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客家酿豆腐
王超英提前一天在弄堂理发店烫了头,去超市买了儿子惟宗爱吃的零食点心,头一晚回绝牌搭子的邀约,九点刚过就上床睡觉,第二天起了个大早,穿上衣橱里最鲜亮的大衣,拎着大包小包,乘公交车横穿城市,来到郊县。又在公交车站搭一辆黑摩的,报上地址,有点肉痛地付出二十元,抵达女儿说的缓归园。
她抬头望一眼竹牌楼,看起来颇气派的样子,女儿倒真给惟宗介绍了一个不错的地方工作。
王超英心里稍稍安慰,就看见女儿的车缓缓驶来,停在她跟前,前夫徐爱国降下车窗招呼她:“超英,上车来,一起进去吧。”
王女士瞪了坐在驾驶室对她不理不睬的女儿一眼,有心想抱怨两句,然而想到女儿死犟死犟的脾气,话到嘴边,兜一圈还是忍了回去。
王超英独自坐在后排,狭小的空间使得她不得不蜷起身体,不由对惟希说:
“你这辆车也开了好几年了吧?该换一辆大一点的车子了。”
惟希不吱声。
徐爱国替女儿解释:“她买大车也没什么用处,小车停起来也方便。”
“怎么没用?可以载我们出去玩啊!”王女士脱口而出,又懊恼地掩了嘴。
惟希全当没听见。她要是有心换大一点的汽车,王女士下一句必然是“反正原来的车你也用不着,干脆给惟宗开吧”。
这下连徐爱国都不理前妻,只管转头看向窗外。
惟希将车停在晒谷场上,开门下车,见父亲要去帮母亲王女士拎东西,默默趋前接过王女士的几个塑料购物袋。
王超英四下环顾,啧啧有声:“地方蛮大的嘛。”
此时已入冬,果树采摘完毕,剪枝休养生息;稻田收割一空,稻秸粉碎还田,放眼望去显得空荡荡的。
惟希没接王女士的话茬,随后听见小狗来福的叫声由远而近地传来。
不过一眨眼工夫,来福已经跑到惟希跟前,围着她绕两圈,随后又蹦到徐爱国脚边,疑惑地嗅来嗅去,接着退后一步,抬头“汪汪”叫。
惟希笑起来:“来福闻到花花的味道了?下次带花花找你玩。”
“惟希!”卫傥穿着墨蓝色圆领毛衣,翻出两片浅灰色衬衫领子,穿一条烟灰色长裤,迎着朝阳,走向惟希一行。
惟希只觉得卫傥穿得简简单单,却英俊得让人看得挪不开眼。
王女士在女儿和迎接他们的卫傥之间来回看几眼,扬声问女儿:“囡囡,你朋友?”
惟希还未向父母介绍卫傥,他已上前一步,先接过她手里的购物袋,随后又转向王女士:“伯母,我替您拿吧。”
王女士眉开眼笑,将口袋一股脑交给他,心道:小伙子倒很懂礼貌。
惟希居中介绍:“卫傥,这是家父、家母,爸爸妈妈,这是我男朋友卫傥。”
“伯父、伯母好。”卫傥仿佛没注意到王女士激光般由顶至踵扫视的目光,空出一只手揽住女朋友肩膀,侧头问惟希:“吃过早饭没?”
“吃过了。”
“还没吃过!”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王女士的明显盖过惟希,卫傥微笑:“伯母来得正好,农庄的早餐时间还未结束,我们去宿舍把东西放一放,一起去吃早饭。”
王超英女士满意地点点头,虽然女儿从来没对她说起过男朋友的事,不过年轻人高大英俊,最要紧是看起来有钱。
王女士目光如炬,早已看出卫傥那件浅灰衬衫是双向一百二十支面料,圆领素色有着柔和光泽的毛衣由顶好的开司米织成,一条柔软却不失筋骨的烟灰色裤子一看就是英国世家宝的料子……
她以前在废品回收站见过不少好东西。回收站里有位老师傅,据说早前也是有钱人家的白相人,身无一技之长,还是街道怕饿死他不好听,将他安排在回收站工作。那时候当铺被国家禁止,好多东西都送进了废品回收站,八成新的开司米大衣,几乎全新的进口皮鞋,坏了的西洋落地钟……老师傅每每见了,都忍不住要讲上一段古,她还在回收站工作的时候,听了不少浦江的杂谈趣事。
王女士望着与卫傥并肩走在前面的女儿,心里有转瞬即逝的黯然。要不是因为惟宗,她同女儿之间的关系也不会紧张至此。
只是这样的想法立刻被儿子惟宗终于争气,找到一份好工作,将要光宗耀祖的念头所取代。王女士乐呵呵地,几乎要望穿卫傥的后背:女儿的男朋友颇有钱的样子,将来还不是惟宗的助力?
