靥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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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迷迭空

“哧——吡——嘣——”

橙色光焰将宝蓝天幕撕扯开一道凌厉口子,宣告这夜之狂欢正式降临于人间。

霎时间,萤光白星芒,日光黄菊朵,浅莲红锦缎,琅玕碧游鱼,青古铜几何,开得次第层叠,响得轰轰烈烈。

与这烦嚣天际遥迢相对的,便是隐匿在这玄墨夜色中的城池。

存世千百年时光的斑驳城墙,敌得过炮火风霜,却承载不了这满腹的欢愉月光。那呼之欲出的响亮张狂,正穿梭于街道巷弄,游弋于河道桥梁,蔓延于池榭亭台,将夜之城池撩拨得一片人心惶惶。

是的,每年一度的秋风夜游祭,正在这夜影婆娑的未明城寿喜镇中喧腾上演着。

中心广场燃起雄壮篝火,风琴口琴提琴声敷衍成曲,全城的男女老幼尽数投入,列队巡游,踢踏舞蹈。

然而,整座城镇没有亮一盏灯,所有的光源仅是依靠地面上的火苗和天空中的烟火,于一明一灭之间人影浮现。

上一秒,是白银雕砌的王子;这一秒,是红花锦簇的主教;下一秒,是神秘浪荡的子爵。浮光燃起又幻灭,一帧又一幅的瑰丽假面在这斑斓夜色中倏忽闪现,下一秒又不见。

这乱花渐次,千机幻变的夜之飨宴。

在这起伏波光中,在这律动人影中,偶尔会闪现一抹不合时宜的奔跑追逐。

一个身穿白色长裙的女孩,正努力穿越汹涌人潮,朝着城市的丘陵山地狂奔着。在她身后不足十米的地方,亦不紧不松地跟随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他复制粘贴着她的轨迹曲线,刻画成一场韧性十足却绝不走失的线索。

女孩绕开一列拉着手舞蹈的小丑,从贵妇人的蓬蓬裙中艰难穿过,又不小心撞到一个面容凌厉的骑士,嘴里说着谁也听不清的“对不起”。她在人头攒动的街心喷泉转一个圈,经过一排黑着灯火不再营业的商店街,又从碎石铺就的狭窄巷道中拾级向上,终于气喘吁吁地到达了路面尽头的巨石牌坊。

空无一人喧嚣散场的巨石牌坊。

“唔……怎么会这样……”女孩双手撑住膝盖,俯下身体拼命喘息,“明明是看见他朝这边走的……”

“雪见姐……”身后的少年终于赶了上来,立在她身下的石阶上,满头汗珠地看着她,“你别这么固执了,乔大哥他不可能……”

话音未落,却被女孩给硬生生地掐断了:“召恩,我不可能认错!绝不可能认错他的!”

“可是,雪见姐,乔大哥和你一起生活了那么久,你不是也没认出他来吗?”

然而女孩却像根本没听见他的质疑,自顾自地讷讷说着:“我怎么可能认错他呢?他的声音容貌,他的一颦一笑,他的动作习惯,早就已经烙刻进我的记忆中了。不会的,我绝不会看错的……是他,一定是恩辰……”

女孩的眼神空洞失焦,宛若沉堕进一场深不见底的梦魇。

“雪见姐,我知道你很想找到乔大哥,可是,这持续三天三夜的秋风祭才刚刚开始,现在寿喜镇里人人都戴着假面,就算他人站在你面前,你都很难认出来吧。”少年顿了顿,蹙着眉说道,“更何况……你根本不认识乔大哥他长什么样子。”

“你……”女孩怔了一下,仍旧不服输地想和他辩论,气势却弱了许多,“我能感应到他与众不同的气场……你不明白的,这是只有恋人之间才会有的心有灵犀!”

“是吗……”少年拿眼睛斜她,“心有灵犀还会让他在你的眼皮子底下逃之夭夭吗?”

“那是因为……是因为……”女孩终于磕磕巴巴难以接续下去。

那是因为……夜太黑?

因为久别重逢的眼泪太珍贵?

因为害怕真相降临,于是逃得太狼狈?

眼前终究还是那个在烟花明灭中一隐一现的寿喜镇,满城欢愉的人群正载歌载舞,续写着夜之张狂,却惟独忘记携带她的爱断情伤。

两人不知在夜色中站了多久,低处台阶上的召恩,额上的汗早已被风干,冷风中的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召恩……我……”雪见正要开口说话,发现从下城区的暗影中正走来两个人。

那两人穿着白色长袍,迎着人群回溯逆流,倒也走得不急不慌。

“啊……你们……”雪见终于认出他们,正是安可棠和安远薰。

安可棠在她面前嘻嘻一笑:“怎么,雪见,你以为你能甩掉我们?”

“可是,你们怎么会……”纪雪见转头看向召恩,“是不是你一路留了线索给他们?”

召恩无辜地一摊手,表示自己与这事无关。

“哎,你又忘记我们的本事了,”安可棠俏皮地一抹鼻子,神情颇有些得意,“你和我们混在一起这么多天,身上早就浸染了各种香料的味道。就凭我们的鼻子,难道还会分辨不出来?”

