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坐在我单车后座的美少年
1
小道消息就好像是一场夏天的疾雨,人们还未来得及撑起防备的伞,就被那伴随着闪电的雨点砸得晕头转向。
鹿小雨坐在卧室书桌前做题,听见客厅里鹿爸一直在接电话,口气里满是无奈。
“哎,老李,不是,就几个孩子一起在家里学习,没辅导。”
“我能骗你吗?老张,咱多少年交情了,我办辅导班能不告诉你吗?”
“真没办。再说了,倩倩学习这么好,也用不着辅导啊!”
也不知道鹿爸接了多少个电话,鹿妈小声说:“鹿老师,喝点水,休息休息。也不是我说你,都说好了不辅导,你又破例,不过纪栩南那孩子倒是挺好的,他帮忙辅导了咱小雨不少。”
“唉,一时糊涂啊!我也不打算教他们了,就让几个孩子组成小组,互相补习吧!”
“也行……”
这几天,鹿爸解释得嗓子都疼了,总算让大家相信,他依旧坚守着自己的原则和底线,并没有开办补习班,只是让几个孩子在自己家里组成学习小组,一起学习而已。
至于这个给鹿爸引起无限麻烦的四人补习小组,也在一条颇为诡异的道路上前行。这个补习班的成员里,鹿小雨和纪栩南似乎都居心叵测,鹿冬是硬塞进来的关系户,只有傅萱是真心热爱这学习的氛围,可她补习了几次之后就去北京参加体育特长生的考试了,小组变成了“三人行”。
鹿冬独自安静地复习,经常撑着下巴进入一种无我的放空状态,按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正在和鲁迅或者朱自清对话,试图弄明白他们写那些如今变成阅读理解的文章时,究竟想表达什么中心思想。
至于鹿小雨,她成功在补习班里实现了智商退化现象,她自己做题时没有那么多问题,可在纪栩南面前就会变得异常紧张,平时会做的题也不会了,平时有点思路的,现在直接大脑一片空白。
她又不甘在纪栩南面前显得那么蠢,每当他们两人独处、纪栩南狂吐槽她的时候,她就自我辩解:“这些题我平时都会,就是……就是看到你太紧张了!”
“因为紧张所以不会做,这就是你的借口?那我问你,你高考紧不紧张?紧张就不会做了?就是越紧张,才越应该会做,不然迟早完蛋。”纪栩南才不管鹿小雨要不要面子,总是用最直白的语言打击她。
可一旦有第三个人在场,纪栩南又对她格外温柔而有耐心,连她偶尔发现自己错在哪里时,纪栩南都会用肉麻到让人如筛糠般颤抖的话来鼓励她。在这巨大的反差之下,鹿小雨逐渐意识到,傅萱是对的,纪栩南真的有两副面孔。
但最大的问题在这里——
纪栩南出来买咖啡,鹿小雨主动陪他,没走一会儿,纪栩南就问:“傅萱这几天去考‘体特’了?什么时候回来?”
“就考两天,所以咱们这周还有两次补习吧?下次可不可以重点补几何题?这一块我特别弱。”鹿小雨将话题拉到学习上来。
“嗯,行。那傅萱是从高中开始学跳高的?是她自己想学的吗?她家人是不是都挺支持她的?”
