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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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小摸索着到地灶前,扒开火灰堆。里面烀着几棒苞谷。有些苞谷粒裂开了,苞谷浆溢出来粘在缝隙里,香气扑面过来。狗小继续往火灰下面刨,还有几颗肉辣椒,表面有几分焦煳。然后,狗小又折回床前。那床不过是几截木桩支起几块边木板,上面有张篾席。狗小从篾席下面取出一个扎口的小袋,里面装的是鱼子盐。他问,夜猫你要不要嚼盐?夜猫说,不要。狗小自己拣来拣去挑了一颗个小的鱼子盐,放舌尖上舔一舔。他说,这颗盐还是齁咸的。茅屋里的燠热能把人也烀熟了。天气本来没这么大热,只是狗小的茅屋里就挖了个地灶,架上三角铁,上面再置一个鼎锅,就是他全部的吃饭家当。烟子飘得出去,热气都在屋子里积淤着。狗小和夜猫拿着吃食去了河边的沙地坐着,蚊虫又特别地多,一团团朝人滚来,发出喑哑的鸣叫。于是狗小就说,还是上月亮洞里去吃吧。他要夜猫去房中把篾席拿着,晚上就睡月亮洞里。

屋杵岩远看是一蔸巨大石笋,大约百来个人围抱那么粗,但有两面是和后面那山粘连为一体的。石笋子中空,里面有天然石梯转折盘旋着往顶上面延伸。上面是长宽三四丈的石洞子,顶上面通了个圆窟窿,如屋顶的明瓦一样可窥见天色。石洞另有岔洞子通向紧邻的后山,却不能随便进去,说是那一路天坑地斗密布。圆窟窿上虬得有一蔸枯藤,弯如钓钩。有时候月亮行经顶上这一方天际,恰巧铺满了窟窿,就像是被那枯藤钩住似的。先辈人看过了这景象,也拿出一个贴切的名字,叫金钩挂玉。

夜猫扶着狗小进入那洞中。狗小进入洞中就甩开夜猫的手,自己能寻路上去。狗小把这洞当成自己的另一间房子,夏秋两季睡在里面,远比自己茅屋舒适。两人进到石洞,把篾席铺地上。地上的石头早就被狗小拣过,坑洼不平的地方也填了土石。狗小啃着苞谷,并不时用牙磕下一小块盐粒子,响亮地咀嚼起来。他问,夜猫呵,今晚上有月亮么?夜猫刚才也没留意,往窟窿上瞟去一眼,天际不是特别黑,分明是月亮爬出来的迹象。再掐指算算日期,果然已是月中。夜猫说,有月亮的,现在还没行到窟窿顶上。狗小哦地一声,还抬头仰望了一眼,当然是什么也看不见的。烀熟的苞谷已经凉下来,夜猫慢慢嚼着,嚼出一股清甜。那肉辣椒熟了后没辣劲,嚼起来挺寡淡。狗小就说,那是没有盐。他把盐粒子沾些唾沫,放肉辣椒上来回拭几下,夜猫就吃得出香味来。夜猫脑子里还是那种疑惑,太阳怎么就能把人眼睛晒瞎呢?

嗯,是这样的。狗小咂着嘴皮,想起那件并不遥远的事情,脸上相应浮现出心有余悸的表情。他说,我到竹山煤矿挖煤时,洞井塌了,被埋了好些天。被挖出来时,那帮矿丁忘了遮拦我的脸,结果那天抬出去,外面太阳挺大,我的眼睛好久不沾光了,一下子就,就被太阳晒爆了。狗小喃喃地说着,嚼碎了最后那一丁点盐粒,还舔舔捏盐粒的两根手指。很奇怪的,狗小是个能讲故事的人,但是讲自己这桩事,又没有多少讲头,轻淡几句就过去了。夜猫说,还能好起来么?狗小说,不晓得,那是要钱的。夜猫说,那以后还能出去讨饭么?狗小说,是要去的,不讨饭我怎么活?再说,眼瞎了,搞不定能讨得更多。说到这里狗小挤出一丝笑意。他竟然笑了。然后,他拍拍夜猫的脊背,说,夜猫呵,别跟我学讨饭,丢人的。趁着年轻,学一门手艺,瓦匠、皮匠、弹匠、封匠都行,同样到处走,还体面多了,搞不定哪时候能骗来个好媳妇。夜猫就不说什么了。

当初狗小挺玄乎地告诉他说,这不叫叫花子,叫讨匠,知道么?在狗小说来,讨饭这行当也是技术活,无本买卖,出门去闯随身工具都不要带。一样的讨,技术好的吃香喝辣,没技术的饿死路边没人发埋。狗小说,这一行当最见水平高低了,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起码要有一双相面的好眼,看出来是善人的话伸手他就能掏钱把你,讨错了人就挨一阵棒子。当时夜猫被狗小绕得晕乎乎的。虽然狗小自己没讨出个人样,但夜猫已向往着混进这一行。

现在,狗小忽然又反口说,这一行还是丢人的。夜猫脑子有些发蒙,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狗小却在那里问,你老子帮你寻亲了没有?夜猫说,没有。狗小又问,那自己相上谁了?夜猫迟疑老半天,终于轻轻嗯了一声。狗小又问,是谁啊?夜猫说,桑女。她长得好看,我想讨她当媳妇。狗小就笑了,说,田老稀肯定会答应的。哪天碰见桑女的时候,要不要我替你向她摆明?夜猫说,不要。

这时夜猫的眼被什么晃了一下。抬头看看,月亮已经拢向了头顶那圆窟窿。枯藤被月光映亮了,果然弯如一柄钩子。落到石洞里的月光是一种暗白偏黄的颜色,斜着铺进了石洞西面的那一隅。夜猫低头看看地面上的月光,觉得那跟嫩苞谷浆凝结后的颜色差不去许多。狗小也抬起了头,准确地面向那一眼窟窿。夜猫就奇怪了,问,狗小叔,你能看见月亮?狗小说,不是。眼仁子上像蒙了层白翳,什么都看不见,但能察觉到有光亮——月亮圆么?

这时候月亮正好被框在圆窟窿当中。夜猫留意地看看,不是很圆。月亮饱满的那半边,轮廓线是清晰的;稍有亏缺的那半边,轮廓线就很模糊。狗小喃喃地说,以前有好多次,肚皮饿了找不见东西吃,就爬进这石洞子睡觉。睡也睡不着,睁开眼就看见窟窿里有月亮。我想那是一张薄饼该多好,我要小口小口地吃下去。我眯上一只眼,再伸出手往窟窿里抓捞,好像差一点点就把月亮抓在手里了。把月亮想成一张饼,看在眼里,也是一件让人快活的事。但是,夜猫呵,现在我连月亮也看不见了。

夜猫应和着,表示他在听。不久狗小就睡去了,没有一点鼾声,像个死人。夜猫嘴角衔着一根草,时不时瞟一眼月亮。月亮很快就要飘出那一眼窟窿,挂在洞内看不见的地方。夜猫漫不经心地看着月亮,脑子里想的是桑女。

南京城下来的两位博士。一位姓丁,浙江宁波人;一位姓凌,广东茂名人。在铁马寨子待了几天之后,两人从另一路经其他寨子,返回县城。这个把月以来,两人携带各种器械,走了远近十余个村寨,考察传言中的巫蛊事项。

两人得来的观点基本一致:佴城一带乡里村寨所言的蛊并无其事,所谓的蛊毒致病,待查实后,俱是日常病症。村人之间遇有纠纷口角,常以蛊公蛊婆彼此诋毁。诸多偏远村寨常将罹患麻风之人诬为弄蛊者,以此借口动用私刑,烧死杀戮,手段卑劣残忍,令人发指。

到佴城后,丁博士将此行遭遇以及调查结果整理成文。文中写道:世界趋进,神明日消;蒙昧低愚,迷信日深。所以苗民僻处山陬穷谷,未有知识;生疾罹病,时常误诊。加之地在巴楚之际,巫风盛称,巫医猖行,病不能治,归咎鬼神,久渐而成诸多巫蛊谣言。余考查史书,巫蛊兴于汉武之时。因其国势强大,版图廓张,号称雄主,重巫信神,当时方士及诸神巫聚于京师。后以女巫往来宫中,教美人度厄,埋木人祭祀。会帝病,江充适时进言,疾在巫蛊,招神神不至,招鬼鬼即来……

这天县府给凌博士转来《觉报》一记者电话,说是佴城蔸头寨一男子,日前在广林县竹山煤矿挖煤,遭遇塌方,被困井下有九十余天,挖出后竟然活了过来。记者是凌博士旧交,打听到凌博士这一向在佴城做事,就一个电话挂过来,要凌博士去落实这事,并且,最好取得该男子照相一帧。凌博士听见这事也觉得不可思议,某一年他从某报上看见新闻说,英国北部约克郡某矿山遭遇塌方事故,有矿丁井下存活四十七天。这已经是有记载的井下存活最长时限。没想到眼下,这佴城之中就有这号能耐人,一下子把存活的最长时限翻了个番,着实不简单。凌博士也不敢贸信,但既然是旧友打来电话,肯定有几分根据。凌博士把这事讲给丁博士听。丁博士事从医科研究,对人的体质骨骼肌理病征诸项深有兴趣。凭他经验,隔绝地下存活三月简直如聊斋鬼话,天方夜谭。不过,丁博士倒宁愿信其有。他跟凌博士说,来一次不易,既然来了,一头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倒是希望真有这事。丁博士手中有矮克发照相机,底片还剩一匣。凌博士说,不到半月,乡话俚语学来不少。

去蔸头寨子依然走水路。韩保长派个挑脚客前夜就去给田老稀报信,要他次日尽量早起,在河口那地方等着。田老稀听说又是那两个大员,不敢有差错,当夜睡了个囫囵觉,天色还一片昏黑的时候就起床赶路。两个博士跟田老稀算得面熟了,见面时候也不忙叫他走船,拿了一撮突厥产的白筋烟丝让他抽。田老稀没有烟斗,手卷了一只喇叭筒,燃上。抽起来后,田老稀蠕着嘴皮品味一番,评价地说,嗯,真是蛮好,有一股鸡粪烧着的气味。凌博士把记者朋友电话里说起的事大体跟田老稀复述出来,问他知不知道这个人会是谁。田老稀想都不用想,就说,只能是狗小了。以前他跟我讲过的,讨不够饭的时候他会去挖煤。

