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出大戏
“阿桂,你这事到底靠不靠谱?”躲在狮子山下的丝茅丛里,我浑身刺痒难耐,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声。
“放心吧,糖果、发饼、点心,保管你吃个够。”阿桂眼睛紧盯着从密林深处探出来的触须样的小路,笃定却又有点儿轻蔑地回答。
这个阿桂,得势不讨好,平常里,都是他跟在我身后当跟屁虫,哪有这盛气凌人的机会。
“你确定,看人偷树就……”我也探头望向山路口,路口静悄悄,不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的样子。
“哎呀,偷树只是开始,好戏在后头呢,谁叫你爷爷老古板,每每碰到这事,都不让你出来。”阿桂说,表情不屑。
“我爷爷,我爷爷那是,那是,怕我磕着,再说——”
“嘘,来啦,来啦。”阿桂手往后一压,打断了我的话。
我正想再说点儿什么,便听得前方林子里哔哔剥剥一顿乱响,似是一只受惊的野兽正要破林而出。
我兴奋地站起来,却又被阿桂按下,他喊道:“等等,不能挡道。”
我正要埋怨现在偷东西的怎么这般霸道,便看到林子里先后冲出一群人来,仔细一看,竟是四个后生抬着一根长长的树干。那树干已经收拾干净,掐头去枝,笔直粗壮,显然是这林子里数一数二的好材料。
四个后生脚板踩得地面啪啪作响,但谁也不说话,只顾埋头抬着树干往村子里跑。跑过我们跟前的丝茅丛时,我正要起身跟上,却赫然发现林子里还有动静,只见一个女人也从林子里钻出来。她手里拎着一挂通红的千子鞭,正是过大年时家里才舍得放的那种。她慢条斯理地跑着,嘴里却在喊:“偷梁啦,有人偷梁啦。”似是要去追那四个抬树的后生。她嘴里喊得急,脚下却不急,始终与四个人保持着一段距离,踩着他们的影子进的村。
阿桂这时站起来,还不忘叮嘱我一句:“记住,见好东西就抢,抢得到算你本事。”
说完,他便起身追了出去。
追到村口,便看到马耀祖家刚砌好的新墙下,人们都在翘首相盼。恰在这时,那个喊“偷梁”的女人,快走了几步,冷不丁跑到四个后生侧面,将那挂长长的千子鞭缠到了粗壮的树梁上,也不知她什么时候就用打火机将那鞭炮点着了,顿时,四个后生身边噼啪作响,浓烟四起。他们扯开嗓子号叫,抬着那树梁像抬着一条火龙,直接冲进马耀祖家的院子里。新屋里也早有准备,千子鞭不是一挂两挂,一时间,仿佛有整筐整筐的鞭炮同时响起,浓烟、碎屑、轰响,将新屋笼罩了起来。
待烟尘散去,我和阿桂围上前,堂屋里的好戏刚好开锣。那横梁正堂堂正正地摆在两条高凳上,四个木匠师傅各拿一根红绸往横梁上缠,老一点儿的师傅带着戏腔唱:
一根栋梁在中央,四根红线系身上。
左缠三圈龙摆尾,右缠三转凤朝阳。
唱罢,老师傅双手一挥,另外四个后生子将横梁抬起,沿着贴墙搭起的跳板梯子,缓步往房顶走去。刚起步,那老师傅一拱手,随着后生们的步伐又唱将起来:
抬起龙头步步升,摆起凤尾驾祥云。
随后,他喊一句,那抬梁的四个后生就接一句,一唱一和,很是热闹:
抬一步——一元复始。
抬两步——两面春风。
抬三步——三阳开泰。
抬四步——四海承平。
抬五步——五谷丰登。
抬六步——六畜兴旺。
抬七步——七星报喜。
抬八步——八面玲珑。
抬九步——九如天宝。
抬十步——十全十美。
大概也就十来步过后,四个后生已经将横梁抬到了两面墙的正中央,四人立定,鞭炮又是一顿炸响,烟尘散去,四周一片寂静。我呆呆地看着这满是新奇的一切,一句话也没有说。
