该会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虽然自己家境孤弱,无亲族可依,信儿又是独子——她此前曾生养过一个女儿,可惜夭折了,那时一般人家都有四五口人。但信儿天生聪慧,有此佳儿足慰平生。
想到这里,母亲便再无什么忧虑了,她身子斜倚在门框上,呆呆地注视着儿子练剑的身影,一只手忍不住提起衣襟擦拭自己已然湿润的眼眶。
韩都尉果然再也没有回来,韩家母子的生活逐渐发生了很大变化。
当韩信八岁的时候,一队威武雄壮的秦兵开进了淮阴城,宣布新政权的开始。整个城里骚动了一阵之后,又慢慢地平静下来。
虽然不少人家都有亲人在战场上去世,可是他们却又庆幸终于不用再打来杀去了,大家都憧憬着新生活。不过,小韩信的心里却积聚着莫大的仇恨。
且不说丧亲之痛,单是那种被人骑在头上的亡国之耻就让他感到极度不舒适。母子二人又怎能忘记自己的夫君、爹爹呢?如今楚国亡了,家里唯一的壮丁也不在了,断了俸禄的来源,生活已然不似先前那般宽裕了。
虽然母亲也会织一些布拿出去卖,可是一个女人的辛苦所得又怎么可能养活得了两张嘴巴呢,况且还有其他开销,母子二人生活过得异常节俭。纵然母亲手巧,可以织出一些秀美的锦缎来,只是这淮阴城毕竟是小地方,识货的人不多,压根卖不出好价钱。但搬家的话更不划算。还好,家里的积蓄尚足,韩母还不愁儿子没学上。那时候,小孩子们读的都是私学,文武并不分班,一般上学的日子都是上午习文,包括诸子百家学问;下午习武,包括骑射和格斗,总之一整天都过得非常充实。
时日悠悠,眼看着韩信已经长成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郎了,他的个头应该快赶上韩父当年了。而且看起来更是器宇不凡,母亲为儿子感到由衷的高兴。
当时的民风强悍,韩信自然也像他父亲一样刚毅尚武,且一样对于兵学情有独钟。近两年来,他平常总是一副落落寡合的样子,大家都猜不透他的心事。因此,同龄的小伙伴们也就不怎么和韩信一起玩闹了。除了爱好翻看父亲留下来的一些兵书战策外,韩信最喜欢到处走走看看,然后回到家里就用一大堆沙子、泥土在地上模拟出像模像样的地形图来,再拿一些碎木料刻上数百个大小不等的木偶兵士,乐此不疲地玩起了军事游戏。
尽管那些木偶的雕刻手法实在拙劣,可是这丝毫妨碍不了韩信的热情,他总是对各类军事游戏非常投入。若是韩都尉能目睹儿子的今天,他必定又要为之动容。
有一次,韩信无意中听闻在离淮阴不远的下邳城中有一位据说很懂兵学的老先生在开馆收徒,正苦于知识寡陋、独学无友的韩信便打算前往那里学习一阵。
少年韩信还没有经历过窘迫的日子,他还不能由衷地体会母亲持家的艰难。因为一味地钻研兵法,韩信自然也不谙人间的烟火俗事。所以,他想离家去外地求学这件事,无论在费用还是生活自理上,都存在一些困难。
不过,既然好学的儿子提出来要去下邳游学,做母亲的又怎好不允呢。母亲翻箱倒柜,外加四处求借给他凑足了游学需要的盘缠,又花足了心思教他怎么照顾自己。
临走之前,韩母又反复地叮嘱他一个人在外边需要注意的事宜。最后,儿子即将满怀壮志地上路时,做母亲的终于忍不住对儿子说道:“信儿啊,你长大了,以后需要开销的地方还有很多,你千万要节省着花费啊,不该花钱的地方千万不要花。记住了吗?”
“是了!”壮志满怀的韩信只简单地应了一声,便跪别母亲而去,他的心此时已飞得很远。
倒是细心的母亲依然清晰地记得,再过一个月就应该是儿子十五岁生日了。不过,她什么也不好再提了。
3.三载游学
当下正是春意盎然的时节,下邳城可比淮阴城里热闹得多,但应该还比不上韩信小时候去过的彭城。只是,秦帝国高压统治的氛围一天天浓厚了起来。秦始皇专任狱吏、以刑杀为威,赋役、苛罚强于以往二十余倍,众人的脸上一片愁云惨雾。
少年韩信根本无心流连市井的喧腾,他一路打听,来到了城郊颇显僻静的先生家。
就在进门的那一刻,韩信还真有些抑制不住地激动,一脚没踩实,差点跌个狗啃泥。
先生家中非常简朴,但是又透出一种逼人的整肃之气,房间里除了讲学用的教具别无他物。
老先生六十余岁,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乍看之下,和常人并无异样,可是当先生起身取东西时,韩信才注意到先生原来腿脚不便。
韩信根据过去听闻的那些奇人异事,判断先生也应该是一位传说中的高人。
“小子,你打何处而来?”中气十足的先生问初见的韩信。
“回先生,小子家在淮阴。”韩信彬彬有礼地躬身答道。
“淮阴?好!小子姓甚名谁?”
“回先生,我姓韩名信,字重言。”
“好名字,大丈夫就应该一诺千金,不过也要因人因时,灵活机变,不可一概而论!哦,小子,你说你姓什么?”
“回先生,我姓韩,战国群雄中的那个韩。”
先生顿时抿住嘴一笑,他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有些纤弱的后生颇有锋芒。“小子,你过来!到我身前来!”他唤韩信上前,然后对韩信上下打量一番。
韩信恭恭谨谨地走到了先生身边跪坐在地,双手放于膝盖,两个人中间隔着一条长长的矮桌案。先生看了韩信好一会儿,面色似拂过一阵春风,他一只手拍打着自己的膝盖,一只手轻轻捋过胡须,颔首不语。
起初韩信不好意思盯着先生看,他只注意到先生单薄的衣衫,感觉先生那举止从容的神态。
就这样,一老一少静坐良久,先生首先打破了沉默:“小子,韩喜是你什么人?”
韩信听到“韩喜”两个字,先是一惊,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只有老实交代:“正是家父,先生您认得家父?”
“呵呵,何止认识,”说着先生便起身,晃晃悠悠跑出去吩咐家人备饭,转身回来后他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不过还没有忘记继续刚才的话题,“我和令尊那是军中的老交情了,呵呵……想当初我们两个在平日里都喜欢研习兵学,常常来往切磋。他是都尉,我腿脚不行就跟在军中管管钱粮、商讨商讨军机……哎,这仿佛还是昨日之事……”
韩信一听先生竟是父亲军中故人,情急之下便向先生打探起父亲的下落:“先生,我刚才失礼了!敢问先生可知家父的下落?”
