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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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籽盐是从广林挑来的,去往佴城。两城相去百十里地,没有官道,不通水路,物资流通全靠肩挑背驮。川东出产的鱼籽盐和花缎、省青布、洋靛、洋灰,机轧面条一起用大油船运到辰州的大埠头,之后改用方头小船拖到周边各县小埠头,其中的一部分,自然也会拖到广林。

鱼籽盐虽说看上去颜色蜡黄,光泽黯哑,但咸味比江浙运来的官盐要重许多,那个齁咸,吃着让人浑身来劲,特别贴合山里人的胃口。唯一麻烦的是,用前须放到擂钵里捣碎,捣得不均匀,调到菜里就散不开,一盘菜吃着,这一筷子咸死人那一筷子却淡出鸟。价格一比对,一斤官盐的价差不多够买两斤多鱼籽盐。这盐挑到佴城,价格还要打滚似的涨上去。佴城的官价比广林高得多,私盐便水涨船高冒起价来。

一担盐挑到佴城,有好几块洋钱的赚头,这样的营生自然燎得挑脚客脑门发烫,心头冒泡。但从广林到佴城这一路,挑脚的贩子并不很多——这一路尽是盘山道,以及稠密的树林,逢不着村庄。挑脚的一多,关羊客也后脚跟着猖獗起来,拿着挑盐客的性命发财。好多挑盐客有命赚这份盐钱,留不下性命去花销。

只在半年前,这一路一次便有十来条挑盐贩子道上遭劫,关羊客不按常理出牌,统统不往手指上留记号,直接打发挑脚盐贩见了阎王。往前几月,一伙猎户在弭诺沟左近打得一头花斑豹,把胃囊子剖开了一看,里边还残留着消化不去的指甲毛发,以及细碎人骨。

据传言,去往佴城的大股官盐屡屡被马砣山一带的土匪劫走,致使佴城盐价已翻涨到十大几块一担,且有价无市。汉子本不想跑这险路,而今也按捺不住,邀来两个半大孩子。三人都姓许,排排字辈,汉子得算那二人堂叔。三人去到芦荡深处,各自籴得一挑鱼籽盐,邀好日子一同上路。

汉子从前也不是抠着小钱过日子的人。他想着那些用度不愁的时日,仿佛还近在眉睫,但转眼间就落到这光景,兜里时常空空的,怎么晃也晃不出银钱碰撞的声响。手里的银钿少了,用度局促,鬼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却又不敢再去哪里捞它几票。

如今流年不利,汉子好不容易在广林县境安顿下来,喘定一口气。自个还立身未稳,别人上门给他说合一个再醮的女人。换以前,这种半路回头的女人,汉子不会拿眼睛好生去看,但当时他好久没沾女人腥气了,燥热难捱,将就着哄那女人上了床。只几天工夫,汉子就弄得那女人怀上他的毛毛。汉子暗自嗟叹,这女人也他妈太能生了呀,轻车熟路,一点就燃,跟大姑娘可真不一样。要想在广林继续待下去,不娶这个女人看样子是不行的。汉子不想再到处逛荡了,他时常感到疲累,一门心思要在广林平平实实过下去,融入街巷上来往穿梭、密如蝼蚁的人群当中。于是,烦心事就紧跟着来了。以前他是一条光人过活,求得一日两顿饱饭就可稍稍安下心来,别的可暂不作理会。而眼下,有了家室,一条光人竟要变成三条人了,就像树干枝枝杈杈茂盛起来了,底下的根也得相应壮大才足以支撑。

汉子这才晓得钱是个什么东西,竟有这么多看得见嗅得着的好处。他一天到晚就想着要多搞几钿,把日子重新过出几分人样。钱这东西,一旦存心去寻它,便会觉着,一分一毫都如同泥鳅一般滑溜,不易攥在手心。

长毛的叫许琴僮,家道原也说得过去,只是他老子爱看傩戏,是个戏痴,不善打理,产业便一路委顿。崽生下来时,这戏痴图省事,趸了傩戏文里的一个人物的名字,拿来把给自己的崽用。琴僮一天天大了,转眼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自个也不含糊,去年秋后一眼上了对面河一户王姓人家的幺女。这边去了媒婆,那家很快放话,幺女才勉强捱到年龄,也不是摆谱儿不能出阁子,但派口彩不能少了八十块洋钱。这派口彩高得没谱,太不合佴城行情。这是因为,王姓人家的女儿确实生得标致,长相盖得下河东河西两条街,一个城里,哪个适龄后生看了都会馋涎挂下来两尺长。要狠了心塞到大户人家去做填房,远不止赚下区区八十块洋钱。琴僮的戏痴老子天生不爱操心,晓得了这事,他便跟琴僮招呼说,我抠了棺材本,把给你五十块钱,其余的你自个去弄。他爹还说,你爹就这本事,要骂娘,你背后骂几句我也无所谓。他老子掏出五十块钱就打发了儿子的婚事,每天照常去高腔戏班子里票戏。

不长毛的是琴僮的堂弟,两人共一个祖太或是高祖太,现在已弄不分明,只晓得是一根藤上挂下来的秧瓜,沾得有血缘。堂弟幼失怙恃,也就一直没正式地取下名字。他时不时到琴僮家里蹭碗白饭吃,琴僮爹娘唤他作小叫花,琴僮叫他小狗,他都认,清朗地应一声。前些天琴僮邀小狗贩盐,小狗也想赚几钿洋钱。钱到手以后做什么用途,小狗心里暂时还没个具体打算。于是,小狗跟琴僮商量说,堂哥哎,你要娶婆娘,我赚了钱先帮你添,算是存放在你那里。到我娶亲时,你添几个利钱还给我就是。琴僮赶紧说,那当然,要得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