老木匠师傅缓步走上墙,看了看墙上的槽口,又看了看横梁的位置,指挥四个后生前后左右挪了一挪,位置合适,又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日头,时辰似乎也合适,便又拉着长调唱:
栋梁稳坐华堂上,发富发贵万年长。
唱完,他大手一挥,横梁的两头便稳稳地落在新墙上。这时候,阿桂扯了扯我衣袖,说:“注意,马上开始了。”
大战将近,我只觉得喉咙发干。
这时候,人群又让开了一条道,只见东家马耀祖扶着一个人蹒跚走来,那人竟是我八十多岁的爷爷。爷爷使劲喘了几口气,把着拐杖立稳,眯眼看了看屋顶上的横梁。这时候,四个木匠师傅各拿着一个红布盖着的竹篮重新站到了墙头上。
“老先生,请您开金口,赞个梁。”马耀祖恭恭敬敬地朝爷爷作了个揖,说。
爷爷显然也是见过几回场面,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用并不大但很洪亮的声音唱了起来,那腔调竟然跟木匠师傅的如出一辙,令人惊叹。他唱:
东边一朵紫云开,张良鲁班下凡来。今日下凡非别事,造就人间八仙台。八仙台前安一梁,安在堂屋正中央。此梁不是非凡梁,发自昆仑山之上。此梁安得不高又不低,刚好安在龙口里。赞龙头,出猛将;赞龙身,出状元;赞龙尾,东家屋里发富发贵,人兴财旺不住停——啦……
爷爷唱完,脖子上青筋根根鼓起,好半天才喘息着平静下来。屋顶上的木匠师傅见爷爷唱完,向爷爷鞠了躬,双手一抬,示意四个抱篮子的人做好准备。
墙下的人们开始往堂屋中间聚拢,我回头找爷爷,怕他被人群挤着。还好,爷爷早被马耀祖扶了出去。
这时,墙上的木匠师傅大喊一声:“金盆满地,富贵到底……”
我不明就里,阿桂猛推我一把,大喊:“抢啊!”便一头扎进了人群之中。
我这时候才发现,墙头四个篮子里竟然装满了糖果、点心、发饼、糍粑。墙上的人举起篮子,天空顿时下起了美食雨。我纵身扑进人群,只恨自己身上长少了手,衣服少缝了口袋,连滚带爬地把各种各样的美食扫拢来,母鸡孵蛋般护在身下,再一个个往口袋里装,很快,衣服和裤子的口袋都鼓鼓囊囊的,再也装不下了。
整整一天,我和阿桂都坐在村间的田埂上,分享着各种各样的美食,连饭都没有回家吃。
黄昏的时候,我看到爷爷拄着拐杖从对面坡上下来,不知是要到圩场(方言,指定期开放集市的地方)那边去买纸烟,还是到冬司供家去商量什么事情。我估计,去冬司供家的可能性要大一些,最近爷爷总喜欢往冬司供家跑,他和冬司供坐在一起的时候,手里的拐杖顺着对面的山势指指点点。冬司供在一边要么点头应允,要么摇摇头,然后微笑着提出自己的意见。
冬司供本是一个看起来年纪蛮大,还蛮严肃的人,但在爷爷面前,也是毕恭毕敬地叫一声先生,脸上还难得地要堆上笑容。
爷爷的腰弯得像把镰刀,从坡上下来的那段五六百米的路程,他哆哆嗦嗦地走了将近半个小时,在我们的眼里,他就像是一只不急不缓又意志坚定的蜗牛。
“你爷爷这是要到哪里去?看他这速度,怕是走到天黑也到不了。”阿桂说。
“我爷爷老了,老了的人都这样,你爷爷老了的时候,都躺在床上走不动了。”我说。
“可能你爷爷也会死掉,闭上眼睛,再不跟你说话了。”阿桂说。
阿桂的话刚出口,我便觉得心头突然一紧,上午看爷爷赞梁的时候,我就莫名其妙地担心爷爷会一口气抽不上来,听阿桂这么一说,一股酸痛的感觉直冲脑门,随即一阵眩晕,好像天空突然乌云压顶一样。
