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栖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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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贸鸽

这座小村庄这么多年来,发生过许多事情,常见的就是妯娌间的龃龉、兄弟间的阋墙,这些可大可小之事,不仅在这个小村落,在其他地方也十分常见,甚至可以说,有人的地方都免不了这些事。

但总体来说,这座村庄还是十分祥和的,像报纸上报道的杀人越货之事就从没发生过,而且这里的人们一听说哪里杀人了,越货了,也无法直接领会这两件事的严重程度,因为他们心里没有这种概念。当然,任何一处平静的水面,都不可能像看上去的那般平静,水底一定会有暗流涌动,体现在这座小村庄上就是十天前发生的那次火灾。

十天前,也就是大年初三,正是人们走亲访友的喜庆日子。人们那天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去拜年,拜完年后各自回家吃饭,香案上祭拜祖先的鸡鸭鱼肉是他们丰盛的午餐。

他们花了一个小时做好午饭,然后在桌上摆好碗碟,这回摆放的碗筷会多几副,以供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回家的祖先使用,当他们这些活人在饭桌上坐好后,每个家庭的主心骨都会先将祖先的酒杯斟满,会先给祖先的碗夹满饭菜,然后拿起杯子冲着一片空气道:

“来,你们难得回家一趟,一醉方休。”

喝完酒后,主心骨就会把重心放在活着的家人身上,招呼孩子趁热吃,帮老人将骨头剔出来,之后自己大快朵颐。这种情况在梧桐家少见,因为她的奶奶在此时只负责她与孙女的伙食,才不管祖先的午饭有没有着落,而且在家家户户都往门框上插一炷指引祖先归家的香时,她却将香插在香案上的香炉中,祭拜供奉的菩萨。所以当那天梧桐去陆禄家拜年看到陆母的做法后,实在吓坏了,而且期间她一直不敢坐下来吃陆母端给她的饭菜,而是盯着饭桌上那几副无人使用的碗筷,甚至看到杯中酒在轻微晃动,然后赶紧放下碗筷跑回自己家,刚好看到奶奶站在屋檐下开口唤她回来吃饭,梧桐的心跳这才平稳下来。

每家的主心骨都是男人,只有陆禄家的主心骨是女人,而陆禄从小到大也习惯了家里母亲主事,碰到要交学费的事都跟母亲商量,要买什么文具或者课外书也找母亲要钱,好像他的父亲在家里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

陆父也曾在别人的撺掇下试图拿回家里的财政大权,虽然家里由老婆做主也没什么不好,甚至还落得清闲,不过凡事都经不住煽风点火,所以当陆父屡次被别的男人取笑嘲讽后,终于决定要挺直腰杆做一回男人。

陆父见老婆在饭桌上又开始行使本该他行使的权力,不顾有外人梧桐在场,二话不说就站起来抢过老婆手中的酒,强行倒满每个酒杯,其间害怕老婆突然发作,一直用余光去瞥她,害得倒酒的手抖个不停,将酒倒得满桌都是。然而陆母却不为所动,还是笑容满面,一直让旁边看呆了的梧桐多吃点,看到丈夫将酒洒了,也不生气,而是拿出扫帚清扫。

陆父害怕得额头冒汗,他知道因为梧桐在场,所以老婆不会拿他怎么样,待梧桐走后,他就没什么好果子吃了,所以他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耍一回威风。因此,他巴望这个他平时一直没太留意的小女孩多留一会儿,甚至不断地给她献殷勤,将她碗里的饭菜码得高高的。

梧桐看到这一幕,不解地看向一旁只顾闷头扒饭的陆禄。陆禄将头从碗里抬起来,嘴边沾满了饭粒,冲梧桐吐了吐舌头,然后又继续搅动筷子把米饭往嘴里扒拉。

梧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当看到那个酒杯在动时,终于找到了借口,放下碗筷丢下一句:

“我奶奶叫我吃饭了。”说完就跑掉了。

陆父还没反应过来,还在饭桌上说一些主权的归属问题,看到旁边的座位上空空如也时,这才吓坏了,下意识地去找梧桐,可哪里还找得到,只好服软,紧张地看着老婆,希望她这次下手能轻点。

不过这回等待他的却不是拳头,而是一张存折。陆父疑惑地看着老婆,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张存折上都是这几年卖鸽子的钱。”陆母说。