河谷里是很阴沉的样子,加之天色太早,那阴霾之象更深重几成。抬头往上面看去,两岸崖壁像是一斧头劈到底的,天被崖壁夹成一条线。有时掉落一阵疾雨,不大,河水豆绿的颜色陡然鲜艳起来,戗人眼目。雨后,河道两侧大石下面,那些孔洞罅隙里升上来一笔笔水烟子,并不断往河心洇开来。两位博士看这景色来了兴致,做起对子相互娱乐。凌博士出个上联是:阴晴陡转,河低烟树茂。丁博士脑子不是很快,上下看看左右想想,好半天对了下联:昼夜顷分,月隐晓山明。对上以后丁博士说,这倒是一副藏尾联,送给你蛮好。凌博士表示谢意。

船只能行到大水凼一带,再往上行,河道里大石过多,只有梭船勉强得过。田老稀的方头船即便削掉一多半也挤不进石头跟石头之间的缝隙。于是一船人找地方靠岸,沿河走势上溯,再行个五里地,能到屋杵岩。丁博士又给了田老稀半块钱,要他前面引路。田老稀想,半块钱可买一斤多咸盐,划得来。于是去了。道路不好走,经常有几丈远的路段被泥水泡稀了,挑脚客和田老稀各背一个博士蹚过去。到屋杵岩时,巳时已过。田老稀一脚踹开狗小那茅屋的门,发现里面没人。火灰是才烧成的样子,显然是昨天狗小还待在自己茅屋里面。田老稀走出屋子,手掌搭在嘴角朝四周里叫了几声,没有人应。田老稀不耐烦了,扯着嗓子大声地叫唤起来,狗小,狗小,日你个娘哎,在哪里咯?狗小应了一声,声音是从头顶上的地方飘下来的。田老稀就晓得,狗小晚上睡在月亮洞里。

田老稀把狗小架着走下来的时候,两位博士看看这个人非常瘦小,身体蜷曲,眼睛还是瞎的。这和两人之前的预想大相径庭。丁博士认为既然生命力如此之强,其人体质应该超出常人许多,必然筋骨强健肌肉夯实。这个唤作狗小的人又瘦又脏,闻着有一种膻臭的气味。丁博士一时竟联想到蛆虫之类的腐生生物。凌博士问他,是不是曾去广林县的竹山煤矿做过工,还被埋在塌井里面?瞎子竟然点了点头。凌博士又问道,是不是,被埋了差不多三个月有余?瞎子的表情有些发蒙。他说,我也不晓得被埋在地下多久,反正,有时候觉得不止三月,倒像是几辈子那么长;有时脑袋昏沉了,又以为自己没待多久。我是被搅糊涂了。不过,现在慢慢记得起,塌井那天天气还冷,我多穿了几重衣服。后面被挖出来,没想到,天气已经这么热了。

两位博士交换个眼神,显然,这人正是记者提起的那家伙。丁博士让狗小坐下来说话,在茅屋里根本找不到板凳,只有在河边找了几块光溜的卵石坐上面。凌博士支起个本子,掏出自来水笔,要狗小说一说埋井下的事情。狗小说,没有什么事情,就是被埋下去了,又挖出来。哦,挖出来时我的眼被太阳晒瞎了。凌博士说,不是这些。我是想知道你埋在井下时吃什么,又是怎么方便的,这些个事。丁博士许诺地说,不要慌。我不通眼科病症,按讲你的眼睛可以治好,回头我找一个这方面的大夫。现在,你不妨慢慢想一想,埋在井下那一阵,都有哪些事情发生?

狗小听不明白,韩保长又把这意思讲一遍,末了又加一句,放明白点,讲得好撂你几根骨头啃,讲不好老子扒你的狗皮。丁博士大概知道韩保长自己发挥地说了什么话,表情凶狠,就问,老韩你怎么跟他说的?韩保长扭过头谄媚地一笑,说,没什么的,跟他提个醒。狗小很费心地去回想那一阵埋在地底下的日子,于是,一种介于半睡半醒之间的浑噩之感铺天盖地而来,攫住了整个脑门子。毫无疑问,那一段时日里面,说是有一口气在,其实脑子并不清晰,像是连场大梦做着,这梦做得分外痛苦、憋闷。井口怎么就坍塌了?他记得,当时身边原是有几个人,叫老王的,老柴的,还有一个好像叫秧老七,每个都提着灯扛着丁字镐,还有长锹,那声巨响传来的时候,那几个人鬼一样消隐去了。他不知怎么就躺倒在地,脑子撞在一根木桩子上。他摸摸木桩子,有一米多高,上面还支着个木架子。如果没那根桩,上面一大摞黑岩块压下来,自己也变成煤了。他听不见任何声音,直到他听见自己心子搏动的声音,眨眼的时间会有两到三次,无比巨大,他担心心子会突然蹭出自己这具皮囊,血淋淋地,掉在煤矿上,还蹦它几蹦。狗小得时不时捂着胸口把心子摁回去。他挪了挪身子,如果想坐起来,他的脊椎骨就必须抽掉。这样,他只好躺着。不知从哪地方滴着水,有时候水量多一点,形成一注,有时候是抠紧巴了一滴滴地掉下来。水往低凹的地方流去,最后,在狗小指尖大概触到的地方形成一孔水洼,两个巴掌宽。溢出水洼的水不知道浸进了什么地方。狗小就是靠那一洼水活了下来,要不然,他想他只会存活五天,或者三天。

丁博士问,那你吃的是什么呢?

狗小记得,一开始头脑还没发昏的时候就意识到,必须找到吃的。里面有很多木桩,他把他能够得着的都聚拢过来,用指甲一寸一寸地试木桩的表皮,果然,有些部位,当指甲掐着的时候就陷进去一块,摸着有粉末。这次塌方应该和木桩用的年头久了,逐渐朽坏有关。狗小这么想着,心里还有些庆幸,因这朽坏的木头用牙嚼得动,捏着鼻子囫囵咽下去,骗住肚子再说。狗小记得以前自己也嚼过木头,嚼出汁液,但不会把木渣咽进去。柘树嚼着有些涩,松木有种奇异的香,枞树嚼着淡得出鸟来……他把朽坏的木头掰下来,放进水洼里面浸泡。水泡过后木头变得更松软。但是,不记得从哪一天起,狗小脑子已经模糊了,不再理智,老是昏睡着。他的肚皮正变得麻木,以前,饿就是饿,狗小找不到吃食的日子一直挺多,饿的感觉一成不变就是痛。但这时候,狗小饿得没法了就睡死过去,睡去以后饿就是稀奇古怪变化万端的梦境,有的狰狞有的阴冷,有的灰暗有的却空灵起来,整个人一阵烟似的朝着某个地方飘。有一次他梦见他在吸他娘的奶,于是隐约有一些奇怪,老想看看娘是什么样子。狗小从来没见过他娘,也没见过他爹。梦里头狗小始终没能看清楚娘的面目,于是痛苦得紧,醒了。醒后发现自己已经挪到水洼边,吸着里面的水,还吸进来几块木渣子。木渣子原来是桩上的疙瘩,根本嚼不烂。还有一次他梦见了月亮,把整个梦映照得明亮起来。他觉得月亮从来没离得那么近,于是伸手去,想掰下一片,就像是掰开一只糠饼。奇怪的是那月亮变成一只肥鸟,长得难看死了。他不费力捉住了这鸟,想要吃肉,但是毛太多,他找不到地方下口。情急之下张开口把鸟脖颈切断,结果咬出一口鸟毛。醒来,狗小发现自己口里头有毛线一样的东西,一摸,原来一幅衣袖已经被自己用牙撕碎了,放口里嚼。那一身衣裤倒是嚼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有鞋子,因为是问别人借来的,所以嚼鞋帮时狗小不免心生忐忑。

凌博士插话说,哦,衣服也能吃?说话的时候,凌博士依然运笔如飞地记些什么。他又问,那你解手怎么个搞法?韩保长就翻成乡话说,狗小你一天拉几道?

狗小摇摇头,他不记得埋井下时自己曾拉过大便。按说他也吃了一些东西,朽木、衣裤、鞋帮子,后来也没拉过。这些东西的渣滓不知到哪去了——反正不是拉出来的。后面那一段时间,狗小处于一种谵妄状态,怎么喝水怎么嚼东西,全都不由自主。那个时候,狗小以为死无非就是这样,一开始像是睡觉,慢慢的,每睡一觉的时间越拉越长,越拉越长,到最后,不再醒来。他只知道,脖颈以下的身体已经脱离了自己,他觉得自己正在融进周边的煤层。有一天,他仍是睡着,忽然听见有一种声响,响了不止一下。他竟然被惊醒了,一开始以为是心跳紊乱,再一听,那声音非常巨大,铿锵极了,显然是铁镐錾在硬石上发出来的。于是,狗小扯起嗓子叫了几声。这一来,他仅有的那点劲消耗去了,人又陷入半昏迷之中。当他被人抬出来的时候,他浑浑噩噩地察觉到光正从脚趾一点点铺遍全身。光铺到眼睛上时,犹如有人往他两只眼睛里灌了两瓢生辣椒水。他惨叫一声,当时只觉得烧灼般的剧痛,没想到过后再也看不见事物了。

凌博士记录着狗小的说法,同时,他想起从记者那里得来相呼应的说法。昨日凌博士给记者拨回了一个电话,记者告诉他别的一些情况。记者说,当时他是无意中从竹山煤矿几个矿丁嘴里听来这回子事。说是一个矿丁那天想錾开堆积的岩石寻几根木桩子。那是个塌洞,三个月前出的事,当时挖出了七八条人来,挖出来后那些人都被塌得血肉一团没了人样子。那以后,洞子就废在那里,血气太重,即便有些余矿也没人敢去采挖。那天,这矿丁錾了几镐,忽然听见地底传出幽幽的呻吟。矿丁以为是撞了鬼怪,吓得掉头就跑,撞上别人就把这稀奇事讲了出来。人多了也不怕撞鬼,一伙子矿丁又回转到那地方,用镐一錾,那声音又丝丝缕缕地钻出了地层。有个老矿丁估计底下有个活人,挖上几个时辰,真的找出一个人来。那个人被抬出地面时,浑身精赤,仅五六十斤重,抬在手里就像一团发起来的老面,大家生怕不小心掰下这人身上一块皮肉,或者用力不慎把这个绵软的人拉长成一条蛇。抬进见光的地方,那人皮肤犹如江米纸一样透明,血管呈暗蓝色,埋在皮肤下面,从麻线粗的一股最后分叉到细如毛发,纤毫毕现,让人不敢多看。