待我平息下来,第一反应是翻起身,狠狠拍了阿桂脑门一下,恼怒地说:“你爷爷才会死掉呢。”
阿桂嬉皮笑脸地就势往身后的草丛里一滚,听起来毫不在乎:“我爷爷本来就死了,都死了快一年了。”
我又是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可不嘛,去年大概也是这个时候,阿桂就再也没有爷爷了。
我赔着小心,细声问:“死了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阿桂的目光正追着村对面狮子山上空的一朵云彩跑,说起话来有点儿漫不经心。
“没有爷爷了,要怎么办?”我又试探着问,生怕哪句话会刺激到阿桂。
“没有就是没有了,哪有怎么办?没有就是,再也见不到了,到处找也找不到,使劲想也想不来……”阿桂眼睛还盯着天上的云彩,像是回答我,又像是喃喃自语。
我转过身去看爷爷,他已经挪过村中间最长的一段道路,爬上一个缓坡,就要到冬司供家的大树下了。我心头突然又是一紧,冬司供是个护灵人,给人唱丧歌的,爷爷总往他家跑什么?
这时候,阿桂干脆将整个身子侧过去,拿后颈窝顶着我,一只手托着腮,还在看山那边的云彩。他嗓子紧紧的,像大半天没有喝过水:“你看,那朵云彩,像不像我爷爷?你看,你看,光脑壳,下巴上还有山羊胡子……”
阿桂突然就端坐起来,身子往前倾,都快倾到前边的稻田里去了。
我其实打一开始就不知道阿桂说的是哪朵云,但我还是拍拍阿桂的肩,说:“像,真像。”
说完,也不跟阿桂打招呼,一溜烟冲爷爷跑去。
我赶在爷爷歇了两歇,准备一鼓作气走上前面的缓坡时,跑到他面前,挽住他的胳膊,一只手放在他的后背上,一边使劲往前推,一边问:“爷爷,你要去哪里?买什么东西?办什么事?让我去就行,我跑得可比你快,而且,保证以后都不要工钱!”
“去找老伙计商量点事情。”爷爷抬起拐杖,分明指的就是前面的冬司供家。
“找他有什么事情好商量的,爷爷,咱回家吧。”我掰住爷爷的胳膊,把他往坡下推。爷爷的袖子很肥,我的手一使劲儿,就直接捏在他胳膊的骨头上。但我发现,这样形如槁木的爷爷,我却掰不转他。
“几句话,说完就走。”爷爷说。就连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爷爷都是气喘吁吁的。
我的心里乱得像是几十面牛皮鼓在作势乱敲,但也只好扶着爷爷,走到冬司供家。
冬司供躺在藤椅上悠闲地晒着太阳,见爷爷过来,连忙起身,弯一下腰,扬了扬手,意思是让他坐到藤椅上去。
爷爷晃了晃拐杖头,喘定后,说:“老伙计,昨天忘说了两句,放不下。”
“先生,您尽管说。”
爷爷指了指对面的狮子山脚,说:“茶子树得留着,遮阳又挡雨。”
“好,好,留着。”
“那些竹子一根不留,根须不老实,黄土下乱窜,到春天还到处鼓包。跟帮工的师傅交代一下,不能用刀砍,要用锄头挖,把根都挖断,以绝后患。”
冬司供笑眯眯地掏出根纸烟,递给爷爷,爷爷没有接。他把纸烟塞回盒子里,指了指胸前:“心里都有数,咱保准热热闹闹、妥妥帖帖唱一出大戏。”
我一下子就听明白冬司供说的大戏是什么,也知道爷爷喜欢的茶树和担忧的竹根是什么意思,顿时慌了神,大喊一声,中断他们的对话:“你们都在说什么呀?喝酒了吧?再说这些,以后谁都别去我家沽酒喝了。”
然后,我转过身,拖起爷爷就往坡下走,这一回,很轻松就拖动了他。一路上,我一句话都不想跟爷爷讲——从来没有哪一天,这样讨厌爷爷过。
