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陈玉形正厅陈词 沈庄主县衙筹划
江陵府。
江陵府的春天,风总是很暖,暖暖地抚过一样温暖的脸颊。
陈玉形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这股清新的和风,也许明年,她感受到的只能是夫家宅院里的风了。是父母为她说的亲事,门当户对。她和男方虽然谈不上有轰轰烈烈的真爱,但彼此都能接受对方的品行。对于这门亲事,陈玉形不觉得不满意,毕竟两家生活条件差不多,离得也不远,只是换个地方吃饭睡觉而已,再说二十一岁早到了嫁人的年纪;但她也没觉得很满意,毕竟是去到人生地不熟的对方家里,整个生活环境都会随之而改变。
当然这些想法陈玉形也只是偶尔想想,总体上她要表现出随遇而安的心态。她生活在一个书香大家,从小父母教她礼仪读写、琴棋书画,而教给她,或者说是训练她最多的,是随遇而安的性格,这包括以随性的态度面对生活中的一切,和不能随便评价一个人或一件事的好坏的心态。陈玉形也经常随父母见客人,客人除了夸她仪容大方、得体自然,也常常赞叹她的歌舞技艺高超,甚至被她的身材与谈吐吸引。
“玉形,”陈玉形的哥哥陈运走进里屋,“我要去茶庄买茶,爹让我带你一起,去见识一下选茶的学问。”陈玉形起身,小声答应,随哥哥一起走出房门。
二人来到邻县,不远处就是江陵府唯一的茶庄。二人远远望去,只见一座宫殿式的建筑拔地而起,建造的是那样富丽堂皇。周围也很繁华,摆摊的、算命的、耍杂的,都有。
二人都听父辈们说过这个茶庄,只是陈玉形从没亲自来过。
传说这个茶庄已经有快五十年的历史,第一任庄主是个有志之士,白手起家,历经挫折,终于创下了完整的茶业链条,成为隐花县甚至是整个江陵府的首富。
可奇怪的是,那个庄主有一天就突然消失了。更奇怪的是,以前跟着他干活儿的伙计,居然还一如往常地经营着这个茶庄。
大家议论纷纷。有人说庄主享够了人间的福,乘七彩祥云去天宫生活了;有人说庄主是聪明人,懂得急流勇退,不只为钱而活;还有人说清晨看见庄主一家出城了。最开始伙计们把这个茶庄经营得还算不错,只是缺少了庄主的指引后,随着时间的推移,茶庄的有些经营战略明显落后于它的竞争对手们。渐渐地,茶庄有些不如从前,甚至以变卖一部分资产以求有资金继续经营。在众人眼里,茶庄似乎要关门了。
直到五年前,现任庄主的出现,像从天而降一样的突然出现。
二人扣开大门,跟随指引来到茶台前选茶。过了好一会儿,从里屋走出一位少年,长衫过膝,外开摆褂,腰间一别酒葫芦,隐藏在摆褂里,毛发黑密松然,上端发冠紧束,下端顺背而披,眼神温和冷漠,透露着沧桑却又带着一丝稚嫩。
陈玉形见大哥上前说话,方才知道,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茶庄现任庄主沈仲元。陈玉形经由兄长介绍,站在原地轻轻地行了一个礼,没有说话。二人买过茶后,走出庄门,沈仲元目送他们而去,神气凝住,然后眼神猛然低下。茶庄旁边有个算命的先生,看了看二人远去的身影,又看了看沈仲元的眼神,掐了掐手指,闭上眼睛,只说了一句“鱼要熟了”。
沈仲元走进里屋,隐花县知县正坐在凳子上。沈仲元上前,没有直视知县,问道:“知县,这个女子您感觉如何啊?”知县放下水杯,看向沈仲元,边点头边说:“虽然只有一个动作,但是我能看出她教养不凡,”说到这里眼前一亮,“前几日你说过要介绍一位女子入我府上,不知这位女子家世如何啊?”