狗小讲完了这一堆事,就说,老爷,我都讲半天了,能不能,赏我点东西吃?夜饭的吃食我都来不及去寻了。韩保长说,叫花子狗小,要你讲一通废话也敢讨赏?狗小涎皮涎脸地说,不是讨赏,老爷,就算当我是条狗,叫了半天,也得撂两根带肉渣的骨头吧?丁博士从行李里面掏出两个洋铁皮的罐子,递给狗小。狗小摸摸那两个铁皮罐,苦着脸说,老爷,你把小的当成铁匠炉子了,哪消化得了这铁疙瘩?丁博士一想也是,又从包中找出一块铁片,只几下就把罐口的封铁撬开了。里面散发出轻微的肉香。狗小的鼻子相当利索,罐口被撬开的那一刹那鼻头就翕动了几下。凌博士把狗小这些个表情都看进眼里,不禁蹙了蹙眉头。

河谷里天色昏暗,云团稠密,一行人怕晚上下雨,准备回蔸头寨子先住。丁博士要狗小明日到寨子里去,把身体详查一道。看看狗小的脸色有几分犹疑,丁博士就说,明日早些来,管你两顿饱饭。狗小听懂了以后,说那好那好。他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没吃过饱饭了。

回寨子的路上,凌博士颇有感慨地说,倒是不要检测身体器质,今下午跟他一说,看看他那种卑琐样子,就知道个十之八九。这跟体质关系不大。丁博士嗯的一声,指了指田老稀,说,他把那狗小的情况大体跟我讲了。这人幼失双亲,讨要为生,经常忍饥挨饿,其求生本能不是一般人可比。换了个人,哪可能活这么长时间。凌博士说,老丁呐,有没有看过明恩溥所写的《中国人的特性》?丁博士说,倒是没有。明恩溥是谁?仿佛听谁提起过。凌博士说,是个洋人,前朝来华活了几十年,写成这么本书的。其实周树人小说里诸多观点发轫于此书当中。明恩溥认为国人生存能力、繁殖能力极强,纵使外部环境恶劣非常,也能生存繁衍。我读到这样的论断,心里反而有种隐隐不适,觉得这人拐着弯在说国人怕死。赴英留学期间,我常听一句西谚,是说,死是向大多数人靠拢。的确,西洋人生活优越,对死的态度也有一种令我意外的淡然、超脱,想必跟这句谚语有所默契。相对于生人,死者永远是大多数。能作此想,死亡之事就有了一种亲近面目,悲哀之情必然淡去许多。而国人常说,好死不如歹活。跟那西谚之意相比较,就高下立判了。丁博士问,讲了这一堆事理,你的意思是……凌博士说,暂时不要把狗小这事告诉那记者,这则消息还是不刊发的好。说是破了英国人的井下生存最长时限,似乎不能为国人争光添彩——这破纪录之人竟是个卑贱的乞丐,而破纪录之原因又全在于其卑贱苟活的性情。

丁博士附和地点点头,然后说,你我学科不同,对这事,我是从另一方面去想来着。凌博士说,你又找到什么方面?丁博士有些踌躇,燃上纸烟吸几口,说,从成分养料角度来看,布料木材作为食物,绝不足以供一个人活上三个月。我倒怀疑,是不是,还有人和狗小埋在同一地方,那人先行死去,然后狗小就……丁博士目光斜着瞟了同行的韩保长还有田老稀,似乎有话不便明说。凌博士早就会意,说,照你说来,怕是怕是这狗小有……麻叔谋那种癖好?丁博士说,也差不多。这么讲似乎不妥,你我搞的是科学路数,凡事凭个依据。但若不作此猜测,我实难相信狗小这人能存活这么长的时间,没道理的。

田老稀竟然听懂了,这两个大员在说狗小是靠吃死人才活过来的。两位博士夹杂各自乡音的官话,田老稀多半听不懂。这两番接触,田老稀渐渐听得惯了,知道他们讲话的字音差不去许多,只是声调平仄乍听起来有些陌生。田老稀小时候就听说书人讲说麻叔谋吃死孩子的故事,说是隋唐那时麻叔谋主管挖造运河,天天要厨子弄出新鲜菜肴,吃着不合口就杀掉厨子。厨子急得没法,某天就捡来个死孩子烹了。麻叔谋吃了以后连呼过瘾,从此天天要吃死孩子,换一种菜他根本咽不下去。田老稀成家以后,家里一堆小孩惯爱疯跑,很晚才见回家。田老稀就吓小孩说,再这样乱跑,小心被麻鬼捉去烹了吃。这里所说的麻鬼,其实就是指麻叔谋。

田老稀着实吓一跳,他想,回去以后便要告诉骡崽和桑女,这以后砍柴放牛,千万别挨近狗小。狗小就是麻鬼变来的。如果骡崽和桑女——尤其是桑女这柴禾丫头,要是还敢往屋杵岩那边跑,就把腿骨都打折掉。

夜猫和桑女约好把牛赶到别的地方去,不和其他那些放牛崽子混在一起。他们去了离寨子很远的吊马桩。桑女知道田老稀当天不走船,才敢到那里去。夜猫虚岁十七,桑女虚岁十六,两个人自小在一起割草砍柴,不知从哪一天起心底便滋生起别样不同的意思。夜猫从说书人那里听来一个词,叫青梅竹马。多听了几遍,夜猫大概晓得是什么意思,要用自己话说,又抓瞎说不出来。桑女听不明白这词,因为梅花和马这两样东西,蔸头寨子从来没有过。她想当然地说,叫作青牛竹鞭不是更好?她手中用于赶牛的家伙是毛竹鞭。夜猫就笑了,桑女总是不开窍,脑子转得比一般人慢,有事无事爱蠕动嘴皮,笑的时候把嘴咧得老大。但夜猫喜欢桑女缺心眼的样子。

夜猫跟桑女走得很近,两家的牛也前后紧跟。两人这几天都把牛赶往吊马桩,来回要比别人多走上三四里地。昨天有两个割草的小孩看见了夜猫和桑女往吊马桩去,隔着老远冲两人喊,夜猫桑女,吊马桩的牛草是不是挺多啊。明天我们都去吊马桩割草。

两个割草的小孩回去的路上碰见杨吊毛,就说,吊毛叔,你别吊着个脸,搞不好哪天你就当爷爷了。杨吊毛说,崽崽,口里有药不要乱讲话,小心招来蛊婆打你家阴炮。小孩说,吊毛叔,不骗你,夜猫天天跟在那女孩后面往没人的地方走。杨吊毛问,女孩是谁?小孩回答,桑女。杨吊毛的脸就垮下来,之前他听过风声,现在信了。村寨里年轻人的婚姻嫁娶无非来自两种途径,一是媒人说合,一种是放牛搞的。一般认为小孩搭放牛的机会搞到婆娘,算是一桩本事。但杨吊毛不晓得夜猫怎么就看上了桑女。

桑女一看两人的事被别人发觉了,就问夜猫怎么办。夜猫说,怎么办?明天杀个回马枪,他们过来了,我们就去屋杵岩。桑女想起个事,告诉夜猫,说,屋杵岩再也不能去了。夜猫说,又怎么啦?桑女说,我爹听外面的人说,狗小叔是要吃人的,他到外面讨不到饭的时候就去吃人,这样才活了下来。夜猫不信,他说,不要乱说,狗小叔哪像吃人的人?吃人的人脸是青的,眼睛是血红的,板牙两边应该生得有两对獠牙。桑女说,不骗你,我爹是那么说的,还说看见我往屋杵岩去,就打折我腿。

夜猫还是不信,叫桑女帮着把牛赶回寨子,关进牛栏。他要去屋杵岩,拿这事问一问狗小,看他本人有什么说法。桑女把两只牛赶回寨,先去关了夜猫家的牛,再料理自家的牛。两家的牛棚相隔并不远。杨吊毛正好看见了。他蹲在别人家的柴棚下面抽起了烟,没有拢过去。桑女做事的动作还算得麻利,嘴里嘘着声音把牛赶进去,再一根根上门桩,把楔子敲进去。桑女挑着两捆草,她拣了颜色较嫩的那一捆扔进栏里。杨吊毛觉得桑女是个勤快妹子,心眼还不错。杨吊毛想,如果我有两条崽,就会让夜猫娶桑女,但现在只有夜猫一条崽,所以非得讨一个精明点的,能持家的媳妇。

夜猫回来得很晚,杨吊毛问他哪里去了。夜猫说,去捡野鸭子蛋,让桑女把牛先赶回来了。杨吊毛问,蛋呢?夜猫说,烧熟吃了。杨吊毛现在不在乎这个,只是问,你他娘的不要老跟桑女搞在一起,回头要你娘到别个寨寻一门好亲事。夜猫看看爹那一脸愠怒的样子,知道是割草那两个崽崽点的水。他说,别家的我不要,我就要娶桑女。杨吊毛说,不行,她爱蠕嘴皮子。夜猫说,我就喜欢她蠕嘴皮子。杨吊毛说,她缺心眼,看人总是傻笑。夜猫说,她缺心眼,但是她心眼子好。杨吊毛说,还是不行,她长了颗马牙。夜猫这才想起来,桑女的牙床上是有一颗马牙。他没想到,爹看得倒比自己还仔细。他说,那有什么关系呢,马牙长在嘴里面,不开口别人就看不见。杨吊毛说,你晓得个屁,搞不好以后那颗马牙会翻出嘴皮子外面,就成了一颗獠牙。你怎么能讨一个长獠牙的女人当媳妇?别人晓得了,不骂你也骂我当老子的不尽心。夜猫说,那有什么关系?把马牙撬掉就是了。杨吊毛说,不行,撬掉了也不行,生个小孩还是会长马牙。夜猫觉得爹已经在犯浑了,一点不肯讲道理。于是夜猫说,不行你打我一顿。杨吊毛说,打不死你是不是,打了你照样还是不行。夜猫就不说什么了,爬到阁楼里去睡。

杨吊毛想起什么,说,夜猫,骂你顿饭都不吃了,跟谁怄气呢?夜猫说,吃鸟蛋吃饱了。其实他在狗小那里吃了一顿饱饭。狗小前几天不晓得从哪里弄来一袋大米,夜猫去找他,他就煮了扎实一鼎锅饭。米是上好的朗山大米,煮好了以后,饭皮子上漂着一层米油。夜猫吃着狗小的饭,狗小还一脸抱歉神色。他说,夜猫呵,早来两天就好了,我这里有两罐铁疙瘩肉,现在一丁点都不剩。夜猫觉得狗小真是蛮好的人,平时吃不饱饭,一旦有饱饭,也不悭吝,能够拿给别人吃。他没有把桑女所说的事告诉狗小。不要问,他觉得自己已经弄清楚了。他告诉狗小,桑女已经答应要嫁给他的。狗小也蛮高兴,说,好的好的。