爷爷倒是不在乎我的态度,有一句没一句地问我:“《三字经》背得怎么样了。”
“早忘了。”我说。
“还有《千字文》,要认全,认全了《千字文》,我保准你读到中学,写文章都不犯难。”
“认不全,后面好多字不认识。你尽到处瞎跑,又不教我。”
“爷爷不能一直教你,总有一天,你得自己学会认字。”爷爷说,拐杖在我的屁股上轻轻捅了一下。我没有回头。
“学不了,学校课堂本来就不教这些,你若不教,就没有人教了。”
“一会儿,我把《康熙字典》给你,我的字,都是从那里头学来的。”
爷爷那套《康熙字典》一共有四十多本,满满一箱子,平常我想摸一下都不让,这一回却要直接给我,让我更加觉得事情非同一般。
我终于忍不住,眼泪扑簌簌流下来,号叫着说:“爷爷,你别吓我好不好。我是你亲孙子,不能这样吓唬人的。”
爷爷走到我前面,立定,搂住我的肩膀,拍了又拍,说:“有些事情你一定要接受,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态,谁都躲不过,现在该轮到我了。”
“你真走了,我怎么办?”我问。
“大概,可能的话,我会在某个地方看着你,你开心的时候,我会跟着开心。但是,你不开心的时候,我也帮不了你,反倒会让我也不开心。”爷爷说。
“可阿桂的爷爷,那什么了,就再也没回来。”我小心地说,不敢把那个字说出来。
“人死如灯灭,不用太计较,你记住灯亮过的样子就行了。”爷爷倒是一点儿不忌讳,直接用到了“死”字,“我万一哪天死了,我是说万一,你一定还要开开心心的,记住,我会在什么地方看着你的。”
“开开心心做不到,我保证不哭行吗?”说完,我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摔倒了也不哭吗?被冤枉了也不哭吗?打架输了也不哭吗?还有,想你的时候呢,想你又找不到怎么办?”我心里有太多问题要问。
“不哭,总归不是最坏的时候,只要不哭,一切都会好起来。再说,哭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不是吗?”爷爷说。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自己家,而是像小时候那样,身体团成一个小圈,睡在爷爷的床尾。爷爷的脚像两块冰坨子,我想像小时候那样给他捂脚,他却总是躲来躲去。一晚上,我们两个都没睡踏实。
接下来的一个月,爷爷频繁地从家里挪到村子的各个地方去,有时候到细木匠的屋场上坐半天,有时候到隗老倌的篱笆下歇一气,有时候在长正二安兄弟的种猪圈前站一晌,有时候又在圩场边的米酒坊眯一会儿。圩场边的米酒坊是我家开的,爷爷坐在那里的姿势最坦然。爷爷坐到酒坊前时,阿爸总是拿一条绿军毯搭在爷爷身上,任他在那里似睡似醒,看村子里人来人往,看天上的云飘来荡去。
将整个村子里的路都重新走了一遍,跟整个村子里的人一一打招呼以后,爷爷在某个晚上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爷爷走的那天,阿爸阿妈正在煮最后一锅酒糟,圩场下边的菜地里,谁家的鸡正摇着翅膀往笼里赶。
阿爸端起酒醪(汁渣混合未经蒸馏提炼的酿酒原料)正要往酒甑(一种木制的蒸馏取酒器具)里倒,突然愣了一下,说:“你听见了吗?”他问在灶角添柴块的阿妈。
“听见什么?”阿妈问,显然,她什么也没有听见。
“爹在喊我。”
