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探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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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逸园老板

要找到当天白天闹事的光头,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时上海的总人口已近三百万,光是租界人口就超过了一百万。这种情况下,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虽然在大世界游艺场购票时会要求填写姓名,但如果对方有备而来,那么填的多半是假名。

在没其他办法的情况下,阿弃只得拿死马当活马医。

在张调查员来拜访后的第二天上午,阿弃便来到了大世界游艺场的售票处,询问当天的售票情况。接待阿弃的是个年轻的女孩。她无意间瞥到了阿弃的手,露出了厌恶的神色。虽然这个表情只是一闪而过,阿弃却捕捉到了,于是默默地把双手插入裤袋。

根据值班记录,当天负责售票的工作人员是一名叫作“邹燕”的女孩。

中午,他去商店里买来一副白手套,给自己戴上,免得再让人见到这双畸形的手,从而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等到下午,阿弃好不容易见到邹燕,忙把寻找光头男子的诉求向她说了一遍。邹燕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是个单纯的女孩,人也热心肠,见阿弃百般恳求,实在推脱不掉,才勉强答应下来。因为干这种事等于泄露顾客的隐私,违反了游艺场的规定,所以她希望阿弃不要宣扬出去。阿弃听了,连连点头答应。

邹燕翻出当日的售票记录册,一页一页看过去。翻了十几页,终于凭着记忆找到了那个光头的签名。她指着其中一个名字,道:“就是他。”

那个名字是:“阿强”。

阿弃双眼一黑。这写了等于没写,一看就知道是假名。就算是真名,没姓氏,怎么查呢?整个上海滩叫“阿强”的男人起码有上百个。而且,当时在码头干苦力的、在街上拉黄包车的多得是剃光头的,光头也不算是很稀有的特征。

见阿弃心灰意冷的模样,邹燕爱莫能助,只能道:“帮不上你,真的抱歉。”

阿弃苦笑一声,道:“不用这么说,我很感激你的帮助。”

他知道这怪不得邹燕。换作别的售票员,说不定连“阿强”这两个字都记不得。

正当阿弃转身准备离开时,邹燕忽地惊叫一声。阿弃闻声,转过头来,见她双手捂嘴,眼睛睁得大大的。

“怎么啦?”阿弃疑道。

邹燕红着脸朝售票处其他几位同事鞠躬赔罪,表示刚才吓着他们,实在不好意思。道过歉后,她低声对阿弃道:“我想起一件事来。光头来买票的时候,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另一个男人陪他一起来的。”

“喔?”阿弃打起精神,问道,“那人长什么样?”

邹燕摇摇头道:“不记得了。”

阿弃听了,有点失落,像一只刚打完气的气球立刻又被针戳破了。

其实邹燕的重点并不在此。她道:“我虽记不得陪同他的人长什么模样,不过我清楚记得那人对光头说了三句话,最后还叮嘱他,千万别忘记。”

阿弃问道:“哪三句话?”

邹燕答道:“那人对光头说‘方可国泰’。这句话重复了三遍。”

“方可国泰?”

阿弃反复咀嚼着这句话,但他想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当然,邹燕就更不明白了。她只是把听过的话复述给阿弃。

离开大世界售票处后,阿弃一路上都在思考这句话的意义。

“国泰”这两个字出自“国泰民安”这个成语,他明白其意思,但“方可”是什么意思?从字面上看,“方可国泰”前面应该还有半句话才对。难道是邹燕听漏了?不可能。她坚决表示:没有听错,因为对方说话声音很大,这句话又非常奇怪,最重要的是对方还连说了三遍。

从起床到现在,阿弃滴水未进,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饿着肚子,哪有力气思考?阿弃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走在皮少耐路上,右手边就是一间面条铺子。于是他走过去,找了一张空位坐下,向老板要了一碗加开洋的葱油拌面果腹。

