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济美:重庆磁器口大屠杀现场见闻
1949年冬,重庆解放前夕,轰动全国的磁器口大屠杀案,就发生在被称为“杀人工厂”的中美合作所内。
神秘的山谷,罪恶的集中营
磁器口地处歌乐山麓,嘉陵江下游的右岸,今属重庆市沙坪地区。清代时为瓷器集散口岸,故名。抗日战争爆发后,部分大、中学校和工厂相继迁入,逐渐兴隆。重庆丝绸厂(亦称“缫丝厂”)设此。1939年,国民党特务机构军统局迁此办公;1942年,中美合作所也在附近建立。自从中美合作所决定在此建所以后,禁地更为扩大,世世代代居住此地的农民,被限令在半日内离境,把他们赶出这幽静的山谷,从此歌乐山下周围四五十里,被围墙、碉堡、电网、岗哨、警卫森严地包围起来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这个神秘地方,除特务人员可以自由出入外,其他任何人是不能擅入禁地的,也不容许别人随便接近它,否则就有遭到逮捕和枪杀的危险。据说,在抗战时,有国立六中的四个流亡学生,没有搭车,徒步进城,误入了这个神秘的山谷,立刻被捕。军统特务怕泄露这个山谷的机密,一直将他们关押到1949年重庆解放前夕被屠杀了。从这一件事可以了解到禁地的神秘性和军统特务的残暴行为。
特务闯入家门,强行带走了朱恺
1949年春,武汉临近解放。我同姨姐夫朱恺携眷去了重庆。当时除客观原因外,在主观上还认为有国民党政权的存在,还有一线的希望。抵重庆后,到处在缩编裁员,知道国民党残余势力大势已去,无法挽回,虽有人给我介绍工作,也不愿意再去工作,遂暂居重庆;朱恺闲居壁山。
9月中旬,朱来我处商讨如何解决生活等问题。19日晚,“保干事”带领几个特务入室,以查户口为名,将朱强行带走,并说:“保长要他去谈话,一会儿就可转来。”当时,我还认为可能是朱没有按规定及时报户口出了问题,直到深夜12时朱还未返家,知道遇到了意外,遂去保长家打听消息。而保长说:“没有找朱恺谈话这回事呀!”我大吃一惊,更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次日到处打听消息,都无结果。
直到11月中旬,由重庆稽查处释放回来的陈某来我家告诉说,他与朱恺关押在一起,他是用120元现大洋赎出来的。他要我赶快弄些现洋去赎朱恺出来,否则可能会有危险。那时我一方面愁于全家人的生活问题,另一方面认为朱不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人员,总会被放出来的。这种幼稚的主观愿望,终于在无情的现实中成了泡影。说明我对国民党政权统治下的黑暗社会,是缺乏认识的。
11月27日,重庆接近解放,全市一片混乱,街上商店关门闭户,国民党残余势力忙于抱头鼠窜,到处抢掠。我按陈某的指点找到位于新世界饭店的稽查处打听朱恺消息,说已解往合川去了。当时认为“解走”显然是一个推托之词,可能没有解走,人还在该处。可是到处是国民党军警和特务搞破坏的爆炸声,深深地震动了我的心弦,尤其是二〇兵工厂的破坏最为厉害。我的住宅与兵工厂隔嘉陵江相对,相距仅几百公尺,震得房门洞开,摇摇欲坠,我担心全家的生命都没有保障。
突闻噩耗,悲痛欲绝
28日起,全市成了真空,但枪炮声还是不绝于耳。市民们一方面组织自卫队护厂护店和修理旧时的防空洞,以防国民党残余势力溃逃时的破坏及派遣飞机轰炸市内重要设施;另一方面组织广大群众准备欢迎解放大军进城。30日晚,人民解放军在全市人民的欢呼声中威武雄壮地开进了山城,从此,西南最大城市重庆得到了解放。
12月1日上午,我去设在国民党重庆党部原址的军管会公告失踪人员登记处探询朱恺的消息。进门后,一位同志告诉我:“朱恺于11月27日晚在磁器口大屠杀中被杀害了,你明日去收尸吧。今晚7时你先去新世界饭店开会。”得悉这个不幸消息之后,我心如刀割,悲愤万分!那晚7时我去新世界饭店,由一位原系共产党地下工作人员的郭同志向到会人员做报告,他详尽地介绍了磁器口大屠杀的情况。他说:“我那时公开的身份是国民党稽查处的指导员,在屠杀前,我曾多方营救革命同志和无辜群众,实无办法。屠杀这32位同志时,卡车在前,我乘坐吉普车在后,刚抵歌乐山下,枪声已然响起,我实无可奈何。明天,你们同我去辨认尸体。”
次日清早,我去磁器口,到达杨公桥时,附近居民纷纷说:“前几天晚上,机枪不断地响着,天晓得死了多少人啊!”我一进入中美合作所大门,就看见到处都遭破坏,沿途还有两个被害者的尸体。那时,数不清的人在寻找自己的亲人,我一直沿着马路上山,至特务头子戴笠公馆门口,一路上血迹斑斑,弹痕累累,道旁和树梢,尽是烈士们的遗物。后来在马路上边的大尸坑中,方才寻着朱恺的遗体。该坑共埋了32具被害者的尸体,男女老少都有,纵横交错置于坑里,均未掩盖。
我目睹惨状,心胆俱碎,双泪直下,心中久久无法平静。这是国民党特务屠杀人民的铁证。相距几百公尺处,系白公馆,见到有的同志被打死在粪坑里。越过马路,是有名的渣滓洞集中营,在那里有几百个革命志士惨遭杀害,特务们还纵火连同烈士尸体和房屋一起焚毁,真是惨无人道!过了马路转弯处,有一所小房子,屋内停放着几十具棺木。据左右人谈起,杨虎城将军和黄显声将军的遗体都在里面。我因忙于处理朱恺后事,没有详细打听下去。直至夕阳西下,寒风凄凉,行人渐稀,我才将朱恺遗体于刑场下面的泥土中草草埋葬完毕。
(本文选自《文史资料存稿选编》第14辑,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