“我好像也听到了什么动静。”我说,脑子便立刻像一盘磁带开始反转,转到某个合适的位置,停下来,想想,大概刚才门外真的有什么声音,但无法确定是不是爷爷在喊。
如果是,也很正常,平常爷爷路过圩场的时候,只要见到酒坊里还亮着灯,便会喊阿爸一声,忙的时候并不进来,等阿爸放下手里的活儿跑到门外时,爷爷已经踱到圩场的另一头去了。
阿爸好像突然间明白了什么,丢下手里的酒糟桶,大喊:“快,快,上坡。”
我光着脚跟在阿爸身后往爷爷家跑,阿妈却对那锅蒸了一半的酒醪恋恋不舍,跑到门槛边又缩回去,从水缸里舀一瓢水,洒在烧得正旺的柴块上面。一时间,烟雾和扬尘将整个酒坊都笼罩住,阿妈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我们跑到大伯家时,门前已经围了好些人。冬婆面色深沉地从里屋出来,说:“我用棉絮毛子试过了,鼻门口是一点儿气都没有。”
冬婆的话滴水不漏,仿佛是在宣布一个科学试验结果。
阿爸大喊了声爹,便把着门框迈不动腿了。
那天,尽管我和阿爸跑得都够快,但到底还是没有给爷爷送上终。阿爸、阿妈跪在爷爷跟前,哭天喊地,懊恼不已。而我木然地站在一边,心里反复告诉自己:“别哭,不许哭,答应爷爷的事情,一定要做到。”
冬司供闻讯赶来。一切已经成竹在胸。他的三个吹打伙计跟在后面,敲锣的后生是他刚收不久的徒弟,走在我们一众孝子孝孙跪地迎接的夹道里,多少还有些不自在。
全村人迅速集合,搬桌子的搬桌子,搭阳棚的搭阳棚,洗碗洗菜的也各就其位,全都像是经过排练一样,有条不紊地忙碌开来。他们一边帮着布置丧事场地,一边还恋恋不舍地说着爷爷生前的种种好处,调子都很高。尽管爷爷当教书先生时,并没有教出半个有出息的学生,但似乎每个人都认为爷爷是曾经亲自指导,甚至亲手改变过他们命运的伟大人物。
这些看似自发无序的队伍里,其实是有一个总指挥的,叫都管先生,一般都由隗老倌担任。在月塘,要说隗老倌不能当都管先生的话,就没有第二个人敢当了。只要隗老倌一脸铁青地往那里一坐,不管红事白事,便有了主心骨,事主家只需安心地去忙自己的事。该花的钱,他一分不会省。不该花的钱,一分都不会乱花。而且隗老倌记的账天衣无缝,等大事情办完,直接把账本撕下来与事主家一对,一分都不会差。
那天隗老倌就是坐在方桌前,对着一众乡亲安排起丧事的分工来。这些分工,都是根据个人的专长来的,倒也没什么难度,安司机负责运输,用拖拉机把各家各户的桌椅板凳收集过来,在棚子下摆好,等着吃饭用。
马耀祖负责杀猪,几个精干的年轻后生分配给他帮忙。那一天,马耀祖的猪杀得出奇的好,比别人家杀年猪还讲究,不仅猪血没有洒得满地,那些下水杂碎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好像本来就该那么干净一样。那些下水杂碎后来做成夜宵粉面码子(码子指吃粉团时在上面摆放的配菜),味道好得很。
三巧负责组织一帮妇女洗菜煮饭。这个职务平常都是分配给阿妈的,但阿妈现在要全心做孝子,担不起这份重担了。三巧刚接到任务时,摆着手推辞:“做不得,做不得,煮那么多人的饭,我可不敢打保票,再说,我家还有个读书的没人管呢。”但话刚说完,就集合起一众妇女开始“就职演说”了。