阿弃肚子极饿,两三口就把碗里的面条吸溜进肚子里。消灭了面条,他又端起另一只碗来,将里面的清汤也喝了个精光。面条铺子的老板见他胃口这么好,问他要不要再来一碗。阿弃抹了抹嘴,忙说:“够了够了。”

就在他付钱的时候,来了两位女学生,在他隔壁桌坐下。

这两个女学生都穿着校服,十七八岁模样。一个梳着辫子的女生对老板道:“我要一碗雪菜肉丝面。”另外一个短发女生道:“我同她一样。”

点完食物,两人七嘴八舌地聊了起来。

阿弃结完账,前脚刚踏出面条铺子,耳边就传来那个短发女生的一句话。

她道:“千万覅忘记,后天去霞飞路新开的国泰大戏院看电影。”

一听之下,阿弃蓦然醒悟。那人口中的“国泰”指的或许并非“国泰民安”,而是“国泰大戏院”啊!

这间国泰大戏院以美商名义注册,于民国二十一年开业。甫一开业,便成为上海滩最高档的戏院之一。凡是上海人,无有不知者。国泰大戏院目前由英国人白脱勒管理。阿弃来沪不久,没听说过它,也属正常。

那么,此“国泰”是否就是“国泰大戏院”呢?

亲自去看看便知。

想到此处,阿弃立刻动身,前往霞飞路。从皮少耐路步行至霞飞路的国泰大戏院,通常需要四十分钟,而阿弃只用了二十分钟就走到了。

国泰大戏院门口有一张关于近期放映电影的海报,上面写着中英文两种语言。阿弃认字不多,便找来一位路过的青年,对他道:“这上面的字我不认得。能否麻烦您替我看看,最近会放哪些电影?”

那青年戴着金丝边眼镜,穿着西服,一副买办的打扮,不过人倒不坏,耐心地替阿弃朗读海报上的电影名称。

当他读到“房客”两字时,阿弃突然轻呼起来,对青年道:“你刚才说的‘房客’是什么意思?”

青年指着海报道:“是美利坚导演希区柯克的新电影《房客》,就是租房的房客的意思呀!”

希区柯克的《房客》其实并不算是新电影,早在几年前就已在美国上映了。这次只是头一回在中国上映而已。

阿弃面露喜色,低头喃喃道:“房客国泰,房客国泰。他们说的应该就是这个电影。”接着又抬头问青年:“这《房客》几时放映?”

青年凑近海报,瞧了一会儿,对阿弃道:“我恐怕你此时已买不到票了。这部西洋片只播一次,就要下档。放映的时间么,就是今天晚上七点半。”

阿弃听了,心中已有计较。

他对青年千恩万谢,弄得对方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个疯疯癫癫的家伙想要做什么。

终于挨到夜里七点,霞飞路上林立的店铺逐个亮起霓虹灯,照得街道上一片灯火辉煌。店铺外,游人如织,摩肩擦踵。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香水与食物相混杂的气息。

国泰大戏院门口的人也不少,大多是恋爱中的男女,他们并肩立在海报前,热烈讨论着今晚要看哪一部电影。通常来说,情侣会选一部爱情电影来看。阮玲玉主演的《恋爱与义务》几乎成了首选。当然,也有孤男寡女独自倚靠在戏院门口的墙边,不时看看手表,像是在等待伴侣的到来。

戏院入口处的售票窗口前已排成了长龙。窗口下面还贴着一条标语,上面题着“富丽宏壮执上海电影院之牛耳,精致舒适集现代科学化之大成”的字样。戏院外,还有不少小贩摆摊售卖零食。有捏糖人的糖食摊,也有卖五香豆腐干的小吃摊,还有一种卖转盘糖果这种新玩意儿的摊子,摊前聚集了不少儿童。这种小摊子专靠转盘游戏经营。当然,运气不好的话,顾客可能会颗粒无收。