次日起来以后,夜猫先是去了自家的苞谷地,掰下十来捧苞谷,并且把苞谷秆也砍成尺把长的秆子,用衣服兜着,再去放牛。见了桑女,两人依然去吊马桩那边,却没看到有别的谁来这里割草。那天天色难得地阴下来,河谷里不凉也不热,夜猫和桑女坐在一块整石头上,石头方方正正,像一张床。夜猫告诉桑女,说他爹杨吊毛已经答应他把她娶过来,只是觉得桑女的马牙不好看,要是能撬掉就好。桑女说,是你的看法还是你爹的看法?夜猫诅咒地说,都是我那狗日的爹才想得到的怪理由。

夜猫平躺着,用箬竹叶子吹了《嫁娘子上轿》,又吹出《嫁娘子过坳》。别家里娶亲的时候,唢呐手一律都会吹这两首曲子的。桑女听得起劲,声音却又断了。桑女转过身去搡了夜猫几把,说,再吹《跳火盆》。夜猫忽然闻见桑女身上有股栀子花的香味,狠命吸了一鼻子,结果胯裆里的那鸟就硬了起来。他看看桑女的前胸,翠花布的衣褂子里面藏着的东西已经长到圆茄大小。他说,你让我看看你褂子里面的东西,我才有劲往下面吹。桑女就抓一把石洼里的泥,抹在夜猫的脸上,说,我就晓得你的心思,总是打我奶子的主意,被你偷看去好多回了。夜猫说,没有,你让我看我才看。他没想到桑女把“奶子”这两个字也吐了出来。这一下,搞得夜猫一腔鼻血差不多流了出来。桑女问,是不是哪个女人的奶子你都想看一眼?夜猫赶紧骗她说,不是,我我我就想看看你的……桑女佯作生气的样子,问,你是不是老想着看我奶子,才要娶我?夜猫想了想,说,不是,真的不是。桑女轻轻地说,我们到那边去。那边有一丛茂盛的柘树,半个人高。夜猫心虚地往四周窥去,风吹动着草树,此外鬼也不见半个。牛在山腰吃草。夜猫想,莫非桑女怕被牛看见?两人蹲在柘树丛里,桑女刚要把衣褂子往上面搂,忽然又不愿意了。她轻轻地说,你把手放进来。夜猫抖抖索索地把手放进去,刚触到一团软肉疙瘩,桑女就说,行啦行啦,够啦够啦。并把夜猫的手扯出来,夜猫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摸到。这时他看见桑女的裤带是灰的。他不知为何就把手搁了上去。桑女把夜猫那只手拍开,脸颊上忽然泛起了酡红的颜色,像喝下一碗甜酒醪糟。

夜猫忽然想起,差不多十年前,有一天,天气很热,一帮男女崽子跳进河里洗澡,躲过午后那阵太阳。有的女娃子和着衣服跳进河里,有几个年纪很小的也像男孩一样脱光了。夜猫慢慢地凫到桑女的后面,看见桑女张开了两条腿拍着水。桑女下河不多,水性子不是很好。夜猫看见桑女两腿之间有一道缝隙。他知道,那就是屄,有人吵架时,这个字眼就会不断地挂在人们嘴上。夜猫的水性很好,他悄悄游上去一点,然后伸出指头在那道缝隙上杵了一下。桑女的反应竟然很激烈,在水中扭过身子要掐夜猫,结果呛了几口水。夜猫把桑女弄上岸。桑女吐出了水,人就没事了,但有好几天不肯跟夜猫说话。现在,夜猫跟桑女说起这回事,桑女却说,真的么,我可不记得了。

把苞谷秆外面的壳啃掉以后,白芯子可以嚼出略带甜味的汁液,但夜猫家苞谷地土不够好,白芯子嚼出了咸盐味。夜猫嚼了一截,就不想嚼了。他还是叫桑女赶两只牛回去,自己要把那十来棒苞谷送给狗小。夜猫又溯河往上走,去了屋杵岩。

狗小还没有弄饭,睡在河边草皮上,夜猫捉了两只岩蟹放到狗小的脸上,狗小才醒来,问是夜猫么?夜猫就应了一声。狗小说这几天特别清静,那些小孩都没来屋杵岩放牛了,所以白天也能睡得很死。两人就在河滩上烧起火来,用火灰烀苞谷。夜猫下到河里摸了一堆岩蟹。现在蟹壳还在发软,要到割稻那时候,蟹肉吃起来才香。夜猫忍不住讲起了自己跟桑女的事,还有刚才摸桑女奶子的事也抖了出来,吹起牛皮,说桑女每一只奶子足有他娘的三拳头大小,还说桑女让他摸了个够。夜猫说,我都摸出两手油汗,麻酥酥的,那个舒服,啧。狗小听得鼻子喷出了响,仿佛水快烧开时那声音。一边说着桑女,夜猫还一边不停地提醒狗小,狗小叔,可不要传出去。狗小唔唔地应着,听得很入味。后来,夜猫就问,狗小叔,你碰过女人吗?狗小气得笑了起来,说,你这崽崽,净找人的痛处戳。

狗小床板底下藏的那一小袋鱼子盐只剩三粒,紧巴点吃也就两天的份。幸好去检查身体那天,他跟两位南京城的大员讨要了一口。他想,南京城当官的家伙搞不好这一辈子就只见着那么一回,不讨要点东西就放过了机会。丁博士不但送了他米面,还送了他两块钱。他拿手里一摸,和双毫子差不多大小,摸起来有点凉。狗小吓了一跳,估计这是银洋。

现在,他摸出了其中一个银洋。这以前他只摸过两次银洋,一次还是搭手摸一摸别人的。现在自己一手抓着两个,感觉整个人就有些不同。他准备去蔸头寨称一斤细盐,再搭夜猫去箕镇买一副猪心肺。猪心肺虽说煮不出一点油星,总归花钱不多,还好歹算是猪肉。现在手中攥了两个银洋,忽然想起来,饱饭这几天算是吃上了,却没有吃上一顿饱肉,想着有些窝心。他想炖一锅心肺汤,上面撒一层细盐,再拍一块子姜搁里面去骚味。只消这么一想,馋口水就挂出了一线。狗小眨眨眼睛,察觉到这一天光线很亮,太阳应是挺好的。狗小泅过了那条河,用棍子探着路往蔸头寨子摸去。

狗小刚到寨口一株桐树下,想歇一口气,忽然听见一群小孩的声音,杂乱地嚷着,麻鬼来啦,麻鬼来啦。狗小也听过麻鬼的事情。他小的时候,别家的父母都用麻鬼吓过自家孩子,要他们晚上别出去乱跑。狗小没有父母,他有些羡慕那些小孩子,如果自己被麻鬼吃了,是没人管的。他听了小孩们的叫嚷,不免奇怪得紧,想,大太阳天,怎么见得着麻鬼?狗小杵着棍子循着小孩们的声音走过去,他想告诉小孩,白天是不会有麻鬼的,不要乱讲鬼话。狗小刚靠拢了那一片声音,忽然脸上还有身上就挨了几下,用手一摸,是泥巴。他说,狗日的崽崽,敢打你狗小叔。他虚晃了那根榆木棍子,但小孩知道他的眼瞎了,不怕,又扔过去几块泥巴。狗小张口骂人的时候,有一块泥巴恰好贴进了嘴皮。小孩看得笑了起来。狗小吐着嘴里的泥巴,心里挺恼火。他说,崽崽,老子烹了你们吃。狗小还做了一个鬼脸,朝小孩扑过去。小孩四下里跑,有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脚一滑跌在地上,再想站起来时,狗小已经走到他身边了。狗小勾下腰要把小孩拽起来,小孩扭头看看狗小黑洞洞的嘴巴,吓得直哭,还猛打哆嗦,想叫妈都叫不出来。狗小把那小孩扶起来,小孩又瘫倒在地上,脚一点都支不起身子。跑开几步的那几个小孩一起扯起喉咙嚷着,麻鬼吃人了,麻鬼要把鱼崽吃掉了。狗小一听,小孩原来是杨四家里的鱼崽,就说,鱼崽,你站起来。鱼崽还是站不起来。狗小就在鱼崽屁股上拍了一把,说,你再不起来,狗小叔就要走了。

这时候忽然有人冲着狗小的面门劈了一拳,还搡了一把。这样,狗小就翻倒在后面的草窝子里。狗小不晓得这人是谁,他看不见。然后那个人把鱼崽抱开了。狗小摸摸自己的面门,被那一拳打破了,淌出了血。狗小怨毒地诅骂着,狗日的,全家死绝。但他不知道这诅骂的话应该落到谁头上。狗小朝天骂了几句娘,就爬起来朝前走去。他想,我是来买细盐的。走到韩水光家的南杂铺子,一摸,门板是关着的。蔸头寨不大,就开了这一家小南杂铺。

狗小撞着夜猫的时候,夜猫正要去牛栏。他看见狗小的脸也破了,身上净是泥污,就问,狗小叔你怎么啦。狗小把刚才的事讲给夜猫听。夜猫一听大概就明白了,他告诉狗小,是田老稀说了你的坏话。狗小不信,他说,他能讲我什么坏话?夜猫说,他讲你在煤井下面,是靠吃死人才活过来的……狗小叔,你,你真的吃了人没有?狗小愤怒地说,嚼他娘的蛆,我哪能吃人呢?那地方就埋了我一个,又没有别人。夜猫说,我也不信,哪能吃人呢?狗小叔,你被埋在井下的时候,要是旁边有个死人,你饿昏头了会不会咬他几口?

