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伤心初恋
一九七四年的初冬,当寺坡公社兴修农田水利的“冬季大会战”在葫芦河畔打响之后,皮家沟大队党支部书记皮茂奇(皮四爷)便决定派祯秀到指挥部做后勤保障工作。这天上午,祯秀低眉顺眼地跟着皮四爷走进指挥部窑洞,技术员邓志贵正趴在一张长条桌案上修改图纸。皮四爷说:“邓技术员,我把村里最聪明的女子派来给你打下手。有啥活儿你安排给她,这女子心灵手巧,能干着咧。”
听到这话,技术员邓志贵抬头与祯秀对脸相望,突然惊喜得大声欢叫起来,说:“啊呀,你是……”邓志贵快步走到祯秀跟前,犹如遇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似的满脸喜悦地说,“啊呀,我的天神,搭眼猛然一瞅,还以为是丁瑞莎咧。你俩长得真像……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是……是姊妹俩,哦,是双胞胎咧!大眼睛,双眼皮,白个生生的瓜子脸……我的天神,搭眼望见,你跟我高中同学丁瑞莎,还真长得一模一样咧!”
祯秀没有应声,但心里头却不高兴了,心说我就是我,你凭什么拿我跟别人比模样?皮四爷听到这话,却乐得哈哈大笑了起来,说:“你这后生年岁不大,咋眼睛先花了?”皮四爷笑着向技术员介绍说,“这女子叫杨祯秀,别看她年龄不大,可是干活麻利咧。邓技术员,有啥活儿,你䞍放心交给她干,保证不会掉链子。”又扭头对祯秀说,“咱村这水库到底能修建成啥样,全都指靠邓技术员哩。你一定要虚心学习,积极支持配合技术员的工作。”又跟技术员邓志贵寒暄几句,皮四爷便转身走了。邓志贵这才拉了把椅子放在桌案旁招呼祯秀,说:“哦,来来来,你快坐快坐。”又嘿嘿憨笑几声说,“还真的是咧,你长得真像我的高中同学丁瑞莎……”
“我叫杨祯秀!”
当邓志贵再次说她长得很像丁瑞莎的时候,祯秀心里反感极了,心说什么狗屁丁瑞莎,我就是我,我是杨祯秀。这样想过,祯秀就赌气说:“我不想在这里干活了。”
说罢这话,祯秀便转身跑出了指挥部窑洞。此时,屋外寒风凛冽,风吹在脸上有种刀割般的感觉。祯秀跑出指挥部后,蒙头蒙脑地来到葫芦河畔,一双大眼被河道坚硬的寒风吹得生疼,不知不觉眼泪便滚了出来。“我怎么哭了?”祯秀心说,“就算我与那个塌鼻梁的技术员高中同学模样相像,那又怎样呢?丁瑞莎是丁瑞莎,而我杨祯秀还是杨祯秀。我们两个永远不会是姐妹,一辈子也不会有任何感情瓜葛……”
这样想了一阵,祯秀就更不情愿在指挥部工作了。
其实,皮四爷指派她来指挥部工作的时候,祯秀心里就很不情愿,她跟皮四爷说,指挥部都是领导,我胆子小又不会做事,万一伺候不好领导咋办呢?皮四爷听到这话就恼了,说:“领导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你怕什么?不会做事情跟着好好学。胆子小,眉眼混熟了,胆子自然就大了。再说了,干革命岂能讨价还价?快拾掇东西,跟着我往指挥部走。”
祯秀一时无奈,只好低眉顺眼地跟着皮四爷走进了指挥部窑洞。却不料想,刚刚走进指挥部窑洞就遇到了个神神道道的技术员,竟然说她长得像他的女同学……祯秀站在葫芦河畔想了一阵儿,便硬着头皮去找皮四爷,说:“四爷,还是让我回工地吧,我不想在指挥部工作。”皮四爷顿时吊起了眉眼,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做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都像你这样挑肥拣瘦,啥时候才能把社会主义建设好?往后再也别来跟我磨叽,赶快回到岗位上干革命工作去。”
祯秀满心无奈,只好又硬着头皮返回指挥部去。
其实,祯秀跑出指挥部窑洞的时候,技术员邓志贵的思绪也纷乱异常。
几年之前,那时候他还在陕北佳县高中读书,同桌丁瑞莎随父母迁回湖南老家之后,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似的杳无音信。为此,他还曾伤心得偷偷哭过,但时光流逝,往事早已被岁月尘封。却不料今天,在皮家沟这个偏远的小山村,他竟然遇见了一位与丁瑞莎长得极其相像的漂亮女子——回想当年,同桌丁瑞莎就像白雪公主似的迷人,尤其是她那双弯眉翘梢的大眼睛,稍微一闪就能勾人魂魄。但那时,他卑微的身份和复杂的家庭背景,却让他内心卑怯得不敢多看她一眼——在这个世界上,邓志贵算得上是个孤儿。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殁了,十岁那年父亲也因病去世。他是在二爸家里长大的。尽管二爸是他们李家洼生产队的干部,但在那个年代里,农民家庭的生活都不富裕,二爸能够含辛茹苦供他读书已经很不容易了。所以他在县直高中住校读书的时候,经常缺粮断炊忍饥挨饿。然而有天上晚自习时,他伸手去桌斗摸书,手指却触摸到了一个软乎乎的蒸馍。这个意外之物,顿时令他心神慌乱了起来。他不敢把馍馍拿出来仔细察看,只好心神惶恐地把胸脯抵在课桌上,像做贼似的捧着那个来路不明的蒸馍轻轻抚摸。当指肚触摸到馍馍的柔软与光滑时,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白面馍馍”……他不由暗自揣测,是谁把一个白面馍馍搁进我桌斗里了呢?心说你要是怜悯我忍饥挨饿吃不饱,为何不明说呢?假如你是真心对我好的话,我会感激你一辈子……我邓志贵一辈子啥都可以没有,但一颗感恩的心还是会有的!
然而再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个白面馍馍来得多么蹊跷啊!这年月粮饭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尤其是白面馍馍,金贵得就像金子似的,谁肯当无名英雄,把白面馍馍送给别人打牙祭哩?想到这里,邓志贵猛然打了个激灵,心说这大概是富人给穷人下套设的陷阱,专意等着我三口两口把馍馍吃了,然后再向全班的同学大声吆喝,说我偷吃了他的白面馍馍……这种尴尬而又羞辱的场景,邓志贵简直不敢想象。
可是,谁会这样作践我呢?又为啥要作践我呢?邓志贵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偷瞟了一眼同桌丁瑞莎。这时,丁瑞莎一如往常那样与他保持着距离,就连胳膊肘都谨慎得没有越过课桌那条“三八线”。邓志贵心想,这个在部队大院里生活的女子娃,绝不会做那种“拿别人的贫穷耍笑”的事情。当然,这个趾高气扬的军官子女,也绝不会向我邓志贵主动示好。否定了同桌丁瑞莎,邓志贵又偷偷观察前后左右的同学,但见同学们都在埋头做作业,唯独他左顾右盼心神不宁慌张着……熬过两节晚自习,邓志贵一直等到同学们都离开了教室,这才像做贼似的把白面馍馍塞进裤兜里跑进厕所。他在厕所里仔细察看一圈确定空无一人,这才蹲在便池旁掏出馍馍闻香味儿。白面馍馍真的很香啊,即便是蹲在便池旁也能闻到小麦的清香……他再也忍不住小麦香味的诱惑,两口三口就把那个白面馍馍吞咽进肚子里了。
然而吃完之后,邓志贵就胆怯了起来。就像犯罪之人等待判刑那样,他满心焦虑等待着厄运临头。但是度过一个难熬的夜晚和白天的时光,又熬到晚自习时,他又在桌斗里摸到了一个白面馍馍……此后的每晚自习课,他都能在桌斗里摸到一个白面馍馍,这让他的内心有种隐秘的快乐,却也满怀好奇。有一天傍晚,他早早躲在教室窗外,仔细观察到底是谁在暗自怜悯他可怜的生活。结果他看见,同桌丁瑞莎走进教室以后,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白面馍馍悄悄塞进他的桌斗。邓志贵想不明白,丁瑞莎为何要偷偷给他白面馍馍呢?很多次,他都想亲口问一问她,但每次话到嘴边,又失去了勇气。
时光飞逝,很快就进入了盛夏。这天晚上,当最后一节自习课的下课铃声响过,邓志贵悄声跟着丁瑞莎走出校门,走到一个人烟罕至的巷口,他才鼓起勇气喊道:“丁瑞莎,你等一下……我就是……想问问,你为啥往我抽屉放白面馍馍?”
听到喊声,丁瑞莎慢慢转回身来,黑夜里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却能听见她清脆的笑声,说:“哎呀,要说这事吧,那就要怪我妈了——她总说上晚自习我肯定会饿,所以每天来上晚自习的时候,非往书包里塞个蒸馍。如果不吃拿回家还得挨骂。可是我又不饿嘛,就塞你桌斗里了。你帮我吃了,是学雷锋做好事。谢谢你了!”