阿弃坐在街边的柴爿馄饨摊上。他面前的碗里冒着热气,汤上漂浮着紫菜、蛋皮和虾米,一只只晶莹剔透的小馄饨浸在汤中。阿弃用瓷勺舀起一只,放在嘴边吹气,视线始终不离开戏院入口,认真观察着进进出出的人们。还未等阿弃将这口馄饨吃进嘴里,一个顶着光头的男子便进入了他的视线范围。

这个男人正是那天来大世界捣乱的家伙。阿弃的心开始狂跳起来。为了防止认错人,他盯着光头看了许久,直到心里已有七八分把握。他本想跟着进去,但因为这部《房客》的票子极为抢手,眼下即使有钱也未必能够买到,所以他只能耐着性子,等光头男子观影完毕后,再做打算。

吃完柴爿馄饨,阿弃仍坐在原处,眼睛不离戏院大门。他生怕自己一个走神让这光头溜走,若是这样,再想找他可就难了。他摸了摸藏在靴子里的匕首,准备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把这光头结果了,让他知道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人。但在此之前,他还是要确认一下汇源里的这把火究竟是不是他放的。

又过了一个多钟头,戏院门口开始散场,观众们三三两两地步出大门,或坐黄包车,或去站点坐电车,也有的人因家离戏院较近而选择步行回家。阿弃聚精会神,仔细分辨,终于在光头男子一走出大门的时候就瞧见了他。这次是他独自一人来看电影。在上海滩,像光头这种白相人多得是。他们虽无正经工作,但吃喝嫖赌是样样精通,平日里靠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讨生活。当年,“包打听”黄金荣手下就养了一大批这种货色。

阿弃慢慢起身,紧跟在光头男子身后。为了不让他发现自己,尽量放轻脚步,同时也跟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两人之间总隔着三四个行人。

光头一路晃晃悠悠,转眼就来到了善钟路。正当他准备走进弄堂的时候,阿弃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他按在了墙上。光头骤然遇袭,刚想抵抗,突然感到从腰间传来一阵刺痛,原来阿弃的匕首的刃尖已插入他后腰寸余。这虽尚不足以致死,却足够让光头失去了反击的能力。

阿弃在他耳边低声道:“劝你老实一点,不要声张。”

光头慌了神,告饶道:“朋友,朋友,手下留情。求财的话,阿弟口袋里还有几张钞票。不嫌弃的话,可以统统拿去。”

阿弃轻搅匕首,痛得光头龇牙咧嘴,发出一阵野猫般的低吼。

“他妈的,什么时候轮到你指挥我了?我问,你答,废话不要太多,明白了么?”

“明白,明白。”此时光头的额头已渗出豆大的冷汗。

“汇源里的火是不是你放的?”阿弃开门见山。

“啥汇源里?我不晓得啊……”

阿弃又搅动了一下匕首,这次的力道比上一次增加了一分。光头疼得面孔煞白,但也不敢采取行动,生怕阿弃卯起来横竖一刀捅进他腰子里,那可算彻底了账了。

“有人当时看见你了,还想抵赖?”

“是……是我……”光头艰难地说道。

“所以火是你放的,对不对?”阿弃又问。

“什么放火?朋友,我真不晓得……”

“就是大世界的畸人杂技团被烧的那场火。”

“不晓得,真的不晓得。”

“今天你不说实话,我一定会要了你的命。如果你说实话,我可以考虑放你一马。当然,我脾气不好。你可别给我耍花招,明白吗?”

阿弃说着,手上加了把劲,痛得光头嗷嗷直叫。

他心里也清楚:这光头怕要是自己招了,那今天必死无疑;假如硬撑着不招,说不定还能保命。所以阿弃也给他留了道口子,并没把话说死。

“我讲,我讲。有人给我一笔钞票,让我寻寻怪胎马戏团吼势。原本以为去捣个乱就行,谁知夜里又接到任务,叫我去汇源里放把火。一开始我没答应,但他们开的价实在太高了。有了这笔钞票,我往后的日子就过得舒坦多了。”