“是她自己想学的……其实我也想学跳高来着,可是弹跳力太差了,体育也不好,但我手工很好,我会剪窗花!”鹿小雨将话题拉到她的长处上来。
“哦,那傅萱……”
鹿小雨翻了个白眼,放弃挣扎。
没错,纪栩南和鹿小雨的所有话题,都是围绕着傅萱进行的,不管鹿小雨怎么努力地把话题往其他地方引,最后都会落在傅萱身上。她甚至开始怀疑,纪栩南是为了接近傅萱才来参加补习的。仔细回想一下,他就是在走廊上听到傅萱说想要来她家补课之后,才突然空降到她家的。
这让鹿小雨产生了非常微妙的情感:一方面,纪栩南和她聊天,会让她激动、兴奋;另一方面,这个话题却是关于一个高挑美丽的女孩,而且这个女孩还是她的闺蜜,又让她觉得嫉妒。
鹿小雨心理失衡了。
她陷入疯狂的纠结,与此同时,纪栩南依旧问个不停,如果不是因为她拿的是铁罐的咖啡,她一定会把手里的瓶子给捏爆。
鹿小雨前脚踏出便利店,纪栩南后脚跟出来,嘴里还在念叨着“傅萱”,鹿小雨真是烦透了这个名字,她想要把这个名字甩在身后,便使劲把门给关上,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声扭曲而变声的喊叫,回过头时,纪栩南已经跌坐到地上,面部表情痛苦地拧在一起。
而他的腿,正夹在鹿小雨用力摔上的门缝之间。
鹿小雨发誓,在这之前,她从来不知道人类的腿可以这么脆弱。
纪栩南坐在医院急诊室的床上时,恨恨地看着鹿小雨,说:“如果我的腿残了,那我绝对——”
鹿小雨赶紧说:“你放心,我对你负责一辈子。”
纪栩南的表情像是吃了一整颗卤蛋后被噎住,他瞪着鹿小雨,说:“不需要!那我宁愿去当和尚。”
鹿小雨连忙说:“没关系,你当和尚,我就去当尼姑,反正我陪着你。”
纪栩南服了鹿小雨的脑回路,他倒在急诊床上,绝望地盯着苍白的天花板,反思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还好,纪栩南的腿没有断得很彻底,只要一段时间就能康复,为了加快复原速度,医生给他的腿打了石膏,他在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办法骑车上学了。
于是,3月13日这一天下午,春日微熏,鹿小雨站在医院外面,看到纪栩南一瘸一拐地走远,想起2月28日那天,她也是这样望着纪栩南离开的。只不过,时过境迁,这两次的心情已是截然不同了。
鹿小雨深知都是因为自己的疏忽才会让纪栩南落得如此下场,更何况,一想到纪栩南如果因为自己而耽误了学习,影响成绩,她就会自责到睡不着觉。
这种压力不只来自内部,还来自学校。纪栩南在班里人缘很好,当他们知道鹿小雨夹断了纪栩南的腿,而且也许有一定程度的主观故意后,都感到愤然。王斯绮直接跑到鹿小雨的班级里,警告她摆正自己的位置。
“纪栩南很优秀,年级里很多女生都崇拜他,这很正常。但是希望你不要因此而影响到他,如果我没记错,你在年级成绩一直是五百多名,但纪栩南是前十,请你看清你们之间的差距,不要再痴心妄想了!”鹿小雨觉得训斥自己的王斯绮很眼熟,仔细想想,她第一次和纪栩南说话的时候,站在他身旁的女生正是她。
鹿小雨在内心冷笑,王斯绮仗着自己和纪栩南同班,就近水楼台,像花蝴蝶一样整天缠着纪栩南。鹿小雨说:“我是五百多名,但我一直都很努力,并且以纪栩南为榜样,不断进步,你不用拿成绩说事。”
王斯绮不甘示弱,说:“哦?是吗?那我告诉你什么是真正的进步,我从年级二百多名到这次的年级二十五名,这叫进步,你从五百多名到这次的四百九十六名,不算进步。”
这残酷的事实终于让鹿小雨偃旗息鼓,王斯绮乘胜追击道:“不要再说什么纪栩南是你的榜样了,如果你还是现在这种程度,就不配让纪栩南当你的榜样。”
鹿小雨有些蒙了,王斯绮似乎说得有些道理,她动摇了。她在百名榜上找到了王斯绮,第二十五名王斯绮和第八名纪栩南隔得很近,而她的名字则被吞没在茫茫人名中。
鹿小雨的情绪低沉起来,往常,她都会和傅萱说这些心事,可现在因为纪栩南的事情,她有些不敢面对傅萱,更何况傅萱还在北京考试,她也不想因为这点儿小事去发微信叨扰她。终于,她还是掏出手机,从通讯录里找到了那个很久没有联系过的号码,备注的名字是“烦烦的咚”,那是他的QQ名称。
电话被人接起来了,男生用懒散的声音说:“喂?”
“烦烦,是我。”
“嗯,你好久没打来了。”
“因为很久没有这么烦了。”鹿小雨把事情描述了一遍,问,“烦烦,你说我真的连让纪栩南做我榜样的资格都没有吗?”
“谁做你的榜样是你自己说了算的,跟别人有什么关系?”烦烦说,“再说了,纪栩南的事和这个叫王斯绮的有什么关系?她是他妈还是他保姆?下次王斯绮再找碴,你就送她一句话:咸吃萝卜淡操心!”
鹿小雨被他逗笑了,说:“谢谢你,烦烦。”
“没事儿,我以后有不开心的事情,还会找你呢。不过,纪栩南还是挺惨的,我看他最近因为腿伤连公交车都挤不上去。”
这一句话点醒了鹿小雨,她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忧心,却忘了纪栩南还在痛苦的边缘挣扎,她怎么可能因为别人几句话,就真的远离纪栩南?