只是这满心的欢喜,在见到前来应门的儿子惟宗时,霎时消失大半。
不到一个月前,徐惟宗还是个白白净净发面馒头似的青年,不过是一个月未见,他明显地瘦了下来,人晒得微微黝黑,但整个人气色不错。
徐惟宗看到母亲也颇觉意外,随后露出高兴的笑容:“妈妈!你怎么来啦?”
转而看见站在母亲宽阔肩背后面的父亲和姐姐:“爸爸、姐姐也来了,快进来坐,宿舍里有点乱,别嫌弃。”
说着侧身让父母姐姐进屋。
宿舍说是有点乱,但远不是惟希想象中的样子。
农庄的员工宿舍两人一间,每人一张高架床,上层是睡觉用的床铺,下层是放置个人物品的衣帽柜,还有独立的书桌与椅子,另有一台共用的电脑可供上网。
惟宗的床铺折叠整齐,书桌上一对可爱的小熊书立架之间摆满书籍,一本笔记本摊在桌上。
惟宗顺着姐姐的视线看向笔记本,赶紧伸手合上,他觉得自己的字实在太丑,不想让父亲和姐姐看见。
卫傥将手中的数个购物袋帮惟宗放进衣帽柜里,随后建议:“伯父伯母,先去吃饭,边吃边聊?”
王女士却无心应酬,抬起戴着硕大金戒指的手,来来回回抚摸儿子脸庞。
“怎么瘦了这么多?!又黑又瘦!”王女士心疼得半死,回头质问女儿,“你给你弟弟介绍的什么工作?你是不是心里怪我,所以故意让他来吃苦受累?!”
惟希虽然早知道王超英女士的脾气,还是忍不住瞠目结舌。
“妈妈,你不要瞎讲。”徐惟宗尴尬得要死。
这一个月他已经渐渐习惯农庄的生活节奏,也融入农庄的员工当中,几个老师傅见他肯学愿问,都愿意多教他一些。先他来农庄的几个小年轻,虽然对他态度不太客气,但是也没人欺负他。他除了工作,每周两天休息日都在农庄组织的学习小组里学习文化课。生活过得忙碌却又充实。
结果母亲一来,张口就指责姐姐,好像她故意送他来受苦受难。
奈何王超英女士完全没注意到儿子尴尬到无措的表情,一转身护在徐惟宗身前:“徐爱国,你就这样纵容你女儿欺负我儿子?!”
徐爱国无奈地叹息:“女儿是我的,儿子是你的,我为什么要为了你的儿子,为难我的女儿?你说这话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惟希的感受?”
王女士一顿,随后一拍大腿:“好好好!你们父女联起手来欺负我们母子!小卫你来评评理,有他们这样对自己儿子自己弟弟的人吗?”
卫傥看到这里,哪里还不明白他提出一起吃顿饭时惟希语气里的那一点犹豫是为什么?这位虽然是惟希的母亲,可从她的言行举止中,他又有什么看不懂的?
“伯母刚来,还不了解情况,惟宗你与令堂慢慢聊。惟希,我们带伯父在农庄里逛逛。”
徐爱国听了眼里隐隐含笑,颔首:“好好,走走走,我们去逛一逛。”
惟希一手挽住父亲手臂,一手牵住卫傥的手,卫傥向她微笑,反手握紧了她。
王超英见无人理睬她,气得面皮发紫,指着三人离去的背影:“你们!”
徐惟宗拉住母亲的手:“您还没吃过饭?我带你去食堂吃早饭,你消消气,听我好好说,行不行?”