先生忍不住叹息道:“王翦老儿奸猾之至,秦军六十万伐我,我军亦准备不足,焉有不败之理……秦军又历来神速,不容我军喘息……韩都尉怎忍偷生,于是力战而亡!唯我小老儿因腿脚不便,无法上前线,这才苟活至今……你父亲是咱楚国的英雄啊!”其实先生是被秦军俘虏后放归的,只是往事不堪回首。
两个人相对黯然许久,韩信原本内心隐约抱着的一线希望就这样破灭了,他第一次流下了伤心的泪水,他为自己能有这样一位战死沙场的父亲而感动。大丈夫死得其所,岂不快哉?
“信儿,”先生也开始这样称呼他,“莫要伤心,能够战死沙场那才是一个军人的荣光!等着吧,力不能屈人,势不可用尽,木强则折,物极必反,秦贼终会有遭报应的一天……”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韩信攥紧了拳头,“我大楚纵横千里,物产富饶,英杰辈出,自当有否极泰来之日!”
先生用力地拍了一下少年韩信的后背,仰首大笑道:“后生可畏啊,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接着,他便把韩信引领到自家后房用饭。他实在没想到今日能够有幸得见故人后代,必须痛饮几杯。韩信也是大喜过望,一扫先前的丧父之痛,与老先生饮起酒来。
先生又问起韩信家里的详细情形,韩信一一作答。先生本不应该收取韩信学费,只是现在求学的后生实在太少,而他又要养活几口子人,所以就只收取一半的学费。
韩信说不上是感激还是亲切,那天他一反常态地跟先生聊了很多,而先生也愈加觉得这孩子是一块璞玉,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最后,师生二人都喝得大醉。
韩信的同学的确没有几个,而且他们之中的很多人还要去往其他学馆修习纵横之学、儒学、道学、墨学等,尤其还要去县吏那里学习刑名法术之学,谁让那是整个秦王朝的统治思想呢。
韩信和几位同学就租住在先生家附近,虽然他由于好奇去其他学馆听过几天讲,可是他毕竟志不在此,并不用心,闲暇时宁愿四处游逛,或者冒险一探秦军的某个近处营地。可是在先生对他们仔细讲述名将吴起的生平事迹后,韩信才对王侯将相有了一种深深的向往之情,他觉得那才是一个大丈夫的毕生追求。
“吴起者,卫国人也,好用兵,”那一天的午后有些阴霾,而先生的兴致却很高,他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简册,一边对学生们用心地细述他崇拜的天才吴起,“其先师隐于卫国,熟谙孙子十三篇及太公兵法。吴子年二十,慕其名而从其学,六年乃成,遂拜别恩师下山,欲事鲁君……”
“先生,学生有一事不明,吴起之时鲁国国力如何?”一位学生突然发问。
“问得好!吴起之时鲁强亦弱,何谓强?鲁系周公嫡传,号称礼仪之邦、仁义之师,疆域尚辽阔,披甲数十万;然鲁政出多门,季氏专权,人心不齐,其势又可谓弱也。是故起愿倾力助鲁君以强鲁之业……小子,明白否?”
“学生明白!”
先生就又接着刚才的话讲了下去,“后齐人攻鲁,鲁君臣皆知起贤,欲立其为鲁军主将以拒齐军;然起妻乃齐女也,是以鲁人又皆疑起亲齐,不敢重用也。起既知鲁人之意,有难色,然成功之机亦难得,扬名诸侯,在此一举,故起杀妻以明己志……”
吴起竟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学生们听到这里大多感慨不已,成功真的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韩信心中也猛地一颤:究竟何为“大丈夫”?先生先前也说过,大丈夫成事当不拘小节,但事实如此吗?
而先生却未有片刻迟疑:“鲁国遂以起为主将,起终不负鲁君所望,大破齐军……然则福祸相倚,其时有嫌恶起为人者,遂言于鲁君曰:‘吴起之为人,多疑而残暴。其年少时,家累千金,然游历多方终不遂人愿,终破其家!乡人笑之,吴起怒杀谤己者三十余人。’临行之时,与母诀别,噬臂誓于母以明志:‘起不为卿相,不复入卫。’而后至鲁地事曾子。居数载,其母死,而起竟不归葬母,岂不违人伦!曾子亦鄙之,乃与起绝……今者,吴起又杀其妻,岂偶然也?况鲁实为小国,而有战胜之名,他国疑惧,必群起而攻之。又鲁卫为盟国,而国君任用吴起,实逆卫国也。望国君三思……”
讲到这里,先生倏地坐起,台下无一人多言语。沉默了半晌的先生最后感叹道:“君臣相得,琴瑟合鸣,可遇不可求也……”
说完,先生眼含热泪。
后来,先生稳定了一下情绪才得以继续刚才的话题:耳根子极软的鲁君,最后果真把吴起逐出了鲁国。
再接下去的故事走向大致为:吴起之后听说当时的魏文侯有贤名,想要去投奔。而魏文侯早就获悉吴起之名,于是便向他的臣下李悝询问吴起为人,李悝道:“吴起贪婪好色,然用兵如神,虽前代名将司马穰苴不能过也。”好在魏文侯重才甚于重德,于是他便起用吴起为将,一战就击败了秦国,并夺取了秦国五座城池。吴起带兵也很得人心,能与士卒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士卒中有病疽者,吴起亲吮之,是以得士卒死力。
魏文侯非常赏识吴起之才,专令他驻守在形势险峻的黄河以西防备秦国、韩国,而吴起不负所望,更是为魏国训练出了一支威震敌国的精锐之师。后来,魏文侯去世,其子当政,吴起伺机向新君谏言:“人君当不恃山河之固,重在修德以立身立国。”魏武侯深以为然。然而,此时吴起因为名高而再次受人谗害,不得已亡魏至楚。
楚悼王也非常欣赏吴起,吴起到楚国一年后被任命为令尹,接着楚国便在吴起的主持下开始变法图强,明法审令、裁撤冗官,还取消了一些远支公族的特权及其福利待遇,以慰军师。不久,楚国便初步实现了富国强兵的目标,于是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力挫三晋,西伐秦,一时间楚国成了诸侯国的眼中钉。可是好景不长,楚悼王死后,宗室大臣群起讨伐吴起,得罪过很多人的吴起因此被杀。
“起劝魏武侯立身立德,然纵观起行事,以刻暴少恩而亡其躯,可谓悲夫!然起在鲁则鲁胜,在魏则魏强,在楚则楚霸,出将入相,确为真英雄!为吾辈之楷模……”先生总结道。
虽然韩信以前就听闻过一些吴起的事迹,可是都不如今日震撼和激动人心,它仿佛北斗星一般为行者指明了前进的方向。
从这天起,韩信的人生目标更明确了,除了更加用心钻研兵法外,他还涉猎更多领域,丰富自己的才干。
只是,后来一场剧烈的政治风暴使韩信终止了这样的生活。
4.惠赐龙渊
一天,先生又见韩信一个人闷在屋子里苦读兵书典籍,上前询问:“信儿,多日来为师常见你埋首经典,嗜读不倦,讲堂之上也屡闻你惊人之语,想来你该志得意满才是,却何以不见你面露喜色呢?”