和阿弃起初想的一样,光头的背后一定有人指使。之前他猜测是新世界捣的鬼。现在看来,未必是他们。新世界的汪国贞固然有魄力,但杀人放火这种手段实在不像是她的所为,倒是有几分青帮“大耳朵”的行事风格。

“指使你纵火的人是谁?”阿弃冷冷问道。

“这个不好讲,讲了,我要没命的。”

“我现在就可以让你没命。”

“朋友,求你放过我,好吗?我就是一个拿钞票办事的,其他什么都不知道。像我这种瘪三,不替别人干点脏活累活,明早就要饿死掉。”

阿弃看着光头求饶,又想起杂技团诸人的死状,心头涌起一股恨意,手里的匕首又往里推进了一寸:“我再问最后一遍,是谁他妈指使你的?不肯说的话,我就全算在你的头上!”

刃尖已割破光头的肾脏。腰间不断流出的鲜血染湿了他的裤管。

或许是光头感觉到身后这人并不是在开玩笑,或许是前所未有的恐惧感让他屈服,又或许是流血过多令他失了神志。总之,无论如何,光头说出了那个名字:

“是逸园的大老板步维贤。但是来寻我的人是他的手下,姓赵。”

阿弃没想到,堂堂逸园跑狗场的大老板——一个上流社会的法国人——竟然为了自己对杂技团的人下如此狠手。他胸口憋着一口气,问道:“那天我去见姓赵的的时候,你就埋伏在汇源里附近,是不是?”

光头男本已猜到了几分,眼下听阿弃亲口承认,也就再无保留地道:“你走之后,我一直在那边等,等待赵先生的口信。后头他派人开汽车过来通知,叫我烧了那栋石库门房子,我就行动了。朋友,我是被逼的,我……”

阿弃不等他把话说完,左手六指捂住他的嘴巴,使他无法喊叫出声,右手抽出匕首,往他脖子上狠狠抹去。只一刀,就割开了他的喉咙。鲜血全部喷洒在墙上。阿弃一放手,光头男壮硕的身体就如断线木偶般颓然倒地。

——步维贤。

阿弃看着地上的尸体,心情不但没有平息,胸膛的怒火反而燃烧得更甚了。

那日赵先生在月宫歌舞厅给他的警告原来都是真的。自己当时还天真地认为,这样大的老板不会和他这么一个小喽啰计较。这一次他彻底错了。

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使阿弃从回忆中惊醒。他忙收起匕首,跑开了。过不多时,有人在弄堂里尖叫起来,然后大喊着要报警、要找巡捕。而这个时候,阿弃已经走远了,身影与漆黑的街道渐渐融为一体。

一部黑色的庞蒂克汽车在霞飞路拐了个弯,转进了位于麦高包禄路上的一处欧式庭院中。轮胎碾过松动的碎石,车身颠簸了几下,很快爬上了一条长长的车道。车道两边绿树成荫,苍柏绿翠,庭院里的草坪上还栽有不少花卉,显得十分雅致。草坪后方是一栋三层高的西洋建筑,红瓦白墙,素雅的外墙上爬满了藤萝。

这栋充满欧陆风情的花园洋房的主人正是坐在庞蒂克汽车后座上的步维贤。

步维贤是个法国人,今年五十岁了,有一双浅蓝色的眼睛和高耸的驼峰鼻,宽脸上的五官很大,嘴角微微下垂,露出一丝严肃的表情,加上五尺五的身高,给人一种压迫感。他的灰黑色的头发也掉得差不多了,发际线都已经退守到了耳后。但即便头发没剩几根,还是被他涂上了凡士林,贴着头皮,梳得整整齐齐。

庞蒂克汽车在宅邸前停了下来,洋房门口立候的管家见状,忙趋上前来,给步维贤开门。车门打开后,文明棍先点在了地上,随后落地的才是步维贤那双意大利名牌皮鞋。他外面披着一件深灰色的羊毛大衣,里面穿着一套剪裁得体的西服套装,系着一条红蓝条纹的领带。