“你!”王女士见前夫女儿弃她而去,儿子又一副“妈妈求你快别说了”的表情,顿时泄气,心里委屈,控诉,“你们全都嫌弃我!”
徐惟宗苦笑,上前抱住母亲肩膀:“我们没有嫌弃你。”
惟宗一路搜肠刮肚,好话说了一箩筐,才总算将母亲哄得重见笑容。
走进食堂,胖胖大嫂一见惟宗,扬声叫他:“小徐,今天来晚了啊!”
惟宗腼腆地笑一笑:“我妈妈来看我,多聊了一会儿。”
胖大嫂笑哈哈:“留了好东西给你!”
惟宗找到空位子让母亲坐,自己跑去取餐,不大会儿工夫端着满满一托盘早点返回桌边。
王女士见托盘里有牛奶白煮蛋,也有白粥小笼馒头,看起来很丰盛,食堂大嫂看起来对儿子挺不错的,心里的委屈稍微消散一点。
“妈妈你试试看我们食堂的蟹粉小笼馒头,味道不要太赞哦,平时都限量供应,今天武大嫂特地给我留了两笼。”惟宗笑着将笼屉推到母亲跟前。心里怀疑蟹粉小笼供不应求,大嫂哪里会这么好?今天妈妈来,偏巧就特地给他留?应该是卫大哥交代的吧?
王女士吃一只小笼,果然汤汁饱满鲜甜,蟹味浓厚,稍早的不快去了大半。
“现在你爸爸你姐姐不在旁边,你老实对妈妈说,来这里上班,到底有没有吃苦?你不要骗我!”王女士难得压低声音,问儿子惟宗。
徐惟宗无奈地微笑:“这有什么好骗你的?我真没吃苦。工作哪有轻松不费力的?连我们老板卫大哥都亲自下地干活呢!”
王女士别的没听进去,老板卫大哥却听得一清二楚。
“你姐姐男朋友是这里的老板?”
“是吗?我不知道……”惟宗避重就轻。他是真不知道姐姐和卫傥是情侣关系。
“你哟!”王女士拿胖胖的手指戳儿子额头,“他是你未来姐夫,你不会让他给你安排个轻松点的工作?”
徐惟宗叹息,他忽然有点明白爸爸和姐姐与母亲讲话时那种隐忍的表情是为什么了。他刚才和母亲说的那些话算是白讲了。
惟希陪着父亲在农庄里逛了一圈,卫傥全程作陪。徐爱国越看卫傥越喜欢,趁卫傥走开接电话的工夫,悄悄问女儿:“小卫看起来满可靠的,你们怎么认识的?”
惟希想一想:“由师傅老白介绍。”
理论上来说,算是吧?
徐爱国一听女儿公司里白师傅是介绍人,更加放心:“小卫挺好,你不要错过。”
女儿与陆骥分手后的伤心低落他看在眼里,一度担心她还未走出前一段感情造成的伤害,投入到新的恋情里去,他也不敢催得太过明显与频繁。现在看到女儿与卫傥,徐爱国老怀大慰。
卫傥打电话回来,听见徐父对女朋友的低语,站在徐父身后,朝惟希眨眼睛,用口型说:不要错过我。
惟希忍笑,挽住父亲的手:“知道了。”
卫傥提出中午在雅间设席款待伯父伯母,徐爱国摆摆手:“不用客气,就吃食堂好了。”
他要给女儿男朋友留一个好印象,不能让卫傥觉得他难伺候不好相处。
卫傥微笑表示一切听伯父的。
三人一路闲谈,徐爱国问了卫傥不少关于农庄作物的问题,卫傥详细地为他一一解答。
“三百亩地,一百亩种双季水稻,鱼虾蟹稻共作,收成还不错;五十亩有机蔬菜水果立体种植大棚,以草莓、小黑番茄、抱子甘蓝等为主。”卫傥见徐父频频点头,知道他愿意多了解农庄具体情况,“以及一百亩生态果园,与生态养鸡结合。另有五十亩地留给农庄的客人,客人们可以认领自己的一分地,无论他们想种什么都可以,会有农庄的工作人员代为照料。还有十亩池塘,养着不少鱼鸭鹅……”
徐爱国听得很认真,从卫傥的讲述中能听出来,他是一个有计划有行动力的人,为人又踏实肯干,转而对女儿说:“不然我们也认领一分地,种点甜瓜青瓜?”