就算人生海海,就算扑朔迷离。

我也能只凭这一口气,便在绵香醇苦中辨识出你的踪迹。

纪雪见想起她与他们初相遇之时,安可棠就曾沿途撒下芫荽[1]粉末,好让自己把这气味当绳索,紧紧追随不走失。自己不过是一个平凡人,尚且有辨味识踪的能力,安远薰和安可棠皆来自家世渊源的香料世家,且是天赋异禀、资历丰厚的游吟香薰师,从气味庞杂的人海中探寻出某一种味道,恐怕也不算是什么难事。

不,或许对于有灵感的人来说,这简直就是探囊取物,易如反掌。

终究还是逃不开这香氛囚禁的结界,纪雪见轻叹一口气。

“怎么了,我们就这么碍事?”一直没说话的安远薰轻挑眉尖,一双眼凌厉地瞪着纪雪见,“难道我们连这个死小鬼都不如吗?”

召恩恼火地对她翻了个白眼,却是敢怒不敢言。

“不,不是,”雪见摇头道,“我只是……不想再麻烦你们了。”

“麻烦?怎么会呀?”安可棠连连摆手,“那件事解决之后,我和远薰暂时也没什么非做不可的事了,本来就打算四处游走,采集新奇香料,传播香薰知识。”

“可是,你们已经帮了我那么多……尤其是远薰,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也不会差一点就……”纪雪见低下头,“还有召恩,我也不该把他牵扯进这场前途未卜的旅程。我不可以……再拖累任何人了……”

“雪见姐,我妈妈她临死前对我说,希望我能长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长成一个能保护家人,保卫家族的男子汉。我想,‘知恩图报’也是男子汉所必须具备的品质吧。如果这一路我能陪着你,保护着你,直到你找到乔大哥,死去的妈妈也一定会为我感到骄傲吧……”召恩看着她,双眸闪耀着真诚的光芒。

“召恩……”雪见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好了好了,你们觉得现在是玩煽情搞气氛的时候吗?”安可棠哭笑不得,用一声冷哼打碎这动人的表白时分,“总而言之,如果你想只凭借乔恩辰留下的一张纸条和这个小鬼就找到他,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你说是吧,远薰……嗯?远薰?”

安远薰却将左手横在半空,示意他停止吐槽。只见她微曲身体,专注凝神,鼻翼轻轻翕动,似在捕捉空气中最微妙的律动。

沉吟片刻,她终于下了结论,声音不大却如同丢下一枚原子弹:“乔恩辰……他来过这里。”

“什么!你说什么?”纪雪见一把握住她的手,“恩辰他到过这里?什么时候?你怎么知道的?他现在在哪里?你能算得出来吗?”

“拜托,”安远薰皱着眉推开她的手,“什么算出来,我又不是巫婆好吧……”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纪雪见怅然。

“我说雪见,你又忘记我们是做什么的了,”安可棠哭笑不得地解释道,“那一夜,我给乔恩辰做了香薰容颜修复术,他的脸部皮肤,还有身体上那些被大火灼伤过的部分,都被我用香料膏油给侵染填补,就算他再怎么清洗,在这一年半载之内,他的身上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异香,所以……”

“所以就被远薰姐姐闻到了!发现了!捕捉了!”召恩拍手大叫,“远薰姐姐的鼻子真的很灵哎!”

“什么鼻子很灵!不要把我说得跟神犬巴迪一样!”安远薰一个巴掌拍在召恩的后脑勺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我说得没错吧,召恩,我走的路线是正确的,”纪雪见欣喜万分,“可是恩辰,你又去了哪里呢?你为什么又要离开我呢?你所在意的你的容貌,可棠不是已经帮你修复了吗,你究竟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呢……”

壮硕而又喧腾的礼花再次盛绽于夜空,那些欢声雷动的震撼,却给不了这个女孩一个最微不足道的答案。

抵达真相的答案。

“所以,雪见,就让我们陪着你吧,”安远薰的声音平静无波,却有着不容置疑的腔调,“我们一定能帮你找到乔恩辰。”

“远薰,谢谢你……谢谢你们。”纪雪见感动哽咽。

“好啦,”安可棠再次不识相地大声打断他们,“我们这一路追你追得真是够呛,也不知道你的速度怎么这么快!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赶紧找家旅店安顿下来,然后好好享受这个城市的嘉年华秋风祭吧!”

三个人同时斜眼瞟他:“你以为你是来观光旅游的吗?”

“哎呀哎呀,一边玩一边找嘛,”安可棠心虚得直冒冷汗连连摆手,“说不定会有什么特别发现呢!”

“好了,别开玩笑了,”安远薰对他摆摆手,转身看向纪雪见,“你还是好好回想一下,这一次你和他重逢之后,乔恩辰与以往有什么不同。”

“与以往……有什么不同?”雪见怅然。

那些遥不可及的曾经,是无法再看真切的久远回忆。少年时的乔恩辰,他的音容笑貌,他的举手投足,那一切近在咫尺,细微得仿佛连毛细血管都清晰可见。然而还未待她走近,便又烟消云散至尘埃里去。

水月镜花,风烟散佚,一切都是不可捉不可摸的尘雾幻境。

现在想来,就连昨日那不速而至的重逢,都空虚得如此不着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