沈仲元依旧没有看知县,答道:“我打听过了,这个女子名叫陈玉形,是邻县人,书香世家,琴棋书画、妇道礼仪样样皆通。听说她的舞姿曼妙,歌声婉转动听至极,许多人为了一见真容登门拜访,都觉得能听她的一首歌,此生足矣。并且她自幼受儒家儒士教诲,性子温和,不争名好利,居于妾位也正合适,是个好玩物。只是听说已经许好人家了。”
知县一惊,又放松一笑:“佳人难得,想必你定有办法擒住她。”
沈仲元看了看知县,又看向别处:“办法有的是。由简至难,待我先备份厚礼,去陈府走一遭。”
陈员外正在喝着闲茶,听说茶庄庄主求见,吃了一惊,自言自语道:“他来干什么……”又赶忙亲自出门迎接。
二人行至厅内,陈员外让出上坐,沈仲元也不推脱,坐下后,让人奉上礼品,陈员外急忙起身:“沈庄主,这可使不得呀,鄙人无功不受禄,实在不敢收下。”沈仲元也不起身,也不看陈员外,拿着茶杯盖贴着手里的茶杯,再把杯盖掠过整个茶杯,慢悠悠地说:“既然是登门拜访,当然礼要到,放心收下。”沈仲元语气很平缓,显得格外坚定。陈员外见推辞不了,忙让人收下。奉上礼品的那人是沈仲元在路上雇的一个伙计,他将礼品交给陈员外后就离开了。
沈仲元没有放下手里的茶杯,眼睛也不看陈员外:“陈员外,其实我这次来,是受隐花县知县之托,代他来看看令媛歌喉,不知陈员外是否应允啊?”陈员外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目光飘向别处,迟疑了一会儿,让人唤来陈玉形。
陈玉形正坐在房间里,有人来让她去正厅。陈玉形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露出吃惊之色,然后马上恢复原状。陈玉形进入正厅的门口,微低着头,眼睛看向斜下方,迈着很小的步子,走着直线往陈员外那里走,每一步都很轻,旁人几乎听不到她走路的声音,只能感觉到她很小心谨慎,似乎是怕踩坏了地板。到达陈员外面前后,陈玉形施过礼,便站在那里,不敢乱动。
陈员外向沈仲元询问想听的曲目,沈仲元也不看陈玉形:“你自己选一首歌吧,今天先试唱一下,等到知县身边再好好唱。”陈员外父女一愣。过了一会儿,陈员外问道:“隐花县知县要来?”沈仲元没有看父女二人,说到:“隐花县知县要向令媛提亲。”陈员外一惊,起身行礼道:“多谢知县一片美意,可小女已许他人。”
沈仲元仍是一手托着茶杯,一手拿着杯盖:“知县知道,他说佳人难得。”这言外之意如同强抢,陈员外父女都听得懂,他们也明白沈仲元在等他们的回复。
陈员外是个性情温和之人,一直试图用最温和的办法解决问题,不管对什么人都以最温和的态度去面对。所以这一次,他也想好好地跟沈仲元说不可以,又或是,按照知县的命令去做?但他实在太爱他的女儿,他不敢想,一个妙龄少女嫁给一个大概六十岁的知县做妾,会发生什么,陈员外虽然一直主张随性,但也希望她的女儿幸福。
时间仿佛静止了,但并不安静,因为沈仲元一直在拿着茶杯的盖子,用它掠过他手里的茶杯。茶杯和盖子相碰发出的声音是那样规律,那样悠长,那样和谐,那样不慌不忙。这也是因为沈仲元操控的好,他拿盖子的手,移动地是那样缓慢,那样从容。一个刚进来的人,如果只看他一个人,一定不会想到现场的气氛很紧张,他一定会觉得大家正在一起轻松欢快地喝着饭后茶。