既然纪栩南因为她这么惨,她也必须做些补偿。鹿小雨在自家地下室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找到了赔罪的“宝物”——一个钢架。
2
纪栩南是一个对自己极其严格的人,也是一个十分自律的人。他的人生需要沿着既定的轨道进行,如果事情不能按照他的计划进行,他就会变得无比烦躁。
比如他每天都要骑自行车上学,可是“暂时腿残”让他连自行车都跨不上去,只能像个机器人一样僵硬地步行。因为这件事,他已经对着家门口的邮筒发了好几次闷火了。
但没有任何一个早上,比这样一个早上更郁闷了:纪栩南走出楼道,看到鹿小雨戴着一个运动头盔,手里还拿着一个头盔,她看到纪栩南,就立刻指着她的自行车后座,说:“纪栩南,上车!”
“我不。”纪栩南冷酷地拒绝。
鹿小雨倒是很有耐心,纪栩南在路旁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她就在旁边慢悠悠地骑车,等纪栩南被石膏腿拖得气喘吁吁的时候,鹿小雨便恰到好处地提醒他,她这里永远有一个舒服的后座等着他。
当纪栩南在车站看到挤得快要把人从车窗里甩出来的公交车时,终于放弃了挣扎,认命地坐在鹿小雨的车后座上。
鹿小雨用方正的播音腔说:“尊敬的后车座乘客您好,请您抓紧司机的衣服,本次车辆立刻发往青崇中学!”
鹿小雨使劲一蹬,两个车轮立刻向前飞蹿出去,与此同时,纪栩南也和不牢固的后车座一起从车上“脱落”,他整个人向后仰着掀翻过去,一头撞在路边。
除了鹿小雨本人,所有人都觉得她一定恨极了纪栩南,不然也不会费尽心思地搞断他的腿,再摔破他的头。最惨的是,破了相的纪栩南,五天都没能洗脸。
纪栩南无论如何都不坐鹿小雨的车后座了,鹿小雨便弃车步行,每天陪纪栩南一起上下学,帮他一起挤公交车,虽然有数次,鹿小雨身先士卒地冲上去,她自己上了车,却把纪栩南给挤了下去,导致他错过了早读。
这一段日子简直是纪栩南的连环噩梦,可在鹿小雨的记忆中,却是最美的时光。每天早上,她提前到纪栩南楼下等着,背着卡片书上的易错单词,等到纪栩南下来之后,就到了她的大型膜拜现场,她考纪栩南背单词,他几乎不会出错。
“你怎么全都记得住?”
“笨蛋,马上就二模了,现在记不住,你打算什么时候记住?”纪栩南无语。
鹿小雨竟然认真地回答:“我打算高考之前的两天不睡觉来背!我做过实验,我脑子里的东西最多能记两天,现在早背了,到时候也全都忘掉。”
纪栩南恨铁不成钢道:“那你没听说过一个词叫‘肌肉记忆’吗?你要不停地读,不停地背,然后不停地忘,但是久而久之,就算你脑子记不住,你的肌肉也会记住,到时会自然而然地想起来。”
鹿小雨惊讶地望着他,满脸崇拜,说:“纪栩南,这你都知道?你是神仙吗?”
纪栩南觉得和鹿小雨说话绝对是侮辱自己的智商。
傅萱刚从北京回来就听说了纪栩南的连环受伤事件,差点儿笑岔气,说:“我可以想象,你一定不是故意的,但我也可以想象,纪栩南气得吐血的样子。”
对于傅萱如此了解这件事,鹿小雨是不太开心的,她也第一次对无话不谈的好友有所隐瞒,并没有告诉她自己究竟因为什么心事而夹伤纪栩南的腿。
至于纪栩南,也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因为说了太多次“傅萱”这个名字而赔上了一条腿,因此,他依旧毫不知情地向鹿小雨询问着傅萱的事情。
可奇怪的是,当他们四个人一起补习时,纪栩南却完全没有对傅萱表现出任何一点兴趣,一直对她保持着客气而疏离的态度。这让鹿小雨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这天下午补习结束后,傅萱提起了NBA(美国男子职业篮球赛)的事情,倒是让纪栩南感兴趣起来,还和她聊了几句。
傅萱说她因为跳得高,当时差点儿就要去学篮球了,到现在还经常和学校里的女子篮球队的人一起打球呢。
距离这句话没过去一天的时间,纪栩南就突然打电话给鹿小雨,说他要打篮球,让她接他去篮球场。
鹿小雨举着电话,满头问号,问:“你腿不是还瘸着?”
