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世界是一片荒原17
姨娘的婆婆出院的那天,我们这座南方小城竟然飘起了雪,赵珂连打三个电话叫我起床看窗外的大雪,我半坐在床上裹着被子,听她在雪地里忽近忽远的兴奋大叫。而教师公寓门外,周朝扯着大嗓门喊我的名字叫我出去看雪,某种程度上他们俩带来的精神聒噪已经引起了我的神经警觉。
又是一年冬天,我已经不记得老家的冬天是何种姿态了,是后山被风压弯嘎嘎作响的竹林,还是池塘上薄得不敢下脚的冰面,来到城市后,我好像跟着一起城市化了,小方格子房隔绝熟人社会的联系,每个人善良又疏离。
“这么出神,是在想本帅哥我吗?”周朝还是那样贱嗖嗖在我耳边低语。
“不,我在想藜蒿。”
周朝半弓的身体一下弹直,不可思议道,“我就说上次你们孤男寡女在江边肯定有问题!”
我白了一眼,“脑子里除了谈恋爱没别的?”
“那你想他干嘛?为什么想他?为什么不想我嘞?我这么帅的帅哥笔直的站在你面前你还有心思想别的?”周朝自恋起来如同此时越下越大的雪,看起来有股永不停止的硬气。
“不过话说回来,有几天没见他了,他该不会在偷偷努力,想在下次大考压我一头吧!”周朝抓一把栏杆上的雪揉成一团,一个飞镖扔在院里。
“放心吧,别人就算不努力也能压你一头。”
周朝还在喋喋不休,我的神思却已飘向飞雪之外。
细数我生命中出现的这几个人,赵珂,周朝,黎蒿,冯扬,每一个人的出现都在往不同的方向塑造我。
后脖颈又开始痒了,我下意识抓了一下,没想到一发不可收拾,越抓越痒,很快脖颈处就湿疹一片。
周朝已然看呆,张开的嘴停止了发声。
“走,去医院。”
周朝一个火象星座,能做从来不多说半个字,很快就把我逮到最近的门诊,挂号开了药。我没告诉他有百分之五十的遗传,只说偶有复发。
我看到周朝脸上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想说什么却又半路出家。
“如果你是要问还有谁知道,那我可以回答你,都不知道。”
周朝瞪大眼睛,“你是个蛔虫吧你。”
周朝明晃晃的性格和永远朝气的脸,不难看出身边完全不缺人关心爱护,甚至凭借着自己的脸和幽默的嘴皮子能在任何场合里混得风生水起。
我的青春,已经不能用明媚来定义,而是被推土机平整过的土地,看似适合播种,实质上已干涸了地下水,水一浇,种子开始腐烂。
因为我母亲的事,我的成绩已经落下了一大截,在这个视成绩如命的学生时代,成绩落后,只会被标榜一个原因就是贪玩或者是早恋影响学习。
班主任毫无意外的找到了我的姨娘,此刻的姨娘仿佛终于从方辰夏的桎梏中脱离出来,认真的看了一下我的大考成绩。
当晚,姨娘来到我的房间坐在床边,语气轻柔却有些语重心长的说,“这段时间我好像对你关心不够。”
桌面白色卷子反射着台灯光照着我脸色发白。
姨娘叹了口气,“我们小风长大了,话也变少了,姨娘真的希望你不要有压力和负担,姨娘会保护你的,不会让你受委屈。”
夜晚的沉默总是静的发沉,我总觉得姨娘知道母亲的事,甚至知道我的生父是谁,但她选择不告诉我,应该有她自己的考量。
“姨娘我很困,想睡觉了。”
姨娘起身,柔声说道,“好,记得把牛奶喝了,睡个好觉。”
等姨娘带上门,我关掉台灯,窝进被子,浏览器上“冯玉”的新闻报道在我眼前一点点闪过。
冯玉,冯扬的二叔,上次在医院病床上第一次见他。
关于冯玉,新闻上只说他是某个日用品公司的老总,十几年前因为摔下悬崖遭成了终身残疾。
一次课后,冯扬看到我后脖颈的一片红疹,丢给我一瓶药。
“从你二叔那儿顺的?”
