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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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锅羊肉与十八里相伴

窗外阳光灿烂。这样的阳光,在中原是很难一见的了。

2009年冬天的一天,我坐在大煤沟矿的一间办公室里,正与一个叫王红勋的煤炭汉子“闲聊”。说是“闲聊”,其实是我采访的一种形式。这种方式不给被采访者以任何心理上的压力,有啥说啥,脑子里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

在我看来,王红勋是一个不善言谈的人,这个还不到三十岁的青年人,腼腆之中透出几分英气,如果在大学校园里碰见他,你或许认为他是一个大学生或者研究生或者一个大学教师呢。

后来,随着谈话的深入,王红勋的话也渐渐多起来。这使我明白,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是多么的重要!不要总说别人不理解你,那还是你们之间沟通不够所致。

王红勋祖籍河南省驻马店市上蔡县,祖祖辈辈务农为生。 2001年,刚满二十岁的王红勋在义煤集团千秋煤矿综采二队参加了工作。

刚参加工作时,王红勋就有一个理想,要靠自己的双手、自己的劳动,在义马新市区买一套房子,然后谈恋爱,组建一个小家庭,再然后,把辛劳了一生的父母接过来,过一个幸福安详的晚年。

然而,理想和现实之间是有距离的。王红勋在综采队一干就是三年。这三年,他的工资在二百元左右徘徊。平时与朋友们在一起小聚一下,兜里的钱也就所剩无几了,在新市区买房子的理想也就成了一种幻想。

这个时候,王红勋已经谈了一个对象,她在义煤公司机电总厂制氧站工作,每月拿的工资比王红勋拿的还多那么一点,男子汉的自尊受到严峻挑战。恰在这时,一个熟人告诉他,义煤在青海有家公司,眼下正缺人手,那里工资较高,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适应那里的环境。

王红勋有些心动,只要能实现自己的理想,他不怕吃苦。

回家和对象及其家人一商量,大家都劝他,那儿太苦,去了未必受得了,再说,小小年纪,离家数千里,没个熟人在身边也不放心。但是,王红勋的心早已飞到了义海那片神奇的土地上。对象理解他,支持他到外面的世界去历练历练。

到了打点行装出行时,王红勋再一次感到了悲哀,他所有的积蓄,竟还不够西行的路费。还是对象雪中送炭,把一本存折递到他手上。那上面有三百块钱,那是对象的全部积蓄了。

2003年7月,王红勋拿着只有三百块钱的存折走进了储蓄所,把三百块钱尽数取了出来,然后把存折一把撕得粉碎,狠狠地撒向天空,在空中撒出一道五彩缤纷的风景。

第二天,王红勋踏上了西行的列车。

2003年8月,王红勋来到了木里矿。当时,这儿只有六条来自中原的汉子。那一年,他二十四岁。初到木里,王红勋只是做一些杂活,如为六个人做做饭、洗洗衣裳;再如有时也当一回司机,去天峻县买些油盐酱醋之类。那时去天峻县,路途还没建加油站,车上得带一个塑料壶,用来装汽油,以备急需,如果车因为没油而搁浅在路上,那份罪是可想而知的了。

有一次,他与同事谢海勤去西宁出差,从木里山往天峻县下,因汽车后面的玻璃碎裂,早晨4点开始出发,一路上尘土飞扬,不久前后玻璃就蒙了厚厚一层。小谢开着车,王红勋得不停地擦拭玻璃,等车到天峻时,已经是下午5点多钟了。再看两人,简直成了两个“土人”了。

木里矿上的生活是极为艰苦的。开始,六个人吃饭,只有一张饭桌,后来人逐渐多起来,还是这一张饭桌。有一年的初冬,王红勋与一位员工在矿上值班,夜里下了一场大雪,早起看时,四围成了一个冰雪世界。 10月份下大雪,这在木里山上是很正常的事。