说完这话,丁瑞莎就转身走了。此后一段时间,丁瑞莎一如既往地往他桌斗里塞白面馍馍。作为一种回报,邓志贵每晚自习课后就护送丁瑞莎走过校外背巷那段黑路。但是有一天晚上,丁瑞莎却对他说:“我爸今年要从部队转业回湖南老家去了。”
听到这话,邓志贵感觉心里猛然一阵难过,说:“那,那你不会走吧?”
“一家人都走咧,我咋可能留在这里呢!”
……就这样,丁瑞莎跟随其父母回湖南老家去了。这一去便杳无音信。邓志贵在读大一那年,曾利用假期去湖南寻找过她。但是,当他踏上湘江沃土的时候,才意识到其实他是寻不见丁瑞莎的。这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她生活在哪座城市,居住在哪座大山背后,只好带着满心的失落与悲伤返回学校。却不料多年以后,在皮家沟这块贫瘠的土地上,一位与丁瑞莎模样和神态都很相似的女孩,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了……
临近晌午,祯秀才很不情愿地返回了指挥部。
见祯秀走进屋来,邓志贵赶忙迎上来赔着笑说:“回来了?”
祯秀没有回话,心说皮四爷派我来是干革命工作的,我没有必要跟你搭话搅缠,便木着脸,低头站在桌案旁沉默起来。
“天阴了,外头很冷吧?”
邓志贵似乎并不在意祯秀的冷漠,他帮祯秀倒了杯热水递过来,说:“刚从外面进屋身子冷咧,你先喝杯热水暖和暖和,咱再开始工作。”又赔着笑脸向祯秀解释说,“我这人一高兴就话稠,你不要介意。”
祯秀接过茶缸的时候,感觉一股暖流在掌心翻滚,这才在桌案旁坐下来看邓志贵画图。祯秀发现,身材瘦高的邓志贵却有一双胖乎乎的手。这双手的手指不长,骨节也不粗,但掌丘丰满起伏有形,给人一种很厚实的感觉。
“祯秀,你把我修改过的图纸描摹一遍。”祯秀正盯着邓志贵的手细看的时候,邓志贵却扯过一张图纸递来,说,“我今年才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地区水利局工作后,又派到咱县来实习锻炼。这个水利工程,是我毕业后向组织交的第一份答卷,所以对我来说,只能干好不能出错。现在好了,有你当帮手,我就能腾出时间认真研究图纸,不断修改完善方案确保工程质量。”邓志贵说着又翻出几张图纸递给祯秀,说:“你在这张图纸上写‘草图一’,这张图纸写‘修改二’……”
听到邓志贵说让她写字,祯秀稍微放松的心情又紧张了起来,心想这么多年都没有摸过笔了,我估计已经不会写字了。——多年以前,她才四五岁的时候,爷爷曾教她读书识字。但是到了她该入学的年龄,由于生活贫困,父亲却没有让她入学。爷爷说:“不去公学读书也行,我当了一辈子教书先生,那么多娃儿都教了,还教不好我孙女儿吗?”这样一来,当别人走进学校时,她却在家里一边帮着父母做家务,一边跟着爷爷读书练字。爷爷去世以后,她基本上就没有再读过书写过字了。所以,祯秀低着头小声嗡嗡着说:“我……怕不会写字了。”
听到这话,邓志贵便善解人意地责备自己说:“怪我不了解情况,不知道你没念过书。不过也没事,你照猫画虎临摹我画过的草图就好了。”又说,“回头,我教你学写字。”
“其实……小时候,还跟爷爷认过几年字。”祯秀又小声嗡嗡着说,“可是我爸说女子娃不是睁眼瞎就行了,所以我就没有正经进过学堂念书。”
“那你还是有基础的呀。”邓志贵咧嘴笑说,“其实,写字就跟骑自行车一样,只要以往时学过练过,一辈子都不会忘掉了。要不这样,你先试着写你的名字,多练几遍,说不定就找回写字的感觉了。”
“可是……恐怕不行吧?”
“不试试咋知道行不行呢,你先试试。”
在邓志贵的再三鼓励下,祯秀才鼓足勇气拿起一根铅笔。见祯秀把铅笔捏成了握毛笔的姿势,邓志贵就忍不住笑了,说:“写铅笔字,是不需要手腕悬空的。”便起身走来,像先生那样一招一式教祯秀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住笔杆。
却在这时,傻子突然挑着门帘站在门口喊:“秀!”
傻子突兀的喊声,把邓志贵吓得跳到一边愣神着。祯秀扭头看见傻子撩着门帘站在门口,顿时恼得把铅笔摔在桌案上怒吼:“滚,你滚!”
但是傻子却没有离去,他踩着祯秀的吼声走进屋来,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红苹果放在桌案上,讨好似的憨笑着说:“秀,苹果!红苹果。”然而这时,祯秀却像发疯了似的,抓起苹果摔在地上冲傻子吼叫:“滚,你快滚!”傻子这才卑怯地退出了指挥部窑洞……
进入腊月,葫芦河畔的水库主体工程基本完成了。腊八节过后,工程指挥部便做出决定:各生产队留十名精壮劳力继续施工,其他民工可以放假回家过年——“有钱没钱,也得过年!”这是陕北皮家沟这一带山区农民的口头禅。尽管一九七四年陕北山区的物资极其匮乏,农民们在过年时节却还是变着花样儿让餐桌丰盛起来。人们会用石磨把平常舍不得吃的小麦磨成面粉,还会把珍藏了几个月的稻子碾成白米。当然,糜子和荞麦对陕北人来说,是逢年过节必不可少的食物。荞麦面可以轧成饸饹,亲戚来串门拜年的时候,一定要吃一碗撒着葱花的饸饹臊子面。过年时节,糜子的用途最广——陕北糜子分为两种:一种是硬糜子,既可以碾成黄米蒸干饭,又能磨成面粉摊黄黄、蒸馍馍;一种是软糜子,由于黏性强,可以炸油糕、蒸软馍馍、豆沙包……但毕竟粗粮细作是很浪费时间的,每年过完腊八,陕北人便着手磨面碾米,忙忙碌碌准备起过年的食物了。
腊月二十三这天“祭灶”,也是过小年的日子。天还没有黑透,皮四爷就<扌汇>着一篮子热气腾腾的饭菜走进了指挥部窑洞——腊八节过后,公社派到皮家沟“农田水利大会战”指挥部的干部们都慌着回家过年去了,年轻的技术员邓志贵却主动请缨留了下来。所以太阳还没落山,皮四爷就安排婆姨做饭,说:“腊月二十三虽说是个小年,却也不能让娃娃觉着孤寂清冷嘛。”
然而此时,技术员邓志贵已经熬好稀饭、馏好蒸馍了。他打算用猪油炒一碟腌咸菜就吃晚饭。却在这时,见皮四爷<扌汇>着篮子走进了指挥部窑洞,便慌忙放下锅铲笑脸迎过来说:“皮支书,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报平安咧,你不在屋里待着等灶王爷清点人数,去向玉皇大帝报平安,咋<扌汇>着篮子跑指挥部来咧?”
“那都是些瞎讲究。”皮四爷笑着说,“灶王爷成天都在屋里待着咧,家里有几口人,老神仙心里早就有数了,哪里还非得等到腊月二十三祭灶的时候,一家人圪蹴在炕上等灶王爷清点了人数,才能飞上天去向玉皇大帝报平安咧?”
说这话时,皮四爷已经把篮子放在炕头了。他揭开盖在篮子上的抹布把热气腾腾的饭菜摆在炕桌上,又从怀里摸出一瓶白酒说:“还瓷马二愣(形容人迟钝)着咋咧?今天过小年哩,咱爷儿俩喝杯酒嘛。”皮四爷咬开瓶盖说,“快拿两个茶缸来倒酒。”
邓志贵赶紧从画图纸的桌案上抓起两只白洋瓷茶缸,也像四爷那样盘腿坐在炕上说:“皮支书,你这是代表组织关心群众,送温暖咧!”皮四爷笑说:“今天这菜是你婶子做的,这酒是我自己买的,跟组织和集体不沾边,你放心大胆地喝。酒要喝好,饭要吃饱,一瓶不够,咱再喝一瓶,过小年哩,咱爷俩喝杯酒乐和乐和。”皮四爷先喝了一口咂巴着嘴说:“这酒美着咧,你快喝一口……”
邓志贵来指挥部工作以后,就注意到皮家沟的这位大队支书跟别人不一样。他矮矮瘦瘦,时常在上衣兜里揣着一台小收音机。收音机叽里呱啦说话的时候,他就背着膀子勾头在村前屋后慢慢转悠。有村民跟他打招呼说:“四爷,吃过了?”他才抬头看着对方回答说:“吃过了。”然后又背着膀子继续勾头走路。皮四爷平时言语不多,在村里却很有威望……皮四爷说:“志贵娃,你娃能行咧!眼看要过年了,干部们都心急火燎往家里跑,就你留在了工地上。你娃将来一定能成大事咧,来,我老汉敬你一杯,往后当大官了,可要记得跟我这老汉喝过酒咧。”
邓志贵赶忙端起酒杯笑说:“皮支书,这回你可看走眼了。不瞒你说,本来我是想回家过年的,但我二爸来信劝我,说不要因为想回家过年把工作耽搁了,所以我才留下来的。”
“那也是你有思想觉悟嘛。如果你没有思想觉悟,你二爸来十封信也不顶事。谁愿意一个人孤单单地在外面过年咧嘛!”