崽崽,嗯,不是这么个讲法。狗小想了想夜猫的问话,忽然来了些难堪。他说,夜猫呵,我要去找狗日的田老稀评理,你去不去?夜猫说,去就去,评了理我再去放牛,屁事。两人就一前一后,一快一慢地走着。往田老稀家去了以后,夜猫忽然想到桑女。想到桑女夜猫的头皮就发紧。他想,要是田老稀不是桑女她老头子就好了。

夜猫把狗小带到田老稀家里,狗小就用榆木棍砸田老稀家的门。田老稀家也是杉皮门,只不过钉得考究些。砸开了门以后田老稀就走了出来,他说,狗小,你他娘的也敢砸我家的门?恶叫花子讨霸王饭是不咯?狗小说,老稀麻子,你凭什么说我吃人?田老稀眼睛一转,看看后面站着的夜猫,说,奇怪了,我又没说你吃人。你吃不吃人我又没看见,轮不着我说。狗小说,你说了,我晓得就是你讲出来的,现在崽崽们一见着我就喊麻鬼。田老稀心虚地说,关我屁事。他们要叫我有什么办法?狗小拖着哭腔说,日你个娘哎田老稀,你才是麻鬼。田老稀本来就长了一脸麻子,一听这话不高兴了,他说,叫花子狗小,我正要弄饭吃,不想和你扯这些鬼话。你走开,我不和你计较;你赖着我也不会多煮一个人的饭。狗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说,老稀麻子你这个杂种,你只要告诉我,是不是你说的我吃人了?田老稀说,不是。狗小说,我晓得是你说的,你敢不敢诅咒?田老稀说,怎么个诅咒法?狗小说,要是你说的,你就全家死光光。田老稀呸的一声,拢过去踢了狗小一脚,说,话还没讲清楚你他娘的就敢咒我。田老稀踢了一脚还不解气,又踢了一脚。这下狗小暗自做了准备,田老稀踢来时他一把抱住田老稀那只短脚,一口咬在他膝盖上去三寸的腿筋上。田老稀腿脚粗短,狗小那一口没有咬到实处,顶多挂了几颗牙印子。田老稀哇哇地怪叫起来,他说,狗小呵我这一身老骨头你也想啃?我让你啃让你啃……田老稀手脚一齐动了起来,又是拳法又是腿功,下冰雹子一样往狗小身上来。狗小闷哼了几声,先是骂娘,后面就求援似的叫着,夜猫,夜猫,帮帮我呵……

夜猫硬着头皮靠拢过去,攥住田老稀一只手,说,田叔田叔,算了。田老稀一把推开夜猫,说,韩家崽子,别搀进来,要不然我替你爹吊毛打你一顿,你信是不信?夜猫倒不是怕他爹,一想到桑女的事,就开不了口了。杨吊毛听着声音找过来了。他家本就离得不远,见夜猫也在场,就骂了一句真是讨卵嫌,牛都不放了,看鬼打架啊?杨吊毛把夜猫拉了回去。

不用多久,狗小被田老稀打得趴在石板上,哼哼唧唧。田老稀这时也用不着隐瞒了,一边打一边说,就是我说的。丁博士都说,你他娘不吃人肉活不过三个月。你以为躲在地洞里吃人没谁看见不是?……打你?打你还是轻的,打死你也是为民除害。你都敢吃人了,还怕挨打,真他娘的毫无道理。

田老稀打人的声音把四围的邻人都引了过来。是吃上午饭的时间,许多人端着碗一边扒着饭一边看田老稀打人,还互相挟着碗里的菜。狗小是一脸哭丧样,却又听不见他哭的声音。这时,骡崽回来了,看见自家堂门前有那么多人,不晓得是哪回事。骡崽才六岁大,扒开了人群,看自己爹没有吃亏,这才松了口气。他扯起嗓子问,爹,为什么要打狗小叔?田老稀看是儿子,手脚不停,嘴里却说,你爹被狗咬了一口,正在打狗呢?骡崽说,狗小叔你为什么要咬我爹?但是狗小已经讲不出话来了。骡崽就走过去,朝狗小的胯裆里踹一脚。田老稀看得很高兴,夸奖地说,我的崽哎,有志气。骡崽得了他老子夸奖,笑了。

田老稀疾风暴雨地挥了一阵拳,累了,就停下来歇口气。狗小趁这工夫缓过神来,张口又骂,说,老稀麻子,你今天不打死我,迟早弄死你全家。田老稀往手上啐了两口唾沫子,又攥了拳打。旁边看的人就说了,狗小哎,打又打不赢,逞什么嘴硬嘛,诅人家全家死光做什么?你讨个饶,我们也好帮你求个情。田老稀听得高兴,手上又来一股邪劲。现在他踢狗小的屁股。那天丁博士说狗小身体有些虚,田老稀不想这狗一般的家伙死在自家堂门口。不消半袋烟的时间,狗小就讨饶了。狗小说,唔唔,日你娘哎老稀麻子,我讨饶了行不?旁边看的人说,是嘛,老稀麻子,你就算了吧。田老稀本来也不想再打,他自己都打得有些虚脱了,比薅了几亩地的草还亏气力,正好趁这机会收了手。

田老稀便蹴在一边,问旁人要了一撮烟卷成喇叭筒,燃了起来。狗小好半天才爬起来。首先,他屁股翘了起来;然后,两手两脚尽量地往回缩来,抓起榆木棍往地上杵,然后撑起自己。他整个人是一截一截子竖起来的,像一条竹节虫。他啐了一口带血丝的口水,踉踉跄跄走出了寨子。狗小的嘴巴不断地蠕动。田老稀晓得他还在诅咒着恶毒的话,但狗小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田老稀想,刚才我应该往他腮帮子来几个耳刮,这样他下巴就没得劲动弹了。

夜猫过几日才帮狗小买来一斤鱼子盐。狗小在床上躺了两天,没吃东西。夜猫买来盐以后,狗小嘎嘣嘎嘣地嚼了两粒拇指头大的盐粒子,人就有了劲,坐了起来。夜猫说,要不要去弄一副伤药?狗小说,钱不能乱花。你去找一把猪料草,就行。夜猫不信,他说,狗小叔,你身上血口子有好几道,淤肿,猪料草就能治?狗小苦笑着说,不晓得几味伤药,还敢去当叫花子?夜猫去到山坡上,猪料草到处都是。夜猫胡乱扯了几手,回去给狗小。狗小把猪料草填进自己嘴里,嚼成糜状,再涂到创口上,还有淤肿的地方。夜猫说,这就行啦?狗小说,对,这就行了。

杨吊毛晓得自己的崽有事没事老往屋杵岩那地方去。他倒不担心狗小会把夜猫吃掉。夜猫已经是十六七的人了,气力还蛮大。狗小那么瘦弱,怕是有两个狗小都不容易把夜猫摁住。但是村人现在纷纷传言狗小是吃过人的,夜猫老和他混在一起,时间长了,搞不好村人对夜猫有所嫌弃。杨吊毛的另一桩心事在于桑女。他想,夜猫和桑女天天避开别人,躲到一边放牛,两人干些什么勾当就不好讲了,万一哪天桑女肚子大了起来,那如何是好?到那时,夜猫想不娶桑女都不行,田老稀肯定张开了口讹钱。杨吊毛又想到田老稀。田老稀不好惹,据说以前田老稀和他哥田黑苗分家产时,田老稀拿铜炮子枪把他哥轰了一家伙。田黑苗自那以后成了个瘸子,走路像纺车把子一样前后摇摆。瘸子憋着气,只得每天朝天骂一通娘,田老稀还不罢手,把瘸子揍上一顿,结果瘸子几乎成了半瘫子。那天田老稀打狗小的情状,杨吊毛也记得。杨吊毛想,狗日的田老稀活脱脱一副王八脾性,咬住了就死不松口。杨吊毛越想越是认为,把桑女娶进屋无异于娶一桩祸事。

杨吊毛把这事情跟婆娘讲了,婆娘也认为田老稀家是桩累赘,躲都躲不盈,哪能去攀亲?回头婆娘就去找人商量,看能不能帮夜猫找份学徒工做做,好歹先离开蔸头村子一阵,时间一长,不定夜猫自己就断了这份念想。杨吊毛的舅子帮着找一份事,有个屠夫眼下缺人手,不过地方远点,在界镇那边,一去五十里地。学徒两年管吃住,免帮师。杨吊毛一口答应下来,说,好好好,再远些都好。跟夜猫说了这事,夜猫不乐意,他说,杀猪也要学个两年,真奇怪了。杨吊毛说,你是不晓得好歹,只消两年就学得一门吃饭手艺,还能到哪里找去?人家店伙计学站柜,还要学徒三年帮师三年,白天晒扫夜晚帮师娘涮换尿壶——再别说学抓药了,背个千金方本草,四五年就消磨了。你有那记性嘛。夜猫嘀咕地说,哪有那么玄乎,不就是手起刀落的营生嘛。杨吊毛说,手起刀落的营生你也配?那是杀人,你能杀好猪就不错。就怕你两年下来还没练出个吹胀猪肚皮的气量。再别说拿眼估买囫囵猪了,一眼看去就要估出个轻重,估多了赔老本,估少了耍奸,哪这么容易?夜猫想起来了,杀了猪前蹄子上开一眼气眼,得把猪皮吹得像胀气蛤蟆,才好刮那一身硬鬃。还别说,这功夫没有年把时间,真不容易学上手。夜猫不作回答,也不再吭声。杨吊毛趁热打铁地说,学屠夫别的不说,隔三差五能吃到猪下水,哪里找的好事?

夜猫不乐意去杀猪,首先是屠夫这活是坐店生意,顶多去村寨收毛猪时有点走动。他想学弹匠,弹棉花的从来都是四方游走。但杨吊毛死活也不准。再一个事,夜猫的心事全在桑女身上。那次在吊马桩那里开了张,夜猫每晚都想着桑女那鼓凸有致的身子,一去放牛,心事就在桑女衣褂子里揣来揣去。说来也日怪,手揣进桑女衣褂里,感觉无非是两块活肉,揣着有些软乎还有些热乎——也就那回子事。但一到夜晚,一脑门心事又全绷在上面扯不开了。夜猫想,这可能就是女人的好。慢慢的,夜猫怀疑男女间的乐事不在这里,而在于胯裆里面,要不然为何两人胶在一起时,最不安分最不肯消停的偏是胯裆里那只鸟呢?但夜猫一时苦于不晓得如何用法,绕着弯子问桑女,桑女显然也发着蒙。隐约听得有人说,男女那档子乐事,非得要成亲之夜,新嫁娘的母亲递一本小册页到女儿手里。女儿只消睨上几眼,就晓得如何让女娃变为妇人,让崽崽变为丈夫。那册页据传,名为《枕中笈》,内有唐伯虎传下的插画,看着能让人喷鼻血,夜猫却从未见过。夜猫最近一阵时日,被脑子里这些猜想折腾得消瘦了些,又不好问人,怕别人传出去丢脸,只好去问狗小。一寨子的人,夜猫都信不过,有话讲给狗小听,夜猫就用不着忌惮了。狗小用猪料草敷伤处,身上竟然愈合了多处。但狗小哪晓得男女之间这事。他想了半天,说,会不会,和那些狗子的交媾,是差不多动作?夜猫不信,他看着狗交媾的样子就觉得恶心,要捡石头追着打,直到把狗公狗娘打散伙了为止。