一下雪,矿上等于与外界隔绝了。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天天啃方便面,除了方便面,再没有别的食物了。以至后来一提“方便面”几个字,马上就没了食欲。实在没办法,王红勋去附近牧民家里买来几斤羊肉,准备美滋滋地喝一顿羊肉汤。

当时,矿上只有一口普通的铝锅,羊肉买回来,切成块,丢进铝锅里去煮。他们听当地人说,水一开,放进一些姜、葱、八角、小茴香等调料,就可以吃了,那味道,美得就甭提了。当地牧民还给它起了一个很有诗意的名称:开锅羊肉。

但是,大雪封山,矿上除了生活必需的盐、醋、酱油外,没别的调料了。王红勋他们吃的开锅羊肉,只能放进一些盐,醋和酱油都不能放。

水开了,王红勋用筷子捣捣羊肉,还不烂,于是又煮。煮一阵子,实在饿得不行,再等不下去了,就开吃吧。王红勋夹起一块羊肉送进了嘴里,使劲地嚼,牙都累疼了,就是嚼不烂,除了羊肉的膻味、盐的咸味,再没别的味道了,实在是难以下咽。

忽然,王红勋感到了一股血腥味,并有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流了出来。

一起值班的员工告诉他,那流出来的是血,鲜红的羊血。他们才知道,美其名曰的“开锅羊肉”,其实只是熟了表层的羊肉,一多半依然是生的。王红勋他们吃不习惯。

后来王红勋才知道,木里矿海拔高,水的沸点低,六七十度水就开了,羊肉根本就煮不熟。

2003年12月,王红勋接到通知,让他去负责天棚货场的日常工作。天棚货场在天峻县东18公里处,紧靠天峻县火车站,是木里矿储存煤与往外发煤的地方。

说是负责,其实这个货场上下只有王红勋一个人,真正称得上是一个人的货场。这个货场刚组建不久,可以说是要什么没什么。王红勋到任后,连一个办公场所都没有,他就在附近租了一间小平房。这间小平房,把王红勋的办公、吃饭、睡觉都承担起来了。

12月的天峻地区,任何事物都与一个词有关:寒冷。平常的日子,温度都在零下三十度左右,如果是阴天,刮点风或下上一场雪,温度马上就降到零下三十八度左右了。你如果往地上泼一点水,瞬间就是一层冰,变化之快,犹如变魔术一般,让人感到了大自然的神奇!

搬进小平房后,亟待解决的,是取暖问题。王红勋在小平房内盘起一个煤火炉,火生起来,有了几分暖意,人就可以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工作了。

很快,新的问题又出现了。王红勋烤火用的煤,三分之一是弱黏结煤,这样的煤时间长了容易炼渣,白天还好说,隔一会儿用火棍捅捅,这个问题可以避免,可到了后半夜,王红勋还在梦乡,那边烤火煤就炼结了,一炼结,火就灭,第二天得重新再生,而生煤火用的材料却不容易找得到,因此,每生一次火都很麻烦。

当地人对他说:“去捡牛粪吧,生火好着,烤火有股香味。”

王红勋不以为然,牛粪是啥玩意儿,臭屎一摊嘛,烤火还有香味?打死也不相信!

有一天夜里,忽然刮起大风。风打着旋,咆哮着,撕咬着,铺天盖地而来。高原的风,粗狂而猛烈。室外温度骤然降至零下四十度左右。

黎明时分,煤火炉灭了。王红勋被冻醒,感到屋内像一个冰窖,寒气直往骨子里钻。站,站不稳;躺,躺不住。得赶紧把炉子生起来,否则,人非冻成冰棍儿不可。然而,王红勋找遍了角角旯旯,连一根用来生炉子的柴火毛都没找到。

屋子里愈来愈冷,王红勋实在受不住了,他的目光带着渴求在屋里巡视着。屋内,除了一张床,一个煤火炉子,再就是配来办公用的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忽然,王红勋的目光停留在那张办公桌上。紧接着,他走过去,把几个抽屉都抽了出来,然后放在地上,找来一把锤子,舞动着一气猛砸,把三个抽屉砸个粉碎。王红勋用三个抽屉的木材重新生着了火炉,度过了一个寒冷难挨的黎明。

第二天,按照当地牧民的指点,王红勋就开始去捡牦牛粪了。牦牛粪烤火,开始还感觉牛粪的臭味直钻鼻孔,时间一长,特别是拖着冻得筛糠般的身体从外面回到屋内,感到牦牛粪火的温暖时,王红勋的感情世界发生了变化。他说:“每当这个时候,暖洋洋的小屋内,倒真的充满着芬芳的草香味儿呢!”