“我不孤单呀,这不,你老人家都来陪我喝酒了嘛。”邓志贵端起酒杯说,“人家都喊你四爷,我也改口喊你四爷吧。四爷,我敬你老人家一杯。”
听到这话,皮四爷顿时高兴得合不拢嘴,说:“那行咧,咱爷儿俩今天就放开了喝……”又说,“人这一辈子想要混成大事,你不仅要能干,还要能喝咧。”
“……”
酒过三巡,邓志贵就有了些醉意,便摇晃着起身出门去解小手。此时,屋外的天空早已黑透。小年的夜晚,庄户人家早已围坐在暖和的土炕上吃饭喝酒了。一些人家为图个喜庆,还点燃了几挂鞭炮,寒冷的空气里就夹杂着火药的香味儿了。邓志贵闻着火药香味儿从厕所解手回来,却见祯秀捧着一个老瓷碗走进了院落。他赶紧迎上来说:“这么冷的天咧,你咋来了?快进屋暖和暖和吧!”
“天黑了,我就不进屋了。”祯秀把捧在怀里的老瓷碗递过来说,“今天过小年哩,我妈说你一个人过年孤清,就打发我给你送几个黄黄馍来。刚摊的黄黄,你趁热吃几口……”
听到这话,邓志贵心里很受感动。他赶忙双手接捧瓷碗,却捧住了祯秀的指头。祯秀手指猛一哆嗦慌忙松开,瓷碗“叮当”一声就掉在了地上。祯秀赶紧弯腰去捡碗时,邓志贵恰好也弯腰捡碗,两人的头无意中碰在一起,忍不住便咯咯笑了起来。皮四爷闻声下炕走到门口,见祯秀站在院子里傻笑,便撩起门帘吼道:“杨祯秀,你一个女子娃,大晚上跑这儿来弄啥咧?”
霎时,祯秀被这突兀的吼声吓愣了。邓志贵见状,慌忙向四爷解释说,“祯秀家摊黄黄馍了,她给我送几个黄黄馍来……”
“还不赶快回去?”
不等邓志贵把话说完,皮四爷就语气生硬地对祯秀说:“以后晚上尽量不要来打搅邓技术员。”
皮四爷的话音未落,祯秀就已经转身跑了。小年的这个夜晚,天空没有月亮,大地阴森得漆黑一片。邓志贵慌忙撵到院畔的时候,早已望不见祯秀的身影了。此时,他孤单地站在院畔,默然回想与祯秀相识相处的这些日月,才突然发现他真正对祯秀产生兴趣,还是因为傻子。那天晌午,傻子的突然出现,惹得祯秀暴跳如雷。邓志贵当时还觉得祯秀小题大做,心说不管怎么样,傻子送苹果给你总是一番好意吧……自那以后,傻子总是隔三岔五给祯秀送东西,一只红苹果、一块烤红薯、一把葵花子、一个煮鸡蛋,有时还送来一盒饼干、一袋糖果……有天晌午,傻子又送来了一盒饼干,祯秀又像往常那样抓起饼干要丢在屋外垃圾堆里,邓志贵慌忙喊说:“祯秀,那么好的东西扔了不可惜吗?”
“那要不,你帮我吃了,算是你学雷锋做好事了!”
说罢,祯秀就把饼干盒推了过去,邓志贵也不客气,打开盒子抓起一块饼干塞进嘴巴里说:“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些疑问想问问你,但又怕你尴尬难受……”
“我知道你想问啥,可有些事情,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说完这话,祯秀就转身走出了指挥部窑洞。屋外的天空飘着雪花,夹着雪花的寒风把门窗的缝隙吹得呜呜直叫。邓志贵在屋里沉默着坐了一阵儿,感觉心里凌乱得理不出个头绪来,起身来到大会战工地视察了一圈,便百无聊赖地沿着葫芦河往下游走。葫芦河下游大石板突然断裂的那个地方,是当年“巾帼英雄”穆桂英战马蹄子踏下的马蹄潭。寒冬里,马蹄潭的水面早已结冰,飘飞的雪片落在厚厚的冰层上难以消融就堆积了起来。邓志贵走到大石板,看见马蹄潭的冰层上孤零零坐着一个人,仔细辨认才认出是祯秀。这时,祯秀身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她犹如冰洁如玉的冰雕那般,弓膝坐在马蹄潭的冰层上,双手交叉着抱在一起搭在膝盖骨上,下巴搁在手臂上默然凝望着远方。此时的远方,遍野都是雪天的洁净,河床的冰层弯曲在这洁白的世界里,看上去比冻僵了的泥土还坚硬几分。这个圣洁的冰雕模样儿,让邓志贵心里猛然一抖,慌忙迈开脚步向她走去,说:“你怎么了?”
“没怎么。我就是想看看雪天。”祯秀依然把下巴搭在双臂上说,“你还别说,坐在冰上看落雪的感觉,其实还挺好的。”
“……”
“我是傻子的对象,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其实这有啥奇怪的呢?”祯秀依然保持着冰雕般的姿势说,“人活一辈子总是要吃饭咧嘛,如果你连饭都吃不上,你还有心思谈说爱情吗?……入队落户对我们一家人来说就是饭碗……嫁给一个傻子,其实用脚后跟都能想到,这一辈子将要过哪样的生活……但是与一家人有个安稳落脚的地方相比,与一家人能吃饭穿衣相比,与弟弟祯虎能入学念书相比,我自己心里的不耐烦,我一个人的苦累又算啥咧?……弟弟头脑聪慧又喜欢念书,他有学校读书,说不定将来也能像你一样考上大学有了出息……邓技术员,还会觉得我寻个傻子对象稀罕吗?”
说完,祯秀便起身走了。
雪还在下着!硬硬的寒风从河沟吹来,把天空飘落的雪花吹得纷纷扬扬。这时候,祯秀已经踩着马蹄潭厚厚的冰面离去,从河沟一条斜坡小径爬上大石板了,邓志贵还站在马蹄潭的冰面上发傻发呆,心说是啊,人总是想活得更好、更有尊严,但一个人的尊严与一家人的尊严相比,到底孰轻孰重呢?
……
小年的夜色已经很沉了。此时,沟川里遍野苦寒,草木萧瑟,唯有河槽冻结的冰层在黑夜里透出一抹亮色,搭眼望去,却是一种冰冷的感觉。邓志贵在院畔的寒风里又站了一会儿,才怏怏不悦地返回屋里继续跟皮四爷喝酒。他默然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辛辣的白酒说:“四爷,祯秀来给我送黄黄馍,咋惹你不高兴了?”