“你记性倒是好。”冯扬还是一副谁也不屑的样子。
“我听说这个病是遗传,你二叔家还有别人也是这样吗?”
“我爸。”
“......那你爸现在怎么样?”
“死了。”
“.......冒犯了。”
冯扬看了我一眼,“擦完了再找我。”
窗外的雪花簌簌而下,没有丝毫要停止的样子,旁边的冯扬趴在桌子上睡了,我盯着课桌下的手机,陷入了沉思。
赵珂找到我,一脸害羞又期待的说,周六要和天南星见面了。
“你们之前不是说要保持神秘感吗?现在就可以见面了?”
“忍不住了,自从知道他在隔壁学校,我就一个劲儿想知道他是谁。”
赵珂看了看我,“周六跟我一起去嘛好不好。”
“你害怕?”
“不是,是紧张,好像那个网友面基。”
“你最好祈祷他是个帅哥。”
赵珂不好意思笑笑,“我跟你有同样的祈祷。”
周六早晨,我前脚刚踏出门口,周朝拍着篮球从楼梯上走下来,一个大力拍下的篮球磕在台阶边缘,只见蓝球以九十度的一半朝我面门飞过来,我下意识抬起双手挡住,却还是晚了一步,我的颧骨已经生生接了一球。
闭上眼的那刻,滚烫的泪水从我脸上滑过,只听周朝慌慌张张的跑过来,我已经完全不想听他说什么,脑子嗡嗡的。
此时赵珂打电话过来,周朝接起,语无伦次的和赵珂说些什么,几分钟后。耳边响起周朝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委屈和不可思议,“你今天打扮成这样竟然是为了去见网友。”
我忍住痛,“少说屁话,扶我起来。”
周朝这才跟长了眼一样,手忙脚乱的拉起我的胳膊。
“去医院不......”周朝说话声音都小起来,“我看你脸好像肿了。”
“你还好意思说?”我瞪着他。
“你今天要去见谁啊。”
“见帅哥行了吧”我捂着火辣辣的脸,感觉下一秒就要烧起来。
周朝沉默着,突然间我的身体被横向悬空起来,周朝不知那儿来的大力将我拦腰抱起。
“你在干嘛啊?”我忍住嘴角撕扯的伤痛说道。
“送你去医务室。”
“今天周六。”
“那就去医院。”
“.......要不然你换个方式,用背的行不行,这样被抱的人不至于那么丢脸。”
周朝脚步一顿,偏过头看着我,接着我的脚落地又悬空。
我心中一叹,这孩子不知道又哪里搭错了筋。
忙活一阵,等我和赵珂会合时,她已经和‘网友’聊得热火朝天了。见我脸上贴着纱布,一下子怒目圆睁起来,“周朝这小子,我非把他头拧下来不可!”
“痛不痛?”赵珂轻轻吹着我的脸颊。
我摇头,看向她身后,小声说道,“天南星?”
她冲我眨眨眼,微微点头,双颊泛出一圈红晕。
“是个帅哥,不错。”我欣慰地点点头。
赵珂凑近我,俏皮的眼神扫过我的脸,“你也觉得是吧。”
我点头,“是周朝看见会嫉妒得发疯的那种。”
赵珂拉着我的手走过去,“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好朋友宋筊,我在信里和你提过的。”
“他叫吴哲文。”赵珂看着我,“你可以叫他一米九。”
我打量了吴哲文一眼,只见他站起来确实是比一旁同龄男生要高出一头的。
男生只要超过一米八,这事死了都得刻在墓碑上。
吴哲文站起身,仰视的滋味只有颈椎知道。
“宋筊对吧,我常常听赵珂提起你。”
我看了赵珂一眼,感觉我才是那个陌生人。
“你们饿了吧,我去点吃的。”
吴哲文开口拦住赵珂,“我去吧。”
吴哲文在前台的间隙,我和赵珂正小声讨论,沉浸到身旁路过的人碰到了我的手肘又在我旁边停下都后知后觉。
“黎蒿?”赵珂抬起头看向我身旁。
我转头,“你咋在这儿?”