要说隗老倌的活儿分得顺利,倒也有一件不顺利的,那就是挽联不知该由谁来写。月塘能写挽联的人也是固定的,一老一少,两个有名的读书人,老的那个就是我爷爷,尽管他周全得在活着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后事都安排完了,但到底还是没有把挽联提前写就,大概爷爷也认为自己给村里写了一辈子挽联,自己的挽联还是别人来写比较好,毕竟这是一个盖棺论定的事情,自己写显得不太谦逊。要说年轻人中,读书最多的,当然是何启光了,只可惜,阿启那阵子刚刚选拔上村小的代课老师,到乡联校培训学习深造去了,等一个月以后才得回来。
照月塘的规矩,不管发生多大的事情,读书的和当兵的不能打扰,因此,就算爷爷的丧礼是全村的大事,也不能叫阿启停课回来写挽联。隗老倌只好把这个神圣的任务派给了周诗人。把这活儿给周诗人,大家也都表示服气,大概除了阿启和他,月塘就找不到另外一个喜欢看书写字的了。
“不,不,不,我专攻现代诗,吟诗作对的事情,可不是我这个现代诗人干得来的。”周诗人连连摆手,拒绝的态度比起三巧要决绝得多。
“诗嘛,对联嘛,什么现代古代的,我看都差不多。”隗老倌转动着他的一只眼球,不冷不热地对周诗人说。
“那不一样,不一样,差很多。古诗讲究韵律,现代诗讲究韵味,这里面的区别深得很,有机会的话,我可以给大家讲讲课,办个培训班。”周诗人一脸难为情,话说得多,但眼睛却不怎么敢抬起来看隗老倌。
“课就免了,没几个听得懂,反正今天的对联就你来写了,写的什么不重要,贴上去是那么个事,死了的教书先生不提意见,其他谁也不会提意见。”隗老倌的态度不容拒绝。
“容我酝酿酝酿,再推敲推敲。”周诗人说完,掏出他的小本本,酝酿了半天,但还是觉得自己的现代诗用来当爷爷的挽联不太合适,他试着把一首不成行的诗写了出来,长长短短的,没法分成两个长条贴到门框的两边。
最后,还是隗老倌赶回家去,找了一本“万事不求人”丛书之《写对联不求人》,让周诗人在上面随便抄了几副了事,大概内容我还记得一些,比如“音容已杳,德泽犹存”,“良操美德千秋在,高节亮风万古存”之类的,除了字稍微有些大小不一之外,也没什么不妥之处。周诗人一边拿对联往墙上贴,一边反复念叨:“赶鸭子上架,惭愧了。”
高亢的唢呐吹了起来,花花绿绿的丧幡挂了起来,香烛烧了起来,炮仗响了起来,冬司供和孝子们的脚步也忙乱了起来。
我大概就是在爷爷的葬礼上,才第一次正面听到冬司供的孝歌,一种悠扬、肃穆、说不上令人愉悦,但总让人内心变得安稳的音乐,只可惜,爷爷的葬礼实在太热闹了,来的人多,哭声也多,鞭炮声、吵闹声夹杂在一起,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听清冬司供唱的是什么。冬司供一边带领孝子们在灵堂里转进转出,一边让孝子们向爷爷的遗体磕头。
不管丧歌唱得有多含糊,唯有一句话,冬司供必须清楚而大声地喊出来的,那便是——孝子磕头。
冬司供的这句话往往来得毫无规律,让跟随在他身后的人们猝不及防,但这句话一经喊出,手拿草把的我的亲人们便会飞快地把草把扔在地上,双膝往草把上一跪,俯首就磕,唯恐磕晚了头会被别人指责不够孝顺。
我跟在人流中,总是被这一声“孝子磕头”弄得惊慌失措,身后的阿桂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
阿桂本来算不得我家的宗亲,是可以不跟着磕头的,但他阿爸安司机说,月塘村的人都是一家,我爷爷又是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小孩子磕两个头,只有好处没坏处,阿桂便也乐得以孝子孝孙的身份跟我在人群里转来转去了。