惟希哑然失笑,父亲这是要为她和卫傥制造更多相处机会吗?
不料卫傥听得眼睛一亮:“伯父还喜欢吃什么?我们可以试试种一些比较新奇的作物。”
两人越过惟希,开始讨论等到开春,种什么品种的蔬果比较好。
“前段时间我和以前的老同事聚餐,吃到一种迷你西瓜,小小一颗颗,还不及一颗小番茄大,瓜瓤是绿色的,吃起来清脆爽口。”徐爱国咨询卫傥,“这个能不能种?”
卫傥笑着点点头:“是佩普基诺,原产南美,后来由一家荷兰公司带回去在温室内栽培成功。我们可以试种看看。”
惟希见父亲与卫傥相谈甚欢,嘴角忍不住泛起微笑。
三人在农庄里消磨了半日时光,回到徐惟宗的宿舍,已近午餐时间。
王超英一见前夫与女儿姗姗而至,便忍不住抱怨:
“逛一逛,逛这么久!”
徐爱国好脾气:“小卫带我看了一圈,现在种地也需要现代化的科技手段,大棚里的滴灌系统是从以色列引进的,节约用水的同时还能提高亩产量,太了不起了!”
徐惟宗接口:“加上合理的空间利用,我们农庄每亩地的产量能比其他农庄翻一番呢!”
王女士插不上嘴,在一边大声嘟囔:“啥时候了?还不吃午饭?!”
卫傥笑睨一眼比惟希还不自在的徐惟宗一眼。“今天由我做东,请伯父伯母用顿便饭,请勿嫌弃。”
徐惟宗在母亲说出更离谱的话之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臂,边往外拽边高声说:“妈妈,我们去找个风景好点的位置坐。”
王女士一路嘀咕着“不就是吃农家菜的?能有什么好风景?”一路被儿子拖走。
徐爱国父女二人相对苦笑。
“伯母心直口快,十分难得。”卫傥倒不是宽慰惟希,而是与那些在背后使手段的人相比,徐母这样七情上面的性格,反而不那么难以琢磨。
惟希无法反驳。
太难得了。
连想杀死亲女都是直接扔进井里了事,后来见女儿平安脱险,便一副“你又没死,不要记恨我”的态度,干脆不管不顾。
徐惟宗在食堂里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从窗口望出去能遥遥看见波光粼粼的鱼塘和黛瓦青墙的农舍。
王女士握住儿子的手不放:“要不等下就和妈妈回去吧,我们不做了!”
王超英越想心里越替儿子委屈,从小到大,她没舍得让儿子吃过一点点苦头,结果竟然跑到这里来当苦力。
“妈妈!我们早晨不是说好了?你让我在这里边工作边考夜校,等我把文凭读出来,再谈其他。”徐惟宗坚持己见。
和因为协助抢劫而获刑的乔司令相比,和因偷盗不成将人捅成重伤入狱的小黑皮相比,和被亲生父亲卖掉沦落成卖淫女忍无可忍毒死皮条客的小苔相比,他的人生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惟宗反手轻轻按住母亲手背:“妈妈,我在这里真的很好,没人欺负我,更没人压榨我。我努力工作,认真学习,想要成为一个不拖别人后腿的有用的人。”
王女士愣一愣,忽然撩起葱绿色围巾,按住眼角:“好好,我知道了,我不说了,我什么都不说了!”
接下来的午餐时间,王女士果然遵守承诺,一直努力隐忍不发。哪怕儿子招手叫端着餐盘四处张望的夏朝芳同桌吃饭,她也只是格外注意儿子与夏朝芳之间的互动,却始终没在餐桌上追问。
夏朝芳在农庄里人缘不佳,与她动辄哭鼻子的娇小姐脾气不无关系。
卫傥有心锻炼她,并不曾要求农庄里的工作人员额外关照她。
第一天、第二天大家还肯迁就她,到第三天,大家忙得脚不点地,谁还耐烦照拂夏朝芳的玻璃心?能不能帮忙做事?不能?不能就一边待着不要影响别人!