韩信一看是先生进来了,赶忙起身给先生让座,他听过先生的疑问,略一思忖便道:“先生所言甚是,我辈少年自应多意气风发,狂歌啸傲,只是我天性愚钝,恐学有所怠,还望先生多指教。”
“呵呵,好谦虚的信儿!”先生盯着韩信好一会儿,忽又道,“为师近日也见你多读诸子百家之书,甚感欣慰!想为师参与兵事数十载,不过积累寸功,平生只知兵之为兵,而实不知有其他,及至垂垂暮年,偶获一点真知……这用兵之法嘛,更多还应在兵外。想那吴子,观其用兵之旨,究系外法内儒之士,呵呵……”
韩信被先生说得起了兴致:“不敢瞒先生,我的苦处也在于兵书、经典之外!近年国内干戈渐息,我辈学兵事也多为纸上谈兵而已,尤苦纠于兵书、战典多有龃龉、矛盾之处,实不知从何谈论。更望先生指教!”
说完韩信便起身虔诚拱手,庄重得很。
只见先生面带春风,举止从容,他示意韩信坐下:“信儿所言极是,为学自当以致用为本,尤我兵家之学,嘴上功夫再厉害,如胸中实无一策,或迷信前贤所论,亦终不免贻笑于世!所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如《吴子》曰:‘天下战国,五胜者祸,四胜者弊,三胜者霸,二胜者王,一胜者帝,是以数胜得天下者稀,以亡者众。’发动战争越少反而越于己有利,若果真如是,嗜杀残忍之秦人又何以独得天下?天下之理亦在乎时势……”
“想吴子只是在这里告诫,好战必亡也!正如孙膑所说‘乐兵者亡,而利胜者辱’,故曰死守经典为不可取……”
“《管子》也说‘数战,则士疲;数胜,则君骄。骄君使疲民,则国危’……”韩信忍不住插了一句。
“对!能明白在用兵之中学习兵法,便是难得,好比那游水之技,必先慢慢亲身试过!信儿今日能不为经典所囿,已胜为师当年多矣,呵呵,莫要心急,天下万事终逃不过‘用心’二字……”
先生一番话说得韩信豁然开朗,世间很多事都不能强求,心性躁急也是要不得的,“谨记先生教诲!”
时光飞逝,俯仰之间,三年的游学生活就要过去了。
在这期间,韩信逢年过节都要回家看望母亲,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母亲因为太过操劳而变得憔悴多了。离家在外才知亲情可贵,对于母亲的愧疚之感油然而生。
韩信快要十八岁了,的确是长大了,只是母亲还没到四十岁就已经完全衰老了,这令他这个做儿子的无比心痛。而且家里的生活也因为自己长年在外开销巨大而日渐窘迫,再加上朝廷的各种苛捐杂税——原本按照朝廷规定,男子年满十五岁就要开始服劳役了,只是韩信在外求学,只得花钱免役——家里的境遇就越发惨淡了。
韩信应该学着为母亲分担忧劳,可是他却怎么也舍不得先生,除了术业之外,他需要向先生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他矛盾着,煎熬着,与先生相处的难忘岁月总是历历在目。先生还讲过很多军中逸事,以及英明神武的父亲,这些又怎能不让韩信心向往之……韩信有时感觉先生亲切得如同自己的父亲一样,他常常能够透过先生看到父亲的影子。
对于韩信的学业和对兵家精髓的透悟,先生非常满意。
有一次,先生出了个题目要考考大家:如若你是赵括,你当如何应付秦军。
“我以为赵军当凭险据守,勿主动出击。”一名同学站起来慷慨陈词道。
“赵军先发制人,实为不得已而为之,秦强赵弱,秦国又志在必得,赵军拖耗不起,故而赵括才急于打破僵持局面,以至误中武安君(指秦名将白起)诱敌之计。所以我觉得赵括当稳中求进,而渐收迫敌退兵之效。”另一名同学站起来说。
“我觉得只有山东六国联合抗秦才有出路,所以赵括当务之急当是固守待援。”
“落井下石,但求自保尚且来不及,危难之际,还有谁会援救赵军呢?我觉得赵军初始就当抱定必死决心,知死必勇,兴许可侥幸击退秦军。”
“我以为廉颇过于老成持重、用兵保守,赵括又过于年轻气盛、锋芒毕露,而此一切又都不是根本。根本在于当时赵孝成王急功近利、利令智昏,尤其临阵换将乃用兵之大忌;反观秦昭襄王,决战之机竟亲自统军断敌后援,这当是何等魄力。若我是赵括,我只得认命……”这名同学的高见令人耳目一新。
“窃以为,上党乃兵家必争之地,关系重大,赵国不费一兵一卒而能一朝获得上党十七座城池(上党地区原属韩国),实乃天赐良机。我认为上党郡守冯亭把祸水引向了赵国……当时天下大势,秦赵之间早晚必有一场生死较量,不如趁着韩国人仇秦之机挫一挫秦军的锐气,而且可以坐守上党以逸待劳,这当是赵孝成王的如意算盘。只是不料秦军神速,廉颇也太令赵王失望,且赵国又拖耗不起,因此才出下策换了轻锐的赵括为将。若我是赵括,当针对秦兵善于各兵种协同作战之优长,充分准备,不至于被秦军分割包围……”
大家就这样七嘴八舌地论辩起来,莫衷一是,果然个个是“赵括”,而一向不乏精辟之论的韩信却不发一语。
先生的目光牢牢锁定韩信,但韩信只是低着头,表情严霜一样峻冷,没想到先生却对他投去了赞许的目光。“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世上很多事情只能沉默以对。不能说,不可说,一说出来就是错,更遑论“纸上谈兵”。
还有一次,一位三十出头的客人来找先生,两人聊到兴头上,先生就把韩信也叫到了房里,想让客人帮忙鉴识一下自己的这名得意弟子。
韩信默默地跪立在一旁给先生和客人斟酒,客人用锐利的目光审视了韩信好一会儿,若有所思。先生提高声音唤回了客人的注意力,他才拱手向先生神秘一笑:“呵呵……张某春秋尚浅,识不得此儿……呵呵……”
“呵呵,子房老弟,你我好友,何须多此一举!老弟是何许人物,别人不晓得,老夫可眼毒……直言无妨!”