“是啊,但是我特别想打篮球。”
“但你腿不是还瘸着?”鹿小雨以为自己听错了,又确认了一遍。
“你不来我就自己去。”纪栩南的口气里竟然带上了一点无赖。
“我去我去,咱们去哪儿打球?”
“街心花园呗,那里有公共篮球场。”
鹿小雨挂了电话,才回过味来,纪栩南突然想打篮球,肯定跟傅萱有关系。恰巧傅萱给她发消息,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剪个为高考奋战的发型,鹿小雨很心虚地回复说,她打算在家做一套模拟题,先不去了。
虽然欺骗傅萱让鹿小雨的良心受到了谴责,但是比起让纪栩南对自己增加好感度,她宁愿让自己良心受谴责。
当他们抵达篮球场时,场地里是空的,只有一位老奶奶背着一个蛇皮袋,在篮球场旁的垃圾桶里翻捡着矿泉水瓶。纪栩南两手空空,鹿小雨则扮演着合格的女仆角色,包里装着水,怀里抱着篮球。
她完成护送任务后,便站在场地边,看着原地投篮的纪栩南。他腿上的石膏已经拆了,但还是没办法正常跑动,所以就一直站在原地投,连起跳都受到限制,因此投得并不是很准,经常要鹿小雨跑来跑去给他捡球。
这时,场地里来了三名小学生,竟然开始明目张胆地嘲笑纪栩南。
“这个哥哥太差劲了,竟然让女孩子帮忙捡球。”
“就是,还投不准!这种水平就不要打篮球了,回家认真去写作业不好吗?”
“对啊,现在高中生都这么闲吗?”
纪栩南,本市重点中学高三级部排名前十的优秀学子,竟然被三个来路不明的小学生嘲讽,这口气怎能咽得下去?
他站在那儿,眯起眼睛,勾了勾手指,说:“光说不做假把式,有本事我们单挑,看看到底谁水平差。”
鹿小雨腹诽:纪栩南,你是认真的吗?一个快奔二的青年,要跟一群小学生单挑?
领头的小学生说:“那就3V3(三人篮球对抗)呗,节约我们彼此的时间。”
纪栩南说:“成!”而后他转头对鹿小雨说,“3V3,准备一下。”
对于这个异常坚定的陈述句,鹿小雨惊呆了,她问:“你让我凑三个人来和小学生比赛?”
纪栩南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鹿小雨,说:“再找一个人,我们完爆他们!”
这句自信心爆棚的话里漏洞太多,鹿小雨还没来得及将其条分缕析,就听见一个人慢吞吞地说:“你们在做什么?”
只见她的堂哥鹿冬迈着八字步走了过来,他的步履和形态像一个七十岁的老大爷,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提着鸟笼,一只八哥正在笼子里昂头挺胸,嘴里叼着一根草,市井气十足。
纪栩南一拍手,说:“人这不就齐了吗?”
于是,一位腿残患者,一个小脑不发达的女生,再加一个遛鸟佛系男孩,临时组成了高三篮球队,迎战三位小学生。接下来的场景,鹿小雨实在是不愿再回忆,他们三个人被小学生联队打得落花流水,最后三个人瘫倒在场上气喘吁吁,旗开得胜的三位小学生用刺耳的声音嘲笑着他们,最可恨的是,鹿冬的八哥也站在小学生那一边,它拖长了调子喊:“笨蛋!傻瓜!鹿冬去洗碗!”
“蠢鸟,闭嘴!”
在小学生们的冷嘲热讽下,三位高中生十分狼狈地退场,鹿冬突然问:“所以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和小学生打比赛,还要自取其辱?”