“我高不高兴没啥,只是怕傻子他妈看见了要寻你娃的麻烦。”皮四爷端起酒杯语重心长地说,“常言道:‘听人劝吃饱饭’,你是个大学生,是吃商品粮的国家干部,可不敢一时糊涂在生活作风上犯错误。”
听到这话,邓志贵心里很不高兴,就端起酒杯猛喝一口说:“四爷,我单身汉一个,无论跟哪个女子在一起都犯不了生活作风的错误。”
“是咧,你娃犯不了生活作风错误,却也不要装糊涂。”皮四爷盯着邓志贵说,“你就是想装糊涂也不成,我现在就提醒你,祯秀是跟傻子订婚了的,她是傻子的对象,你娃要是听不下劝说,如果惹下麻缠事情了,也不要怪我这个支书……时候也不早了,今晚上你早点睡觉,等明天酒劲儿过去脑袋瓜子清醒了,我相信你娃啥道理都懂。”
皮四爷把茶缸子里剩下的白酒一口喝干,便从炕上出溜下来走了。第二天清晨醒来,邓志贵泡了壶茶水坐在火炉旁仔细回想昨晚的事情,越想感觉心里越不舒坦,就起身去找皮四爷。但他盘腿坐在皮四爷家炕头刚提起祯秀,就被皮四爷打断了。皮四爷慢悠悠地喝着酽茶说:“你娃还年轻,脑瓜子一冲动啥话都敢说咧嘛,可我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能脑子一冲动啥都敢说咧?当时祯秀跟她爸来傻子家‘看家’的时候,我就提醒过她,说女子你要仔细想好了再做决断,可她到底还是决心要跟傻子娃订婚哩。常言说,‘吐口唾沫还砸个坑’咧,她杨祯秀也不是个两三岁的碎娃嘛,当时又没有谁强迫她,既然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就应该有个承担。现在,人家当时承诺下的啥事情都给你办妥了,你再出尔反尔还能行哩?尤其是这男女婚姻之事,往小处说是两口子过日子,往大处看就关系到村风民风的大事情了。皮家沟就这么个小村子,满打满算也就二十多户人家,这么小的一个村子嘛,如果今天你闹退婚,明天她闹离婚,不三不四胡搞一搭里,不仅伤风败俗,还会搞得村风不正,你说这样的村子还能有个啥前途?……”
这时候,邓志贵感觉屁股被土炕烙得很难受,就从炕上跳下来说:“四爷,今天你把炕烧得太热了,刚坐一阵沟子(屁股)就烙得坐不住了。”他站在地上望着依然盘腿坐在炕头的皮四爷说,“你有你的一套理论,我说不过你,可我有一个请求还请你答应我哩。如果哪一天,我要带祯秀离开皮家沟,希望你老人家不要拦着……”邓志贵说完就转身走了,皮四爷盘腿坐在炕头吃了一阵纸烟,这才叹声说:“唉,这娃咋是个憨憨咧?!”
悲情时分
每年的农历腊月二十七,都是寺坡街年前最后一次逢集赶会的日子。
寺坡街年前的最后一次集会,是一年当中最热闹、最红火的一天。一大早,十里八乡的农民就往街上赶来,他们要趁着年前的最后一次集市采购过年的所需之物。吃罢早饭,邓志贵也打算去赶集置办点年货,便挎着只黄挎包往寺坡街上赶去了。寺坡街是个小小的集镇,仅有的一条街道从东往西依次是派出所、公社大院、人民食堂、供销社和粮油站等单位的门楼建筑。邓志贵在街上转了几个来回,快到晌午才抬脚迈进供销社的门槛。
这时候,祯秀正在卖布匹的那个柜台前挑布料。她先扯着一块白底碎花布角仔细观看,又转头抓捏一块蓝色的布头问售货员价钱,售货员懒懒地回了一声,便拿着尺子为别人丈量布匹去了。祯秀捏着布匹想了一阵,又挤过去扯着刚才看过的那块白底碎花布匹说:“那,这布多少钱一尺咧?”
祯秀来回询问价钱,却又犹豫不决不说要买,这让年轻的女售货员心里很不耐烦。所以,当祯秀再次扯着布头问价格的时候,年轻的售货员就板着脸对祯秀说:“你要扯就扯,不扯拉倒,都给你说三遍了,你还问啥咧问?”
顿时,祯秀被售货员抢白得窘迫了起来。她满脸羞愧地低下头去,转身准备逃离,却见邓志贵默然站在身后,便羞得满脸通红急匆匆跑了。邓志贵赶忙撵出门来的时候,早已瞭不见祯秀的身影了。他站在供销社喧闹的门口想了一阵,便转身挤到柜台旁边,喊售货员把祯秀刚才看过的那块白底碎花布扯了几尺,这才满心欢喜地走出供销社满街寻找祯秀。然而这时,祯秀却像藏匿在人群之中跟他躲猫猫似的,直到太阳偏西的时候才在街头瞅见她的身影。邓志贵赶忙撵上去喊了几声,祯秀却像不认识他似的,连头也不回只管自顾快步往集市外面走去。这时,人声嘈杂的集市已经有了罢市的感觉。赶集的人们早已置办齐整了该置办的年货,有的推着自行车,有的扛着蛇皮袋,大多结伴而行,往集市外面的马路上走去了。祯秀却没有与人结伴,她右肩挎着一只手工精心绣制的布挎包,左手拎着只鼓囊囊的蛇皮袋,独自走出集市往皮家沟方向走去。
邓志贵撵上来又喊了几声,见她依然不肯答应,就默然跟在她的身后。这样一来,俩人就如同陌路人似的,一前一后走过寺坡塬上泛着青绿的麦田,又穿过雷家源村庄的土路,便走到了阴坡走马梁的圪梁梁上了。此时,太阳已经偏西了。寒风卷起路旁的黄土扑打在脸上,就像是被刀子划过那般,有种麻木疼痛的感觉。邓志贵紧跟在祯秀身后,在阴坡走马梁的蜿蜒山路上默然走了一阵,却突然不见了祯秀的踪影。他感觉很是奇怪,心说眨眼之间便瞅不见人了,难道我一直跟的是个影子吗?……这样想着又往前急走几步,听见身后传来了祯秀银铃般的笑声。
“你咋是个跟屁虫咧?”
闻声望去,邓志贵看见祯秀站在身后一丛低矮的狼牙刺窝里掩嘴笑着,便红着脸尴尬地笑着,说:“不是跟屁虫,我是学雷锋做好事护送你回皮家沟……”
“咋敢劳你大驾嘛。”
祯秀说着走了过来,从挎包里掏出一只苹果递给他说:“就算是你想学雷锋,那也不能让你白学雷锋嘛,给你吃个苹果……”
接过苹果,邓志贵擦也没擦就笑着啃了一大口,说:“咱歇会儿再走吧。”
偏西的太阳仍然没有停下脚步,依然继续往西边的天际慢慢走着。两人在走马梁路旁的坡坎上坐了一阵,西边天际便飘起了晚霞。霞光四射,把麻子山山峁点缀得五光十色。邓志贵吃完苹果之后,起身站在土坎上大声吆喝:“祯秀,快来看那边是啥咧?”
祯秀慌忙跑过来站在他身旁眺望西山,却没有望见特别的景色,正感觉失望的时候,邓志贵却双手拢着嘴巴对着层林尽染的山坡高声呐喊起来。
“祯秀——杨祯秀——杨祯秀!”
邓志贵站在坡坎上的呐喊声,犹如一股清泉似的满山奔流着,声音穿越阴坡走马梁稠密的树林奔向山谷,便在沟沟洼洼四处流淌起来了。但这突兀的呐喊,却把祯秀惊吓得惊慌失措。她慌忙伸手去捂邓志贵的嘴巴,急得满脸苍白,说:“喊啥,你喊啥咧……再喊……你再喊我就恼了……”
“恼吧恼吧,”这时候,邓志贵就像发疯了似的,不顾一切地对着大山呐喊,“祯秀——杨祯秀……”邓志贵越喊声音越大,漫山遍野就飘荡起了“杨祯秀”的名字……祯秀终于放弃了阻拦,她蹲下身去,把头埋在臂弯里无奈地哭了起来。听到哭声,邓志贵才停下呐喊,犹如一个惹祸了的孩子那般,小心翼翼地蹲在祯秀身旁轻声地说:“祯秀,你,你咋哭了呢?”
祯秀没有搭理他,依然嘤嘤地哭着。邓志贵想了想,就笨拙地从挎包里取出那块白底碎花布,憨笑着塞进祯秀怀里说:“你猜我给你买了个啥?”
祯秀抬起头来擦了把眼泪,看见怀里有一块白底碎花布料,就恼怒地把布料丢在草地上说:“谁稀罕你的东西咧,你不是喊咧吗?你喊呀,再喊呀!”
“不喊了,我错了。”邓志贵慌忙从草地上捡起那块花布嘿嘿傻笑说,“可是这块布又没招惹你嘛,你就忍心把它丢在草地上,也不怕它心里难过咧?”
“又不是我买的布,我管它难不难受!”
“可这是我专意买来送你的呀……”
“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我跟你啥关系呀,你要给我送布咧?”
“咱俩既不沾亲,也不带故,只要你心里耐烦,我就心甘情愿……”
“……”
“祯秀,要不这样吧,等工程结束后你跟我走吧!”
“往哪里走啊?”
“跟我去延安呀。”
“那咋能行呢,”祯秀叹了口气摇头说,“我已经有对象了。”
“你是说傻子吗?”邓志贵说,“我早都看出来了,你心里很不耐烦他呀,知道你俩没有爱情……”
“不耐烦也得耐烦。跟傻子结婚,这是我这辈子的命啊!”祯秀轻叹一声拦住了邓志贵的话头,说,“这块布料,你还是收着吧,等将来回延安找到对象了,你该送给她才对咧。”
说完这话,祯秀就把那块花布塞进邓志贵怀里起身要走,邓志贵赶紧扯拽住祯秀的胳膊说:“好好好,咱先不说你和傻子的事,傻子是傻子,布料是布料,你先收着……”
“哈呀,你俩躲在这儿骚情咧!?”