夜猫拗不过父母,应了去界镇学杀猪的事。临去前夜,他摸着月亮在桑女家屋后学几声斑鸠的声音。以前学的是杜鹃鸟,怕次数多了,田老稀听出个端倪,便换一种叫法。夜猫能学的鸟叫多了。桑女睡在柴房上面,捱到父母那房灭了灯,就摸出去。两人在韩水光家的草垛后面讲了半夜悄悄话。夜猫想着,自后起码是几月时间见不着桑女,不禁燥热得紧,把桑女的身子摸了又摸,一时又摸出许多别样不同的感觉来。桑女让夜猫摸够了,就趴在他耳边说,你去学徒上心一点,在界镇那边落下脚吧,再把我娶过去。我想做一个镇上人。夜猫说,做镇子上的人有什么好喽?桑女说,反正,离开这蔸头寨子就行。夜猫不说什么,把桑女的衣褂子搂了起来,慢慢脱去。桑女竟然变得很顺从。在月光下面,桑女的皮肤镀上一层银灰的颜色,看着暗淡,却有一种耀人眼目的微光闪烁。桑女问,好看吗?夜猫压抑着鼻息说,好看。

夜猫本来还想去屋杵岩和狗小道个别,杨吊毛催得紧,夜猫第二天一早就要上路。夜猫心里想,回来的时候,给狗小带一副猪心肺,炖它一大锅心肺汤,让他一次吃个腻歪。

夜猫走以后,桑女就为自己那颗马牙发起愁来。夜猫说他老子杨吊毛不喜欢这颗马牙,还说马牙会越长越长,最后嘴皮子都封盖不住,龇出嘴巴。夜猫说,你听到不咯,老鼠每天晚上都要磨牙齿,就是因为它们牙床子上长得有马牙,不磨的话就会翻出嘴皮,吃不成东西。桑女,你是属什么的呢?桑女只知道自己是十三年冬月生的,搞不清属相,田老稀从来不跟她讲。夜猫掐着手指算了半天,说,喔唷,真的是属鼠。桑女就很担心,要是真的这样,那实在见不得人。她把心事讲给娘听,娘就在她脑门子上杵了一指,说,听谁讲的鬼话?长有马牙的多了,也不见谁最后就长出獠牙来。桑女听了娘的话又安稳几日,每夜睡觉之前,把食指放到牙床上轻轻摸一摸。她吃惊地发现,那颗牙齿竟然在长。

桑女撵着人赶了一趟箕镇的场,场上有个下江佬支了个摊子专门拔牙。桑女过去问了价钱,下江佬说矬牙要五角洋,门牙只消四角洋。待桑女拨起嘴皮让下江佬看看那颗马牙,下江佬说,吓,这马牙最是难弄,没有八角洋,不敢动手。桑女说,门牙还大些的,只消四角洋。下江佬说,拔牙又不看大小斤两,宁拔三颗门牙,也不敢动你那马牙。桑女只是来问个价,一听要八角,就死了心。她晓得自己弄不来这么多钱的。回去以后,桑女发现那颗马牙还在长,像黄豆出芽一样,摩挲在上嘴皮里面,阵阵发痒。这种痒胀的感觉,撩得桑女心里也阵阵发毛。她打定决心,自己置办掉这颗牙。

次日,桑女在自家房梁上撬出一枚钉子。钉子有年有月了,已经有一层锈壳。桑女磨掉锈壳,里面呈现出烟黄的颜色。放牛的时候,桑女依然避开别的人,独自把牛放到吊马桩去。她还是喜欢去那里,那里仿佛是她跟夜猫两个人的窝。她到水面磨那一枚钉子,不费多长时间,钉头现出锃亮颜色,在阳光底下折着刺人眼目的光。桑女想起以前钉耳洞也是自己办的——先是花几天的时间,用手指不停捻耳垂,捻得薄薄的,就剩下两块皮,再一咬牙,那枚火棘刺一下子就穿透了耳垂。往创口上抹一把细盐,没几日就愈合成耳洞了,可以挂耳坠子。现在,要挖这枚马牙显然要难得多。桑女不断地给自己提气壮胆,想到长痛不如短痛,那马牙挂出来可就惨了,别人说不定会讲自己是个蛊婆。她不断地用铁钉掀那颗马牙。她想,牙迟早会松动的。到日头偏西的时候,桑女觉得那颗马牙果然有了松动,就狠命地把钉刺进了牙旁边那丝缝隙。她尖叫了一声,没有人听见,只惊起苇地里那对鹭鸶。那颗马牙掉了出来,落在掌心。桑女看去一眼,马牙只有火棘泡大小,靠里一侧有桩子,挂着血丝。桑女趴下身子喝了许多河水漱口,创口总算不再流血。桑女捂着痛处,心里想,夜猫呵你个死夜猫,你可晓得我为你遭受那么多罪么?

狗小费了十来天,天天嚼猪料草往身上敷,伤肿才算消了下去。狗小拿手往身上一摸,新结了好些痂。这天狗小伏在床上,手探到后背,掰下来一块痂。狗小把痂放进嘴里嚼起来,嚼出一股咸腥的味道。这味道使得狗小再次记起田老稀揍他的那回事。狗小把嚼碎的痂咽进肚里,觉得自己身上忽然长出了一股气力。被埋在矿井下面时,狗小无数次以为自己即将死去。将死之前,狗小对自己说,要把这一辈子翻出来,细细地想一遍,才好痛快地闭上眼睛。以前的一切竟然变得浑沌。除了无边无际的饥饿,没有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能够清晰地映现在脑子里。这些天,他一直躺床上,两天吃一顿饭,五天拉一泡屎。他恍惚觉得自个像是回到了垮塌的矿井里面,并且不停想到了死。但眼下,每回想到死这事,田老稀的面目就蹭地一下冒出来。狗小咬牙切齿地想,死是要死的,但田老稀应该遭报应。怎么个报应法,狗小死活想不出来。

狗小打算先去县城找找丁博士。那天丁博士检查过他的身体以后,递给他一张片子。丁博士说他本人会在县府住一段时间,如果狗小有事,不妨来找他。狗小不要那片子,他看不见上面的字迹,再说,即使看得见也抓瞎。狗小就认得“小”字,还认不得“狗”字。现在,狗小琢磨着,去了又能怎样?可不敢质问丁博士说,你凭什么要讲我吃过人。狗小认为,混他两餐饱饭,应是没什么问题。吃饱了饭,说不定就能想出对付田老稀的办法;如果运气好吃上几盘肉菜,那么,死了也没什么遗憾。

狗小不敢经蔸头寨去县城。他沿河往下游去,到了大水凼,再折上山路去向县城。这一路绕了十来里,但是不会被人扔泥巴。天黑以后,狗小摸进了县城。县府在以前的天王庙里面,如今已经翻修得很气派。狗小找得到地方。丁博士和凌博士都走了,但出来一个同样讲南京官话的年轻人接待狗小。那人见了狗小,就说,你就是韩狗小先生?啊哈,久仰久仰,你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呵。丁博士有过交代,说要是你来,一定要我安顿好你。我是他老人家的弟子,姓马。你叫我小马。狗小听明白了,说,丁博士还会回来?小马说,搞不定会在这里长住。蔡院长是布下了任务的,要到这里开拓民族学。这话狗小就听不懂了。

小马问狗小有何贵干,狗小老实地说,只想讨一顿饱饭。小马去安排了一顿饭,桌上专门捞了一碗油肉。狗小吃着碗里的油肉,有种说不出的舒服。他想,油肉真个是天下第一好吃的东西。他把那碗油肉吃了个精光,意犹未尽,结果晚上就跑肚子蹿稀。小马照顾得周到,送来几粒药丸子,要狗小和着温水吞服。药丸子有两味,一味很苦,一味很甜。狗小要小马把那种甜味的药丸多给几粒。次日吃晌午饭,小马请狗小吃的肉菜是熘肥肠。狗小吃完肥肠还吸溜光汤水,心里想,原来这熘肥肠才是天底下最好吃的菜。晚上吃的是氽汤肉。狗小觉得氽汤肉没有肥肠好吃,也没有油肉那么多油水,于是在心里说,氽汤肉应该是第三好吃的菜。又过去一天,丁博士没有回来。小马照样招待,没有嫌恶他的意思。狗小自己却隐隐不安了。狗小从来没这么痛快地吃过连天饱饭,真正吃上了,却又总觉得会出什么事,右眼狂跳。吃肉的时候,他老是晦气地想起了田老稀。第三天晚上,狗小正喝着肉汤,脑子里腾地冒出个主意。这主意使狗小彻底打起精神来。狗小打算不再蹭吃下去。他想,即便丁博士的确造过谣,这几天的饭菜也算是兑脱了。再这么待下去,多吃上几顿饱饭,搞不好自己就会没心思对付田老稀那杂种。狗小跟小马告辞,小马也不多留,只是嘱咐他,过一阵子再来。狗小说,那好得很。

是田老稀造出来的谣言给狗小提了个醒。他想,你造谣说我吃人,要是我不吃人,岂不是亏了?现在我吃条把人,这样,才会心安理得,对得住你田老稀。狗小头一个想到的是骡崽。想到骡崽,狗小整个脑袋如灯盏一般豁然亮起。他想,怎么不早想到呢?那条崽崽被田老稀养得白胖粉嫩,把他吃了,田老稀少说得咯七八碗血,折五六年阳寿。有了这种想法,狗小一路走得蛮快,再一想,心里不免犯难——以前眼亮的时候,捉一个五六岁的小崽崽不是难事,现在,看又看不见,骡崽听了他爹的话决计不敢靠拢自己,如何才抓他得住?