转到半夜,我倦意顿生,步履蹒跚,再也走不动了。
我对阿桂说:“我们去爷爷房间里待会儿吧。”
“我早就这么想了,转这么多圈,没有意义。”几乎没等我说完,阿桂便迫不及待地表示赞同。
我们来到了爷爷的房间,房里没有人,所有人都在外面转圈,爷爷一动不动地躺在堂屋里。这个昨天还到处留着爷爷味道的房间里,竟然一下子冷清得像个地窖。
我徒然坐在爷爷的床尾,双手抱脚,不知道要做点儿什么。阿桂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神秘兮兮地抱来一个石灰坛。那是爷爷放副食的容器,以前,我们每每对它下手,都能得到意外的收获。果然,我们在里面发现了两包用草纸包得棱角分明的雪枣和冰糖。我们两个没有争吵和抢夺,肩挨着肩坐在床沿上,分吃着那两包雪枣和冰糖,饱了,困了,然后慢慢地睡着了。
睡梦中,我看见爷爷从堂屋的地上坐起来,聚精会神、兴致十足地观察着一个个从他面前晃过的儿孙们,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是满足而惬意的,但我却分明发觉他的眼神中露出一丝迷离,这种迷离在儿孙们泪光的映衬下,显得很不真切。然后,爷爷像是冲我,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什么话,话说得很轻,似乎很动情,有点儿恋恋不舍的样子,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完全记不清楚了。
待我从梦中醒来,屋外的道场里已经闹开了锅,阿桂先我醒过来,一把拉着我冲向堂屋。
一场真正的生离死别才刚刚开始,冬司供指挥几个年轻后生将用红绸裹着的爷爷抬起来,准备入殓。冬婆跟在冬司供身后,双手往前伸着,随时准备帮上一把。人群中暴发出山洪般的恸哭声。我的叔伯父亲分列在寿材的四周,用很难得一见的男人的号叫声护送爷爷的身体落入寿材,我的伯娘婶娘们则不顾四坊乡邻的拉扯,拼了命地往寿材边上挤,挤到了的重重拍打几下寿材板又被别人拉了回去,没有挤过去的则使劲拍打自己的胸口,女人们的哭声里还带着许多词语,比如“我的爹爹啊,你不能这样就走啊”,又比如“我的爹爹啊,让儿媳再伺候你几年呀”。内容因人而异,但哭声都是一样的悲恸。
寿材盖终于缓缓地合上了,唢呐停了,炮仗停了,冬司供一行疲倦地靠在墙角睡着了,亲人们的哭泣也慢慢微弱下来,直至消失不见。正当我纳闷人们的悲伤怎么会这样来得快又平息得更快时,爷爷的寿材边,除了他的六个儿子静静地跪着为他守灵,其他的人早已失了踪影,从堂屋的门槛到屋外的地坪上,零乱地散落着一地的草把、香烛和鞭炮碎屑。
爷爷终于下葬了。冬司供果然把山里的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墓坑就在一棵硕大的茶子树下,茶子树枝繁叶茂,像一把撑开的大伞,为爷爷遮阳挡雨。
第二天清晨,爷爷八十多岁的生命历程换来了一堆新疏的黄土。爷爷的丧礼因为儿孙众多,哭丧的人也多,规模和热闹程度都盛况空前,引来村里其他观望老人羡慕眼神无数。也许这些老人们也期待自己的“一场大戏”能像爷爷这般风光。
看着眼前频频回首、对长眠在狮子山里的爷爷恋恋不舍的人们,我突然记起来,昨天晚上在梦里,爷爷分明是说了一句“记住了,不许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