掰月亮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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砍火畲的村人在河这边山地上看见对河屋杵岩下面,鹅卵石和芭茅弄成的那矮房里蹿出火烟。村人打几声吆喝,扯嗓子冲对面河喊,是狗小吗?河谷把村人的声音间得稀疏,一字一顿,飘飘摇摇传了过去。隔好一阵,才听见对河回应一声。村人又嚷了一句,狗小你哪时回来的?狗小咿里呜噜答些什么,村人没听清。村人只隐约听见狗小答话中间杂啜泣的声音。被风一吹,河谷里诸多的声响枝枝蔓蔓,浑浊不清。砍火畲的村人还要看顾火势,不让火苗蹿入别家的沙地。收工后村人告诉一路上碰见的人,叫花子狗小又回来了。听见这话的人哦了一声,然后又自顾走路。
田老稀的婆娘瞧见男人扛了篙回来,手里提着酒和卤包。这时天色像一块旧抹布抻开了,灰黑灰黑,看着有几分脏。婆娘说,今天营生还好?田老稀说,拉了两个官,说是南京城下来的大员。韩保长今天跟在后头走得勤快,大员拿他当小马弁用。大员听不明白乡话,韩保长给翻转,但韩保长官话讲得寒碜死人,听得我屁眼都痒了。婆娘说,净说怪话,又不是拿屁眼听。大员下到我们这地方做何事?田老稀大概知道大员是要去铁马寨子探查巫蛊一类事项的。撑船时候他问那个挑脚客盐拐,盐拐这样告诉他。搭船的人客里头,除了韩保长他就认得盐拐。据说这挑脚客专爱偷嘴,一次主家雇他挑巴盐,到地方复秤,仍是短去两斤。主家无奈地说,看来,以后只有让他挑粪了。田老稀当时问盐拐,盐拐子哎,今天偷了几口?盐拐苦着脸说,挑的全都是洋铁皮的匣子,找不到地方下嘴,要不然牙都要崩脱。说着,盐拐用挑扛磕了磕那行李,发出丁丁丁的硬响。韩保长就在船那头骂了,说,博士的仪器匣子是你们狗东西当响器乱敲的吗?韩保长骂人也操起了官话。
婆娘问南京城来的大员什么样,博士又是哪一品级。她这一辈子县城没去过,比保长甲长大的官没见过,见见保长甲长,还得是秋后派租谷公捐那阵。田老稀也说不上来,只是说,穿六个兜的衣服,盘帽大得像铁锅倒扣着,不过是瓷白色的。婆娘在自己身上比划,想不透衣服上六个兜怎么摆放。田老稀就指着胳膊,说,这上面也有,八成是放鼻烟的,抬抬胳膊就能扯一鼻子。城里人净想出些懒主意。婆娘给田老稀端来饭甑。饭甑一直在灶火前焙着,还热。田老稀扒了卤包里的菜,倒半碗酒,摆开架势吃。田老稀问,稗子批了吗?婆娘说,批了。又问,草灰沤进粪窖了吗?婆娘说,沤了。问完,田老稀才动起筷子。
婆娘又想起个事,说,叫花子狗小今天回来了。田老稀说,晓得了。婆娘说,我不讲你怎么晓得?田老稀说,我最早看见他的。他眼瞎了。这狗日的,做叫花子都还没到头,以后就变成了瞎子狗小。
清早田老稀接了口信,扛着篙去河口接人。刚走到岔道口上,看见老远飘来一个人。那人脚在地上碎步移动,而瘦长如麻秸一样的身体则向两边荡开,像挑重担的人踩着晃步。但那人肩上分明没压挑子,只是拄了木棍。那人穿一件不贴体的白衣,布钮没扣,两片衣襟就摆起来。田老稀在村上活几十年,确定村子没有这种走相的人。天色仍然暗着,田老稀看不分明,于是他放下篙点一块烟。那个人就飘到了眼前。田老稀猛嘬了几口烟,看清了来人。他说,狗日的,原来是你啊叫花子狗小,吓我一跳。狗小茫然转过脸来,说,老稀麻子,我回来了。田老稀说,发财了吧,有一身细布衣服,啧,不会是讨来的吧?嘿,还拄一根文明杵。你以为你是老爷?说着田老稀在细布衣服上摸了一把,吓了一跳,说,怎么瘦得像柴屌一样?你发了财也不晓得吃几坨肥肉,光买身衣服给别人看?狗小辩解地说,不是文明杵,半路捡的破棍子。老稀麻子,我差点,嗯,死在外头了老稀。他的声音很细,还发梗。停一停,狗小又说,老稀,我的眼瞎了。田老稀不信,狗小两只眼分明还忽闪忽闪。他叉开两指作势往狗小眼窝子里面插。指甲都划着狗小的眼皮了,狗小还不晓得眨动。看样子,是瞎了。田老稀就说,反正,活着回来就好,死在外头的话,别人也不晓得你死了,那就麻烦。