黎蒿坐在对面,“我找你。”
“有事?”
黎蒿点头,转头对赵珂,“我借走宋筊一会儿。”
赵珂笑了,“有借有还。”
黎蒿站起身,将我拉起来走到了门外。
我仰起头,这辈子没觉得高个子男对颈椎有这么大影响。
“请说。”我对黎蒿眨眨眼。
“你脸?”
我摇头,“问题不大,你说。”
“我听赵珂说了。”
我疑惑,“说什么了?”
难道赵珂把我们悄悄将黎蒿和周朝组成一对夫妻的事儿泄漏了?
黎蒿看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
“虽然吧……但是……也情有可原对吧。”我试图说些什么却被黎蒿打断。
“你母亲……”
我一口气卡在胸腔,上不去下不来,呆楞在原地,那股结郁的感觉冲上了脑门,一朵蘑菇云在我脑子里炸开,情绪四处飞溅。
“那正好,你知道我想知道什么吧。”我已经没什么可保留的了,像只泄了气的皮球,靠最后那层皮硬撑着球的样子,“说说吧,我想知道的。”
黎蒿将我拉向绿荫处,沉默了一会儿开口,“我的父亲并没有去世。”
我震惊抬头,黎蒿低垂着眉眼,像是知道我下一句话要说什么。
“相反他活的好好的,还组建了新的家庭,但我妹妹永远停留在那片冰冷的水域。”
黎蒿声音越来越低,我从未听过他如此低迷的声音。
“每年去江边,我都会连着他一起祭奠,就当他已经随我妹妹去了。
说着他拿出一张照片,上面没有黎蒿,看起来是他父亲的新家庭。
“他每年都会在朋友圈发家庭合照,我看着他的新女儿一天天长大,就像看到了我妹妹。”
黎蒿将照片递给我,“我说这些并不是让你同情我,相反,我必须把他说出来,因为我父亲确实认识你母亲。”
身边飞驰而过一辆车,排放的废气钻进我的鼻子,我忍不住想作呕。
我弯下腰,四肢无力,脑壳发晕。
“能带我去见他吗?”我抽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扣出一句。
黎蒿蹲在我身旁,“抱歉,暂时还不行。”
我心中郁结的气突然泄下来,听到黎蒿的回答不知道是幸好还是侥幸,或许我自己也没准备好吧,面对一个巨大谜团,只撬开他的冰山一角便让我窒息。
“但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我静默的站着,“你说吧。”
“我父亲帮你母亲代笔写过信,是写给一个军人的,但他也只知道那人叫作冯,后来你母亲不再找他代笔,自此再也没收到过冯的来信,直到他收到一张喜帖,转交给了你母亲,后来就再也没有来过。”
“他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最后见到你母亲那天,天降大雪,你母亲依然出现在了取信口,穿着一身红袍在纷白的雪地里看着那张喜帖,失魂落魄的离开。”
黎蒿的话悬在我头顶,像小和尚清晨撞钟的回响,震得我脑子发晕。
此时赵珂和吴哲文走出来,赵珂见我坐在地上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迅速掏出巧克力剥开就往我嘴里塞。
巧克力在嘴里酣甜,夹杂着一丝涩和苦。
“好点了吗?”
赵珂以为我低血糖又犯了。
我点头,也不过多解释。
黎蒿把我送到学校,我这样是肯定不敢回姨娘家的。
还没走到楼下,就看到周朝在门口来回踱步,见我出现,他边走过来边喊,“你俩啥时候成网友了?”
黎蒿转过头,“什么网友?”