“哪里哪里!张某虽略通些相人之术,实不敢造次,不敢妄言……”
“老弟今日可是谦虚得紧,但说无妨,老弟姑且言之,我等姑且听之,别扫了兴致……”
“今日可要难倒我张某了,也罢,我果是被此儿惊住了。”最后他方才敛起笑容,正色道,“此儿英气逼人,目力深沉,骨相清俊,修识内敛,他日若能得志,前途必定无可限量……”
语毕,大家沉默了半晌。
接着先生便得意地大笑着打破了沉默:“子房老弟,不愧为神人也!英雄所见略同、略同啊……”先生一边说一边向客人拱手致意。
韩信这时候已经可以听出客人对于自己评价的分量了,他在心底感到一阵快慰,然而仍旧不动声色。
自然,对于客人的鼓励之情韩信备感骄傲,他怎么也不会忘掉客人那不凡的相貌。虽然这位来客纤细若妇人,脸上还略带病容,然而眉宇之间却充溢着一股英武之气,尤其举手投足都是那样淡定从容、潇洒豪迈,讲话也是绵密入理,不落空言,实为庸常流辈所不及。
直到多年以后,韩信才敢于把他同那个带着力士在博浪沙刺杀秦始皇的人联系起来,那是何等的智勇!那时韩信才得知对方原来也是先韩遗民,而且还是那无人不晓、五世相韩的张家之后。自此以后,韩信将这位英雄的名字——张良——铭记于心。更令韩信始料不及的是,十几年以后,自己和张良还会重新聚在一起,编辑校订天下流传下来的各家兵法。同时,他们和萧何一起,更成了汉高祖刘邦眼中的“兴汉三杰”。
只是现在,张良给先生带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张良走后,先生便再也没有过笑脸。
天一下就变了。
原来可恶至极的秦始皇就要在丞相李斯的建议下颁发禁断天下私学的诏令了,如此一来,先生一家就会断了生计。不仅如此,秦始皇为了进一步清明视听、掌控天下舆论,还要颁布焚毁天下除医药、农牧、卜筮之外藏书的诏令。
唉,这一来不是要了先生的命吗?
果真,没过多久禁学和焚书的诏令就相继颁布下来了。大秦法令严酷,少有人敢于铤而走险,毕竟会罪及家人。
先生难过了很久,怀着一腔悲愤把大家召集到了一起。老迈不堪、形容枯槁的他给学生们上了最后一堂课,他把自己平生的宝贝藏书都一股脑儿地堆到了案上,恨不得将平生所学都传授给学生们。但最终,他只是吃力地动了动嘴,再讲不出一句话……
最后,先生和大家一一道别。
先生的心情很复杂。
大家走后,韩信却没有走,他知道先生一定还有话要对他特别叮嘱。
果然,先生把自己的得意弟子最后一次叫到跟前:“信儿啊,你是为师平生所遇到过的最聪明、最用心的学生。也许,这也是你父亲在天之灵在庇佑你。你是一个必成大器的孩子,成就当远在为师之上……”
“先生对于学生的恩情,学生没齿难忘!”
“只是有一点,你须改了才好……”
“望先生指教!”
“你平素心性高傲,不善结交,故事理未洞晓,人情欠练达,终归要折中些才好,为人也不妨中庸些。”
“学生定当铭记先生教诲!”
“混账狗皇帝,焚书就让他焚吧,烧光了一切,就该烧着他自个儿了……还好,兵家知识你已经基本掌握了,以后就看你的造化,看你如何施展自己的才智和抱负了,为师相信不久的将来你会有建功立业、济世安民的良机……你要将《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司马法》《孙膑兵法》《尉缭子》《太公兵法》这六部最重要的兵书牢牢记在心里,要知道万变不离其宗……”
“嗯,学生谨记!”
先生又继续说道:“为师已经老朽了,苟活到如今。信儿,我们师徒两个这一别说不定就是永诀,为师有一样礼物要送你。”
说着,先生就从身后取过一把三尺有余的长剑递给韩信,韩信恭敬地从先生手中接过剑,剑的外观并无特别之处,古朴典雅,但剑柄上用古体镌刻着醒目的“龙渊”二字。韩信早听人说起过“龙渊”宝剑,今日终于有幸得识。他忍不住一试锋芒,“唰——”,只听一声清脆的滑响,宝剑已经出鞘。韩信将沉甸甸的宝剑紧握在手里,剑身闪现着神秘光彩,更有一股寒气袭来。韩信惊叹道:“传说龙渊剑有五色龙纹、七星斗象,今日始知所传不虚。”
“信儿,这龙渊宝剑本系你们韩地所产,为师这也算是物归原主了!宝剑当赠英雄,这也是为师对你的希望……天下之剑韩为众,一曰棠溪,二曰墨阳,三曰合伯,四曰邓师,五曰宛冯,六曰龙渊,七曰太阿,八曰莫邪,九曰干将[2]……此宝剑乃系铸剑大师欧冶子用精铁,花数年之功铸造而成,锋刃部选用了十分难得的陨铁,又经过二十多道工序铸合而成,实属不易……”
“当年为师还在军中做校尉之时,楚、赵、魏、韩、燕五国联军伐秦,当时联军统帅乃我大楚相国春申君。起初联军占上风,可是后来秦军倚仗有利地势,联军内部又难于协同一致,结果一朝失利……春申君命我部断后,也就是在此役,为师率部成功挡住强势的秦军,这条右腿也是在那场厮杀中被废掉的……”
“唉,一晃都快三十年了,好汉不提当年勇。最后,春申君就赐了我这把宝剑以酬劳功……信儿,你要铭记:此剑万不可轻易出鞘,明白吗?万不可沾惹残忍嗜杀的习气。”
“谨遵先生教诲,学生自当以仁义为先!”韩信向先生磕头谢过。
“好,我死而无恨!”诀别之后,先生再无话可说。
后来韩信才明白,“龙渊剑”不过是传说罢了,哪能轻信?而自己手上的这把剑是后世高人根据传闻模仿铸造的,不过沿用其名以提高剑的身价而已,就像人们假托“黄帝”等人之名著书一样,但此剑确是一把当世稀有的宝剑。韩信为防止有人打宝剑的主意,就想办法把“龙渊”二字给磨掉了。
临别前夜,韩信寄居于先生家。他突然感到很不安,于是就悄悄起身想去看望一下先生。
夜已经很深了,可是先生的房间里仍然灯火通明,甚至比平时还要亮些。韩信走上前去,先生的房门牢牢地闭着,外人根本看不到屋内情形,只听到翻阅书简的声音,大约是先生在遵照诏令烧书之前还有些不舍吧,这大概就像一个武士要和自己的宝剑诀别一样。
已经是深秋了,韩信仰观满天的星斗和已经西沉的下弦月,突然感到一股透心的冰冷,心头涌起了对于未知、空茫幽冥的深深敬畏之情。他还记得先生曾经教授过他很多关于星相的知识,这比阴阳五行更为玄不可测。
算了吧,虽然有些不舍,可是大丈夫志在四方,只要将先生所授发扬光大,就是对先生的最大安慰和敬意了。再说,下邳城和淮阴城到底离得也不远,或许还可以时常来拜望一下先生。