鹿小雨看着纪栩南。
纪栩南看着天空。
鹿冬叹了口气,笼子里的八哥也跟着叹了口气,惟妙惟肖。
鹿小雨被八哥吸引了目光,说道:“这八哥还挺会来事的啊,我以前在傅萱家也见过一只类似的八哥。不过所有八哥在我眼里都是一个样。”
“怎么一样?”鹿冬是鸟类爱好者,对于和鸟有关的话题绝不含糊,“八哥的种类很多,比较常见的有林八、黑八、花八等,它们长得就不一样,你看我养的这只是林八,嘴和脚都是金黄色,像是黑八这种,脚是白玉色的,比较好区分……”
“这也分得太细了吧,在我眼里,八哥就是黑黑的一只,和乌鸦差不多。”
“八哥可不是只有黑的,我以前还养过一只白八哥呢,比较少见就是了。”鹿冬表情严肃,一一道来。
“没想到你这么喜欢八哥。”纪栩南突然说道,两个人同为补习小组的成员,除了习题之外的沟通并不多,纪栩南对鹿冬一直礼貌而疏离,这时却突然和鹿冬说起话来。
鹿冬本来也不是个话痨,但是谈起鸟,他就变得特别活跃,他说:“养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特别当这只鸟还会说话的时候……感觉很多时候它真的懂你,虽然我养的这只林八总是学些奇怪的话。”
“这些鸟你一直养在笼子里吗?”
“不太散养,平时都养在笼子里,我在家的时候会放出来,但只是放它在我自己的房间。”说到这里,鹿冬的面色突然露出一丝不快,纪栩南捕捉到了这一抹表情,可鹿冬很快转移了话题,又聊起别的来。
纪栩南望着笼子里的林八,若有所思。
3
青崇中学的图书馆由荣誉校友资助建立,因资金充裕,还配有免费的水和咖啡,很多学生放学之后都会来图书馆自习,一直到九点闭馆。
这一天补习小组没有学习任务,但鹿小雨知道纪栩南经常来图书馆自习,便抱着碰运气的态度,准备和纪栩南来一场美丽的偶遇。她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让学到头痛的纪栩南一抬头,就能看到自己美丽的侧影。
刚刚放学,图书馆里的人并不多,她从一排排书架中穿过,金色的光穿过书的缝隙,照射着尘埃飞舞,也照进她的眼睛。每当她走在书海中,都会肃然起敬。阿根廷小说家、诗人博尔赫斯曾经说过,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鹿小雨虽然没有听说过这句话,她却天然觉得,只要走进图书馆,都会被一种神圣的情怀包围。
她放轻了脚步,带着一种悬而未决的激动和忐忑,穿过那些高耸到天花板的书架,一直走到里侧的座位区,那里阳光充足,夕阳在所有课桌上镀了一层金,在那边学习的同学头顶都绕着一圈金色的光芒,她不得不眯起眼睛仔细辨认着那些人。
突然,她的心跳跃起来,她看到了那个男生,他背对着她,虽然只露出宽阔的肩膀,但通过耸肩的微小动作,她认出那是纪栩南。她快步朝他走去,视线跌跌撞撞地拉近,于是他的轮廓也逐渐显露出来,光落在他的耳尖,带着毛茸茸的光,而后是一张侧脸,唇角随着说话的动作移动,露出好看的弧度。
就在鹿小雨快走到他身边时,她的心跳突然停滞了一下,紧接着,她匆匆扭过头,从纪栩南的身边经过,朝远处走去。原来,她看到了坐在纪栩南旁边的女生,纪栩南正在对她说话,带着一种温柔的神情。
女孩仔细聆听着,睫毛低垂着,轻轻颤动,好像一只马上起飞的燕尾蝶。
那是傅萱。
鹿小雨匆匆逃出图书馆,她经过书架,这些书不再安静庄严,而是变得恐怖起来,它们面向着狭窄的过道倾轧而来,几乎要将整个过道埋没,鹿小雨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虽然她一直知道纪栩南对傅萱有一种别样的关注,可是看到他和傅萱背对着她单独补习,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她心里暗暗想,她在自作自受呀,纪栩南喊她打篮球的时候她故意没有叫傅萱,所以命运反过来捉弄她了,让她没有理由去指责任何人的背叛。
那之后的几天,鹿小雨一直躲着傅萱,每次傅萱找她一起放学或者学习,她都谎称自己有事。四人小组的补习是躲不掉的,但她会埋头疯狂学习,有不会的题全部去问鹿冬,而绝对不会咨询纪栩南或者傅萱。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鹿小雨在闹情绪,可她又像个身负重任的特工,心事重重,却绝口不提。
傅萱也一直在准备体育特长生招考的事件,需要经常去外地参加训练和考试,也没有办法顾及鹿小雨的情绪。那几天鹿小雨感觉自己在和全世界作对,每天投身复习的苦海,可那些题也都欺负她,全部像是青面獠牙的怪物,恨不得把她吃得骨头都不剩。
周末时,鹿小雨经常会出去散心,可这个周末她窝在家里,自虐一样做着自己最不擅长的几何题,窗外阴云密布,让鹿小雨心情愈发沉重。
一滴雨落在窗户上,晕湿一片玻璃,紧接着,细密的雨滴让整片玻璃模糊起来。
青崇的这个春天似乎格外多雨,这几日经常正在上着自习的时候,雨滴便打落在窗户上,成为教室中沙沙写字声的绝佳伴奏。
一上午了,鹿小雨眼前的这几道题全都是半成品,她硬着头皮往上瞎诌,把自己知道的定理全都写上,打算博点同情分。这时,鹿妈突然敲了敲门,说:“小雨,傅萱来啦!”