恰在这时,“嘴链子”牛晋泉拎着只蛇皮袋走来,他见邓志贵扯着祯秀的胳膊不丢手,就站在路畔哈哈大笑说:“邓技术员呀,你骚情也不晓得个轻重,亏得是被我撞见了。这要是被傻子他妈撞见,你吃不了,也得兜着走咧!”
说笑完毕,“嘴链子”牛晋泉就拎着蛇皮袋走了。这时夕阳已经落山,一阵寒风从山谷刮来,吹得枯草寒枝瑟瑟发抖,“嘴链子”牛晋泉却快乐地唱起了信天游:
我要拉你的手,还要亲你的口。
拉手手亲口口,咱们两个圪<土劳><土劳>里走。
想你呀真想你,实实地想死个你。
睡到半夜我梦见你,梦见咱俩一搭搭里。
……
过罢正月初一,还没过十五,祯秀与技术员邓志贵在阴坡走马梁上“拉手手亲口口”的谣言,便像一股早春的寒流在皮家沟的天空四处飘荡起来了。当这个谣言满村子飘荡的时候,首先不能忍受的当然是傻子的妈妈马青梅了。那天傍晚,她在水田湾走亲戚时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气得把捧在手里的茶杯摔在了地上,无论亲戚咋样劝说她也不听,非要去找“嘴链子”牛晋泉靠实这个传言的真假。
“牛晋泉,你哈怂快给老子出来。”
马青梅黑沉着脸色走进“嘴链子”牛晋泉家的院子,却不愿意走进屋去,就双手叉腰站在院子里大声喊叫。这时候,牛晋泉正盘腿坐在热炕上陪来拜年的亲戚喝酒,听到马青梅在院子里咋呼,他便趿拉着一双破布鞋走出窑洞,打着酒嗝摇晃着身子说:“这大过年的,你这老婆姨不在家里招呼亲戚,跑我院子里来喊叫啥咧?”
马青梅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说,“牛晋泉,你少跟我打嘴官司,‘拉手手亲口口’那话可是你说的?”
“我还以为啥大事情咧,看把你凶得像只母老虎似的。”“嘴链子”牛晋泉哈哈大笑说,“像那样好听的歌词,除了我,皮家沟谁还唱得出来咧?”
“嘴链子”牛晋泉向来对自己的音乐才能很自信,他不仅会唱许多古老的陕北民歌,如果心情好的话,脑子一转就能现编现唱信天游……恰好这时,他又喝了几口烧酒情绪亢奋,听到马青梅问他“拉手手亲口口”的时候,他心里高兴就扯开喉咙唱了起来——“我要拉你的手,还要亲你的口,拉手手亲口口,咱们两个圪<土劳><土劳>里走……”正当他扯嗓子唱得欢实的时候,马青梅却扑上来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骂说:“……下地干活没有你,唱酸曲教人学坏,你倒是很有一手咧。你快给老子说,杨祯秀跟技术员‘拉手手亲口口’这事儿,你是不是亲眼看见的?”
“嘴链子”牛晋泉从愕然中反应过来,扑上去扭住马青梅想要打架,却被屋里喝酒的亲戚跑出来扯住了胳膊。所以,他只好用脚空踢着叫喊说:“你个死婆姨咋咧?管不好自己的儿媳子,咋跑来寻我的麻哒咧?是咧,‘亲口口拉手手’这话就是我说的,我亲眼看见又没有说假话,你哈怂婆姨凭啥来寻我的麻搭咧?”
“嘴链子”牛晋泉证实了村里的传言,马青梅就懒得再跟他纠缠了。她把“嘴链子”牛晋泉的骂声留在院子里,急匆匆转身走出了院畔。这时,天色已经黑透了。陕北正月的夜晚风还寒冷,硬硬的寒风从河沟里吹来裹着黄土泥沙,细密的泥沙打在脸上,就如同无数根针扎似的令人难受。
“这哈怂女子是咋咧?”马青梅在寒风里一边急匆匆地走着,一边叫骂着说,“我看你是个好女子,打心眼里把你当成亲女子一样,逢年给你扯衣裳穿,过节还往你家里送礼,我哪一样亏你欠你杨祯秀的了呢?当时你来‘看家’的时候,我也没有瞒哄你,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娃是个傻子,现在你队入了、户落了,翅膀还没长硬就想变心飞了吗?”
“×你妈的,无论啥事都没有那么便宜!……”
马青梅一路骂着返回家里,就带着丁思高、丁思成和丁思淼三兄弟,急匆匆往杨家赶去了。这三兄弟是马青梅改嫁给丁狗毛后生养的儿子。这一年,长得五大三粗的老大丁思高已年满十七岁了。老二丁思成和老三丁思淼虽然年岁不大,但个个都长得膀大腰圆、虎头虎脑,他们往人前头一站也都像大小伙子了。
马青梅带着三个儿子气势汹汹地闯进杨家屋里的时候,父亲杨永万刚撂下饭碗,手里捏着旱烟锅子正准备吃烟。见亲家母领着她的三个虎虎生威的儿子闯进屋来,父亲慌忙起身笑脸相迎,说:“亲家母,快坐,快坐嘛!”
马青梅却一把将父亲推得打了个趔趄,吼着对父亲杨永万说:“你滚一边去,快给我把杨祯秀喊来,我倒要亲口问问她,是不是现在队入了、户落了,就以为翅膀长硬了?”
这时,祯秀提着喂猪的木桶走进屋来,她一脸平静地走到马青梅跟前说:“有啥事情你跟我说……”
祯秀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马青梅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你以为你翅膀长硬了?”马青梅骂说,“没想到你长得像个人样儿,却是个水性杨花的贱货,明明跟我傻子娃订婚了,还跟别人亲口口……”
却不料,祯秀猛然往马青梅脸上啐了一口唾沫,说:“订婚又不是结婚,婚姻自主,我还有选择的自由。既然你寻到家里来了,那我就明白地告诉你,我还没有想好是不是必须嫁给你娃,你还不是我的婆婆,还没有权利管我。”
听到这话,马青梅顿时暴跳如雷,她转头冲跟在身后的三个儿子吼叫说:“给我砸!我看她还要不要婚姻自由!”
得到妈妈的命令,三个彪悍儿子立即举起早已准备好的木棍在屋里乱砸起来。一时间,屋里的盆盆罐罐就被砸成了豁口,锅碗瓢盆也满地翻滚着。但马青梅还不解恨,她转身抄起一把斧头把灶台那口蒸馍的大锅也砸了个窟窿,这才愤愤地把斧头摔在地上,骂说:“不给你们点颜色看看,你就不晓得老子的厉害……”
当傻子付昌军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的时候,杨家屋里早已狼藉满地了。傻子见状,急得呜里哇啦说不清话,他叫喊着把妈妈拽出屋去,又折身回屋抢夺大弟丁思高手里的棍棒,但丁思高说啥都不肯丢手,傻子气得抬手一拳把同母异父的丁思高打了个趔趄。丁思高哪肯受这份委屈,反手扇了傻子一耳光说:“老子帮你来出气咧,你还打老子……”丁思高恼怒地把棍棒摔在地上,骂骂咧咧地喊着两个弟弟离去了。这时,马青梅还站在院子里叫骂:“杨祯秀,你给我听着,再敢跟那个姓邓的搅缠,你看我敢不敢杀了你全家咧……”马青梅的叫骂声越来越高,吵嚷得村里的狗都跟着叫了起来。傻子赶忙跑出屋去死拉硬拽,才把妈妈拽走了,一时吵闹不休的杨家院坝,这才恢复了往日的寂寞……
此时,夜已很深了,杨家老小依然还处在惶恐与惊愕的情绪之中。父亲勾头坐在炕边的火炉旁,右手捏着旱烟锅子不停地颤抖,母亲坐在锅灶旁默然垂泪,弟弟祯虎吓得缩在炕上抱着只枕头,就连祯秀一时也没有了主见,她默然无语地站在炕棱边上挨着时光……当她看见父亲手指的颤抖,看见弟弟满眼惶恐,听见母亲嘤嘤啜泣之声的时候,心情这才渐渐地平静下来。她轻轻挪动脚步,心里想着把吓得两眼痴呆的弟弟抱在怀里安慰。却不料,这时父亲突然把旱烟锅子摔在地上,一把扯住她胳膊摁在炕头,随手捡起一根木棍便捶打起来。母亲这才惊慌地扑过来扯住父亲的胳膊哭说:“你啷个这样狠心肠嘛!……”母亲哭喊着把父亲扯开,又把祯秀从炕头拉扯起来说,“娃儿,你快走,快出去躲一躲撒……”
祯秀走出院子抬头望了望天空。此时的天空,漆黑得连一颗星星都没有,初春夜晚的寒风吹在脸上,依旧如刀割那般疼痛。夜色很浓,皮家沟寂静得连狗的叫声都没有。祯秀在这个无声的世界里走着,她一边走着,一边抬头仰望苍穹,但苍天在上却漆黑一片。她这才发现,其实没有星星的夜晚,整个世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黑洞空旷得极其恐怖,好像人在这个黑洞里死去,都不会有任何知觉。她心想,那是一个怎样的黑洞呢?所谓地狱之门也不过如此而已吧?她一边漫无目的地走出院畔,一边在心里想象一个更为恐怖的世界——没有月亮与星空,唯有像萤火虫似的飞来飞去的幽灵。她想,幽灵的眼睛大概是不会转动的,却放射着莹莹的蓝光,犹如蓝色的火苗似的飘忽着、燃烧着……她想,如果她跳入这蓝色的火海里焚烧,会不会发出“扑哧”的声响呢?她想,那可不一定哩!这是因为,任何响声都是有重量的,可她却轻得犹如树叶,犹如鹅毛……不,不能!树叶虽然轻飘,却还能在风中沙沙地响;鹅毛虽然轻飘,却还有款型和模样儿,可她什么也没有,她犹如一片雪花似的,无声地落在地上就消失了。她后来又想,其实她连雪花都不是,雪花至少还有颜色……我有颜色吗?没有啊!我啥都没有,我犹如空气……不!空气还能呼吸,对人还是拥有的,而我呢?……
这个寒冷的夜晚,祯秀在她空旷的黑洞里走着,一步一步走到了葫芦河畔。早春河床的冰层才刚刚有点融化松动,河心的冰层依然还很厚。河水从厚厚的冰层之下流淌而过,听不到哗哗的声响,葫芦河畔便寂静着。这时候,一个瘦高的男人急匆匆撵到河畔来了。此时,男人急切的脚步声,祯秀听得很真切。是的,那个熟悉的脚步声向她走来了,由远及近,脚步声凌乱而又紧迫。
邓志贵说:“祯秀,我刚才听说,傻子他妈去你家寻麻烦了?”