此刻我的心情还未平复,便不应答。等周朝走近,我转身对黎蒿说,“你先回去吧,等我找你。”
我需要时间平复这该死的情绪。
黎蒿没动,周朝倒先开口,“行了你走吧,宋筊交给我了。”
“我不放心。”黎蒿突然开口,我和周朝同时抬头。
“你不放心什么?”周朝歪着脑袋,“我还能把她吃咯?咸萝卜吃多了你?”
黎蒿俯身在我耳边,“好好休息。”
我没心思想别的,点头。
周朝大小眼盯着我们,“请你们注意社交距离,说的就是你黎蒿,你挨这么近干什么!”
为了避免周朝这傻子犯驴,我赶紧打发黎蒿离开,顺带扯着周朝上楼。
相较于冬天,我更想活在热烈明媚的夏天。
赵珂跟我不同,尤其喜欢冬天,觉得红薯奶茶在怀,缩在被窝里听外面雨落,静静地看小说是最幸福时刻。
周朝也喜欢夏天,理由是打篮球时送水的人多。
黎蒿中意春天,我曾在他书签上见过一句话:春来无事惹花忙,上枝头,自来香。
这是我少不更事自觉满腹才华的时候投稿的散文里一句。
眼看学期快结束,逼近年关,我的成绩依然落下不少。赵珂也同我难姐难妹,虽然没落多少但已经是她不能接受的程度。
“男色误事,男色误国。”赵珂一边默念一边写数学大题,写了好久硬是算不出来,当场把笔一扔,瘫在奶茶店的硬皮沙发上。
“进展如何?”
“负百分之十。”赵珂语气恹恹。
“为啥?喜新厌旧?”
赵珂看着我,眼睛突然睁大,“有可能,万一吴哲文不止我一个笔友,而是一箩筐呢?”
“他哪儿来这么多时间?”
赵珂一个动作起身,神秘兮兮的看着我,“别小看男人,一个个精明着呢,一张嘴一抹嘴把咱们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我点头,深表赞同,就单从我们三代为女的家庭来看,男性生物能靠住,公猪得上树。
“诶,你知道吗?”赵珂凑近我,“周朝那小子有情况?”
我诧异道,“谁眼睛瘸了看上他?”
赵珂撇嘴,“我碰见他好几次拿着手机语音叫什么宝宝,宝贝,把我恶心得鸡皮疙瘩塞满课桌。”
“咿惹……”我摆摆手,“别恶心我啊。”
“要不你把他叫出来,咱俩审审他?”
我摆头,拒绝,“我不叫,搞得好像我暗恋他似的,周朝知道还不知道怎么自恋。”
赵珂思索半刻,“也是,要是你,黎蒿周朝吴哲文,你选谁啊?”
“没别的选项吗?就非得是他们三个?”
赵珂摊手,“咱周围就这几个男生啊,我倒是想有附加选项,问题是没那个条件啊。”
“唉……”
“你选谁?”赵珂再次抛出。
“我一个……”我伸出手指竖在赵珂眼前,“不选。”
“为什么?”
“为什么?”
一男一女声音在我空中重叠交错,一个带着满满的惊讶,另一个却带着不可思议。
我看着赵珂略带尴尬的眼神,回头,黎蒿双手插在黑色风衣口袋里,面无表情。
旁边的周朝瞪两颗锃亮的大电灯泡看着我,像是要把我脸上灼出洞来。
我头一次有种说别人坏话被抓到的感觉。
“你俩好不道德啊,偷听别人说话。”赵珂虽然也有些尴尬但一向擅长先发制人。
周朝咧着嘴,“你问问黎蒿我俩进来多久了,两个一米八的大男生你俩眼睛看不见啊?”
赵珂嘴巴犹如小辣椒,“一米八怎么了?以后坟头草长得比我们高?”
周朝耳廓通红,败下阵来,“说不赢你。”
我拍了拍旁边的空位,“好了两个小学生,过来,姐姐们请你们喝奶茶。”
周朝书包一甩,怒气沉沉,“点最贵的。”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站起来准备去前台,黎蒿走到我身边,“我去。”
“我去!”周朝拔高声音,“你小子反衬我是吧,你们!”说着指了指我和赵珂,“是不是喜欢这种闷骚款的?”