从这刻起,王红勋已经融入高原了。

2003年,注定是王红勋多故事的一个年份。这年年底,王红勋的对象千里迢迢、一路风尘地来探望他了。

对象来了,王红勋自然非常高兴。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带着对象搭乘便车来到了天峻县。一来他想让对象领略一下西部小城的风土人情、自然风貌;二来也顺便给对象买点东西,如牦牛肉干之类的土特产。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到下午4点多了。

那时的天峻县城,人口也才三五千人,连辆出租车都难得一见。况且一过下午4点,往天棚货场拉煤的车也基本上没有了,也就是说,像来县城时搭个便车都成了一种奢望。天峻县城到天棚货场,距离十八公里。如果当天要回到天棚货场,这十八公里的路,只能徒步去丈量了。

矿上原本在天峻县城设有办事处,办事处的同志说:“今天时间晚了,别走了,住在办事处算了。”

那时的办事处也很简陋,只租了两间平房做办公室。王红勋有些犹豫,不走吧,自己的工作岗位在天棚货场;走吧,又怕对象身体吃不消。于是,他不由得抬起头看了看对象。

对象很通情达理,她说,我们还是回货场吧,那儿晚上没人照看也不行啊!

王红勋内心很感激对象。他点点头,对对象说,如果运气好,我们也许能搭上个过路车;如果运气不好,那只能走着回去了。

对象笑笑,算是回答。

多日未见,这对恋人间有说不完的话,说着走着,倒也不觉得累。严冬的寒风侵袭着他们,王红勋奇怪地觉着,这风也似乎没有往日的寒冷了。

路上,王红勋又给对象说起捡牦牛粪烤火的事情。他说,捡牛粪还真有点学问呢,隔年的牛粪最好烧,时间再长就不行了。牛粪在风剥雨蚀中丧失了筋骨,不好烧了。秋季捡牛粪要到冬季牧场,冬季则要到秋季牧场去捡,这也算是一种逆向思维吧。

对象听得眼睛都睁圆了,她说:王红勋,你算得上是个高原人了。

王红勋说,还不仅这些呢,原来牧民放牧都是骑马,现在都骑摩托、开吉普车了。对了,这儿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雪山上,生长着一种鸡,叫雪鸡。这种鸡比家鸡小,尾巴上长着三根长羽毛,往上翘着,很美丽。这种鸡呢,专吃冬虫夏草,其他东西几乎不吃,所以很金贵,早些年四十元左右一只,现在都涨到七百多元了。也奇怪,越金贵吃的人就越多。做这种鸡,不需要任何作料,白水煮出来就有中草药的香味。

对象说,你可不许吃这种鸡啊!要保护动物,与大自然中的万物和谐相处。

王红勋笑笑:“放心吧,咱不造那个孽。”

二人正说着,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嚎叫声。

对象害怕了,握紧了王红勋的手,问:“这是啥在叫?”

“狼。”

对象的手有些颤抖。

王红勋说,不用怕,狼离咱还远着呢。狼这东西,是跟着羊群走的,羊群走到哪儿,狼就跟到哪儿,牧民放牧,夏天一般到深山里去,冬天才到县城边上,狼也就跟着过来了。

十八公里路,王红勋和他的对象走了五个小时。晚上9点多钟,他们才回到天棚货场。

这一路的交谈,使王红勋的对象做出了一个决定:如果需要,自己也愿意留下来,做一名义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