祯秀这才悲伤了起来,顿时便泪如泉涌……邓志贵也哽咽起来,他试探着把手搭在祯秀的肩上,见祯秀没有躲避,便鼓足勇气搂抱着祯秀的肩膀说:“祯秀,等工程结束后,你跟我走吧!”
“可是,我咋敢跟你走呢?”祯秀趴在邓志贵肩膀上哭着说,“……一旦我走了,我的父母和弟弟就无法在皮家沟立得住脚了……”
然而,现实情况比祯秀想象的还要严重。第二天一早,傻子的后爹丁狗毛就和公社驻队干部一起,带着皮家沟大队的民兵连长和几个基干民兵走进杨家院子里来了。丁狗毛和驻队干部没有进屋,但民兵连长却指挥着几个民兵走进屋来,不由分说地往麻袋里装粮食。父亲杨永万慌忙走出屋去,哈着腰身给丁狗毛和驻队干部发纸烟,却被他们用手挡开了。父亲捏着纸烟向丁狗毛讨好说:“亲家,亲家,这到底是啷个哟?”
“球的个亲家咧,你女子都要跟别人跑咧,还亲家个球毛。”
丁狗毛鄙夷地斜了父亲杨永万一眼,又扭过头大声对民兵连长吼叫说:“动作麻利些,能装走的全都装走,一点也不要留……”
父亲杨永万见恳求丁狗毛无效,就赶紧哈着腰请求驻队干部主持公道,说:“于干部,你是国家干部啊,你得为我家做主哟!”
“……我是国家干部不假,但国家干部不是为你这种出尔反尔的人做主的。常言说,‘要想公道打个颠倒’,你杨永万也不想想,当初你是因啥才在皮家沟入队落户的?红口白牙说把女子嫁给人家,现在队入上了,户也落下了,却转脸不认账了……”驻队干部稍微停了一阵,才以调和的口吻说,“杨永万,你也不要慌张,粮食先让人家拉走,你再做你女子的思想工作去,只要女子答应跟人家娃娃结婚,拉走的所有东西都还是你的,一颗黄豆都不会少。我是国家干部,说过的话自然算数……”
父亲慌忙说:“好嘛好嘛,我跟女子说,我跟女子说。”
丁狗毛带着抄家的队伍浩浩荡荡离去之后,父亲圪蹴在窑洞门口吧嗒了几锅子旱烟,突然勾头哭了起来。当父亲压抑的哭声在窑洞门口飘荡的时候,祯秀默然地走出了屋去。她站在院畔回头凝望这个有三眼窑洞的崭新院落,感觉满心都是酸楚。是啊,这个崭新的院落是杨家在皮家沟入队落户以后,父亲起早贪黑苦干了半年才修建起来的。她记得窑洞竣工安装门窗那天,父亲像一只起早的喜鹊似的,吆喝着一家人赶早来平整院落。但走进院子以后,父亲却又要带着一家人先参观窑洞。母亲就扛着铁锨站在坑洼不平的院子里笑说:“你爸就是个瓜脑壳哟,你看院坝坑坑洼洼都下不去脚嘛,他不先拾掇院坝,非要喊我们母子看窑洞,难道挖好的窑洞还会飞撒?”
这时,父亲笑着反驳母亲说:“傻婆娘你懂得啥子哟?让娃儿们看看新窑洞,也是图个高兴哟……”
……
此刻,父亲的哭声依然还在院子里飘着。这么多年来,父亲在她跟前发过脾气,甚至还打过他们姐弟两个,却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哭过。她以为身材高大的父亲一辈子都不会当着她的面哭泣的,却不料父亲哭起来的时候,比任何人的哭声都更令人悲伤难受。父亲的哭声犹如小号的低鸣,又犹如安魂的哀乐,低垂深沉,如泣如诉。祯秀无法知道父亲的哭声在诉说什么,猜想一定与脚下的这块黄土,与居住的这个村庄,与新修的这个院落有关。那些年,在罗二川难以入队落户的时候,父亲时常吧嗒着旱烟锅子感叹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老辈子人说话很有道理。咱在杨家坝的时候,再难还有地种,再难还有村庄,再难还有屋子住着,龟儿子跑出来啷个啥子都没得喽?”
那时,祯秀还天真地对父亲说:“那我们就回去撒!”
父亲满脸忧郁地说:“啷个回去嘛,你跑出来容易,回去就难喽!”
“回不去四川,那就只能在陕北熬着……”
在父亲如泣如诉的哭声中,祯秀悲哀地想,看来只有我嫁给傻子,一家人才能安稳地在陕北这块土地上熬着啊!祯秀这才意识到,即便现在已经在皮家沟村庄入队落户了,但对她来说,想要让一家人安稳地在皮家沟村里住着,除了她嫁给傻子这条路,她早已别无选择。这能抱怨命运吗?这能后悔当初答应跟傻子订婚吗?这能怨恨马青梅带着儿子闯进家里打砸、丁狗毛带着民兵来抄家吗?不,不能啊!她不能抱怨,也不能后悔,更不能怨恨马青梅……这时候,她突然发现对她来说,所有的抱怨、后悔和怨恨都是没有用处的,她甚至连悲伤都不能有。她唯有像飞蛾扑火那样,勇敢地扑向火焰,杨家才能见到一丝光明……这样想过以后,祯秀就满怀着赴死的信念摸黑往皮四爷家走去。这时候,皮四爷正盘腿在土炕上独自喝酒。见祯秀进屋,皮四爷端着酒杯平淡地说:“坐吧。”
祯秀并不落座,她固执地站在屋里平静地盯着皮四爷说:“四爷,你跟马青梅说,让他们选日子,我跟傻子结婚。”
“你真心这么想?”
“我真心这么想。”
“那……邓志贵那小伙子咋说?”
“他咋说是他咋说,反正我这辈子就跟傻子过活。”
“祯秀,你啥也不要怨,要怨也只能怨你自己。”皮四爷把端在手里的那杯酒喝了,说,“不是我不管嘛,当时‘看家’的时候,我就提醒过你,说女子你要仔细想好了再做决断,可到底你还是决定要跟傻子娃订婚嘛。”
“我不怨啥,也没啥可怨的。”
祯秀说完就转身走了。技术员邓志贵听到这个消息后却还不死心。这年初夏,葫芦河上游的水库彻底竣工之后,邓志贵要返回延安时,把祯秀约到水库堤坝见面。这是一个傍晚时分,邓志贵捧着一捧山丹花儿站在水库堤坝,见面之后他把那捧山丹花儿献给祯秀,说:“祯秀,如果你相信我,就跟着我走……”
祯秀接过那捧盛开的山丹花儿的时候,早已哭成了泪人儿。邓志贵慌忙问她说:“你怎么哭了呢?祯秀,难道你不愿意跟我走吗?”