我和赵珂对视一眼,心照不宣,赵珂捏紧了嗓子,忸怩道,“哎呀,被看穿啦~”
我浑身一抖,赶紧走了,留下周朝气急败坏。
黎蒿站在前台,我走过去,“喝什么?”
“最贵的。”
我忍住后槽牙打架,“行啊……”
等我和黎蒿回到桌子上时,赵珂一脸看好戏的表情盯着黎蒿,又瞟了瞟周朝。
“你知道贼眉鼠眼怎么写吗?”周朝下巴一抬,对赵珂说。
“我知道,此刻肯定出现在我脸上。”赵珂猛吸一口,像是沸点的开水,咕嘟咕嘟忍不住冒泡,“但你小子金屋藏娇……”
周朝猛的睁大眼,耳廓染上樱红。
“喜欢我的人多了去了,还需要藏吗!”周朝辩驳得大声,眼睛不自觉飘忽了一下。
赵珂却没打算放过他,坏笑道,“心虚什么?知道眼瘸的人很多被你迷惑,要真是喜欢你的人,你至于这么慌么?”
我和黎蒿面对面坐着,不约而同看向周朝。
“另有隐情啊原来是……”我接过赵珂的话音。
周朝眉头一皱,眼睛转向我又看了看旁边盯着他的黎蒿,摆足了一副死鸭子嘴硬的态度。
“哪个班的?”赵珂眼睛一眯,“不会是上次那位什么晗?”
“我倒是经常看见周朝和邹羽晗呆在走廊上。”黎蒿淡淡的补充了一句。
“真哒?!!!哈哈哈哈哈”赵珂仰天大笑,“被抓现行了吧!”
周朝一个后肘撞上黎蒿的胳膊,“你啥时候看见我跟她在走廊啦!你造谣我是吧。”
“哎呀怕什么,早恋又不可耻。”我宽慰周朝。
“可耻的是藏着掖着不告诉我们。”赵珂撅着嘴,“怕是有人要重色轻友哟。”
“我没有啊各位大爷,我清清白白一好青年被你们造谣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啊!”周朝抓着脑袋,看上去非常愁闷。
“黎蒿?周朝?宋筊?赵珂?”
我们四个人的名字通通被点了一遍,要不是在校外,差点条件反射课上被点名。
周朝和黎蒿回头,来人站在门口,小小一个镶嵌在玻璃门正中间,逆光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柔和。
“说曹操曹操闪现。”赵珂低语一声,带着揶揄看向周朝。
周朝回过头来,脸色十分不自然。
“咱们要不要闪?”赵珂俯低身体道。
我点头,“是非之地,撤!”
周朝一把抓住起身的黎蒿,带着SOS的目光,我和赵珂对视一眼,“难兄难弟你就留下来吧,我们走。”
黎蒿被强迫留在原地,我和赵珂路过邹羽晗身边,互相报以微笑,毕竟谁也拒绝不了漂亮女孩。
他们仨说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黎蒿那家伙一点口风不透,周朝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和当天头埋进土里的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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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辰夏有鼻炎,婴儿时期呛了奶,天气转冷、灰尘柳絮、甚至吃完辣椒都会不停打喷嚏。
为此,姨娘找了不少中西医,各种治疗方案都在试,但随着方辰夏一天天长大却没有起丝毫效果,姨娘和姨夫寻医问药的频率减少了。
我每次都避免和方辰夏在个一桌上吃饭,小孩不懂打喷嚏要背过去或是埋在手臂弯里,吃饭时一个响亮的喷嚏混着鼻涕几次落到饭桌上,顿时没了食欲甚至看见方辰夏就想绕道走。
婆婆虽然现在要长期躺在床上,但对方辰夏的爱恨不得让她立马起身进行康复训练,方辰夏一哭,她嘴都没办法完全张大也要哄着,方辰夏一不吃饭她就着急示意姨娘到她这里拿钱给孙子买好吃的。