“给我干什么?”陆父说。

“你不是要当家做主吗?”陆母问道,“没钱怎么当家做主。”

“老婆,我错了,”陆父说,“我下回再也不敢了。”

但陆母听后却依旧没收回存折,而是将它放进了老公的裤兜里。陆父看着鼓起的裤兜,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好像裤兜里正揣了一颗定时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引爆。

陆母做完这些后,坐回饭桌上继续吃饭,边吃边冲着儿子陆禄说:

“以后你要钱去找你爸。”

陆禄说话没过脑子,说:

“那岂不是都会被爸输光。”

陆父在一旁将牙关咬出了吃骨头的声音。

此时陆禄吃饱了,撂下碗筷就要出去野,走到门边的时候,看到对面山上着火了,以为还没到晚上,烟花就绽放了,赶紧叫母亲出来看。

陆母端着碗筷走到儿子身边,眯着眼睛望着对面那座山,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又走回饭桌边。

此时,陆父也闻讯而来,与儿子一起看对面那场盛大的烟火。

“爸,你说这场火会不会将整座山烧光?”陆禄说。

“别胡说,烧一会儿就会灭的。”陆父说。

“你看烧的地方是不是我们家养鸽子的地方?”陆禄说。

“谁说不是啊,你看那些鸽子羽毛都飘起来了。”陆父说。

在屋里的陆母一听,放下碗筷夺门而出,留下这对父子摸着脑袋疑惑不已,过了一会儿,陆禄才回过神,冲父亲叫道:“快救鸽子。”

然后父子两人也连忙奔赴火灾现场。

当时老贺吃完了午饭,正剔着牙准备去小卖部里打牌。过年期间,做什么事情都没人念叨,打牌也不例外,所以饭吃到一半,他就接到了牌友的打牌短信,他兴冲冲地揣着几百块钱放下碗筷就出了门。

春姑今天本来憋了一肚子火,看到老公饭还没吃完就出门,愤怒地将饭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摔,吓了伸出筷子准备夹菜的凤凰一大跳。

上午拜年之前,春姑早早就起床化妆,她要化一个能把其他小娘子比下去的妆容。化了约莫一个小时,到了去家家户户拜年的时候,她才从房间走了出来,当时凤凰刚起床,正在屋檐下刷牙,看到母亲,一时没认出来,以为别人上家来拜年了,刚把“过年好”三个字说出口,就听到春姑的说话声:

“好女儿,妈妈今天美不美?”

凤凰一紧张,误将牙膏泡沫吞下了肚,然后含糊地说道:

“美,你是全天下最美的母亲。”

春姑很满意,因为小孩子是从不说谎的,所以她扭着屁股走出了家门。路边已经站满了人,这些人都是去别家拜年的女人。这些女人还未见到春姑,就先闻到了一股扑鼻香,等看到春姑昂首过来,这些女人都乐了。

只见春姑的腮红像猴子屁股一样,口红将她那张樱桃小嘴扩张了起码一倍有余,护臀小短裙包着肥大的屁股,屁股下是一件打底丝袜,脚穿一双七八厘米的高跟鞋,迈着猫步向她们走来。

春姑远远就看到了这帮女人,她们平时因为穿着朴素的劳动服从而遮盖了她们本身的风采,没想到在难得清闲的过年期间,她们即便换上了这辈子最漂亮的衣服,风姿还是不及她万一。

春姑心里很得意,加快了脚步,很快来到了她们身边,由于穿了高跟鞋,她立时在她们之间高了许多,跟别人说话也不低头,而是照旧高昂着骄傲的头颅。这副样子让这些女人大为不满,很快把她甩在身后,等她想赶上她们时,她们又快速往前走去,而春姑出于鞋子的原因跑不快,最后只好自己一个人去拜年。

但春姑在第一户人家门前就吃了闭门羹,这户人家的儿媳妇刚生了一个小孩,正坐在屋檐下晒太阳,远远闻到一股不知是臭味还是香气的味道,马上抱着儿子进门,然后一把将大门关上。春姑不知道该不该敲门,想了一会儿,又继续往别家走去。

第二户人家有个小孩刚好五岁了,看到春姑到来,立马就忘了父母交代的话:

“今天见到人要喊过年好。”

“你好臭。”五岁小孩捏着鼻子对春姑说道。

春姑立马把脸一拉,回去了,回到家看到女儿在偷偷涂她的口红,不由分说便一巴掌呼了过去。

“这么小就臭美,”春姑骂道,“想跟男人跑啊。”

“你不也臭美?”凤凰委屈地道,“凭什么打我?”