这样想着,韩信重新回房睡觉了。
第二天清晨,韩信被一阵吵嚷声惊醒,敏锐的直觉告诉他一定是出什么事了,而且绝对不是好事。不一会儿,先生家的一个老妈子就进来叫韩信过去看先生,看着她焦灼的神情,韩信敢肯定是先生出事了!他的心“咯噔”一下,仿佛坠入了深渊。
房间里堆了一地的书册简牍,那都是先生的平生至爱,是他的命根子。而先生躺倒在地上,从他的脖颈处淌了一地的鲜血,手里还紧紧攥着利刃……
“六旬老翁何所求”,这是先生平时的喟叹之语,先生最后竟以一死来反抗。
多年师徒情同父子,韩信当即放声痛哭。
先生之子据说十几岁的时候就战死了,只有一个女儿早已嫁人。
韩信同几个打附近匆匆赶来的同学以及先生的亲朋故友一起简单地料理了后事。张良因多病多事而未能及时赶来吊唁,等到几天后他再来看望亡友时,韩信早已经离开了。本来张良是有心要与韩信这等出类拔萃的后生结交,只可惜两人未及深谈,所以彼此并无多少了解,机缘一失,就错过了近十年光阴。
韩信在先生的坟墓边跪守了一整天,他知道先生实在狠不下心去焚毁自己的藏书,既然先生下不去手,那就只有他韩信来代劳了,而且先生已经去到了另一个世界,他怎么能没有书读、没有书陪伴呢。于是韩信便把先生摆放好的藏书都用小车推来,准备在先生坟前付之一炬。其中有几册是韩信自己平常爱读的,也是父亲留给他的,都一块烧了吧,反正最终也留不住,况且他早已把这些书的精义都融到了自己的骨子里。
最后,韩信眼看熊熊烈火吞噬了所有书简,也烧尽了一个辉煌的时代,“百家争鸣”彻底成为绝唱。然而韩信并不觉得可惜,他坚信自己必将再创辉煌。
5.高地葬母
当韩信提着一个简单的包袱,腰间挎着宝剑回到淮阴的家中时,母亲却又不幸病倒了。
先是十指的骨头疼得钻心,接着便开始头脑发沉起不了身,韩信请了一位城里的医士来为母亲诊治。医士为母亲针灸过一番之后,母亲就又能够起来纺织了。
可是,不出月余,母亲又病倒了,这次医士调治多日也不见好转,韩信只能另请高明,但他到这个时候才发现家中已经没有多余的钱财了。可是为了让母亲能够好好地活下去,韩信不顾病中母亲的坚决反对,硬是变卖了家里仅存的几件值钱东西,匆匆跑到相县[3]去延请“高明”。
然而,韩信此去正赶上相县的那位名医出诊,走得很远,需要十日左右才能归来,所以韩信只好心急如焚地在原地等。他忘记托人照料家中母亲,还好母亲尚能勉力支撑着身体起来生火做饭。也是在这个时候,韩信才渐渐有些悔悟,他平日里没有跟邻里之间搞好关系,只一心想着自己该如何出人头地,他太看不上普通人家的那种琐碎生活了。
半月之后,韩信终于等来了名医,将他请回了家中。
可是,母亲的状况比想象中糟糕得多,寒冷的天气也加重了病情。母亲的面容异常骇人,韩信不忍多看。他的眼里噙满热泪,将煮好的粥端来:“娘,起来吃点东西吧。”
母亲勉强吃了几口之后就再也咽不下去了,医士又为母亲仔细检查了一番,开了几服汤药之后就辞别了。韩信追问母亲的情状,医士只是再三摇头,“药石无用……”
韩信悲痛至极,“老先生,无论如何求您再想想办法吧……”
“人各有命,哪能强求,快陪着你娘再说会儿话吧!”说完,那医士就提着东西离开了。
母亲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她最后将儿子叫到自己的病榻前,“信儿,莫哭!生死有命……你已经长大成人了,我可以含笑去见你九泉下的爹爹了……不过,娘到头来也没能看你娶妻,你的心气高……信儿啊,只要你有朝一日功成名就,吐气扬眉,重振咱家的声威,娘在九泉之下就安心了……”
韩信已经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只能边忍住眼泪边点头应和着母亲,他其实是最听母亲话的。
“信儿啊,要永远记着你身上有咱们韩国王族的血脉……我们只是暂时落魄,但你决不能就此沉沦下去,懂吗?贵——族……”母亲几乎用尽全身气力来喊出这最后一个词,她为自己的信念付出了一切。
这天夜里,母亲离开了。
孤身一人的韩信扫视了一下徒有四壁的家,除了身上的“龙渊”宝剑外,已身无长物。韩信实在拿不出安葬母亲的费用了,他守着母亲的遗体静静地待了三天,才认命般出了门,径直来到十年前他和母亲为父亲所立的那座小小的坟墓前。
这是位于淮阴城西面的一座荒凉的土丘,母亲不愿意把父亲和那些粗鄙的楚国人葬在一起,而是选择了这里作为父亲的衣冠冢,里面放着父亲生前惯用的那把三尺青铜剑。每年春秋时节,他都会和母亲来祭拜父亲。
此时,这座小土丘在冬日衰草的覆盖下显得寒碜又窘迫,他环视了四围好久,思绪悠悠,终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不能把母亲葬在这里。母亲应该是最独特、最尊贵的,他也相信父母的在天之灵一定会理解他的。
于是韩信就向城南方向大步走去,他最后看中了距离淮阴城大约二十里地的一处高坡。
这座高坡四周地势开阔,风水极佳。当韩信久久伫立于这座高坡之上远眺四方时,一股巨大的兴奋与荣耀感油然而生。他禁不住遥想将来自己飞黄腾达、功居王侯的一天,到那个时候,他就可以下令在这座安葬母亲的高坡四周安置一万户人家来为母亲守灵……
这是一个少年的志向和追求。
第二天,仵作查验过母亲早已冰凉的尸首后,韩信雇了一辆破旧的牛车,用被子裹了尸首抬到车上。
这时候,邻居们都挤到街上围观,他们指指点点,议论不休。没几天,附近的人就开始风传韩信是如何不孝、如何荒唐,居然连棺材都不为老娘置办,还把老娘分葬到那么荒僻的地方。
可韩信是不会在意那些市井流言的,母亲已经教会了他拥有一颗坚强的心。
6.从人寄食
两个多月过去了,又是一年春来到。
这期间,韩信隔三岔五便去看望母亲。他一生之中在父亲身边的日子加起来总共也没超过一年,因此和母亲感情极好。他还经常在梦里见到母亲,一如从前。不主家不知柴米贵,母亲去世后韩信才晓得生计的艰难,很多事情确实要亲历过才能体会。