这一路上,狗小不断记起那说书人说过,麻叔谋那厮,吃了死孩子,再什么奇珍异馐都味同嚼蜡。照这么说来,死孩子肉岂不是天底下第一好吃?竟比熘肥肠油肉氽汤肉还要好吃?狗小不大肯信。

狗小回到屋杵岩底下自己那破屋子,即刻动手,搓起草绳来。床板子底下有两捆隔了年的稻草,经过霜,没受潮,韧性还过得去。狗小搓草绳倒有一手,即便瞎了眼睛,也没影响手上功夫。狗小一手把绳一手续草,三搓两搓,草绳便蹭蹭蹭地在手心蹿长。狗小想,可惜,要有些生麻棕鬃添进去,绳就更结实了。狗小搓成一条一股归总,上面多股分叉的绳。平日里狗小捉竹鸡所用的麻线地套,差不多也是这种样式。

放牛的小孩如今都不来屋杵岩,通常把牛赶去黑潭那边。这天,狗小把搓好的那两把草绳盘成圈,挂在肩上,循着河往上游走去,走了约摸三里地,便听见放牛小孩们相互吆喝的声音。再前行一段路,能听见小孩们竞相从高处扑腾到潭中的声音。河谷绵长而又封闭,声音总是沿着河谷上下游动,长久不能消散。狗小的水性子很好,他趴在河畔一块柱石后面,痛苦地想,要是眼还亮着,一个猛子扎到潭里面,悄悄把骡崽的脚拽住,往潭边乱石豁口里拖,三下两下溺死这小把戏,鬼神不知,痕迹不落,哪像现在这样麻烦?他省略着这些想象,自顾往矮树林子密集处钻,不让那帮小孩发觉。这天天气大热,狗小唯一可放心的,是那帮小孩悉数钻进了水里躲避阳光,不可能去到山上守牛。狗小摸到牛群经常聚集的那一片草窠子,撮起嘴发出一阵喑哑的声响,那一群牛缓缓地朝狗小围拢过来。狗小嘴里继续撮着那种声响,并抚摸拢在身边的牛。摸了几头牛,都不是骡崽家的。狗小认得那头牛,田老稀去年冬月才买进来,是只牛崽子,得到明年才会开犁翻地。蔸头寨子统共六七十股烟火,牛却只六七头,现在全都聚拢在一起。狗小终于摸到了骡崽的牛,牛粉嫩的舌头舔着狗小手板心。这头牛舌头还光滑着,鼻头沁出的水珠比老牛要多,犄角不过五六寸长。狗小确定这是骡崽的牛。

狗小轻叱着,拍拍牛臀,把牛撵到不远的草坡下面。那里一片矮小的柘树、马桑还有散把木。矮树丛中间杂着几棵稍高一些的桐树。狗小分出一截草绳缚紧了牛的两只后蹄子,把绳的另一头拴在桐树桩子上。牛崽扯起后蹄要走开,使了几股子急劲挣扎,却没能挣脱,也就安静下来,围着那蔸桐树找草料吃。狗小待牛消停下来,就开始了埋地套,把那只草绳归总的那头拴死在另一蔸桐树上,再把草绳每一股分叉结成活套,布在地上,还抓起地皮上的浮土枯叶掩住草绳。狗小用自己的腿试了试,探进其中一个地套再要走动,那一股绳就绷紧了,把腿缚住。狗小这才放心,褪下绳,再次掩埋。狗小想,骡崽,攒劲把身子洗干净,省得你狗小爷爷到时再洗涮一番。

狗小哪里晓得,这整个过程,被潭中那一帮小孩看个通透。小孩们老早得知狗小两眼都瞎了。纵使他要吃人,小孩们也不觉得如何凶恶可怖。伏大跟骡崽说,骡崽,瞎子狗小要偷你家的牛。骡崽只觉得狗小偷牛的动作太笨拙,差点笑出声来。年岁大点的毛脚拊着耳朵跟骡崽说,跟着他去。骡崽点点头。小孩悄悄泅上了岸,蹑手蹑脚尾随着狗小,心头都有种莫名的快意。狗小埋草绳的时候,小孩们看明白了——那是地套子。看样子,狗小瘾头上来了,布好了圈套,急不可待要捉一个活崽崽。

狗小埋好草绳平整了浮土,这才松一口气,心情无端地好起来。他记起以前捕鸟时那种乐子,不仅是拔了毛去了肚肠吃鸟肉,还在于守候时窃喜的心情。狗小藏进一丛马桑树,悠闲地等待着,一摸树上,结着马桑葚,就捋了一捧吃起来。这东西略微发甜,但吃多了会死人。四周安静下来,狗小尖起耳朵,听见一些风吹草长的声音。

那一捧马桑葚还没吃完,就听见有小孩跑来,狗小不得不把余下的葚子扔掉。狗小再次把身子往矮树丛里面缩进。小孩的脚步声已经移到七八丈外的地方,狗小估计来的是骡崽。狗小的心悬了起来——这毕竟比捕几只竹鸡来劲得多。

来的果然是骡崽,他惊诧地说,咦,狗小叔,你怎么蹲在那里?狗小应一声,难堪地想,真他娘的,眼睛瞎了,把自己都藏不住。他只有站了起来,两手提着裤腰,佯装刚解过手的样子。他说,哦,是骡崽啊。骡崽说,我来赶牛。我家这头牛野性,爱乱跑,什么时候跑到这边来了。狗小就说,你的牛也在吗?骡崽说,在的,就在你屁股后头不很远的地方。狗小说,把牛赶走吧,别让它乱走。骡崽就嗯了一声。狗小蹲了下来,依旧支起耳朵,听着动静。骡崽却并不慌着去赶牛,而是从地上捡起一片苦楝树叶子吹了起来。骡崽说,狗小叔,他们说你爱吃人肉。人肉好吃不咯?狗小按捺住性子,放缓了语调跟骡崽说,崽崽,你看你狗小叔是吃过人的人吗?吃过人的话,眼睛会是红的。骡崽仔细地看看,说,狗小叔,你的眼白是红色的。狗小赶忙合上眼皮,说,不要乱讲,眼白怎么会是红色的?骡崽继续问,人肉到底什么味道?狗小叔,你不会吃我吧?狗小说,不会不会……嚼你娘的蛆,我从来就没吃过人。骡崽说,我想也是,要是你吃人的话,哪能那样精瘦,像柴屌一样。狗小挥了挥手,说,快把你家牛赶走,别回去晚了你那个狗爹又要揍你。

骡崽就不说了。狗小听见矮树丛里有一阵摩挲着的声响,他知道,那是有人正钻进里面。果然,眨眼工夫骡崽就发出喔唷的一声。狗小问,怎么啦?骡崽说,狗小叔,哪个狗日的下套把老子套住了。狗小说,崽崽莫怕,狗小叔来帮你解套。狗小内心一阵狂喜。总的来说,这一天干什么事都还顺手,严丝合缝地往预想里走。骡崽轻声哭了起来。狗小正好循着声响摸过去,嘴里不停地稳定着骡崽,说,在哪里?不要哭,狗小叔来了。他摸准了地方,俯下身子跟骡崽说,套着哪条腿了,伸过来。那条腿便乖乖地伸了过来,被狗小捏在手里。狗小一摸,这腿上的肉和毛孔都有些粗,不是想象中那般细嫩,不禁稍稍有了些遗憾。再一摸,就觉得不对头。骡崽毕竟才五六岁大,怎么生了这么粗的腿,还长着发硬的脚毛?没道理呀。

这时他听见韩水光的儿子的声音,说,狗小,你摸错了,嘻嘻,这是我的腿。骡崽的腿在那边。这时,狗小听见六七个孩子迸发出齐整的笑声,笑声都从贴身的地方传来。然后,泥巴和石子一阵疾雨似的往狗小身上砸来。狗小赶紧用双手护住头皮,趴在地上,一咧嘴就吃进了枯叶和泥巴。他这时恍然明白,日他屋娘,被一帮崽崽活活日弄了。

回去后,狗小不敢在河滩那茅屋里过夜,把屋里尚余的那半袋吃食拎着,爬进了月亮洞。他揣测得不错,晚上河那边真就发出一阵响声,一伙子人可能亮着松膏油的火把冲这边来。不用看狗小就晓得,领头的是田老稀。狗小觉得躲在月亮洞也是不安全的,只有钻那岔洞子往后山去。村人都怕那岔洞里的漏斗天坑,轻易不肯进来。两袋烟的工夫田老稀领着一帮姓田的房亲爬进了月亮洞,往四壁照一照,察觉得出狗小来过。火把烧得差不多了,田老稀不敢钻岔洞子,怕折返的时候看不见亮。田老稀在月亮洞大声地骂着,日你娘哎狗小,小心你狗命。有种你拱出来,我晓得你猫在山洞里。狗小哪敢出去?在一眼石孔隙里缩成一团。田老稀下去以后,把狗小的茅屋点着了。狗小在洞子上面,仍听见火烧旺了以后那阵哔哔剥剥的声响。

桑女突然病在床上,爬不起来,一脸谵妄状态,说胡话,吃饭也要她娘一勺一勺喂到嘴边。请来草药郎中,郎中掰开桑女的牙只看了一眼,就甩着脑袋说没治了。草药郎中说,这是丹毒,又叫创口风,草药毫无办法。田老稀舍些钱去铁马寨子请个女大仙,给桑女这病杠上一堂,大仙说,是中了蛊毒。

田老稀疑心,这蛊是不是狗小栽下的?他想,桑女无非就是牙床上有那么一丁点口疽,何事会死人呢?毫无道理啊。他曾听人说,学放蛊用不着多久时间。只要拜了师傅认进那道邪门,几天工夫就能学下来。前一段日子,狗小离开屋杵岩,出去了几天,回来也不见讨着什么东西。把事情串起来前后一想,田老稀断定狗小这一向所做事情定然都是冲自己来的,前一阵出门,定然是到哪处山旮旯里认了放蛊的师傅。田老稀跟别人说,现在,狗小已经不是叫花子狗小了,也不光是个瞎子,他见人就放蛊。

狗小那天照样睡在月亮洞里,不晓得白天黑夜,醒来就吃袋里的苞谷和红薯。苞谷好歹要烀熟了吃,红薯可以生吃。狗小肚里不停地蹿风。狗小这几日身上不疼了,脑袋却晕得厉害。他疑心自己的阳寿快要到头了。以前有个老叫花告诉他,做讨匠这一行当,囫囵吃进乱七八糟的东西,内体毒物聚得有挺多,平日看着还能撑,一旦得个病趴下来,会死得挺快。狗小只是有些遗憾,到底没能让田老稀那个杂种遭报应。

狗小正乱七八糟想着,忽然听见一片杂乱的响声。正有一伙子人爬进了屋杵岩的空腔里面,估摸着就快上到月亮洞了。狗小记起了当日遭打时那种疼痛,浑身打起了哆嗦。现在,只要听见有人的响动,狗小就会骇怕不已,老以为别人是来打他的。这一片杂乱的脚步声来势汹汹,断然不是好事。狗小爬了起来,隔着那层眼翳,他察觉不到任何光亮,于是以为现在已是晚上。狗小心里一急,竟然忘了自己睡时是朝着哪个方位,现在,一时找不到通往后山的岔洞口子。那岔洞口子在月亮洞的石壁上,要踩准了几处石磴子才进得去。狗小拿手在地上乱摸一气,想摸到两块大点的石头,攥在手上。纵是躲不过去,也得用石头砸向那些扑过来的人。可是,狗小只摸到两块半个拳头大小的石子。