接着春姑也不再废话,脱下高跟鞋就往凤凰头上招呼,要不是老贺及时赶到,说不定凤凰大年初三得去医院过年了。

春姑坐在饭桌上越想越生气,本来指望老公能安慰她一番,没想到这王八蛋饭还没吃完又出去打牌,委屈的眼泪说掉就掉,让早上刚化的妆都花了,凤凰见状,想笑又不敢笑,最后也放下碗筷跑出了大门。

春姑看着满桌杯盘狼藉,本不想收拾,但害怕待会儿有人到家里来被人笑话,只好不情愿地捏起碗筷,将其丢进水池里,也不清洗,而是挤了大半瓶的洗洁精,就这么泡着。

此刻老贺已在搬到阳光下的牌桌上连赢了几把,晌午的阳光晒得他脸颊发热,他将外套脱下来披在椅背,撸起袖子去拿刚发的那三张牌,他不急着全部打开,而是将三张牌码在一起,然后慢慢地把第一张往下拉,好像用了吃奶的力气才把牌拉下去,等第二张牌能看到花色了,等隐约能透过数字尖判断出是什么数字了,他才继续去看第三张牌。

最后一张牌也故技重施,只看到大概的花色和数字后,他就把牌盖在桌上,然后丢了二十块钱到桌上。别人被他这股阵势唬住了,想跟不敢跟,仔细打量着老贺的表情,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在故弄玄虚,发现他脸上没有一丝异样,这才懊恼地将牌亮出来,嘴里说道:

“我一对十不跟。”

其他人见状,也没敢跟。

老贺有些气愤,不过也没有办法,只好不情愿地去收桌面上的几块钱,其中那二十块还是他自己的,然后将牌亮出来,说道:

“可惜,金花却没人跟。”

那有一对十的人将老贺的牌摊开来,发现老贺的牌哪是什么金花,最大的是方块K,其余两张不是方块,而是红桃,便气愤地说道:

“居然真被你诈到了。”

老贺见自己看走眼了,不好意思地笑道:

“不好意思,看错了,真不是在诈你们。”

其他人说道:

“别装了,谁不知道诈金花关键就在一个诈字。”

老贺也不解释,轮到他发牌了。刚把牌发完,就看到对面山上着火了,许多人都站在路面张望,却无一人去救火,紧接着老陆的老婆就从他们身边急急跑过去,随后紧跟着老陆与他儿子陆禄。

老贺将牌撂到桌上,着急地说道:

“不好,老陆家的鸽子要遭殃了。”

说着就要赶过去帮忙救火,却被其他几个牌友拦下了。这几个牌友的意思是火势如此之大,单凭人力非但无济于事,可能还会把命搭上,再说了,这么多人在现场,一定会有人去报火警,等会儿消防车到了,水一喷,就什么火都灭了。

老贺想想也是,又玩了几局后,他发现火势越来越大,但消防车还无踪影。

“不好,怎么没人报火警?”老贺说。

“别想了,这么多人怎么会没人报火警?”其中一个牌友说。

“不对,我们也是人,都没报火警,凭什么指望别人去报。”老贺说。

这几个牌友一听,深觉有理,纷纷掏出手机准备拨打火警电话,其中一个人摸着头皮问道:

“火警电话多少来着?”

“110啊。”另一人说道。

“不对,应该是120。”一人道。

“笨蛋,是119。”这是老贺的声音。

说着,老贺便拿出自己的手机拨打了119,但却说不清楚起火的位置,他能说明白起火的村庄叫什么名字,却无法说清楚着火的那座山叫什么名字。在这个村庄,每个犄角旮旯都有一个专属的名字,然而这些名字一直不知道到底是哪些字,村民能用土话说出它们的名字,却不知道用普通话怎么说。急得其他几个牌友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儿,一个牌友抢过电话说道:

“我们也不知道到底哪着火了,反正你们来村里就知道了。”