溺爱之程度,不知道的以为方辰夏长大能拯救人类。
这天婆婆生气了,和姨娘冷战着,低气压连方辰夏都有察觉,坐在一旁看电视声儿也不出。
我走进门时,身体莫名一股电流穿过,结结实实给我来了一个寒战。
我对视上姨娘,姨娘眼里莫名带着些愧疚。我不明所以,姨娘却别过了头。
回到房间,发现我的房间多了一个连桌书架,我一看就明白,这是给方辰夏准备的。
原本就不大的房间被书架逼仄成仅供一个人进去的通道。我心里默默地掀起一股冷风,掠过喉咙,喇嗓子。
我重新背起书包,走出房门,谎称有卷子落在学校,姨娘只是默默点头,目送我出了家门口。
回到教师公寓,周朝闻着味儿就找过来了,敲我的门。
“你不是回家了吗?”周朝进门,“怎么回来了。”
我戏谑道,“这下真成常驻人口咯。”
周朝回头看我,“真的吗?哥罩你。”
周朝怎么就不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呢,仅仅一句话便能猜出我的处境。
“我问你。”周朝坐在一旁,“上次在奶茶店……”
我没转头,等待他的下文。
谁知道这小子半天不开腔,我偏过头去,“奶茶店怎么了?”
“为什么不选我?”周朝眼睛也不眨,看上去倒是十分认真且求知。
“选什么?”我回过头,“为什么要选,这不全都在这儿嘛?”
“普遍性跟特殊性你没学过啊,那能一样吗?”
“那你们几个还真没有一个特殊性。”
“怎么没有?!我!”周朝激动起来,“我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这不得甩别人十几条街?”
我瞟他一眼,“我们喜欢的呢,是帅而不自知的,你过于张扬了。”
“哦,喜欢蠢的是吧?”周朝很是怀疑的看着我。
我点头,没说话。
周朝摆正我桌上的梳妆镜,忽然粲然一笑,看得我心里发毛。
身边的人都知道我不过生日,问及原因就是说麻烦。
这天,周朝神秘兮兮敲开我的门,“你猜我给你带什么了?”
我倚着门框,朝他身后看了看。
“你快猜。”周朝显得很兴奋。
“蛇。”
“……你喜欢这个啊……”周朝面露难色。
周朝一本正经犯难的样子让我忍俊不禁。
“我知道,是只小猫。”
“我就说你属蛔虫吧!”周朝从怀里捧出一只幼猫,小心翼翼放缓了呼吸生怕惊扰到小家伙。
周朝就住我楼上,捡到小猫的第一天晚上我就听到了,亏这二傻子还以为没人知道。
周朝双手捧着小猫,像极了献哈达。
小猫在他手里端坐着极为乖巧,只是一双圆鼓鼓的眼睛显示着对陌生外界和陌生人的紧张。
“它叫什么?”我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划过小猫的脑袋。
“没取。”周朝侧头看着小猫,“要不咱俩取一个吧。”
我看着小猫黑不溜秋的瞳孔,圆脑袋比身子都大,“要不然叫大头吧。”
“行啊,宋大头还是周大头?”
“……非要加人的姓?”
“要不叫宋人…宋人头吧。”周朝笑着,“霸气。”
“你好好取。”我否决他的意见。
“那就叫大头,大头大头下雨不愁。”
小猫放在了我家,周朝每天雷打不动一天三次跑下来看大头。
不管我在干嘛,几秒钟没见到就会里面夺命连环call。
因为有大头的到来,我的人生苦果终于有一丝甘甜。
小猫离开妈妈早,还不会埋屎,每次我教完她,一次学会了下次继续乱拉。因为流浪过,猫粮每次都空盆。
我和周朝带大头去附近宠物医院打疫苗时,大头格外的乖,不吵不叫乖乖挨了一针。
每次我出门,大头都会目送我离开,之后就在门背后哇哇的叫,听得我恨不得不上这个破学,想永远和大头待在一起。
此刻我人生最大的烦恼,已经被悄然化解成学校的学习,生活的琐碎和大头的成长。
当我们四个人齐聚在一起时,已经是四月份。
“选什么?”
