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我的1949(“城市红色记忆”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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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静文作者为徐悲鸿夫人。:北平解放前夕的徐悲鸿

决不离开北平

1948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悲鸿和美术界的几位朋友正在我们客厅里谈论着时局的发展,互相交换一些在国民党报纸上看不到的消息,为东北解放战争的胜利而感到欢欣鼓舞。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使整个屋宇摇动,接着窗户上的玻璃发出乒乓的碎裂声。我们慌忙跑出屋子,只见远方的天际升起一支巨大的黑色烟柱,直冲云霄,浓烟在空中滚滚飞动,随后便像蘑菇云一样散开……事后,我们才知道这是南苑机场的火药库爆炸了,它启示了我们平津解放战争的号角已经吹响了。

国民党反动政府的官员们纷纷逃跑,兵临城下的北平城内一片紧张和混乱……国民党教育部急电各大专院校南迁。当时,悲鸿主持的北平艺术专科学校也接到同样的电报,但遭到了悲鸿的坚决抵制。悲鸿早已和周围亲近的人如吴作人等商定,他本人决不离开北平,北平艺专也绝不迁走。当时北平艺专的地下党支部书记是油画系的学生侯逸民。这个身材高大、面目清秀、两眼炯炯发光的年轻人既活跃又沉着。他以优秀的绘画成绩获得悲鸿的重视,但谁也不知道,他就是当时北平艺专地下党的负责人。他除了自己接触悲鸿以外,还通过悲鸿早年的学生、油画系教授、地下党员冯法襈更频繁地了解悲鸿的这些想法和决定。因此,在悲鸿亲自主持的校务会议上讨论迁校问题时,地下党和悲鸿便事先做了有利的安排。首先,悲鸿以校长身份第一个发言,提出不迁校的主张,并强调了这个决定事先已征得多数师生的同意,获得大家的支持。他的发言立即得到吴作人、艾中信、李桦、冯法襈、叶浅予、王临乙、李天祥等进步教师和学生代表的热烈拥护,但同时也遭到音乐系系主任等人的坚决反对,会场出现了紧张而激烈的斗争。最后进行举手表决时,由于赞成不迁校的意见占压倒的多数,以致当悲鸿提出“不赞成的人举手”时,那几个持激烈反对意见的人竟不敢举起手来,有的人刚刚将手举到半截,就又慌忙地缩回去了。于是,校务会议顺利地通过了不迁校的决议,师生们一片喜气洋洋。这件事说明了大势所趋,人心所向。

紧接着,国民党电汇来一笔“应变费”,电文说明是要学校作迁校和教师南迁之用。悲鸿提议将这笔“应变费”分发给全校师生职工,购买粮食,作为保护学校、迎接解放的准备。这个建议立即得到了地下党的支持。于是,悲鸿召开了有群众代表参加的会议,正式通过提议,除教职工每人领到一份钱以外,余下的钱全部交给学生会购买小米,为全校师生职工的食粮做了充分的准备。

当时北平文化界也是一片紧张和混乱。文化界第一个坐飞机逃往南京的是北京大学校长胡适,他是从南苑机场起飞的。随后,国民党教育部派来两批飞机,准备劫持一批学者、名流去南京。第一批飞机到达北平上空时,南苑机场已被我军炮火封锁,飞机不能降落,便折返南京了。于是,国民党反动派在东单广场周围砍伐树木,抢修了一个临时机场。第二批飞机抵达时,在东单临时机场降落。坐这批飞机飞往南京的有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北平师范大学校长袁敦礼、北平研究院院长李书华、北平艺专音乐系主任赵梅伯等人。虽然名单中有悲鸿的名字,但悲鸿仍坚决拒绝离开北平。国民党政府为了挟持悲鸿离开北平,不断派人前来劝说,并制造了许多谣言,进行种种恫吓。威胁不成时,又进行利诱,说如果悲鸿愿意去南京,便可拨一笔外汇,作为悲鸿去印度举办作品展览会之用。因为早在1946年,印度驻华大使潘尼迦先生便向悲鸿致意,欢迎悲鸿再一次去印度举办作品展览。虽然,悲鸿生前曾多么希望再去访问邻邦印度,以便更进一步观摩那些古老而辉煌的艺术品。但他决不能选择这个时间,因为这是人民最需要他留下来为革命工作的时候。