鹿小雨正在绞尽脑汁想借口拒绝见她,就看到傅萱已经拎着纸袋走了进来,对她笑嘻嘻地说:“Surprise(惊喜)!”
鹿小雨只好打起精神,说:“你不是去考试了吗?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昨天就考完了,我妈本来打算陪我玩一天再回来,可我觉得外面也没啥好玩的。”她大大咧咧地走进来,一屁股坐在鹿小雨的床上。她们以前经常这样随意地坐在床边聊天玩耍,可今天鹿小雨却觉得傅萱像在自己家里的随便劲儿特别碍眼。
傅萱伸出手,把纸袋子递过来,说:“喏,给你带的。”
鹿小雨打开之后愣了一下,那是一袋芋泥面包。
她一直想吃这个牌子的芋泥面包,已经吵嚷很多次了,但是青崇市里只有一家店,而且不卖芋泥面包,傅萱一定是在别的城市买了带回来的。这种面包保质期很短,一般都要二十四小时之内吃掉,而且这家店是有名的网红店,为了买上这一块面包,经常要排几个小时的队。
鹿小雨愣愣地看着面包。
“小雨,你最近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我最近一直忙着考试,都没有顾及你的心情。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事了?可是我想了很久,最近不是你的生日,我没有忘记送你生日礼物,不是我们的友情纪念日,不是你偶像的出道纪念日……想了半天,也实在没想明白,你就提示我一下呗,看在我给你买芋泥面包请罪的分上……”
傅萱双手合十,可怜巴巴地望着鹿小雨。
鹿小雨心里一酸,把芋泥面包放在桌子上,摇了摇头,说:“不是的,你一点儿都没做错,其实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她突然感到强烈的自责,傅萱最近压力那么大,她却还要闹小脾气,让傅萱来担心她,“是我太矫情了,我觉得纪栩南特别关心你,就嫉妒了。”
说出积压在心底的想法后,鹿小雨反而松了口气。
傅萱睁大眼,像是听了一个笑话,她说:“你从哪儿看出来纪栩南关心我了?他明明一直想着你好吗?”
“啊?”
“我一直就想告诉你,但是怕你太飘,所以没说。纪栩南经常找我问你的事情,有一次还给我单独补习,就是为了问和你有关的一件事。”
“单独补习,难道是去图书馆那次?”
“你怎么知道?”
难过了这么久,结果一切都是她自己内心戏太多。鹿小雨突然觉得难为情,赶紧咳嗽了一声,说:“他问哪件事了?”
“就是跟八哥有关的。他说你在我家看到过一只八哥,问我有没有印象。”
八哥?就是他们3V3惨败给小学生那次提过的八哥吗?纪栩南为什么会对这个感兴趣?
傅萱继续说:“我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你还在我家遇到过八哥?”
“那时候你不在家。你记不记得你们家有段时间要重新装修?就是傅叔叔说要产业升级转型的时候。”
傅萱点了点头,带着嫌弃的表情。
傅爸是典型土豪,而每一个土豪的内心深处都有一颗文艺的心。钱赚足了,他想让贫瘠的心灵也富足一点,便开始“染指”西方艺术设计领域,第一步当然是改造傅家。
傅爸本来喜欢的是属于欧洲老牌贵族华丽风格的意大利式装修,他亲自挑选好雕花壁柜、西式水晶吊灯、猩红地毯等家具和装饰,可这样沉稳大气的设计风格并不是傅萱的菜,她一句冷冷的“俗艳”便让傅爸将那些还没运进家门的家具退了单。傅爸四处打听现在年轻人最喜欢什么样的装修风格,不知是谁给他出了主意,说年轻人喜欢的是北欧轻奢风。他便找了个留学北欧的设计师,把自己家里前前后后重新设计装修了一遍。
这个设计师的水平也算不俗,傅萱愣是没找出不满意的地方,便由着自己老爸在家里“作妖”。
遇到八哥的那天,鹿小雨和设计师都在傅萱家。八哥从窗外飞过的时候,傅萱正巧出去买东西了。鹿小雨只记得那只八哥突然落在傅萱家落地窗外的横栏上,两只爪盘在栏杆上,侧着身子,一对矍铄的小眼睛盯着屋里。
鹿小雨觉得好玩,便打开窗户,那只八哥却像是雕塑一样纹丝不动。
鹿小雨回忆着当时的情景。
“我还挺喜欢那只八哥的,可是又不敢碰,就去拜托那位设计师,问他能不能把鸟弄进来,他竟然真的有办法让八哥进来,那八哥新奇地在屋子里飞了一圈。不过你回来的时候它已经不见了,应该是趁乱飞走了。”
这只是个再平淡不过的小插曲,并没有值得反复回味之处,鹿小雨很快便忘了这件事。
为什么纪栩南会对这件事如此耿耿于怀,还要专门去问傅萱?