“选什么?”
“你问我?”
“不然呢?”
看着周朝和赵珂大眼瞪小眼,我和黎蒿沉默得很一致。
“就别学电视剧里纠结了,什么拿手选什么。”我说。
“都拿手。”周朝很是纠结的样子。
“那你文理兼修。”赵珂很不给面子。
“你呢?你也都拿手?”赵珂转头问黎蒿。
“政治、物理、地理。”黎蒿看起来像是提前考虑好了。
“那我也政治物理地理。”周朝不甘示弱。
赵珂点头,“你呢,宋儿。”
“理化生。”
“你们仨目标真清晰啊,衬得我像个笨蛋。”
“你选啥?”周朝问。
“还能选啥,宋儿的那三科我加起来都不超过一百。”
“政史地咯。”赵珂双手托腮,“还能勉强进前一百。”
周朝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赵珂,“我们几个选科是不是太顺利了?怎么一点没有电视剧里的生离死别啊,难道没有人为了我改选吗?”
“孔雀开屏。”赵珂嫌弃地看一眼周朝,随即调笑道,“问问你的邹羽晗呢?”
“啧,赵珂!”周朝横眉,“都说了别乱传我的绯闻。”
“哟哟哟,你的绯闻,还少啊。”赵珂有样学样。
“都快高二了,怎么没人喜欢我呢。”赵珂故作忧愁。
“也没人喜欢我,没事,咱们互相喜欢。”我拉着赵珂的手,非常郑重的安慰。
“好姐妹!”赵珂大义凛然,“就让我们……分开吧……我是天杀的异性恋。”
赵珂放开我的手,皱紧了眉头,像是真的为情所困。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生活真平淡,这就是我们的高中生活吗?”赵珂怕在桌子上,有气无力。
“你们想出去玩吗?”周朝接了赵珂的话。
“去哪儿?”赵珂嘟嘟囔囔,“我看看什么地方能勾起本姑娘的兴趣。”
“长藤鬼校。”周朝搓搓手,“敢不敢?”
赵珂叹气,“有没有一些高雅的活动,这种纯物理攻击,我的精神很疲惫呀。”
“去吧。”
“嗯?!”
“啊?!”
赵珂和周朝不约而同看向黎蒿,彷佛是看到石头说话。
“怎么了?”黎蒿开口,语气波澜不惊。
“施主终于有点人间的欲望啦?”
赵珂惊诧,“石头说话,铁树开花,他玩鬼屋,并称世界三大奇迹。”
“走,陪我们黎蒿少爷玩一玩。”赵珂拱手,“黎少爷,敢问包饭吗?”
周朝接过话来,“我包。”
“那行,周六见。”
周五放学的时候,旷了一个下午课的冯扬突然出现,神情莫名沉重“陪我去趟医院吧。”
“为什么?”我收拾着书包,“你又不是不认识路。”
“三百。”
“啧。”我伸出手指,“一千都不去。”
我急着回家喂大头。
“两千。”
我抬头看着冯扬,“你富疯了?”
“两千五。”冯扬心一横。
“不吉利。”
冯扬看着很心焦,“三千。”
我看着他的眼睛,想不出需要我去医院的理由,唯一能说得通的,是这人叛逆期到了,想疯狂花他爸妈的钱来满足自己缺失的感情。
“不去。”我回绝,“天塌地陷我今天都要回家见大头。”
冯扬急了,一把夺过我肩上的书包,大力拉扯下,我的手臂……扭到了。
我无法形容当时的剧痛,像是被反手压住的犯人,动弹不得,生理性眼泪滚烫滴落在地板上。
冯扬也慌了,却又不敢动我,只好叫来了班主任。正准备下班的班主任被薅回来火急火燎地送我去了医院。
得,早知道迟早要来医院,我不如收了钱再来。
“我没想到以这样的方式让你来医院。”冯扬的语气,说不上是愧疚,只是不似平常的底气十足。
“结果没差别,如果不考虑过程的话。”
“我是有非常要紧的事。”冯扬吞咽着,“所以着急了一些。”
“我给你三分钟讲。”
冯扬有些犹豫,但接下来的三秒钟,将是我人生最大程度上的地震。
“我二叔去世了,就在今天早上。”冯扬平淡的语气,彷佛去世的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然后呢?”