“……我相信你是真心实意想带我走的,但我不能走啊……”祯秀捧着盛开的山丹花儿哭着说,“你走吧,你回到延安会遇到比我更好的女子……”
正在这时,傻子突然气喘吁吁地从堤坝那头跑了过来。傻子脸色煞白地喊叫说:“秀,快走,你们快走……”傻子的话音未落,马青梅的骂声就从堤坝那头传来了。“男盗女娼,一对狗男女,贱货……你们撵上就往死里打,打死了我去偿命……”
闻声望去,只见马青梅带着傻子的三个同母异父的兄弟舞着棍棒撵了过来。祯秀慌忙把邓志贵推开说:“你快跑啊,我求求你,快跑啊!”邓志贵却神情凛然地对祯秀说:“你又没跟傻子结婚,订婚是不受法律保护的……”
当马青梅带着三个儿子挥舞着棍棒冲过来的时候,傻子慌忙用身体挡护着邓志贵和祯秀。他憨憨傻傻地劝妈妈说:“妈,咱不打架,妈,不打架……”
马青梅这才知道儿子傻得不透气了。“人家都骑到你的头上拉屎屙尿了啊,你咋还执迷不悟,傻乎乎护着他们咧?”这样想着,马青梅就忍不住抬手又狠扇了傻儿子一个耳光说,“你这傻货,活着还不胜死了让我省心咧!”
却不料,祯秀这时把捧在手里的山丹花儿丢在地上,她把傻子拉到身边对马青梅说:“你不用打傻子,我惹的事情我承担,想杀想剐随便你。可是有一句话你也听清楚,从今往后,我是傻子的婆姨,傻子是我的老汉,我心里耐烦的老汉,任凭谁也不能想扇就扇他一耳光,想打就打他一巴掌……就是他妈也不能行!”
说完这话,祯秀头也没回便转身往村里走去。此时夕阳还没落山,晚霞像金色的粉末似的,薄薄地铺洒在村前这条泥巴土路上。这时,祯虎恰好背着书包放学回来。当他看见姐姐走进村庄的时候,一如往常那样高声喊着“姐姐,姐姐”,便撒开脚丫向祯秀迎面跑来……
这一年,祯虎已经十二岁了。
祯虎
祯虎小的时候,在皮家沟村子里是人见人爱的聪明娃娃。
其实祯虎头脑聪慧,早在杨家落脚罗二川的时候就已初见端倪了。祯虎十岁那年春天,罗二川村庄几个跟他玩得很好的玩伴,就像集体商量好了似的都背着书包上学去了,但祯虎却因为是黑户而不能进入校园。这让祯虎心里难过了好几天。是啊,那年他随父母一起逃荒到陕北,在罗二川村旁落脚以后,罗二川村里的小伙伴们对他很友好。他们不会撵着他喊“小地主”,也不会把他捆绑着推上高高的土台开“批斗会”,反而会主动来找他一起玩尿泥、过家家。尤其是在夏天,他们还在川口河畔脱光了衣服,抓起河床乌黑的淤泥抹在对方的光屁股上,然后一起跳进浅水塘里游泳捞鱼。当然,在众多的游戏当中,祯虎最喜欢玩耍的是“猪八戒背婆姨”。有一次,村里长得最好看的那个碎女子,哭着闹着非要祯虎背着她当婆姨,祯虎就背着她满院子疯跑,尽管累得他满头大汗,但祯虎心里却高兴极了。然而现在,玩伴们都背起书包走进罗二川小学读书去了。上课的时候,胖老师就把他们关在教室里读书认字,即便是课间休息,也不允许他们离开校园。这样一来,祯虎突然就孤单了起来。那些日子,祯虎整天孤单地在村里蹓来蹓去,后来就到了学校门口。他看见那些玩伴都在校园里玩老鹰抓小鸡,便偷偷溜进去抓住“鸡群”最后一位玩伴的衣襟参与游戏,却被胖老师揪着耳朵撵出了校园。祯虎流着眼泪跑回家里之后,就拽着母亲的衣襟哼唧着说:“我要上学呀,我要去上学咧嘛!……”
“好嘛,幺儿要去念书是好事嘛。”母亲高兴得用手掌把祯虎脸上的鼻屎和眼泪擦干净说,“吃过晌午饭,妈就带幺儿去学校……”
但是吃罢午饭,母亲牵着祯虎去罗二川小学报名的时候,胖老师却很坚持原则地说:“这是罗二川大队办的小学,你家在村里没有户口,所以你娃就不能在这个学校念书。”母亲顿时抹起了眼泪,说:“娃儿要念书,也是想上进、想学好嘛。老师,你就大发慈悲,收娃儿入学念书嘛,娃儿跟着你学点文化,等将来长大有个出息了,啷个也不能忘了老师的大恩大德……”
“寻我真的不顶用嘛。”胖老师见母亲哭得可怜,便叹声说,“我只是村里临时指派的教师,说话根本不顶事。你要真想让娃念书的话,我给你指一条路,你抓紧去找大队支书,只要队里同意,老师咋可能不让娃读书呢?”
听罢这话,母亲赶紧对胖老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就牵着祯虎到罗二川大队部找支书何二柄去了。但这时支书何二柄并不在队部。队部窑洞里只有民兵连长赖青山坐在炕头上看报纸。他见母亲赵明春扯着祯虎走进窑洞,赶忙把拿手里的《人民日报》丢在炕上,嬉皮笑脸地盯着母亲赵明春说:“得是,你来寻我咧?”
“我,我寻何支书……”见到民兵连长,母亲的神色顿时有些紧张。她扯着儿子的胳膊站在门口说,“何支书不在吗?”
“看你这婆姨,你眼里只有何支书咧?”赖青山顿时沉下脸说,“在你心里头,就不把我赖青山当干部?”
“不……不,不是嘛……”母亲慌忙讨好地笑着解释说,“我咋敢不把你赖连长不当干部嘛……娃儿要念书,老师说要支书同意才能上学……”
“球的事情,为这也值当寻何二柄咧?”
民兵连长赖青山的脸上这才有了笑容,他站起身来把母亲扯进屋里说:“来来,你坐炕上,陪我谝一阵子,你要是把我谝高兴了,保证能让你娃去念书。”
“那……那谝啥子嘛。”母亲慌忙挣脱胳膊说,“连长,你要谝啥子嘛。”
赖青山没有回答母亲赵明春的问话,却扭过脸来对祯虎说:“大人说话,你个碎娃家不要掺和,去,你先到外面等着,等我跟你妈商量好了,就让你去上学。”
祯虎听了这话,便乖乖地走出了队部的土窑洞,但心里好奇,他很想知道民兵连长是怎样跟妈妈说他上学的事情的,便趴在窗户外面偷偷地把眼睛贴在窗户纸的破洞上往屋里窥视,却看见民兵连长拽着母亲的胳膊说:“……好婆姨,让哥亲一口……”母亲顿时吓得惊慌失色挣扎着说:“……连长,赖连长……可不敢……可不敢……我娃还在外面咧……”
祯虎顿时就恼怒了。他转身跑到院畔捡起一根木棍跑回院子,但跑到门口却又胆怯了。他想了想就把木棍丢在地上,从裤兜里摸出自制的弹弓和一颗石子,就像平常用弹弓打鸟那样,透过窗户纸的破洞瞄准民兵连长的脑袋猛然发力,“嗖”的一声,石子不偏不倚恰好打在了赖青山的后脑勺上。赖青山被石子击中后脑勺后,丢脱母亲撵出屋来,祯虎早已拔腿跑出院坝躲在蒿草丛里去了。母亲这才得以脱身,哭着跑出队部往川口河畔跑去。
祯虎躲在蒿草丛里观察一阵,见赖青山骂骂咧咧走出院子了,这才从草丛里爬起身来往川口河畔跑去寻母亲。母亲坐在川口河畔哭泣一阵,捧起河水洗去脸上的泪痕,这才拽着祯虎的小手往家里走。此时,夕阳已经落进西边山坳里了。从川口河畔返回家时,要途经一条从山沟里流淌出来的小溪。蹚过溪水的时候,母亲停下了脚步。她蹲身捧起清澈的溪水给祯虎洗脸,说:“幺儿,今年上不了学,那咱就再等两年嘛……”
却不料,这时祯虎猛然转身就把母亲推开,母亲猝不及防身体一晃就掉进小溪里了。溪水很浅,才刚淹过母亲的脚脖,母亲从小溪里爬上来后就骂祯虎说:“你狗儿的,你想淹死老子哟?”