管家立在一旁,整个人挺得像一根钢管。他是个英国人,歪鼻子上架着一副玳瑁眼镜,身高足有五尺七以上。他看上去同他老爷的年纪不相上下,气质上却差了一大截。这可能和没有下巴有关,他活脱一根胡萝卜倒插在衣领上。

“布维尔先生已经在楼上等您了。”管家轻声说了一句,并顺手接过了步维贤脱下的羊毛大衣。他的法语水平很不错。

“他在我的书房吗?”步维贤大步跨上大理石铺设的阶梯,“来了多久了?”

“最多不会超过一小时。”管家答道,“我给他送了两次咖啡。”

步维贤点了点头,迈着有力的步伐,拾阶而上。

与他同龄的男人很少像他一样时时刻刻都精神饱满。这或许也和他最近在生意场上屡屡得胜有关。且不说那些见不得光的地下勾当,就是放在明面上的跑狗场也因最近发生的大事件而大赚特赚了一笔。布维尔正是为此而来。他是步维贤的堂弟,主要的工作是替步维贤打理逸园跑狗场在财务方面的一些事情。

所谓的“大事件”其实就是前几日发生在公共租界的明园、申园两家跑狗场接连关闭的事件。就在几天前,英驻沪总领事璧约翰公开细数了跑狗场对租界的危害。工部局董事会随即下令,关闭公共租界内所有的跑狗场,禁止赛狗。

明园和申园抗议无效。申园跑狗场决定不再抗争,关门歇业,而明园跑狗场则决定改成会员制,以私人俱乐部的形式继续营业。工部局得知消息后,立刻派遣巡捕包围明园,封锁交通,禁止民众进入。明园跑狗场最终也放弃抵抗,选择关停。

两园一关闭,受益最大的便是法租界的逸园。明园、申园的许多狗主纷纷转移至逸园出赛,热衷于赛狗的观众也随之移师逸园。自此之后,不仅逸园每周的比赛时长由原先的两天增加到了三天,每晚的场次也由原来的九场变成了十二场。逸园跑狗场本是磕磕绊绊地经营着,而今一跃就步入了康庄大道。

至于明园和申园何以会遭到工部局的打压,这就要从头说起了。

本来,沪上的绅商就对跑狗十分抵触,将之与赌博等犯罪行为联系起来。由于近年来犯罪率激增,他们便联合起来,通过上海总商会、上海特别市参事会、公共租界纳税华人会等团体控制媒体,对跑狗进行挞伐。上个月,《申报》刊出一则消息:美商海商洋行职员卞荣方因沉溺于跑狗而挪用公款,现东窗事发,悔不当初。该报一改先前对明、申二园的赞美,直言:“赛狗实为变相之赌博,其害甚于彩票、花会。”

上海总商会又通过沪上新闻界驻日内瓦的记者夏奇峰致函给代表英国在国际联盟开会的外交次官兰普生,指出:跑狗赌博戕害人心,英国在华当局因保护本国侨民利益而不肯处理,以致英商在治外法权及领事裁判权的保护下为所欲为,让华人承担苦果。这封信后来上达至英外交部副大臣柯兴登手上。为此,柯兴登致电英驻沪总领事璧约翰,阐述了他对跑狗场的担忧。在政治压力与社会舆论的推波助澜下,工部局下定决心铲除公共租界内所有的跑狗场。

昨天,布维尔向步维贤提议:“我们应该趁着明、申二园关闭的机会,扩展逸园跑狗场的影响力,顺便将跑狗场内空置的区域改建成电影院、西餐厅、咖啡室、弹子房等。”他的提议很有趣,步维贤便约他今天来家里聊聊。

到了二楼书房门口,步维贤握住门把转动,却发现怎么转也转不动。可能是布维尔不小心把房门从内锁住了。于是步维贤便在门口喊他的名字。

“我是费利克斯,请把门开一开。”

房间里没有动静。

步维贤以为布维尔在书房里睡着了,便喊来了管家:“亨利,把我书房的钥匙拿来。”

管家亨利上楼后,对着步维贤双手一摊:“先生,您书房没有备用钥匙。这是您立下的规矩。难道您不记得了吗?”