4
春雨连绵的季节终于快要过去了。天气愈发暖和起来,柳条抽着绿,在风中散发着茂盛的绿意,抬起头能看见飞机正不紧不慢地在天幕上拖过白色长条。街道两旁橱窗上的玻璃历经雨水锤炼,显出琉璃般的光彩,在清晨柔和的光线下泛着明亮的光,反射到视网膜上,刺得人睁不开眼。
鹿小雨在纪栩南家门口站得两条腿都快发麻了,还没看到纪栩南的人影,便忍不住去敲纪栩南家的门。
开门的是一位打扮知性的女人,虽然在家中,却披着一条彩色纱巾,看上去很是优雅。她就是纪栩南的妈妈,她看了一眼鹿小雨手里那沓厚厚的复习资料,说:“不买房、不订牛奶,报纸也不需要。”
眼看门要关上了,鹿小雨眼疾手快扒住门缝,说:“阿姨稍等,我是纪栩南的朋友,来接他上学!”
关门的势头停下了,纪妈的脸重新出现在鹿小雨面前,她看了看鹿小雨,恍然大悟,露出热情的神色来,她说:“你就是每天接我们南南上学的那位同学吧?快请进!”
纪妈把她引到客厅沙发坐下,立刻给她倒水、递水果。鹿小雨不得不说:“阿姨,其实我是来叫纪栩南去上学的,快迟到了,他还没起床吗?”
纪妈却好像没听见鹿小雨的话,把手里的橘子剥好了递给鹿小雨,问:“南南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太好了,我一直担心他在学校太孤僻,没有什么朋友能帮他呢。”
鹿小雨诧异道:“怎么会?纪栩南在我们学校很受欢迎,人长得帅,成绩也好,像我这样崇拜他的人可多了!”
纪妈松了口气,说:“那就好……唉,其实我们南南在叛逆期呢,什么事也不跟我和他爸说,又高三了,我们怕他压力大,也不敢说他,每天提心吊胆的。”
看到纪妈黯然神伤,鹿小雨心里也不是滋味,连忙向纪妈保证,纪栩南在学校非常受欢迎,为人稳重,人气很高。纪妈宽心了不少,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相册,开始给鹿小雨看起纪栩南的照片来。
鹿小雨看了好几眼墙上的石英钟,又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下纪妈自己快迟到的事情。
纪妈这才像刚听到一样,说:“哦,南南腿伤已经好了,早上骑车走了。”
鹿小雨一愣,正要站起来走,纪妈却一把拉住鹿小雨,像是太极高手一样,力道不大,柔若无骨,牢牢控制住鹿小雨,满面慈祥地说:“好不容易能见到南南的朋友,要不你再陪阿姨聊会儿?等会儿阿姨开车送你,肯定不让你迟到。”
看着纪妈带着一些恳求的眼神,鹿小雨的心软了下来,便重新坐下来,陪着纪妈一起看相册。纪栩南小时候是个胖墩儿,看来不太爱拍照,眼神从来都不看镜头,但他身边一直有个年纪稍大的男生,长相清秀,眼神却很倨傲,拍照时总是微微仰着头,用一种“我永远是这世界孤独的海上轻薄的舟”的眼神看着镜头。
看到鹿小雨一直盯着那个男生,纪妈说:“这个是小树,是南南的哥哥。”
照片是按照年龄顺序排的,初中时期的照片一直没有纪栩南和哥哥的照片,可是到了高中时,两人的合照又出现了,而这时的纪栩南也一下子瘦下来,果然,每个胖子都是潜力股,瘦下来的纪栩南帅得一塌糊涂,连人都变自信了,拍照的时候直视着镜头,哥俩长得不像,眼神却是出奇地一致。
不屈的倔强,永远不会向暴风雨低头。这让人想起了《启示录》里的名言:
命运对勇士低语:你无法抵御风暴。勇士低声回应:我就是风暴!
