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标点符号的用法
日记部分的结尾留下“救救孩子……”一句,一般理解为“狂人”对自身的道义优越性幻灭之后,转而寻求新的救赎之路的“呐喊”。正是在这一意义上,“狂人”自身的人格完整性才得以被确认,《狂人日记》的社会历史意义也才得以建立。以往的研究几乎没有人怀疑第十三节作为日记部分的结尾在逻辑上是合理的,在全篇的意义构造上是不可或缺的。如果没有这一节,《狂人日记》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失败者的记录”,完全是另一篇作品了。从“廿年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脚”起,到即使被罩上“一个疯子的名目”也“偏要说,‘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狂人”的“长时段激进革命”终归于失败,即并没有什么效果,激昂奋斗之后仍是被作为疯子软禁,“太阳也不出,门也不开,日日是两顿饭”,由此带来的结果是志气顿挫,从“凡事须得研究,才能明白”一变而为“不能想了”,并进一步自我怀疑,反身而诚,认识到“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难见真的人!”这里的一机之转固然至为关键,是“狂人”超凡脱俗、优入“现代思想”圣域之处;但倘若没有自我救赎的后续手段,也即就此沦入“灵魂地狱”的无边黑暗,在同时代世界文学中的“受伤的灵魂的绝望哀鸣”中添加一个中国声音而已。但“狂人”和“狂人日记”都要比这更加有为得多。“狂人”病中日记不辍,且在愈后珍而重之,自题为“狂人日记”,显然不是无所用心;“撮录”者“余”,直言要“以供医家研究”;真正的作者鲁迅更自供是为了“听将令”“呐喊”。多重意向信息叠加,必然要使对作品意图的理解导向更积极的方面。所以,一般理解上把重点放在正文结尾,以“救救孩子”为“呐喊”的体现,不仅是可以理解的,推敲起来,这样的理解也并不比将重点放在“狂人”的“荒唐之言”即前述“长时段激进革命”中的表现上,进而围绕“狂人”是“真疯”“假疯”还是“半疯”争议不休[15]更不高明。
所以,如果说因为第十三节的存在,才使得《狂人日记》成为经典,并不为过。但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典,则需要进一步澄清。这个结尾在全文十四节(包括小序)中篇幅最短,总共两句话,字数少于同样是两句话的第六节,却可以说,留下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深长的问题之一。这个问题的重点不在第一句中用问号(?)表征的设问:“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因为答案无论是有还是没有,对经历千难万险的心路历程跋涉至此的“狂人”来说都并不重要。事既至此,已经洞察了“四千年来”的“历史”和“眼前”的“家务”的终极隐秘,他并不需要在此外再去寻求何种真相、理由或前提,而只要好好抓住、盯紧、保守这个终极真相,把它对象化,使自己从精神上抽身出来,去做该做和能做的事,这才是更重要的。对此,他也已经早有明确认识。回头看前文第九节,所说的差不多就是这层意思:“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去了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何等舒服。这只是一条门槛,一个关头。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都结成一伙,互相劝勉,互相牵掣,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第十节中劝说大哥,“只要转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人人太平”,也是本于这种认识。只不过那时还没有认识到自己可能也属于吃人被吃之伙。现在把“研究”和去蔽的工作做到极致,想无可想,“不能想了”,也就“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人人太平”,首先是自己心理上太平。
但是,“狂人”在这里达至了心理太平,甚至太平到可以安然病愈,赴某地“候补”了,这留给文学史的却曾经是一个绝大问题:
他都跑去“候补”了,日记结尾的“救救孩子”到底是什么意思?胡言乱语?作者强加?文本断裂?反讽装置?艺术瑕疵?道德伪善?传统强大?玩潜伏?……连串诘难,不多不少构成了《狂人日记》的百年阐释史,也使得它的被经典化过程一直在路上,未有穷期。