“Merde(该死)!”步维贤狠狠地骂了一句,转身又去拍打书房的大门。

可不管步维贤在门口如何叫喊,屋内一点声音都没有。

步维贤满面怒容,转过头,质问管家道:“你确定他在里面?除非他聋了,不然怎么会听不见敲门声?”

管家小声嘟哝道:“我敢说他一定在屋里。先生,半小时前我还给他送了一杯咖啡。还有,布维尔进屋就锁门,是老习惯了,这您应该比我更清楚。”

步维贤又喊了几声,无人应答。“我们得想办法打开这扇该死的门!”他说。

管家让新来的女佣艾琳送来一根撬棍。他亲自上手试了几下,无奈力气太小,书房大门纹丝不动。最后还是步维贤出马,铆足劲撬了几下,门锁发出咔嚓一声。趁着门锁松动,步维贤抬起右脚,发力一蹬,将门生生地踹开。

然而,房间里的情况让步维贤目瞪口呆。

书房的左右两面墙壁上各有一个塞满到顶的书橱,两排书橱的中央有一张书桌,桌上一边放着钢笔和一本皮革记事本,另一边是台电话。书桌的后方有两扇窗户。这两扇窗无一例外地都从内部锁住了。窗帘是拉开的。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屋外的花园和一棵大塔松。书桌前方的波斯地毯上,俯卧着一个穿着蓝色马甲的男人。他正是步维贤的堂弟布维尔。他右手捂住自己的脖子,左手往前伸出,整个躯体以一种极为怪异的姿势扭曲着,仿佛一个沙漠中即将渴死的旅客。他双眼翻白,嘴巴张得很大,口角流出的黏涎子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这时,管家注意到在这间屋子里有一种似有若无的古怪气味,闻起来像是某种食用香料,又像是某种医用药材。

“弗兰克!”步维贤冲进书房,将他的堂弟扶起来。

他发现堂弟的脖子上有一条清楚的勒痕,缢沟虽说不上很深,但也足够明显。

“是谋杀吗?”他身后的管家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步维贤用惊恐的眼神打量着房间,冲着身后的管家大声喊道:“把乔伊和杰克给我叫上来!让他们带着家伙,快点!”

乔伊和杰克是步维贤的贴身保镖,两人都是从美国监狱越狱出来的逃犯,远渡重洋到上海讨生活,后被召至步维贤麾下。

管家知道情况不妙,马上下楼喊人。没过多久,两个体壮如牛的白人冲上楼来。他们的肩膀很宽,臂围也粗,使得西服紧紧绷在身上,极不合体,像是刚从服装店租借来的。两人手上都提着德国产的伯格曼冲锋枪。他们见到地上的尸体,立刻会意,将步维贤挡在身后,开始搜查书房的角角落落。理由很简单:既然窗户和房门都从内反锁,那么凶手必定还在这间书房里。书房面积并不大,环视一圈,室内的情形几乎都可收于眼底,唯一可能藏人的只有窗户两边厚厚的窗帘。

两个大块头端着冲锋枪,一人一边,冲着窗帘打出一梭子子弹。枪鸣在耳边持续了好一阵。待硝烟散去,两边的窗帘已被打烂,可期待中的那一幕并没有出现。窗帘后空空如也,哪有什么人影?