当鹿小雨看到两人的合照时,总觉得有些眼熟,当她又仔细看了几眼时,突然惊讶地叫出声:“安东尼?”
成年后的小树,长得和安东尼一模一样!
纪妈一愣,问:“你认识我们小树?他的英文名的确是安东尼。”
鹿小雨脑子已经乱成了糨糊,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在疗养院见过安东尼,可他是……”她猛地住了口,“智障”两个字被她咽了回去,她想起安东尼疯癫如魔的样子。
纪妈黯然道:“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没必要隐瞒你了,我们小树是个智障,但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小树这个当哥哥的,一直是南南的偶像,南南很崇拜他,想变成哥哥这样。可是因为一些意外,小树变成了现在这样,南南觉得是我们的错,在生我们的气,也不肯同我和他爸说话,实在有事,就给我们发微信,还用第三人称,什么‘学校要交材料费,纪栩南需要三百块’。我们当父母的,实在觉得失败……”
纪妈的声音越来越低,泫然欲泣,鹿小雨慌了手脚,连忙把手里的橘子塞回去,说:“阿姨,别难过了,吃点儿水果。”
纪妈抹去眼角的泪水,说:“小雨,真是麻烦你了,一早上让你听了这么多事,走,阿姨去送你上学。”
纪妈拿上车钥匙,送鹿小雨出门。在车上,两人又谈了一些有关纪栩南的事情,鹿小雨对纪栩南的一切了如指掌,面对纪妈的问话,充分展现出一个迷妹应该有的八卦修养。快到学校时,纪妈突然说:“小雨,其实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阿姨您说,如果能帮上忙,我一定尽力。”
“我真的很担心南南,可是他什么都不肯跟我说,我怕他一个人把不开心都闷在心里……小树已经让我的心都碎了,如果南南再出什么事……”
“阿姨……”看着纪妈难过的表情,鹿小雨心里很不是滋味。
“所以,小雨,你能不能帮我看着点南南,如果他出了什么事,就告诉我一下?不需要花你很多时间的。”
“没问题的,阿姨。”
“那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南南这件事?他很烦我打听他学校里的事,如果知道我让你跟我汇报,他一定会发脾气的。”
“阿姨,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告诉他的!”
就这样,鹿小雨成了纪妈安插在纪栩南身边的眼线。有了这件心事,当她在车棚看到跨在自行车上等人的纪栩南时,产生了一种心虚的感觉。鹿小雨永远属于那种明明没干什么事,可看到警察站在路边检查,就会自乱阵脚、莫名心虚的人。
此时,她心里有了小算盘,更是紧张到同手同脚,路不知道往哪儿走,眼睛不知道朝哪儿看。纪栩南看到了她,竟然主动对她勾了勾手。鹿小雨乖乖地走过去,一句话也不敢说,生怕一开口就重现上次的广播站“自爆”事件。不过纪栩南主动开口道:“我腿好了,以后你不用去我家接我了。我看你今天来得挺晚,不会又去我家接我了吧?”
太过紧张的鹿小雨完全没想到纪栩南为什么知道她今天来得晚,只是一个劲儿摇头说:“不会,我早就知道你腿好了,我今天家里有事,所以才来晚了!”
“哦,那就行。”
这时,纪栩南等的男生来了,他是纪栩南关系很好的一个哥们儿,叫程骆。她经常看到他们一起放学,偶尔还看到他们一起上厕所。程骆看了鹿小雨一眼,口无遮拦地问:“她就是鹿小雨?你抓到她爸把柄的那个?”
纪栩南责怪地看了一眼好友,警告他闭嘴,可是已经晚了,鹿小雨一愣,问程骆:“我爸怎么了?”
程骆自觉多语,连忙踏上单车,嘴里嘀咕着:“溜了溜了!”
纪栩南和程骆骑上车,长腿一蹬,瞬间就蹿出去好远,鹿小雨不依不饶地跟在后面跑着,喊道:“我爸到底怎么了?”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纪栩南闻声回头,看到鹿小雨头朝下摔倒在地上,像一张平铺在地上的虎皮地毯。
他无奈地停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