那头船客还在等,田老稀没问个究竟,只在狗小肩头上拍了一下,然后往河口赶去。狗小继续摸索着,寻屋杵岩的方向走去。田老稀扭转头,看着狗小那身白衣在黏湿的早雾里飘摇,活像说书人口中白无常那形象。
扒完了甑里的饭,田老稀问,骡崽回来了么?婆娘嗯了一声,说,早睡下了。又问,那桑女呢?婆娘这才说,还没有。田老稀燃上灯檠,在油灯下破篾。他要再做几个抓篓子。平日熄灯的辰光,桑女才踅身进门,捧起灶台上那只碗,咣唧就喝下半碗凉水。田老稀问,怎么这么晚?桑女说,牛进了鬼打墙,伏大伏下帮我找了半天,才找见。田老稀说,又把牛赶去屋杵岩了?桑女说,嗯,那里的草旺势,搭把手还能拣砍一捆柴块子。田老稀说,我都跟你讲无数八遍了,莫到那地方去,那地方,恶。还有,狗小今天回来了,就更不要去那里。桑女说,是的,今天我也看见狗小叔了,穿细布衣服,吓,瘦得跟柴屌一样。田老稀一张苦荞脸愈加地挤皱起来,说,女娃家的要有个忌口,不要净说那个……屌字,不好。桑女难堪地舔了舔嘴皮子。田老稀烦躁得很,说,要死啊,不要净拿舌头蠕嘴皮子。怎么他娘的跟牛一样?桑女不敢答话,仰脖子把另半碗水喝了,拿起饭甑跑屋外吃去。
婆娘抱进来一捆麻秸,用鞋底板碾破了再用棒槌锤起来。她说,桑女没个忌口,还不是你张口闭口讲得多了,她就学了去。田老稀说,怪我啊,你生的几个女,都是柴头柴脑宝里宝气。桑女早点打发掉才好。婆娘呐呐地说,你狗日的怪我啊。田老稀不再说什么,往碗里又添半碗酒,喝了起来。桑女是他的一桩心事。年前弯溪的麻家退了亲,找个借口说桑女爱蠕嘴皮,不是好兆头。后来田老稀听说,有相面的点拨麻家的人,这种女娃长大以后定是口不把门,长舌滋事,轻则败门风,重则罹祸事。田老稀想他娘的这是哪门子相法。这毕竟给麻家落下个口实,把婚退了。田老稀能做的事,是死活不还那份彩礼,当天挂不住脸,差点把讨彩礼那人打了一顿。
抿一口酒,田老稀又记起来,以前,大女荞花没送出门时,也老往屋杵岩去,劝也劝不住。狗小这家伙讨饭走过些地方,能讲出一大堆古里古怪的故事,放牛那帮崽女就喜欢围着他。荞花虽然脑袋不灵光,样貌却生得蛮好,提亲的媒婆来了几拨,田老稀一直不松口,就图着攀一家剩有余谷能放租的,年年青黄时节也周济一点。荞花自己不想过门,她和狗小挺有话说——村里柴头柴脑的崽女们都和狗小有话说。狗小当时就三十几岁了,光棍一条。田老稀留心过狗小的样貌,半长不长的刀脸,皱纹过早拧巴在一起,就是鼻头特别显得大。一直有个说法,男看鼻头女看嘴。相表知里,田老稀琢磨着,狗小穷得不可开交,以致脑子里关于男女之事这一窍,老也开通不了。否则,狗小弄起女人来应该是一把好手。所以,荞花每回把牛赶往屋杵岩,田老稀就悬起一颗心来。为这事田老稀抽了荞花几回,要她别把牛往那里放,可荞花脑子只记得狗小讲的故事,记不住身上的痛。有个晚上,他要婆娘问荞花几句,婆娘就骂他神经,说这没凭没据,怎么问得出口。田老稀就自己去问。他问。荞花,今天狗小给你讲故事了?荞花说,嗯,牛郎织女,王母娘娘是个坏东西。