韩信本来想要从军,秦始皇不仅对北边的匈奴开战,对南方的百越也是兵戎相见,男子汉不愁没有用武之地。可是韩信又听说秦军对非秦国籍的兵士排挤和欺压得厉害,很多时候就让他们白白送死,所以韩信暂时打消了从军的念头。此外,虽然韩信学识不少,可是由于家里太穷,按照当时的规定,贫苦人家出身的人是不得被推择为吏的,而且韩信向来为人孤傲,名声也不是太好。韩信不懂经商,也不甘心从商,因为那时候商人的社会地位最为低下,要被编入“市籍”,一旦朝廷征徭役,必先从市人开始。这是秦国自“商鞅变法”以来形成的固定国策。
韩信甚至还想过实在不行就去给人家当赘婿,可是赘婿也常常被大家鄙视,而且一样受到各种压迫,他当然也不情愿。的确,韩信已经是成人了,他应该仔细谋划一下自己的将来。他一个人没事的时候,还经常溜到大街上去瞧女人呢,他始终记得那次在下邳跟着几个同学初次逛妓院[4]的经历。其实,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讲本没有什么,可是韩信觉得那里的姑娘实在难以入眼,就一个人偷偷地先溜了出来,事后竟惹得大家好一阵哄笑。打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跟同学出去鬼混过。
所幸,韩信家巷子里住着一名妙龄少女,人长得白净,身材也苗条,小名叫丽娘。韩信虽然看不上那户人家,可他总是趁着丽娘到巷子口打水的空儿,自己也跟出去打水。丽娘看到英武的韩信,内心非常高兴,她总是喜欢让韩信帮自己把水桶从井里提上来,再和韩信随口聊上几句。
“韩信,听说你身上佩着的这把剑是一把宝剑,对吗?”丽娘指着韩信腰间那把寸步不离的龙渊剑说道。
“什么宝剑不宝剑的,是从前先生留赠给我的念想罢了。”韩信不愿意声张这件事。
“哦?我不信,你能拿给我看看吗?我听人说你爹从前是军中都尉,一定给你留下了什么好东西吧。哈哈……”
“哎,有什么好看的,你一个女儿家看这样的凶器多不吉利!我爹爹去世得早,如今亲娘也没了,哪还有什么宝贝东西啊。”那句“成个家也愁啊”韩信没好意思说出口,他怕丽娘以后不好意思再见自己。
“哼,你唬我,我才不信呢!不过听我哥哥说,宝剑是不能轻易出鞘的,那我就不为难你了!”
丽娘笑得好看极了,韩信真恨不得上去亲她几口。
转眼之间一年多的光景又抛在身后,韩信这时已经整整二十岁了。
坐吃山空的韩信已经从每天两顿饭减为了一顿,可是断炊的局面依然难以避免。他平常还会到处去打些野味,或者钓鱼,可是这都得靠运气,运气差的时候,搞来的东西都不够他塞牙缝的。而且他这样一个人整天无所事事,大家都很不待见他,甚至讨厌他。
长此以往必要走上绝路,韩信不得不从长计议。这时候,他忽而想起在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可以去投靠——下乡南昌(一作新昌)亭长李仲。此人曾经被韩信父亲救过一命,其后李仲多次带着厚礼到韩信家中表达谢意,可是都被韩母好言拒绝了。韩信判断李仲一定不会对自己不闻不问。再说,侠义之士互相寄食也是一种社会风尚。
第二天,韩信收拾好简单的行李,直奔城北十几里外的李仲家。
亭长专管十里八乡的治安,身边还跟着一名专门负责调解民事的长老和一名专门帮着官府缉捕盗贼的差士。其实亭长连正经的官吏都算不上,俸禄也没有,只是免去了家中劳役、赋税而已。
对于韩信的到来,李亭长表示热烈欢迎,可是亭长妻子一听韩信是到她家来寄食的,当下脸色就变了,而且李亭长有些惧内。敏感的韩信面红耳赤、坐立不安,但他毕竟已无处可去,只得硬下头皮由人白眼了。
韩信在李家吃了还不到二十天的白食,李家婆娘就已牢骚满腹,一向高傲的韩信哪里受过这种气,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李亭长也拿妻子没办法,虽然身为亭长,乡亲们都对他服服帖帖,可是一回到家里,他却得看妻子的脸色。因为妻子很是能干,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个人在操持,娘家兄弟也不是吃素的,远近就没有敢随意招惹的人。
就这样,一个秋天终于熬过去了,韩信先前还能帮着一些庄户人家搞农忙,顺便到人家家里去吃一顿,但是冬天的农闲时节可就不一样了。
“一个吃白食的,难道也得让我像伺候大爷一样对他吗?”韩信刚进李家的大门,就又听到了夫妻两个在吵。
“怎么说那也是恩人家的公子,没有韩都尉,我李仲早就没命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算我求你还不行吗?”
“公子?这算哪家哪门的公子啊,我看不过是一个要饭的罢了。人家是救过你的命,可是他一个有手有脚的大小伙子,整天这么吃白食,说给街上的大伙都听听,这叫怎么一回事啊?”
“这信郎不是有自己的难处吗?再说他又不是天天在咱们家白吃白喝,人家将来是要做一番大事业的。你一个妇道人家,跟你说这些也不懂。”
“是,我一个妇道人家是不懂得你们这些成天满口干大事业的大男人!我只知道他有志气让他自己使去,咱们可别耽误了人家的前程!”
“嘿,我说不过你……”李仲被揭到短处了,这个家是妻子在撑着,她说话有底气。
话已到这个份儿上,韩信要是再不走,就真成一个无赖了。可是李家的那几个孩子又非缠着韩信教他们识字不可,这样他就不得不勉强再逗留几天。
不过,李家婆娘觉得自家世世代代就不认识什么“字”,不一样也过来了嘛,一个乡下孩子就是种田的命,识得什么鸟“字”?孩子们大了她也不好管,但她已拿定主意逼走韩信,所以她干脆也不和任何人打招呼,早早把饭做了,端到睡榻上让夫君和孩子们赶快吃了,也不给韩信留一份。等到韩信去厨房盛饭时,发现锅里空空如也,他心知其意,也不好声张,只得去哄着村里的几个小孩回家拿些干粮让自己充饥。
这样持续了好几天,李家上下也都不晓得此事,尽管韩信早晨起得一天比一天早,仍是迟了一步,锅里面还是空空如也,人家早就半夜起来把饭做好端进自个儿屋里去了。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人活着就该有志气。
最后,李亭长终于带着一脸无奈和愧疚送走了恩人的公子:“信郎,这些日子照顾不周,你多体谅!倘若他日再有什么难处,你尽管言语,我一定尽量帮忙……”
“大哥,你什么都不用说了,小弟明白你的难处,咱们后会有期!”