然后就挂断了电话。这件事让老贺意识到了学好普通话的重要性,从那以后,只要逮到空闲就让他那个上小学的女儿教他讲普通话。刚开始,凤凰还饶有兴致地去教,等发现老贺这榆木疙瘩教了半天都学不会时,就会用老贺常教训她的那句口头禅反击回去:

“牛教三遍都会撇绳,你还不如头牛。”

老贺一听,也不生气,而是嘿嘿笑着求女儿继续教。凤凰这个鬼灵精,要老贺给她钱才教,老贺没办法,只好照办,因为他深知,任何教育都是要花钱的,天下没有免费的知识。

消防车很快到了村口,早已等在那儿的老贺领着消防车到达事发地,没想到无忧河上的那座桥过不了车,最后没办法,老贺只好让消防车在河里取水,然后隔老远就把水往山上喷。抽出的水压力不足,喷不了那么远,老贺又给急得失去了理智的陆母支着儿,让她拿柴刀将火势边缘的树木砍掉。

其他人一听,都加入了砍伐树木的队伍中,火势很快被控制住了,火继续烧了一会儿就自动熄灭了。大伙儿都如释重负,互相打量彼此,发现每个人的脸上都黑一道,白一道,就像戏台上唱戏的角儿。

陆母望着烧焦的鸽子房,心如死灰,鸽子房里的那些鸽蛋都烧熟了,陆母用这些鸽蛋感谢这帮善良的邻居。

这时老贺走到陆母身边,安慰她道:

“我看这里没有鸽子的尸体,说不定它们在着火之前就飞走了。”

陆母一听,再一看,发现还真是这么回事。

“现在只要那些鸽子回来,就能弥补损失,毁了一些鸽子蛋就当花钱消灾了。”老贺继续说道。

陆母感激地看了一眼老贺,然后从头上解下那条红色的头巾,将它系在随手拿起的一根枯枝上,然后在蓝天下摇晃着红头巾。众人皆翘着脑袋,张大双眼,惊讶地望着陆母,然后有个人用手往天边一指,众人又抬头去望天,天边此时出现了一朵朵白云,再细看,发现不是白云,而是一只只白鸽往这边飞来。

陆母看到鸽子出现后,擎着枯枝往家里走去,身后跟了一大群白鸽。这群白鸽以那条红色头巾为圆心,须臾不离左右,没有一只离开鸽群。天上这数不清的鸽子很快排成五个方阵,每个方阵大概有五十只鸽子,每个方阵打头的都是一只头上有黑毛的领头鸽。这些领头鸽紧盯着走动的女主人,准确来说,是盯着女主人手中的那根枯枝,枯枝上的红头巾俨然起到了导航的作用,引领着这群失去家园的鸽子前往另一个安全的庇护所。

本来鸽子是不会迷路的,不管它们飞去了多远的地方,不管它们是飞往了一处密林,还是去往了一片莽原,或是来到了一方荒野,它们都会在天黑之前从密林里腾空而起,在莽原上掠响羽翼,或在荒野上追逐夕阳,在每一个地方它们的飞行方式也会不一样,然而不管哪一种方式,它们都能在午夜时分找到家。

即便中途有鸽子受伤,它们也不会放弃回家的使命,而是众鸽接力,将受伤的那只驮在肩上,飞到下一个站点,另外一只再去接上,就这样一只接一只,直到家乡近在眼前。

远远就看到家里起火了,这群鸽子着急地先将受伤的鸽子放在一棵树上,然后径直飞到家门前。火势越来越大,以它们的能力无法救火,看着在火光里的鸽蛋,母鸽伤心地用翅膀掩面,公鸽无奈地在一旁安慰。等火毕毕剥剥地往这边烧来后,鸽群几乎同时飞离地面,去一个暂时还未被火光波及的去处。

它们看着火被众人扑灭,看着一颗颗烫熟的鸽蛋被人们吃下肚,布满斑点的蛋壳丢得满地都是。它们望着地上的蛋壳,看着蛋壳上的斑点,想起了孵育它们时付出的汗水,想起了蹲卧其上之时感受过的幸福,一只只都发出凄厉的悲鸣。