前文已证,从“狂人”的立场上来看,来自“大哥”的所谓“候补”之说,完全可能只是离家自立的另一种说法。如此,则日记结尾“救救孩子”的“呐喊”与小序中“狂人”的下落之间就不存在意义冲突,无须为之聚讼不休了。但同时,把“救救孩子”视为“狂人”的呐喊,还有一个更具体的技术难题需要处理,即,日记的最后一句原文写作“救救孩子……”,留下的是一串省略号,不仅不是“竭尽全力的呼吁:‘救救孩子!’”[16]相反更像语气低沉的自语。原文中的省略号,不知不觉被读成了惊叹号,语感以及意义导向完全不一样了。这样的事情在《狂人日记》的阐释史上不仅屡见不鲜,而且至今犹然。
《狂人日记》的各种版本中,作为日记结句之有机组成部分的这个新式标点并无版本差异;写作《狂人日记》时期的鲁迅,也并非不熟悉新式标点的使用方法,相反,他是在中国最早使用和推广新式标点的先驱之一[17];《狂人日记》全文中,共有12处使用了省略号,30处使用了惊叹号——这说明,鲁迅事实上把惊叹号用得更顺手,只要他愿意,没有理由会在结句这样的关键之处出错——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救救孩子……
这里面没有祈使的意味,也不是呼告,更没有体现惊讶、愤怒、警告等等的感情色彩,表达的与其说是“呐喊”,不如说是沉思,宛如一声嘟囔,表示事情到此可以告一段落,做一个退场的表示,同时开始考虑下一步要做和能做的事情,体现的是思维的转向,和情境的转移。
李欧梵先生也注意到“救救孩子”后面是省略号,并承认它减弱了呐喊的力量,但却解释为反讽,将之纳入独异个人反抗庸众注定失败的阐释框架中,从而接通作为整体的鲁迅文学的“绝望反抗”或“铁屋里呐喊”的主题。如此,则《狂人日记》的“绝望反抗”就变成了对这一精神事件的直接图示,“狂人”作为“失败”的战士,鲁迅作为不屈的战士被同时定型,前者灰溜溜地消失于文言的灰烬里,后者卓立于五四巨人群雕的核心,高扬的手臂再也放不下来……
鲁迅在《呐喊·自序》里列举自己“听将令”的例子时,并没有提到《狂人日记》。相比于提到的《药》和《明天》的结尾,如果“救救孩子”真是被设计为“竭尽全力的呼吁”的话,显然会是更为理想的例子。
日本前辈学者的相关研究中,在这一问题上体现出了他们一贯的尊重原文、体贴作者用心的优长。他们各自思考问题的角度、方法、立场、观点乃至结论容或不同,但以对基本事实的清楚认知为前提则是一致的。如此,虽最后达成的结论可能相去甚远,但很多具体的判断和感受却能完全相通。比如伊藤虎丸先生将《狂人日记》视为“描写了因青春的‘独醒’而发了狂的主人公被治愈的过程。就是说,《狂人日记》可谓‘治好狂人’或‘复归社会’的记录”,而“表现‘治好狂人’(复归社会)的一句”,正是第十三节的两行,尤其是“‘救救孩子……’,这句不用惊叹号而是用删节号来表示语势渐弱的话”,这句话“是那样缺乏自信,而且平庸陈腐。也可以说,是非常符合一个改革的努力受挫后,去做‘候补’的小官吏的身份的”。但,“如果仅仅这样来看,《狂人日记》便成了败北的文学——改革者受挫折的记录了”。他指出,当然不是那样,“话说得是那样弱,已经不是冲着‘大哥’了。那是对着自己说的诚实的希冀。一个知道了自己也是‘吃人’的人,要去拯救‘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未被玷污的新中国的未来。平庸陈腐也好,缺乏自信也好,这里有着一种要在日常生活中去扎扎实实工作的积极姿态”。[18]虽然这一段并不是伊藤先生论述的重点,其中也包含认识不足的地方,却能对作者和人物的心理如此体贴,读来令人感动。北冈正子先生的研究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她写道:“当‘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鲁迅再次开口时,首先讲出来的是‘我’,即一个察觉到自己致命性污辱——罪孽的人物。‘我’在嘟哝着‘不能想了’(第十二则日记),作者鲁迅却是要看这个‘不能想了’的‘我’怎样去活。可以认为,鲁迅再一次的从文学出发,是以自省为根底,具有重新摸索自我存在之场域的意义。这其中不是就有恢复同一人格的意向吗?”[19]这个结论建立在对小序与正文中的“我”之间“云泥之别”,即“狂人”世界与“常人”世界截然对立的推论上,起点不能令人信服,结论却是可以同意的,“以自省为根底……重新摸索自我存在之场域”的说法尤其到位。这样奇妙的学术,实在是令人享受。
本节行文至此,关于标点符号的用法的讨论已经可以结束。“救救孩子……”表达的是呐喊还是沉思,争论已经没有意义。“狂人”病愈“候补”是积极还是消极,结论已经清楚。最后要说的是:
对于《狂人日记》的读者而言,“救救孩子……”一句中的省略号,始终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提示和警醒,“教我惭愧,催我自新”[20],于赤膊上阵的进取中有所回心。这大概可以算是鲁迅文学中留下的最有价值的教训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