冒险呼吁和平

形势日趋紧张,北平城内物价一日数涨,街头巷尾拥挤着买卖银圆的人,人们急于将国民党的钞票换成银圆,以免贬值。国民党反动派不甘心灭亡,仍在做垂死的挣扎,警车尖厉地呼叫着,城内开始大搜捕,许多人被投进黑沉沉的监狱。

天气冷了的时候,已经可以听到解放军的大炮声了。北平被强大的人民解放军包围,城门紧闭,粮价大涨,蔬菜和鱼肉等都运不进来。人们吃着早已准备好的咸萝卜,有时也用黄豆泡豆芽吃。

这时,北平城内还有大量的国民党军队。虽然他们已如瓮中之鳖,但如果继续顽抗,必将给人民的生命财产造成巨大的损失。何去何从?急待抉择。当时统率这批军队的傅作义将军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决定邀请北平的一些学者、名流征询意见,悲鸿也是被邀者之一。

会场空气异常紧张,傅作义将军只作了简短的致辞,表示愿意虚心听取大家对当前时局的意见,但没有人发言。显然,如发言要求和平解放北平,是要冒危险的。悲鸿终于打破了沉默,第一个站起来发言,他用坚定有力的声音说:“北平是一座闻名于世界的文化古城,这里有许多宏伟的古代建筑,如故宫、天坛、颐和园等,在世界建筑艺术宝库中也是罕见的。为了保护我国优秀的古代文化免遭毁坏,也为了保护北平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免受损伤,我希望傅作义将军顾全大局,顺从民意,使北平免于炮火的摧毁……”沉默的空气被打破了,人们的脸上绽开了笑容,会场开始活跃起来。紧接着,著名的历史学家杨人楩教授站起来发言。他兴奋地说:“我完全支持徐悲鸿先生的意见,如果傅将军能为北平免于战火做出贡献,我作为一个历史学家,将来在书写历史时,一定要为傅将军大书一笔。”随后著名的生物学家胡先骕、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等人都纷纷发言,热烈希望傅作义将军以北平人民的安全为重,争取早日和平解放北平。傅作义将军认真倾听了大家的发言,最后他站起来表示感谢大家直言不讳。

会后,人们奔走相告,感到北平和平解放的希望越来越大了。

当天晚上,已经夜深人静,电话的铃声响了,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粗重嗓音:“找徐悲鸿亲自接电话!”我回答说:“他已经睡了,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他却反问:“你是谁?”随即恶狠狠地说:“你告诉徐悲鸿,叫他小心脑袋!”

悲鸿的处境和许多人一样,是危险的。为了防止意外,我们在围墙上安装了铁蒺藜,但是悲鸿的许多学生和朋友仍为我们担心,他们经常来我们家里看望。这时候,一个地下党员悄悄地来到我们家里,为我们安排和田汉同志见面的机会,他将带来解放区的许多消息。

第二天晚上,悲鸿派车接来了阔别多年的田汉同志。这是一个停电的夜晚,在我们的起坐间里燃起了一支蜡烛,悲鸿、吴作人、冯法襈和我围着风尘仆仆的田汉,倾听他低声而欢喜地描绘解放的情景。他带来了许多令人兴奋的消息,特别是带来了毛主席和周恩来同志给悲鸿的问候。他来北平之前,见到了毛主席和周恩来同志,他们希望悲鸿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不要离开北平,尽可能在文化界多为党做一些工作。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消息啊!敬爱的毛主席和周恩来同志在指挥全国人民解放战争的戎马倥偬之际,还如此系念着北平的文化界,系念着悲鸿,这使我们受到极其强烈的感动。悲鸿一向苍白的脸色变得红润起来,他那双温和的眼睛里溢出无限快乐的光芒,过去生活中的许多阴影仿佛在片刻之间都消失殆尽。