又问,就只讲讲故事?他有没有,摸了你?荞花说,有啊,他摸了摸我的头发,他说我头发真多,黑油油的好看。田老稀眼皮子就跳了起来,继续往下问,还摸了……哪些地方?荞花想了想,说,没有啦。田老稀放不了心,跑去屋杵岩把狗小打了一顿。之后,田老稀赶快找了个镇上的裁缝,把荞花嫁了过去。到这时候田老稀想通了,不巴望那点周济粮,只要荞花不败在狗小手里就行。田老稀喝着碗里的酒,想想狗小,想想狗小的鼻头,又想想桑女天天往那里放牛,眼皮子又一次跳了起来。
过两天桑女看见了串亲戚回来的夜猫,告诉他狗小叔回来了,并且两只眼都瞎掉了。夜猫心里猛一沉,心头有种洪水溃堤般垮塌的感觉。
在兜头寨子里面,夜猫和狗小最有话说。夜猫七八岁时就偷偷撵着狗小出门讨饭,一去半个多月,走村过寨,最远到了沅陵,看见了百多丈宽的大河,兴奋得不得了。他觉得寨子里狗小是头一个有本事的人,比那些天天下地弄庄稼的人要强。那次回来以后,他老子杨吊毛就把他吊着打了一顿,说,你狗日的竟然要去讨饭,饿死在家也不能讨饭。其实杨吊毛家的田有好几丘,又只有夜猫一个崽,饭是足够吃的。夜猫被打怕了,他决定等杨吊毛老得舞不动吹火棍了,或者死了,再跟着狗小去讨饭。他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大想法:沿着潮白河,一路讨到南京城去——潮白河一路通得到南京城,也是狗小告诉他的。日近黄昏,夜猫按捺不住地想见到狗小,就往屋杵岩的方向去了。
河流一路弯转,找不出十丈河道能扯得笔直。拐到屋杵岩这地方,雾腾然多了,有地势的原因。村人一般不来这里,说这地方恶,偶尔有一些喜好扳罾毒捞的人到这里弄鱼。沿河道走向,老辈人根据地形山势拿出许多小处地名,如屋杵岩、吊马桩、大水凼,有了大水凼免不了有小水凼,诸如此类。也一直有说法,说是某地方好,某地方灵,某地方败,某地方恶。一路拐下来,就属屋杵岩这一片河弯最恶,怎么个恶法却没有人说得出个子丑寅卯。
夜猫去到屋杵岩脚下那一湾水潭时,太阳已经完全落掉了。从河谷的缝中往天外望去,红彤色的云还在,那种云块被火烧着的景象折了个角铺在水潭之上,但整个河谷里的暗色堆积起来,更显浓重。夜猫看见对岸,狗小的茅屋里飘出一笔烟子。茅屋没有烟囱,烟子让茅草顶子篦得蓬松,飘到半空以后,又纠结成一股。夜猫脱下一身衣裤用手擎着,游过河,中间趴着河中的大石块换了两口气。到了这边河岸,水柘和洋荆条都长势旺盛,枝头还挂着绒球状的花。夜猫穿上衣裤,拨开了那茅屋枞树皮的门。里面湿热异常,十分晦暗,一时还找不见狗小。撑木上挂一束燃着的艾蒿,熏死了一地的蚊虫。地灶里的火灰堆起了尖,皮头有几颗没燃尽的烰炭。夜猫看得出来,灰堆里埋着吃食。狗小睡在床上,听见有响动就支起身子,问是谁。夜猫说,是我。狗小没能听出来,又问,你又是谁。夜猫说,夜猫。狗小说,哦,夜猫,你狗小叔的眼睛全瞎了。夜猫走过去,想看一看狗小的眼,却看不清楚。狗小的眼隐藏在晦暗的光线当中。夜猫问,狗小叔,怎么就瞎了呢?狗小咂着嘴说,我怎么跟你说呢?反正,是被太阳晒瞎的。夜猫忽然失声哭了,说,太阳怎么就晒瞎眼了?还能好起来么?以后你还能带我出去讨饭吗?狗小说,不要哭,现在到吃饭的辰光了吗?夜猫就停止了哭泣,说,早过了啊。狗小自嘲地笑笑,说,你狗小叔现在看不见天色明暗了,经常摸不准吃饭的辰光。你这么一说,我就饿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