连愿意与她同桌吃饭的人都不多。
胖阿姨对卫傥说过两次:“小姑娘吃东西太挑剔,葱不吃,姜不吃,肥肉不吃,鸡皮鸭皮不吃……每次吃饭都挑出一大堆扔在旁边,浪费哦,作孽哦!”
只有徐惟宗,每次都叫她一起。
夏朝芳不爱吃的菜,惟宗就让她挑到他碗里,她喜欢的,他就让给她吃。
惟宗看到她,总想起自己:任性,总认为所有人都该围着自己转,一旦受到冷遇,便不知所措,觉得全世界都对他充满敌意。
夏朝芳心里还在生卫傥的气,看见卫傥只赌气地转开眼,也不叫人,只和惟宗低语。
“下午上课的东西你都准备好了没有?”
“昨晚就准备好了。”惟宗将一只客家酿豆腐里的肉末挖出,整块煎得金黄,炖得入味的豆腐夹给夏朝芳。
“吃过晚饭我帮你复习巩固。”夏朝芳一点不客气地收下豆腐。
倒让徐父徐母和惟希看得颇觉稀奇。
吃过午饭,惟希向卫傥告辞。
“你忙吧,我送爸爸妈妈回去。”
卫傥便不同她客气,捏一捏女朋友耳垂:“那下次一定要给我立功的机会!”
惟希没忍住,踮脚在他脸颊上一啄,然后转身抿了笑,挽起父亲的手臂,扬手招呼还在和弟弟惟宗依依不舍的王女士:“走了!”
留下卫傥,站在原地,手指轻触惟希吻过的脸颊,眼里微笑漫延。
男朋友见过父母,似乎适应良好,惟希放下一桩心事,终于着手约见鲁竟先的遗孀。
鲁太太姓左,在和鲁竟先结婚前是一个没有什么名气的嫩模,靠给网店拍服装照积累一点点人气,随后在外出商演过程中结识鲁竟先,两人迅速陷入爱河,不到五个月时间便喜结连理。
鲁太太家人口简单,只有老家一个务农的寡母,听闻因为女儿当模特时拍摄的照片比较裸露,与女儿大吵一架,甚至将女儿拎去的礼物都扔进茅坑,导致母女关系极其紧张,鲁太太几乎与寡母断绝往来。
鲁竟先家里亲戚关系就比较复杂,他父母健在,尚有三个姐姐,在他宣告失踪的第一年,鲁父鲁母、三个姐姐和三个姐夫都到鲁竟先在本城买的小别墅与鲁太太吵闹过。无非是说鲁竟先的财产,应该留给他儿子,现在孩子小,钱应该由爷爷奶奶代管。
鲁太太看起来娇滴滴欲语泪先流的样子,在这件事上却是前所未有的雷厉风行,以鲁竟先合法妻子身份,当机立断去法院申请为鲁竟先所有财产的代管人。她的诉求合理合法,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就获得了法院的批准。
鲁家人再如何吵闹,鲁太太都坚定地不予理睬,宁可带着两个孩子住酒店不回家,也不肯同鲁家父母姐姐姐夫和七八个大大小小的外甥们接触。
鲁家前前后后闹了大约三个月,到底浦江开销太大,小孩还要读书,大人需要开工,最后只能铩羽而归,一毛钱便宜都没讨着。
这一点上,惟希相当佩服左女士。
鲁竟先毕竟只是宣告失踪,谁都不知道他是生是死,鲁家就露出如此难看的吃相来。一般人早被那一家子无赖弄得焦头烂额,但她丝毫不受影响,一边带着两个孩子在市里顶好的五星级酒店常住,一边还出面处理公司业务。其行事风格,与她表面的弱不禁风,判若两人。
当惟希致电左女士,表明自己身份,提出想约她一见时,彼端左女士娇软的声音异常干脆地回复:
“好!”