看得出来,在场的每个人都在慌张地冒冷汗,都在思考,在组织语言,在想该怎么说话,唯独沈仲元,好像只是在碰茶杯而已。明明他才应该是那个不断苦思以应对未知的环境变化的人啊,要知道,他可只有一个人,一旦陈员外气急眼了,想豁出去,把他给秘密解决掉也是有可能的。
好长时间以后,陈员外愁容不展,大喘一口气,也不看沈仲元,只是直勾勾的盯着前方,身体僵硬地晃动,一半像是在对沈仲元说,一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不要以为给了官府好处,就可以来我们这里作威作福。”
沈仲元好像没有听到,依旧规律地碰着茶杯。陈玉形依旧低着头站在那里,没有说话。陈员外又盯着陈玉形:“玉形,你别怕,咱们惹不起,也躲得起!”陈玉形慢慢抬起头,看了一眼父亲,她知道父亲也没有办法。陈玉形没有回答父亲,她看了陈员外一会儿,本来想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嘴,没有说出口。陈玉形重新低下头,她的睫毛开始颤动,眼神游离,她有了自己的想法,但她的嘴巴反复地张开合上,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陈员外继续盯着女儿,但女儿没有回答他,沈仲元也没有回应他,陈员外见状,也只在那里静静地站着,思考着解决方法。
陈玉形知道父亲是为了她才那么说的。她们根本躲不掉。这个沈仲元,谁都不知道跟他有关系的到底都有谁,所以就算他无礼,陈员外也不敢乱动他,就是怕他一句话,惊动当地的知县或者更大的官。有可能她们踏出县城一步,沈仲元就会让另外的人去找她们更大的麻烦,直到她们同意婚事,那样只会连累更多的人。
陈玉形不想连累家人,她最后决定,她要说出来,她同意嫁给知县。虽然在她以往受到的教育中,这不合规矩,但为了家人,她还是决定这么做。
陈玉形转向沈仲元,行了个礼,没有抬头,眼神依旧看向地面,用温和柔弱的声音小声说道:“沈庄主,我爹近来劳累,实在抱歉。请你转告隐花县知县,这门亲事,我们应了。”
话音刚落,陈员外急忙道:“玉形!”
陈玉形转身面向陈员外,看了一眼父亲后,又低下头,小声说:“爹,难道您忘记您告诉过我,不要随意评说他人好坏,要懂得随遇而安吗?”
“你小的时候,我们那么告诉你,是为了让你有一颗宽容的心,不会事事计较,而不是让你好坏不分,如此委屈自己!”
陈玉形摇了摇头,说道“不,爹,我们无法预料明天会发生的一切,我们只能用自己的随遇而安,去适应明天。宽容别人,宽容命运,不是为了让别人生活得更好,而是为了让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说到这里,沈仲元拿着杯盖的手停下,眼神先平视了一会儿,又看向陈玉形,这是他进屋后,第一次正眼看她。
也许沈仲元刚刚注意到,陈玉形穿着一身宽袖长裙,腰带和宽大的袖子一起垂下,是大家闺秀的打扮,但她垂下的衣服很多,让人感觉到拖沓的气息,但是她确实很有儒雅的气质。她的头发用发簪束起,后面的头发像是没有束住,整个的凸出来,有想往下掉的意思,额头两边有很多的小碎发,由于太短没有束上去,就这样自然的附在头上。陈玉形妆容得体,眼神一直往斜下方看,双眼不知盯向何处,嘴巴没有完全闭紧,脸颊上的肌肉显得松弛无力。
陈员外又道:“你去给那个知县做小的,你觉得你有命活吗?”陈玉形眼神有点游离:“爹,我们躲,就有命活了吗?”