“见鬼!人在哪儿?快点给我找出来!”步维贤在两个保镖身后骂骂咧咧。

“老板,这间屋子连个鬼影都没有!除了地上的那位先生。”其中一个大块头对步维贤说。说这话的家伙不知道是乔伊,还是杰克。

步维贤神色凝重地绕着书房走了一圈,像是在盘算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对管家亨利道:“给萨尔礼打电话,让他派巡捕过来!”说完,步维贤快步走出了这间屋子。

他一秒钟也不想在这里继续待下去。

巡捕房督察长萨尔礼接到电话后,感到十分震惊。他没想到竟然有人胆敢在法租界里杀死一个法国人!这实在太疯狂了。他立刻派遣探长叶智雄带领手下巡捕前往麦高包禄路的步宅,自己也起床,换上制服,驱车赶往案发地。

萨尔礼赶到的时候,叶智雄已带领手下在进行现场调查。萨尔礼一见步维贤,就上前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眼中流露出极为悲伤的神色,难过得像自己的母亲在上一秒也过世了一样。萨尔礼用法语简单地慰问了几句,然后当着步维贤的面发誓,一定要找出杀死布维尔的凶手!他愤慨得过了头,说话的语调像是在演一出话剧。

叶智雄忍住没笑,萨尔礼的虚伪,他很早就领教过了。他认真询问管家亨利关于当时发生的一切,并用小本子记下。翻译薛畊莘不在,叶智雄只能亲自上阵。可亨利的中文不是很好,叶智雄那几句洋泾浜英语根本无法应对,两人简直是鸡同鸭讲。问不出个所以然,他也只好放弃,让席能去问这老头。席能是法国籍的巡捕,两人沟通起来,问题应该不大。

检查尸体的时候,叶智雄闻到死者嘴边有一阵阵怪味,于是忙问亨利:“他之前吃过什么东西吗?吃,就是伊特、伊特!”为了能让管家理解,他还做了一个用筷子在碗里扒饭的动作给亨利看。老亨利吃饭可不这样,如果要让他明白,应该做个使用刀叉的动作才对,所以他很淡定地朝叶智雄摇了摇头。

叶智雄不死心,把脸凑近死者的嘴边,使劲嗅了嗅,闻到一股草药的味道,其中还夹杂了一点咖啡的气味。他转过头问管家:“有没有喝过咖啡?咖啡?”由于“咖啡”是音译过来的词语,老亨利一下子就听懂了,说:“噎死,噎死,希爹的。”叶智雄又问他:“喝了几杯咖啡?”老亨利伸出两根手指。叶智雄立刻吩咐手下的巡捕把死者喝过的咖啡带回巡捕房化验。

咖啡里可能被人下药,但这还是无法解释凶手在完成绞杀后是如何如同人间蒸发般离开这间书房的。如果凶手是在屋外实施犯罪行为的话,那凶器又在何处呢?死者颈部的缢沟非常明显,但书房里却找不到任何凶器。

叶智雄呆立在案发现场,完全没有头绪。书房外,萨尔礼仍在义愤填膺地批判着凶手。站在他对面的步维贤对他的话则毫无兴趣,沉着一张脸,仿佛在害怕什么。管家老亨利忧心忡忡地立在一旁,接受着席能的问询。胖女佣艾琳则在楼下不停地朝二楼书房张望,忧虑的眼神中夹杂着几分幸灾乐祸。而步维贤的夫人则始终没有露面。

是谁杀了布维尔呢?

叶智雄再次蹲下,打量死者的尸体。

——流出的口水未免太多了吧?

他伸出食指,蘸了些许布维尔口角的涎水,然后用食指和拇指的指腹搓了搓。他发现死者的涎水非常黏稠,有点像胶水。按理说,人死了这么久,口水早就干了。这说明,布维尔嘴边的液体并不是他们以为的口涎,而是其他什么东西。

具体还要等尸检报告出来才知道。

叶智雄将手指上的黏液随手揩在了裤子上,心里想道:“最近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前的那群富豪的连环杀人案还没搞定,眼下又出了这样一个大案。洋大人在租界里被杀,明天的头版新闻一定是关于这个案子的!萨尔礼这家伙一定会叫我限期破案。搞不定的话,又要吃排头了!算啥名堂经?”

他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胸中烦闷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