韩信出于礼貌向李大哥道了一声“珍重”。
此时,韩信留在这乡村小道上的身影,真是异常孤独。
7.胯下之辱
据韩信的母亲说,她和韩信的父亲婚后好几年也没能怀上孩子。可是,一个夏夜里她独自坐在天井旁乘凉,突然看见一颗明亮的星星竟向着自己的方向飞来。之后,她便怀上了韩信。
韩信的父亲总不以为然,认为妻子当时肯定是迷糊了。然而,当韩信长大成人之后,每念及此,他的心底都会涌起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的优越感——他就是被上天选中的人,要承担某项特别的使命。尽管如此,上天并没有给韩信其他光环。相反,自韩信赌气从李亭长家回到自己家后,吃饭问题就成了他要面临的头等大事。
韩信把家里面能换钱的东西基本上都卖了,如果再不想办法的话,那就只能把房子也给卖掉,到时候他就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街头流浪汉了。
所幸,有一天他在翻检母亲遗物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一包贵重首饰,之前母亲从未跟他提及此事,大约是细心的母亲早就想到儿子会有这么一天,生怕在生活方面毛毛躁躁的儿子为解一时之急把家底败精光而以防万一。这样韩信又可以再坚持一年半载了。
韩信平时就靠四处闲逛打发时光,有时出门一趟就得十天半月才能赶回家。韩信特别注意考察各处的山川地形以及河流湖泊的分布情况,晚上会注意观察天象,兵法上确实就有不少关于天象与气象之间联系的记述,可是总不那么确切,也过于神秘,因此韩信始终抱着一种将信将疑的态度。但他自己也得不出什么结论。
韩信平日里少有与人交流、沟通的机会,又缺乏为人处事的经验,但是现在的韩信已不是孱弱的书呆子。由于长年战乱,民风特别强悍,连张良都能提剑跨骑,就更别说韩信了,他生来尚武,练就了一副好身板儿,尤其身手特别矫健灵活。
有一次,韩信在一处幽深的山林中过夜,深夜时分居然遭到了几匹野狼的攻击。点着篝火的韩信当时并不慌张,他及时背靠大树,拔出宝剑,干脆麻利地挥剑,那几匹扑向他的野狼先后成了他的剑下亡魂。游学的时候,同学之间经常较量、切磋武艺,韩信向来看重后发制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令对手无招架之力,所以了解韩信实力的人都非常敬畏他。
韩信平时为人也非常谨慎低调。秦朝律法严苛,如果得罪了什么人,稍有疏忽,立刻就会官司缠身,被官府定罪,然后被押往关中服苦役。须知那个时候除了死刑犯,其他罪责较轻的人,量刑时并不会细分轻重,只要朝廷不颁布特赦令,就几乎一律判无期徒刑,有些最终还会被草菅人命。除非是一些社会关系相当广的人,犯了罪有地方四处躲避,比如那些游侠。韩信性子孤僻得很,他做不来四处亡命的游侠,也不想这辈子就栽在自己的血气方刚上,他需要历练自己,需要等待机会。
尽管韩信不喜欢招惹是非,可麻烦还是找上门了。
有一次,韩信去淮阴市集闲逛,当他漫不经心地走过肉市时,不期被一个十八九岁体格精壮的小伙当街拦住去路。此人满身油污,韩信猜想他定是这些屠户人家的子弟。
韩信哪里有心搭理他,想绕过他继续走自己的路,可是那人伸直了双臂明摆着就是不想放韩信过去。于是一脸纳闷的韩信道:“兄弟,我们无冤无仇,你拦我去路,是何缘故?”
“我就看不惯你那副德行,不行吗?”小伙口带挑衅地说道。
“敢问兄弟,我有何处做得不周?”
小伙以一种轻蔑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下比自己高大许多的韩信,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韩信随身佩带的那把宝剑上:“你这家伙长得人模狗样的,腰里别着把破剑,整天在街上晃过来晃过去,其实骨子里胆小如鼠吧……”
“兄弟你误会了,我家世代从军,佩剑乃家风而已。”
“狗屁!你不就一破落户嘛,还在那里摆谱。你家从前是贵族,我祖上还是大王呢,看你这副臭德行……”
这时候,俩人周围已渐渐聚集起一些围观的人,其中一位年长的人熟识这找碴儿的小伙:“张小四,你小子行啊,说说为什么欺负人家这位公子哥?”
韩信平时少与人打交道,所以即使在小小的淮阴城里,也没几个人真正认识他,更别说那些上了年纪的,但韩信颇为讲究的打扮和气质一看就不同于流俗,因此这位年长者才称呼韩信为“公子哥”,料想他身家肯定不错。
“说白了我就是看不惯这小子平时老别一把破剑耷拉在腰里,在人眼前晃来晃去,有什么可神气的!今天我说这小子是因为胆子小,可是他还跟我这里摆谱……”张小四先向众人道,然后又转向韩信,“行!今天咱们就当着大家的面来证明一下,如果你小子不是一个懦夫,那你就刺我一剑;如果你小子没种怕死,那你想溜也没那么容易,直接从哥哥的裤裆底下钻过去!哈哈……”
韩信眼看张小四一脸无畏地直视着自己,心想:看来这一次触上大霉头了。此时,人群中的年轻人都跟着起哄,乱哄哄的。
对于韩信来说,刺别人一剑不过是小菜一碟,可他更清楚这一剑刺下去的后果。秦朝律法格外严酷,动辄便要判罪,就是针对山东民众好勇斗狠,常常触犯法律的行为作风。当时重典之下刑徒遍布天下,他们之中的很多人都遭到严重的肢体摧残。至于那些闹出人命的,就会直接被“弃市”[5]。
这样一想,韩信反倒有些佩服张小四的勇气了。他默然沉思了片刻,绝对不想步那些刑徒的后尘,但是今天张小四肯定不会轻易饶过他。
大丈夫能屈能伸,徒逞血气之勇毫无用处!
于是,韩信选择从张小四的胯下钻过去。当他站起身欲往家中走去时,身后爆发出了长长的哄笑声……
从此,每当韩信再上街时,少不了就会有人在他周围指指点点,有的人甚至指着韩信教育自家的孩子:“看!这就是那个没骨气的韩信,儿子啊,你长大了可千万不能学他,知道吗?”