进来的人逮住了狗小,不由分说,把狗小打趴在地上。狗小只得拖着他擅长的那种哭腔讨饶,说,何事又要打我,讲个理嘛,唔唔,何事又要来打我?有人在狗小屁股上作死地踹了一脚。狗小本来趴着的,这一脚踹下来,狗小整个摊开了,呈大字形状,严丝合缝地贴紧在地上。泥巴地面升腾着湿腐的气味。接着,狗小听见田老稀的声音在说,你对桑女做下了什么,你他娘的自己心里清楚。狗小惶恐地说,我能做什么,我睡在洞子里,根本就没往寨子里去。田老稀说,你往她身上放蛊。狗小说,你他娘的才放蛊。田老稀就正反手给了狗小好几个脆响的耳光,打得狗小连牙带骨吐了出来。田老稀掴完了耳光,摩擦着隐隐生痛的手掌,说,没必要跟你这放蛊的家伙讲什么道理。我们蔸头寨子从来容不下有人放蛊。趁桑女还没死,让你先去阎王那里报个信,要阎王腾一个好地方。

田老稀把一桶桐油淋在狗小的身上。桐油在狗小身上缓缓洇开。狗小闻见桐油的气味,那是大户家的木楼才能有的气味,以前,他专门循着这种气味去寻找大户宅第,冀图讨要到剩余的饭食。运气好的话,大户人家泔水里面还能有几块黏附着肉渣的骨头。狗小登时明白了,田老稀存心要烧死他。这一桶油不会没有缘故就泼到自己身上。狗小也不敢挣扎,干脆翻了个身,把脸往上面搁。上面有一眼窟窿。他晓得,月亮出来以后,会路过那窟窿。以前他无数次看过金钩挂玉的景象。

田老稀急不待要把火苗子扔到狗小身上。田姓房族里有个辈份高的人拽住田老稀,说,等月亮照进洞子,再烧他不迟。田老稀不耐烦地说,迟早都是个烧。那人说,听说别的寨子烧蛊公蛊婆,都是在太阳底下烧的,说是夜晚烧,怕阴魂不散。也不必等到明天了,过一会儿月亮照进洞子,见了光,再烧不迟。田老稀蹙起眉头一想,就说,那要得,也不慌在这一时。狗小躺在地上,一丝气力也没有,但耳朵听得清楚。眼下果然是晚上,等会儿月亮照进洞子,就是自己见阎王的时辰。以前,他也是这样躺在这洞子里,看见窟窿里的月亮,惯爱把月亮想象成一块大户人家中秋夜才吃的薄饼。现在,虽然肚皮也在饿着,狗小却不再把月亮想成薄饼。狗小心里恶狠狠地想着,要是能爬到月亮上,就把月亮一块块掰下来,照地面上那些细若蚊蚋的人们砸去,砸死一个算一个。全都砸死了,才他娘的省心。

狗小老觉着眼里逐渐有了光感,他以为是月亮已经来了。他静静等着自己身上燃烧起来,但田老稀并没有动手。狗小知道,那是错觉,今晚的月亮迟迟没有进来。田老稀叫了一个堂侄跑下去,看看月亮还有多远。那堂侄就钻了出去,下到河滩。一袋烟的工夫,他在下面大声地喊,快了快了,月亮已经过了吊马桩,打这边来了。狗小也听见了这阵叫喊。田老稀说,狗小你他娘的还有半个时辰好活。说着,田老稀阴恻恻地笑了,他觉着手头捏着别人的生杀,真个是蛮有意思。

不想节外生枝,韩保长晓得这事,派了几个人来到洞内,要田老稀停手。韩保长派来的人说,田老稀,你他娘的要烧人都不通报一声。南京城的丁博士过一阵子还要请狗小去县城。到时候交不出狗小,就剥你的皮点你天灯。田老稀不敢造次,只敢往狗小身上唾几口,放话说,留你多活几天。一洞子的人都回蔸头寨了。狗小觉得自己身体软得就像一只蚂蟥,费了好半天的劲,他才把一身打散的骨头重新聚拢,缓缓地爬起来。他搞不清楚,自己背心上黏湿的东西,是桐油还是汗水。这时,眼里真正有了一层浮泛的亮光,他知道,真个是月亮照了进来。这晚的月亮让狗小吓破了胆,狗小忽然间又想捡起石头,朝月亮砸去。

过得两日,狗小正在芭茅草里躺着,忽然听得河上游飘来一阵女人的哭泣声。狗小立即想到,是桑女死了。上游河边那个湾,地名就叫崽崽坟,蔸头寨子夭折掉的崽崽全都埋在那地方。桑女要是死了,定然也往那里送。狗小心头一喜。这两日来,狗小头一回有了喜色。狗小想,活的骡崽捉不住,不信你家死了的桑女还能跑掉。但崽崽坟距屋杵岩隔了几里路程,狗小腹中饥饿,心里想,就是把桑女刨出坟堆,又怎能搬到屋杵岩这地方呢?一拍脑袋,狗小冒出个想法,不妨借助这河水,像春潮时放排一样,把桑女尸身运到屋杵岩这里。

当天下午,田老稀的眼皮子也是跳个不停,总觉得还会出什么事,却想不出个结果。到了掌灯时分,田老稀仍然安不下心,邀来两个年轻人,举着松膏油火把,挎了柴刀拿了铁锹,往崽崽坟那方向去。到地方一看,坟堆还在那里,用火把照一照浮土,看不出有人动过的痕迹。田老稀疑心蛮重,用柴刀砍了根毛竹,断面削尖,往坟堆里刺去。刺了几下,觉着竹竿刺到的地方全是土沫子,触不到实物。扒开坟,桑女果然不在里面。田老稀就明白了,他说,这个狗日的。

狗小把桑女的尸身捞上岸,浑身来了一股猛劲,竟把桑女尸身拖着拽着抱着弄进了月亮洞。他想,我该从哪里吃起呢?狗小一时又发起愁来,他没有刀子。桑女的身子冷冰冰的。狗小说,桑女呵桑女,我晓得你和夜猫好,按说我不应该吃你,但你那个狗爹我又搞不赢,只有拿着你打主意了。狗小刨出桑女的时候,桑女的身上只有一张杉皮毡子,和破烂的衣褂麻裤。狗小把桑女放平在地上,搂起桑女的衣褂,忽然呼吸就变得不畅了。这一刹那,狗小想起夜猫以前讲过的话。夜猫在狗小面前毫不忌讳,把他跟桑女之间那一点点隐秘的事情,细细地说了数遍。狗小浑身燥热难当。他伸手抓住了桑女的奶子,冷冰冰的,也根本不像夜猫先前说的那样,有三个拳头大小。狗小揣了揣,也就圆茄那么大。他心里说,夜猫呵,原来你也挺会骗人。狗小的手伸了出去,就收不回来了。这时,月亮又一次照进洞中,涂在桑女的尸身上面。桑女的皮肤应该涂满了暗白的、毛糙糙的月光。狗小对月亮已经极端嫌恶,他能察觉到这月亮不知趣地照进来了。狗小要把桑女移到月光照不进的地方,想来想去,只有拖进了那岔洞,往后山去。最后,狗小把桑女放在一个天坑旁边。他继续揉搓着桑女,浑身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酸酥痒胀。狗小不停地问,天呐,我这是怎么了?他又想起狗子交媾的动作,于是,双手抖抖索索地探向桑女的裤腰。这时,狗小打了个寒噤,忽然清晰无比地知道了,自己这是要干什么。

田老稀带着人进到月亮洞,找不见人,但有桑女入土时穿的衣褂子。他晓得狗小肯定在洞里,于是继续往岔洞摸去。走不远,他看见前面有一团白影在动。田老稀正待靠近,那团白影忽然滚进了旁边的大天坑。好久才听到坑底传来的硬物落水的声响。田老稀只看见地上剩有一堆衣物。

丁博士和凌博士回到佴城,已是初秋。两人带着那记者再次来到蔸头村,找到韩保长。原先两帧照片曝光了,记者一心要把这个新闻报道弄出来,这次专门到佴城,带着充足的底片。一问,才晓得狗小死了有一段时间。韩保长说,丢人呐,狗小后来竟得了魔怔,不光学会放蛊,竟然,竟然还把田老稀——就是撑船那人,死去的女儿扒出坟,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事。

丁博士叹了一口气,说,搞不好,是小马让狗小多吃了几顿饱饭,狗小肚皮不饿了,就生出这邪念来。饱暖思淫欲,贤文上这些话不会错的。

韩保长说,吃个饭,我去叫田老稀渡你们到河口。

此时,夜猫正走旱路从铁马寨子那个方向,冲蔸头寨而来。他提着一副猪下水,要让狗小大快朵颐,一了夙愿。这一路他走得轻快,脚下生风,鞋钉磕得石板一溜溜脆响,心底仍焦急得很。他想早点见到桑女。在界镇,夜猫一直没能见到唐伯虎所绘的《枕中笈》。但前不久有一天,机缘巧合,夜猫醍醐灌顶一般地弄清了男女之事。那天,夜猫刚起来拆铺板,就听见界镇的街面上很热闹。人们竞相涌向河边,嘴里还吃吃地笑着,说是打上游漂下来一对狗男女。这当然是件很稀罕的事,大半个界镇的人都涌了去。夜猫的师傅师娘也去了,夜猫只得留下来照看铺子。后来,他听看热闹回来的人说,漂下来那对狗男女,死成一坨,抱得铁紧,用竿子翻动都不能把两人分开。男人下面那根把儿还搁在女人的体内。他们还轻声议论,这男人的把儿应该生有倒钩,不然,何至于胶着得如此紧密?看热闹回来的人一面相互耳语,一面吃吃笑着,脸颊上浮出了猥狎之色,眉眼间闪烁着暧昧的光泽。

这一刻,夜猫忽然全明白了,他弄懂了以前和桑女待在一起时,总是没能弄懂的那问题。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变了,和以前都不一样了。他一直想告假,但师傅的铺子抽不开人手。直到前不久。师傅又弄来一个徒弟,才肯让夜猫回去一段时日。师傅给了他两副猪下水,他说,去,给你父母送一副,给你丈人家里送一副。夜猫的脸一下子变成了猪肝色,喜滋滋接过师傅送的猪下水。他娘给他的钱一钿都没花,离开界镇之前,他买了一件细布单衣,一条棉纱抄裆裤,又咬咬牙用一副猪下水换了双桐油钉鞋。他从师娘那里讨了些胰子油,去时把胰子油抹在头发上。最终,夜猫把自己弄成一个看上去蛮光鲜的人物。

夜猫走过了铁马寨。离家越来越近,他心情也是愈加地好,要不是手里提着一串下水两盒点心,他想自个肯定能飞跑起来。他随手揉了一把葶苈子果,放嘴里嚼。眼前这一路,铺满了枯草。但在夜猫眼里,枯草和不断伸展的土路上,都跳跃着明黄的、煦暖的秋日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