河流在悲鸣中痛哭,群山在悲鸣中呜咽。

如果不是看到了女主人召唤它们的那条红头巾,说不定悲伤还会持续下去,从而使它们真的成为迷航的班机。领头鸽让众鸽无论再伤心都不要打乱队伍,因为在这种悲戚的氛围下,维持队伍的整齐才能证明它们是一群经过严格训练的家鸽,而不是其他什么野物。

家鸽与野鸽最重要的区别是前者有固定的家,后者漂泊无定。若不是人类的恩赐,它们不可能每天衣食无忧,而且余有精力在这方圆百里之地尽情玩耍,甚至将鸽羽所能到达的地方都当作自己的后花园。不要说泉水潺潺的密林,不要说荆棘密布的莽原,更不用说两省交界的荒野,简直可以说,它们想去哪就能去哪,只要到时能回家就行。

所以鸽群平时都义务奉献自己,或贡献出鸽蛋来报答女主人。只有到这种时候,它们的生活中才会出现突兀的插曲,因为不管怎么样,将鸽蛋或鸽子卖给暴食的人类,情感上还是有些过意不去的。因此一般到了贸鸽的季节,鸽群里那些身强体壮的都会自动留下来,一方面是为了看护鸽蛋,另一方面是为了让女主人可以顺利将它们过秤,从而卖给前来买鸽子的人类。

而其他鸽子之所以在这种时候离开,是因为不想看到这种伤心的场面。

没想到这次却出现了意外,女主人还未将留下来的鸽子和鸽蛋卖掉,鸽房就着火了,现在只剩下一片灰烬。而留下来的那群肉鸽在着火之前就预感到了危险,从而机智地飞到别处暂行躲避。当外出的鸽群回来后,这群肉鸽像见到亲人一样,赶紧迎上去诉说离别之苦。

这让这群外出的鸽子感到非常奇怪,因为按照往年的规律,它们回来时只会看到空荡荡的鸽子房,留下来的肉鸽和鸽蛋早已被人或煮或烤端上了饭桌,成了人类的盘中餐。它们以为见到了肉鸽的灵魂,一只只都吓得大惊失色,直到其中一只最强壮的肉鸽解释其中原委后,这群鸽子才打消疑虑,不过随即又沉浸在失去鸽蛋的悲伤中。

按理说,鸽蛋是被人吃了,还是被火烧了,结果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没了。而且这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被人吃了,是先烤后吃的。或许它们伤心不是因为鸽蛋是以哪种方式消失在这个世界的,而是因为亲眼看到了鸽蛋是如何没了的。

当场见到人类吃鸽蛋这一幕将会永久地印在这群鸽子的脑海里,从而导致它们与人类的相处方式变味,会变得不像以往那般纯粹,而且悲伤还会令它们失去方向。

此时鸽群飞在女主人的头顶,其中几只依然无法克制自己的悲伤,还在悲鸣不已,领头鸽见到后,飞到后面,用尖利的喙啄了它们几番,它们这才敛起戚容。

人们看到鸽群秩序井然地跟在陆母身后,陆母过了无忧河上那座无忧桥后,径直将鸽群带到了自己家的屋檐下,身后跟了一大群本来说好要买她鸽子或鸽蛋的买家。陆母已经提前收了他们的钱,没有忘记这一茬,跟这些登门者道:

“现在鸽蛋是没了,我可以把你们买鸽蛋的钱退给你们。”

人群中走出数十个要买鸽蛋的人。这些人都很同情陆家的不幸遭遇,纷纷表示他们不仅不要她退钱,还会多出钱去买她的鸽子。

陆母见到鸽子房毁于大火时没有哭泣,看到鸽子蛋被火烤成黑炭时没有哭泣,甚至将鸽群带回家的路上也没有哭泣,此刻一听到这些人的暖心话,眼泪瞬间滴个不停,惹得这些人以为说错话了,拥过去好言相劝。

陆母在哭泣,陆父却在暗喜。他此刻裤兜里揣着那张存折,上面起码有三分之一是预先收的钱,当他听到老婆那番话后,气坏了,用手使劲儿捂住裤兜,以防老婆待会儿将它抢出来;当他听到那些买家的话后,重展笑颜,双手离了裤兜,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看着这群直到此时才觉出可爱的乡亲们。