然而韩信在苦闷过一阵之后就把这事儿抛在了脑后,任闲言碎语随风飘去。
8.一饭之恩
韩信经常听先生私下跟他议论秦朝的国运长不了,因为主政者统治手段太过严苛,不懂怀柔、宽养之术,人心不服。以韩信自己的观察和直觉,他也断定天下必将有变,只不过早晚而已。“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除非秦王朝的主政者能够及时改弦易辙。
这个信念直接影响到了韩信的生活,内里一身傲气的他只盼望关东早早大乱,再不受秦贼的窝囊气。已然二十出头的韩信只是在家坐吃山空,虽然他也不想整天无所事事,也盼望能尽早一展平生所学,改变自己卑微的命运,可是他到底能做些什么呢?只有整天长吁短叹罢了,他想,多少英杰人物皆如此!他倒是也想过,索性去给那些田主、农夫家当佣工,可是思之再三,他受不得那种窝囊气,再说很多农事他都不懂,也不想去懂。
这是一个盛夏时节,韩信又已断炊好几天了,他一个人坐在护城河边的树荫下钓鱼。
钓鱼是韩信唯一会的力所能及的营生了,有时候运气好点,能钓个七八斤拿到集市上卖掉,换几个半两的铜钱使。从前他还能四处打点野味,可是自从秦始皇下令收缴天下兵器以来,人们除了可以留作防身的短刀、剑,像弓箭等物都让官府给没收了。这样韩信就只有老老实实钓自己的鱼了。
然而鱼却不是那么好钓的。这一年天气特别闷热,所以鱼也跟人一样懒得吃东西,只是偶尔有小鱼苗来给韩信捣乱。收获甚微,饥肠辘辘的韩信真恨不得一头扎进护城河中了此一生。
离韩信钓鱼位置不远的地方,有一片区域专门供人洗衣服,那里有一群专门给大户人家漂洗衣服的妇人,她们已经连续好几天在那边忙碌了。
一群人有说有笑。到了中午吃饭的时辰,大家各自拿出自己带的饭,围拢在一起,开心地吃起来。而韩信在一边看得分明,但他只能一次次地吞咽口水。到了这步田地,韩信确实是山穷水尽了。
“那小伙子怎么整天来钓鱼,真是够清闲!”“你以为谁都像咱们苦命啊……”她们有时候会议论几句。有一位眼明心细的大娘,她看远处钓鱼的韩信实在不对劲儿。许久之后,她趁着一个休息的空儿,凑到了满脸饥色的韩信身边,将自己多准备的一盒饭递给了他。
韩信大梦初醒一般,万分惊奇地看了那漂母一阵,接着他便本能地从她手中接过饭狼吞虎咽起来,哪里还顾得上感激人家。大娘一边劝韩信慢点吃,一边又给他递来了水,看韩信吃得满足的样子,大娘的嘴角溢出了一丝笑意。
“小伙子,你知道你今天吃的是什么饭吗?”大娘忍不住问一直埋头进食的韩信。
“嗯……”这一问倒把韩信给问得愣住了,由于吃得太急,加之神情恍惚,他竟然没有辨清自己刚才吃下去的到底是谷米、粟米还是其他,因为实在是饿极了,他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宝贵、最难得的东西。
韩信沉默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起身给大娘深深地鞠了一躬:“有朝一日,我必重报大娘您的再生之恩!”
不料大娘狠狠地瞪了一眼韩信,正言说道:“大丈夫居然不能自食其力,我是实在可怜你这王孙,才把饭端来让你吃的,难道还希图你的报答吗?”
韩信不由得羞愧地低下了头,这曾经是一颗怎样高傲的头颅啊,而今却满是悲凉。
此后的一个月,只要不是大雨瓢泼的日子,韩信都会在河边等着大娘,看她推着一车厚重衣物来河边浣洗,当然大娘也会多备一份饭食给望眼欲穿的韩信。
“信郎,这样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她已经知道了韩信的名字,“眼看这些衣物马上就要洗完了,我家上有老,下有小,也不能带你回家。你自己有什么打算吗?”
韩信闷声不语。
“眼下倒有一桩营生是现成的,就是不知道你受不受得这委屈。”大娘试探地问道。
“是何营生?大娘,我会好好考虑的。”韩信急切地问道。
“就是投充商贾之家给人押货,满天下跑,我一个娘家侄子就是干这营生的。虽然整天风吹日晒的,可是衣食不愁,还不用担待什么,不像我们这些庄户人家,还整天愁个旱啊涝啊,虫啊病啊的。再说现在地面也安生,都是跑官道……”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韩信之前也没少盘算过。
“信郎,你若是同意,我就跟我那侄子打个招呼,把你也介绍到他们商帮里去!大娘瞧你身手不错,指定成的,他们现在正缺人手呢。你看怎么样?”
家计如今每况愈下,眼下的韩信还有得选择吗?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活着就有机会。
虽说韩信从前一直担心入了市籍就有被征劳役之忧,可是今时不同往日,看现在满天下披罪的刑徒,哪里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啊。始皇帝的确是轻民力,可他总得让老百姓活命。商人的社会地位是低,可是他们毕竟有钱啊!现在的韩信已经不似先前那般患得患失、优柔寡断了。大丈夫生平固然要建功立业、沙场扬名,可是唯有勇敢去闯才有机会,哪怕是弯路、绝路,也当在所不惜。
昔日秦国的相国吕不韦不也是起于商贾吗?古往今来真不知有多少英杰人物起于负贩生涯。
大娘先去忙活了,她让韩信好好想一想。
韩信虽然还支着自己的钓鱼竿,可是他的心思早就神游于万里之外了……这时,万分纠结的他突然想到——满天下跑不正是一个极大的便利吗?不正可借机饱览天下的风物水土、地理形势吗?想到这里,韩信的精神久违地振奋起来。
当大娘黄昏时分再来探听韩信的决定时,他的回答非常干脆:“好!我愿意去!”
注释
[1]先秦兵家本是“诸子百家”之一,既是军事学,也是一个包罗万象的思想学术流派,及至西汉以后,才渐渐只以军事技术为研究对象。
[2]这是《史记》中的记载,《荀子》里面也记载了很多宝剑的名称,南朝陶弘景《古今刀剑录》也记录了很多历史上的名剑。龙渊剑即是龙泉剑,唐人因避高祖李渊讳,故而改作“龙泉”。
[3]相县:今安徽省淮北市相山区,系当时泗水郡治所之地,韩信、刘邦都系泗水郡人。
[4]那时的妓院应该是只卖艺不卖身的,据明文记载,一直到汉武帝时代才只有营妓(军妓)是例外的。名臣管仲在齐国首开娼妓制度的具体细节问题,一直都是个谜。
[5]在闹市处决犯人的刑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