鲁太太与惟希约在家中见面。
她已不住在当年的小别墅里,新家在一片高楼林立的新式小区内。惟希开车经过小区附近的房产中介公司,瞥见门口挂牌该小区房价已十万。
当惟希按响门铃,前来应门的鲁太太让惟希觉得精神一振。
她身材苗条,穿一件黑色鸡心领收腰呢料连衣裙,一头长发扎成马尾束在脑后,脸上脂粉未施,看起来全然不像两个孩子的妈妈。她身后宽敞明亮的客厅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靠近阳台落地窗附近并排放着两辆平衡车,显然是两个孩子的。
“鲁太太,你好!我是与你约好见面的徐惟希。”
左女士一边侧身请惟希进门,一边用软糯带点口音的普通话浅笑着对惟希道:“斯人已去,徐小姐还是叫我左冉吧。”
惟希自然从善如流。
待宾主落座,惟希表达她对左女士失去丈夫的遗憾,左冉笑一笑。
“我先生失踪五年,这五年一千八百多天,我每一个早晨醒来,都幻想着他会推开门,走进来对我和孩子说:‘老婆!大宝小宝!我回来了!’可是失望一次又一次席卷而来。我相信,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回到我和孩子们身边,除非……”
左冉绵而糯的声音渐渐低落,让铁石心肠的汉子都不忍再追问下去。
然而惟希不是普通人,她的工作就是拨开重重迷雾,发现事情的真相。
“请问在您先生失踪前后,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左女士侧头想一想:“事情过去这么久,很多事都已记不清,而且当时竟先失踪,公司里乱成一团,好几笔款子都没到账,财务找到家里冲我哭穷,反映已经好几个月发不出工资。我只好一家家演出主办单位去跑,去要账。有几家说钱款早就打到竟先指定的账户里去了,当时竟先失踪,也没办法证实他们的说辞。”
左女士白净姣好的脸上浮现淡淡愁容:“我当时想着竟先生死未卜,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一手创办的公司在我手里倒掉,咬着牙也要将公司撑下来……结果他老家的那些人成天只想着瓜分竟先的财产。”
她语气里露出淡淡的厌恶。
惟希从她的话里发现一丝疑点。
“有多少笔共多少钱款没有到账?”
左冉几乎没有做任何回想:“四笔,合计七百万。”
惟希内心“哗”一声,一个小文艺公司作为承办商组织明星到三四线城市演出,除开明星收入,竟然还有如此丰厚的回报!难怪那么多男男女女削尖脑袋挤破头想要成为明星。
惟希不准备多打扰鲁竟先的“遗孀”,毕竟在漫长的五年等待之后,她的生活已经渐趋平静。
“您先生‘生前’最后时刻的情况,我还需要和与他同行的驴友核实,如无疑问,从你开始申请赔付的三十个工作日之内,赔偿款将发放至指定受益人的账户内。”
“谢谢。”左女士闻言并不显得如何激动。或者对她来说,五年的时间已经消磨了她对这件事情的期待,再多金钱也无法弥补两个孩子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对父亲的思念。
惟希自左女士家告辞出来,脑海里觉得四笔款项都表示已经划到鲁竟先指定的账户,而财务却说四笔俱未到账,又恰恰全赶在他失踪前后这段时间,不太可能是一个巧合。
但她目前的首要任务是向当时的驴友查实他们的证词。
惟希返回公司,尝试与警方记录中的五名驴友取得联系。
那次登野山之行的六人悉数在本城一个著名登山论坛上认识,鲁竟先年龄最长,其他五人当时有三人为大学在读学生,一人为想在就业前疯玩一年的大学毕业生,还有一个是失恋女生,纯粹想到山野里去发泄恋情失败的痛苦。
惟希只联系上其中三人,失恋女生如今已移民海外,发至其邮箱的邮件一直未有回音;另一名大学生毕业后回乡创业,也未能联系到本人。
能取得联系的三人对鲁竟先的印象大相径庭。
驴友甲是个挺爽快的男生:“异常?没什么异常啊!鲁大哥人很客气,对我们很照顾,一路上一直叮嘱我们要当心有毒的植物野果,迷路之后也是他安慰大家让我们不要怕……说实话,鲁大哥失踪至今,我一直深感愧疚,一行人里除了他,就我的登山经验最丰富,我应该跟他一起去找出路寻求救援才对……”
驴友乙是甲的同学,一个比较沉静的女孩子。“我不清楚怎么样算异常。鲁先生对我们两个女生没有对男生那么热情,大概是因为有家室,要和异性保持一定距离吧。”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补充:“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我感觉他有些心事重重,但是转念一想,大家出来登山,都是逃离都市喧嚣的,谁还没有点烦心事呢?”