而且看样子还能多收钱,看来这场火烧对了,烧得真是时候,直把人的心烧得暖洋洋。陆父此时难掩激动,从屋里拿出秤,说着就要将那些肉鸽过秤,卖给那些本来要买蛋之人。

“你在干什么?”陆母喝道。

“我在给他们称鸽子啊。”陆父回头答道。

“放下。”陆母过去夺下他手里的秤。

陆父看到这该死的黄脸婆把秤砣往地上一扔,然后从地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鸽子中拎出一只个头很大的,递给第一个买蛋的人。

这个买蛋人接过鸽子后,从兜里掏出钱,却被陆母当场拦住了。

陆母说:“不要你们再补钱,不管买了多少颗鸽蛋我都会用相应的鸽子弥补你们的损失。”

陆父说:“别听这臭婆娘的,这个家里我说了算,快把钱给我。”

陆母说:“今天哪个敢给钱,就是不给我面子。”

陆父说:“今天哪个不给钱,也是不给我面子。”

最后的结果证明老婆的面子比老公的面子值钱,更有分量,许多人都将陆母的话听进去了,却将陆父的话当成屁给放了。看着这些厚脸皮不要脸地去拿那些鸽子,陆父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像个泼妇似的蛮横不讲理,嘴里的脏话几乎将这些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哭累了,陆父才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对着地上少了一大半的鸽子,啐了口唾沫,道:

“王八蛋,迟早有一天让你们见识爷的厉害。”

因为老贺救火出力最多,所以陆母免费送了他一只个头最大的肉鸽。老贺推脱不过,看了一眼在地上撒泼耍赖的老陆,不好意思地接了过去,此时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吹着口哨来到了家门口,看到屋檐下那个水池里泡着的碗筷,气坏了,去屋里找春姑。而春姑刚才悄悄跟了老贺一路,此刻表情冷冷地站在他身后,把转身的老贺吓了一大跳。

老贺道:“你什么时候出现的?”

春姑道:“我可全都看见了。”

老贺道:“你也看到那场火了?烧得真旺啊。”

春姑道:“别装了,贺喜。这回我可倒要真的贺喜你了。”

老贺一听春姑叫他的全名,就知道坏事了,问道:

“我何喜之有?”

春姑拖来一张凳子,然后从果盘里抓了一把瓜子,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边嗑瓜子,边道:

“装,继续装,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大过年的,别发神经。”老贺自知理亏,撸起袖子将水池里的碗筷都给洗了。春姑不闹也不吵,依旧冷眼瞧着老贺这头大尾巴狼,老贺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心里疑窦丛生,不知道春姑在较哪门子劲。春姑将瓜子嗑完后,屁股离了座,来到那只被绳子绑了腿的肉鸽面前,然后当着老贺的面解开绳子,抓起鸽子就往天上扔去。

重获自由的鸽子在天空中翻了个身,旋即消失在老贺眼前,一片洁白的鸽羽像雪花一样飘落下来,老贺望着风中的羽毛,一时有些晃神,稍后才发觉不对劲,连手都没来得及洗,怒气冲冲地来到春姑面前,用沾满泡沫的手指着对方的鼻子问道:

“为什么放跑鸽子?”

“老娘乐意,你能拿我怎么着?”春姑道。

“唉,这么些年了,你还是不相信我。”老贺放下了手,无奈地道。

“男人是什么玩意儿我还不清楚?”春姑得理不饶人。

“这只鸽子本来是给你炖汤喝的,”老贺道,“你最近不是整天念叨又痛经吗?我听说鸽子汤能有效缓解痛经的症状。”

老贺说完后,回到水池边将手洗干净。

春姑一听,一愣,然后鼻子一酸,眼前一片模糊,泪水一颗颗滴落下来,看到老贺洗完手往外走去,迎上去想解释,又终究停下了脚步,望着老贺离去的身影,嘴里喃喃自语,却不知道在嘟囔些什么,转过身看到满地的瓜子壳,从厨房拿出一把扫帚,将瓜子壳扫到垃圾桶里。这一幕让刚好回到家的凤凰看呆了,突然变得不认识这个每天只顾打扮、不理家务的母亲了。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凤凰笑道。