忽然,大门口传来了我们刚满两岁的男孩庆平的号啕大哭声,我惊慌地跑出去。在门房前,两个持枪的国民党士兵正在和看门人纠缠,他们恶声恶气地要查户口。同时端起枪,把刺刀指向我。我急忙招呼他们走进悲鸿的画室,一面高声叫人拿烟倒茶。我小心地把户口本送到他们面前,其中一个摇晃着脑袋看了一眼,便问:“就这几个人?有外地来的人没有?”我的心猛地颤抖起来,但我冷静地回答:“没有!”他们用搜索的眼光环视着四周,一个士兵大模大样地抓起桌上那盒“三炮台”香烟塞进了口袋。然后他们便端着枪,悻悻地去敲隔壁人家的大门了。

不到十点钟,胡同里已经没有了行人。我跑出胡同口,小心地向周围看了看,没有见到可疑的人,便急忙派车将田汉同志安全地送走了。

白石老人的插曲

次日,我们去看望齐白石先生,才知道他也受到恫吓。有人对他造谣说,共产党有一个黑名单,进北平城后要杀一批有钱的人,名单中就有齐白石的名字。于是,白石老人打算离开北平。但是,他对居住了将近半辈子的北平,感情很深,依依难舍。

我们走进西城跨车胡同的安静庭院,栅栏里面是一排向阳的北屋,外间是老人的画室,里面的套间是老人的卧室。当悲鸿和我迈进他那间朴素的画室时,满面愁容的白石老人扶着椅背颤巍巍地站起来迎接我们,悲鸿和我耐心地劝说白石老人,叫他不要听信谣言,并且保证他将来一定能受到共产党的尊重。同时,悲鸿还谈到北平和平解放的可能性很大;并表示如果一旦出现意外,可以接白石老人到北平艺专去住,那时我们全家也搬去,和全校师生住在一起,可以受到大家的保护。年近九十的白石老人的听力已很差,悲鸿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这些话说清楚。

悲鸿与白石老人的友谊要追溯到20世纪20年代末,几十年来他们两人交往亲密,已经结成知己,感情深厚。白石老人对悲鸿怀着无限的信任和尊重,所以当悲鸿来到白石老人面前,力劝他不要离开北平时,白石老人便毅然取消了香港之行。他还殷勤地挽留我们吃了湖南风味的午餐。当我们起身告辞时,他微笑着,重新显出一向的安详和平静。

终于等到春天

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了,天安门城楼上升起了第一道黎明的曙光,北平和平解放了。1949年1月31日,全市举行庆祝北平解放的盛大游行,我挤在北平艺专的队伍里,和大家一起振臂高呼。虽然,天气严寒,呼啸的北风仿佛要把人刮跑似的,但人们的心却是热乎乎的。

悲鸿也异常忙碌起来,在他坎坷不平的一生中,掀开了崭新的一页,这是他一生中最美丽最鲜明的一页。他和许多来自解放区的文艺工作者见面、座谈,深深地被解放区丰富多彩的美术创作吸引,这些作品真实地描绘了解放区人民的生活画面,充满了强烈的战斗气息。

1949年的春天来到了,这是北平解放以后的第一个春天!我们的院子里也春意盎然,很多朋友像郭沫若、沈雁冰、田汉、郑振铎、翦伯赞、沈钧儒、洪深等都来到我们这宽阔而僻静的庭院里,大家快乐而兴奋地聚谈着,满怀信心地遥望新中国的美丽远景。在悲鸿的一生中,也开始了他生命中的春天。

(本文选自《文史资料选辑》第4辑,北京出版社197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