陈玉形显得有点慌张,她的头虽然一直微微低下,但能看出来,她的眼神始终没有在看一个固定的地方。平常,陈玉形是不会说这么多的话的,因为她害怕自己的语言会表露出情绪,这样父母就会很严厉地训斥她。
沈仲元放下茶杯,看着陈玉形,起身道:“陈姑娘,你可想好了?”陈玉形转向沈仲元,点头道:“想好了。”
沈仲元来陈府的任务已经完成,出到府外,看见一辆牛车走过,沈仲元盯着牛车有点出神,他没想到事情居然这么顺利。但他并不打算告诉知县陈玉形的爽快,他得干点事儿,让隐花县知县的娶妾路拐个弯,这样知县才能觉得他需要自己的帮助。
刚才路过的牛车车夫兴许是看一个毛头小子趾高气昂的从陈府里走出来,觉得奇怪,就去跟居民们打听。
大家告诉他,沈仲元最出名的技能就是和官府还有达官贵人搞好关系,该送礼送礼,该帮忙帮忙,当然他自己也捞了不少的好处,当初就是靠这个让茶庄起死回生。就拿现在这个隐花县知县来说,沈仲元会把成箱珍贵的名茶送给他,以便他享用或是送给更高的官员,这样在征税的时候,知县给其他人收两倍的税,而只收他正常的税。而沈仲元送知县茶减少的那部分收益,会加倍的从百姓那收回来,比如把普通甚至劣质的茶高价卖给市民,克扣茶农的工资,而有了官府的保护,这一切行动都可以畅通无阻。并且拿了他好处的知州下了清查令,对外说其他茶庄的茶不合格,只有他的茶庄合格,所以整个江陵府,只有他一家茶庄,可以说收益无限。只不过这沈仲元的运气似乎不怎么样,不管跟谁套好了关系,那人都会倒台,他就又得重新找人。
沈仲元来到府衙见隐花县知县,先高兴地赞美了陈玉形一番:“隐花县,有了这陈玉形可就是名副其实的隐花县了,她的美貌,谈吐举止,歌喉舞姿,都足以让鲜花为她让路,”这番夸赞让知县更想得到陈玉形,接着沈仲元又故作无奈地说道,“这陈员外还算是识大体顾大局,可那个陈玉形,就是太守妇道了,她说,不愿退已定的亲事,否则颜面尽失。”
知县抱怨道:“这女子又没有过门,何来颜面尽失啊?何来妇道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最好还是让她彻底心甘情愿,这样未来才更好相处。”
知县起身道:“你有办法?”
沈仲元道:“知县不妨宴请陈姑娘,给她下点药,来个木已成舟。这陈姑娘是个聪明人,到时候两件没面子的事,她也只能两害相衡取其轻。”
知县听明白了沈仲元的话,笑了。看来这个办法挺合他的心意。
知县派人去陈府告知宴请的命令,陈府门外聚集了一群人来看热闹,有跟官府的人打听的,有跟陈府的伙计打听的,他们得出的结论基本一致:隐花县知县要强行纳陈玉形为妾。陈府在县里的名声不错,之前闹灾的时候,陈府带头开了自家的备用粮仓,接济百姓,大家都记得它的好。现在陈府有难处,大家都想帮它一把。可该怎么帮呢?
这时候,那个赶牛车的车夫说了自己的分析。他认为,陈府一定还没有同意这门亲事,至少还在犹豫,因为如果同意了的话,知县就会直接派人来宣布定好的日子,没有必要在婚前宴请。之所以先设宴,一定是因为知县认为让陈玉形心甘情愿才是最好的,所以想在宴上与她沟通,而如果在宴上陈玉形还不同意,知县就会采取强硬措施。
接着他说自己有办法,并告诉大家会有风险,但大家愿意跟着他干,为了陈府。
车夫想出的办法大体是,找个人假扮朝廷派遣的秘密官员,劝说隐花县知县将陈玉形送给皇上以求升官,必要时以武相胁,到了京城,直接把那个知县给告了。
愿意帮陈家的,有当过小官见过大官的,假扮秘密官员不成问题;有力气大的,以武相胁也不成问题。可关键是,秘密官员得有证件啊,他们都没有。
车夫想了想,问道:“沈仲元就没替自己要一份官府印章吗,这东西有备无患啊。”有人告诉他沈仲元确实有一个官府专用令牌,但问题是,他有证件有什么用啊?
车夫道:“我们可以给他点好处,让他把令牌借我们一用。”
大家都愣住了,一边赞叹这个以恶制恶的办法可行,一边又开始议论,“那得给他多少钱才行啊”,“人家家财万贯,能在乎我们这点钱吗”,“他坑了他主子,那不就是断了自己的财路吗,怎么可能帮我们”……
车夫听罢,嘴角微微上扬,睁大双眼,抬起头目视前方,语气坚定地对众人说:“各位,万贯之财,也是由无数个一文钱加起来的。更何况,我们只说要借令牌,不说别的,他一定不会想到我们要干什么。另外,我这里有一把上古竹笛,”说着,从腰间拿出一把笛子,一把似乎是在市场上随处可见的笛子,“价值连城,而且世上独一无二,沈仲元怎么说,也见过世面,一定识货。”
一行人来到隐花县,车夫让一个人先去茶庄借令牌,并告诉那人,不管沈仲元借与不借,都要把笛子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