春姑一听,用手揩了一把眼泪,抄起扫帚就要去打凤凰,凤凰边跑边笑,春姑见小妮子跑远了,继续回去清扫,此时她的眉梢也逐渐舒展开来。

老贺当时想花钱重买一只鸽子,但站在老陆家门前想了很久都没进去,就像十天后的这天夜里,他站在梧桐的家门外,也在踌躇不前一样。就在他想掉头离开之时,突然听到屋里传来“龙蛋”两个字,他越想越不对劲,又将思绪拉回到十天前的火灾现场。

当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大火中,只有老贺抽身将视线放在了无忧河上,因为他从大火中看到有什么东西飞进了河中。这个东西微乎其微,飞进河中甚至没激起什么水花,不过他还是隐约看到东西落进河里后,他那艘泊在河岸边的船倾斜了几下,然后就看到河水在翻滚,他想不明白一个如此小的东西为什么会在河里掀起如此大的风浪。

本来他想去河边仔细看看,但由于突然被人群簇拥着往陆母身后跟去,很快便把这件事给忘了。此刻他站在月光下,听到屋里那番对话后,才确信村里真的有龙现身。他站在外面一时没想出什么主意,能让他顺利将龙蛋破坏的同时也不会伤害小女孩梧桐的自尊心。

都说龙一旦现身,就会出现无法预料的灾难。

上次的那场火灾就是明证。老贺将头都抓破了,还是一筹莫展,他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将手里提的那条鱼放在一边。

鱼在地上不断挣扎,很快滚成了一条泥鱼,那些沙石沾上了鱼鳞,在鱼身上割出一道道伤口,从而让鱼腥味在这个夜里弥漫开来,而天上的明月也已躲进了乌云中。

地面霎时一片昏暗。

过了一会儿,远远看见有个人打着手电筒过来,老贺像见到救星一般,从地上一跃而起,迎上前去,闻到香味后,他就皱了皱鼻子,因为用脚趾头都能猜到,此时过来的一定是自己的婆娘春姑。

春姑见到有人在黑暗中,吓了一跳,慌乱地叫道:

“谁在前面?”

“我。”老贺急道。

春姑一听是老贺的声音,悬着的心落了肚,但她却没过去与老贺会合,而是掉头就走。老贺听到高跟鞋声远了,跑过去拦在春姑面前。

“你死哪去了?”春姑骂道。

“我怕你不高兴我回家,所以就在这里站了很久。”老贺解释道。

“莫不是又去谁家了吧?”春姑从鼻子里喷了一口气。

老贺百口莫辩,看情况此时不管说再多,都无法让春姑释疑,而且他也不想再为了那件子虚乌有的事百般解释,否则就好像真的确有其事一样。因此他接下来准备将那件耸人听闻的怪事告诉这个经常大惊小怪的春姑,说不定在人类好奇心的驱使下,她会转移注意力,专注在这件说出去都没人信的事上。

主意打定,老贺就将春姑的肩膀掰正,春姑看到他这么严肃,以为他又想打人,慌忙用手护住头。

不承想老贺却没打她,而是郑重地说道:

“春儿,我现在要说的事非常严重,你听好了,答应我等会儿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叫,不要喊。”

“怎么了?”春姑被吓住了。

“答应我。”老贺重复了一遍。

“好。”春姑道。

待春姑做好准备,老贺自己却有些慌了,一时拿不准该怎么说,春姑听见他紊乱的呼吸,也有些慌了,以为老贺生了大病,恐不久于人世,还没怎么着就先哭上了。

“你好端端哭什么?”老贺道。

“你是不是得病了?”春姑哭道,“早让你别出河,别出河,你偏不听,是不是在河里染上了什么脏东西?”

“你说什么啊?”老贺道,“你老公我身体这么棒,哪会得病。”

春姑一听,破涕为笑,道:

“那别搞得这么神秘,快说啊。”

“春儿,我们村里来了一条龙。”老贺说完后如释重负。

春姑用手摸摸老贺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头,奇怪地道:

“不烫啊,怎么净说胡话?”

话刚说完,眼前突然一片大亮,春姑被吓得不轻,躲进老贺的怀里瑟瑟发抖。老贺对自己婆娘听后的反应尚可接受,没想到那些熄灭已久的电灯却少见多怪地一盏盏亮了起来,再看天上,一条游龙飞驰而过,然后那轮钻进乌云中的月亮又探出了头。

睡着的人们见灯光自动亮了,一个个从睡梦中惊醒,齐出门看,看到梧桐从自家跑出来,好像在追赶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