驴友丙是个粗犷的汉子,如今在经营一家自己的极限运动器械专营店,在视频里对惟希热情爽朗地挥手,又重重叹气:“鲁兄的事我听说了,挺难过的。你有什么想知道的?我有问必答。”
待得知惟希想了解鲁竟先在失踪前的情况,他撸撸头发。“该怎么说呢?他对金小弟最照顾,帮他分担装备,还把自己的登山口粮留出一部分给金小弟。对我们和两个小姑娘就比较客气,话也不多,但是该关照的事项,他都注意到了。究竟为什么会迷路我也百思不得其解,照理说我们有地形图,有卫星导航,该考虑到的因素我们都考虑到了。”
“你们的设备有没有可能遭到人为破坏?”惟希道出自己的疑问。
粗犷的汉子摸摸下巴:“这个……鲁兄让我们留在原地等待救援,他拿着卫星导航前去寻找出路,所以我不敢肯定是否有人破坏了设备。”
结果留在原地等待救援的五人全数获救,自告奋勇前去探路的鲁竟先一去不返,下落不明。
粗犷青年表示如有需要,愿意前往出事的野山协助调查。
惟希谢谢他对她调查的帮助。
至此,惟希脑海里有清晰的事件大致经过。
鲁竟先失踪前,曾有四笔共计七百万的款项没有到账,但四家商业演出的举办方都表示已经打款;鲁竟先攀登野山失踪;鲁太太发觉七百万未到账,前去交涉,对方肯定是拿出打款凭证,否则以左女士的战斗力,绝不会就这么轻易放弃。
现在鲁竟先宣告死亡,左女士却绝口不提那个指定账户,只有两种可能:一,她不打算让任何人知道她手里有七百万;二,她并没有掌握这个账号。
如果是第一种,惟希觉得这是人之常情。带着两个孩子的寡妇,财不外露,是很明智的。若是第二种,就很有些耐人寻味了。鲁竟先为什么向妻子隐瞒有七百万元的账户?这与他的失踪是否有关?
惟希在她面前的记事本上写下巨大的“七百万”三字,又在三个字下方打了好几个问号。
惟希派唐心去联系鲁竟先公司当时处理这四笔款项的财务,他已经自文化公司离职,接到电话,有憋了五年的一肚子话说。
“公司当时已经几个月没能发放月薪,鲁竟先一直推说商演钱款还没到账,只要一到账就会补足大家的工资,还会多发一个月作为延迟发放薪水的补偿。他一向信誉好,而且演出商有时候确实会在举办方和明星之间两头受气,拿不到钱也没有什么稀奇的。所以我虽然催过他,但还是相信他的能力。”男人叹一口气,“因此他趁组织两场商业演出的间隙出去爬山,我只当他是通过户外运动去释放压力的,哪承想……”
“请问能否将那四场商演的举办方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唐心声音清甜。
惟希边听通话录音,边朝唐心微笑。唐心已深知需从被调查人处获取什么样的信息,甚至不必她提醒指点。
电话彼端不但提供四家举办方的联系方式,还有消息额外赠送。
“有两家公司还在运营,另一家已经破产,正在走破产程序。至于还有一家,当初的老总被人举报,现在正在接受调查。”他显然对鲁竟先失踪一事耿耿于怀,乃至一直在关注有关各方的消息。
听毕录音,惟希沉吟片刻。
“先与尚在运营的两家取得联系,看看能否查到有用的信息。”
不查不知道,一查之下,更多疑问浮出水面。
这两笔有据可查的演出款都没划到鲁竟先公司的账上,而是直接转进他所指定的私人账户,银行客户端显示转账成功,款项也未曾退回,表明已经到账。
惟希推测另外两笔也是相同情况,所以文化公司财务才对左女士诉苦公司账面上没钱。
鲁竟先有计划地将四笔公款转入私人账户,貌似连其妻左女士都不知内情,随后他在攀登野山过程中迷路、自告奋勇前去寻找出路,从此不知所终。
惟希朝唐心微笑:“想不想去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