“临死前他说他有一个私生女。”冯扬看着我的眼睛,眼睛里似乎有种笃定的答案。
那一刻我感觉世界如此荒谬,颠倒众生下,天神在耻笑。
“你后脖颈处的红疹,只能是遗传,而且是家族遗传。”
冯扬说得如此平静,却又如此简单,好像他从头到尾都知晓一切。
“我……是私生女?”
我能清楚的感觉到气流在喉间断断续续,没有别的气力再去追问些什么,只能安静地听冯扬叙述着关于他的二叔。
二十年前那个男人驻扎西南,夜晚在山林里巡防时遇见掉进捕猎野猪的大坑里,就此与我母亲相逢。
部队驻扎的日子里,母亲时常去探望,并请求姨娘教她如何写信。一来二去,信件的堆栈成为两个年轻人的心意相通。
我去到母亲身上时,那个男人正值退役,男方家里要求他转业回城里,已经安排上了工作。
他最后一次见母亲,我已经有三个月。
两人以我母亲的一封诀别信,彻底划清了界限。自此男人回城里,接受了家里的一切安排。母亲回到小山村,冒着所有人的口水生下了我。
冯扬说,这是他二叔的自述。
头天晚上精神毅然抖擞,像是回到了年轻时候,还敬了一个标准礼,现在看来只是回光返照。
我问他,你如何确定是我。
冯扬说,他二叔最后已经说不出来,却指了指手腕。
那块早已走不动的表背后,是一张照片,褪色得看不清脸,只能依稀辨别出是一大人抱着婴儿。
自此我才知道,母亲找过他,寄给过他照片,只是在山里的翘首以盼却等来一纸婚讯。
这时我才猛然想起黎蒿说母亲最后一次取信时穿的大红袍,她以为那张喜帖上会有她的名字……
而那个男人,他知道山里还有一个我,却选择视而不见。
在那些回信里,冯扬找到了所有事情的发祥地。他之所以让我来医院,不过是想印证他的猜想。
冯扬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白纸黑字,我一看,心里的震怒和嘲讽顶到了胃。
亲子鉴定这种情节竟然真的在我身上出现,那一刻,除了恶心我找不到其他的形容。
我盯着他的眼睛,心中痛苦悲凉怒火齐聚,半天,我看着冯扬,只能说出一句,“你们是一群自私的疯子。”
这时我才明白,当初他第一次让我去医院,不过是实现他猜想的第一步,因为他知道他二叔看见了我。
我不知道他对他二叔是恨是爱,我此刻只知道所有爱与恨的后果都由我和我痴情的母亲承担。
他知道我在找寻什么,从头到尾都知道,我甚至觉得我们成为同桌是他的一场印证比赛。
内心掩藏的秘密早已被人熟知,并在最平静的时候掀起一股海浪将你迎头痛击。果然,叔侄真亲啊。
我站起身,脚步虚浮,却努力站稳,居高临下看着冯扬,“你得到了你想要的答案,我也得到了,感谢你的答案。”
是啊,我得到了答案。
西南那场地震和泥石流,冲垮了后山的花椒树,冲毁了母亲的坚持,冲淡了我对答案的执着。
我费尽心思寻找的真相,却一早被人熟知,把玩,掌控。我回想一路过来的猜想、探寻、怀疑、努力,都在提醒我我的愚蠢无知。
尽管冯扬想要解释些什么,但我已经没有耳朵再去听一次他口中的任何话。
那天下午,太阳很强烈,水波也温柔,人也很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