“我不管,我不管,反正我要上学。”祯虎说罢就哭着跑走了。
夕阳依旧,山风依然!母亲后来多次走进学校,请求胖老师开恩接纳祯虎入学,但胖老师却始终坚持说:“除非有大队何支书的批条,否则你就是说破了天,我也不敢收‘黑户娃’入学。”后来,父亲也找支书何二柄求情,何二柄答应可以召开一次干部会议,专题讨论是否可以让祯虎入学。但在大队干部会议上,民兵连长赖青山却旗帜鲜明地表示反对,说:“学校是培养革命接班人的地方,要保证学生‘根正苗红又红又专’,谁要坚持让‘黑户’子女进入学校,让革命学校培养‘黑五类’分子,谁就是在大是大非面前政治立场有问题。”
听了这话,支书何二柄怕被“扣帽子”,也就不敢坚持让祯虎入学了。但是,祯虎却很想念书啊!他不能像伙伴们那样光明正大地走进校园,就时常躲在教室后窗偷听胖老师讲课。有一次,祯虎趴在教室后窗听见胖老师喊一个学生背诵古诗《悯农》,但那个被提问的学生脑子瓷得答不上来。祯虎心里一急就在后窗背诵:“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窗外突然传来的背诵声,顿时引起了教室里学生的哄堂大笑。胖老师纳闷是谁在后窗捣乱呢,就提着教鞭恼咻咻地撵到后窗,却见祯虎脚下垫着一块石头趴在窗台上,便猛吼了一声,吓得祯虎拔腿就跑了。祯虎逃离学校之后,就缩躲在罗二川村前川口河畔的沙柳丛中了。陕北的沙柳个头低矮根茎又不粗壮,一丛丛挤在一起格外稠密。稠密的沙柳丛虽然便于藏匿,但蚊虫飞舞、花蛇盘坐,却也是很恼人的。此时,祯虎钻进的这处沙柳丛,虽然没有花蛇盘坐,却有蚊虫飞来叮咬脸蛋和裸露在衣服外面的手臂,就连裤子上的那个破洞,也钻进去几只小蚊子啃咬皮肉了。祯虎被蚊虫叮咬得很想逃出丛林,却又害怕被胖老师逮住了。他不知道,此时那个胖乎乎的老师是不是正在四处搜寻他,倘若被那双胖乎乎的大手逮住,会不会狠狠地扇他几个耳刮子?这时候,祯虎对外面的世界害怕极了,却又见一条花蛇拖着冰冷的身体钻进沙柳丛。祯虎顿时就被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逃出沙柳丛往家里直奔。刚跑到村里,他就被民兵连长赖青山扯住衣领骂说:“这碎哈怂,看你还往哪哒跑咧?听说你哈怂跑学校捣乱,可让我把你狗日的逮住了……”
这时胖老师也跟着撵了过来,他假装慈善地劝解民兵连长说:“只要娃没事,寻回来就行了。赖连长,你把娃引回去交给他家长,让家长教育教育不要再去学校捣乱就行了。”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就是心地太慈善了。”赖青山死死地揪着祯虎的耳朵对胖老师说,“你该上课上课去吧,这事情交给我就行了。”赖青山揪着祯虎的耳朵走进杨家落脚的那个破院之后,站在院子里大声吆喝说,“杨永万,再敢让你娃去破坏学校的教学秩序,那就甭怪我不客气了。”
父亲闻声慌忙跑出屋来,他见民兵连长揪着祯虎的耳朵,赶紧说起了好话:“赖连长,大人不记小人过,他还是个娃儿,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捶他……”
赖青山这才丢开祯虎说:“学校是培养又红又专接班人的地方,你娃再敢去捣乱,就别怪我收拾他了。”
赖青山转身走后,父亲就把祯虎捆在板凳上用皮鞭抽打,多亏有母亲的撕拽与哭喊,祯虎才从父亲愤怒的暴打中挣脱。那天中午,祯虎拖着满身的伤痕走出院畔,孤身来到门前的川口河畔默然哭泣。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家的娃娃都能走进学校念书,我想念书为啥却被胖老师追撵,被民兵连长揪耳朵,还被父亲用皮鞭抽打得满身流血呢?……”祯虎越想越觉得心里委屈,就坐在河畔“哇哇”大哭了起来。这时候,祯虎突然恨死了胖老师,恨死了赖青山,尤其恨死父亲杨永万了,心说总有一天我得找你们报仇……
“弟弟,你咋一个人跑河边来了?”
正在这时,姐姐祯秀肩上扛着上山挖药的钁头,胳膊<扌汇>着装药材的筐子走了过来。当她看见弟弟祯虎满身伤痕,顿时惊慌得丢掉钁头和筐子,一把将弟弟扯过来撩开衣衫仔细察看着说:“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了?”
祯虎趴在姐姐的怀里哭着说:“爸爸打我咧!我想上学,可是胖老师不让我听课,赖青山揪我的耳朵,爸爸还用皮鞭抽我。姐,我想上学……”
这时候,姐姐的眼泪也犹如雨滴那样,噼噼啪啪地落在祯虎的脊背上了。姐姐哭着用指肚儿轻轻抚摸他脊背的伤口说:“你不要怕,只要有姐姐在,弟弟就一定能上学……”
祯虎抬起头来望着姐姐说:“真的能上学咧?”
姐姐帮他擦着眼泪说:“当然是真的,姐姐啥时候骗过你?”
……
那年夏天,祯虎在皮家沟小学入学的时候,年龄已经偏大了。但他凭着自己头脑聪明又好学上进,小学只读了三年(五年制),就跳级升学走进寺坡初中校园了。祯虎头脑聪慧得令皮家沟的村民羡慕不已。他们骂自己子女的时候就说:“看人家祯虎,三年就升学到寺坡中学了,你咋每回考试都不及格咧?”
其实,那时候在皮家沟村里,最喜欢祯虎的还是盈虎妈。盈虎妈时常拖着尖嗓门说:“人常说‘三岁看老’哩,我看祯虎这娃将来必定是有大出息的。”后来,祯虎以优异成绩考入县直高中之后,盈虎妈更是喜不自禁,时常在村里夸耀说:“祯虎和盈虎这俩娃娃形影不离,简直就像是双胞胎一样……”有人听了这话就笑话她说:“盈虎妈,你的眼窝瞎日塌了吧?且不说俩娃的长相不同了,就看两个娃娃的个头,那就是天上与地上的差别嘛。”——还的确是这样的。祯虎的好朋友满盈虎,不仅个头高肤色还白净,是个眉清目秀的帅小伙;祯虎却是瘦弱单薄的小矮个儿,肤色还黝黑得像一坨高粱面馍馍。然而盈虎妈并不这样认为,她哈哈一笑强词夺理说:“我就喜欢祯虎这娃,谁还能把我咋哩?”
祯虎头脑聪慧,学习成绩优异,不仅获得了皮家沟人的认可,还时常被寺坡中学的高晓辉老师交口称赞着。高晓辉老师是皮家沟村“大嘴巴”何海菊的老汉,早些年寺坡公社成立初级中学时,他因识文断字被招录为民办教师。如今高晓辉已经在寺坡中学教学多年,可以说“桃李满天下”,很受人敬重。就是这样一位颇受人敬重的初中老师,却也逢人便夸“祯虎是块念书的好材料”。他还曾断言说:“如果咱皮家沟能出一个大学生,那一定就是祯虎这个好娃娃了。”
然而这年的五月初,正在祯虎积极备战准备迎接高考的关键时候,父母却因责任田的地界不清,在阴坡地里跟支书麻梦德的哑巴姐姐打了一架。哑巴赖死赖活被送往医院,麻梦德的弟弟麻梦平又向寺坡派出所报了案,父亲就被派出所抓去拘留了。好在姐姐祯秀左右周旋,又赔偿了哑巴的医疗费和精神损失费,哑巴才肯从医院出院回到村里。尽管这件事情不算很大,一个多月之后也基本得到了妥善处理,但也扰乱了祯虎的心神。祯虎无法安心学习,只好背着书包返回村里。一个多月之后,当姐姐终于把父亲从拘留所接回家里的时候,家里却因赔偿哑巴婆姨的医疗费和精神损失费债台高筑。这时候父亲满脸愁绪,母亲哭哭啼啼,依然让人心烦意乱难以静心。直到临近高考的前一个星期,姐姐才像突然发现弟弟没去学校读书似的吃惊地说:“祯虎,你咋还在家里呢?”
祯虎愤愤地瞪了姐姐一眼说:“我不在家里,还能在哪里咧?”
“不行,”姐姐像刚刚灵醒过来似的,说,“你得赶紧回学校去复习,等你考上大学将来有出息了,就没人再敢欺负咱家单门独户了!”
当天下午,姐姐借了辆自行车把祯虎送回学校,但祯虎回到学校之后依然难以静下心来,就在情绪低落的状态下走进了考场。结果第一场他就考砸了,紧接着的几场考试一场更比一场差。当最后一场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祯虎晕头晕脑地走出校园,孤身爬上县城西边的庙塔山,便一头栽倒在古塔旁了。
廘州县城西边的庙塔山上的这座古塔,传说是因蛇成仙而得名的。据《廘州县志》载:光绪十八年(一八九二),被旱歉收自四月初旬得雨,两月以来持续未得有雨泽,亢阳烈日、旱象将成,受旱麦苗多已枯萎,而秋禾杂粮播种者尚未出土,未种者亦难补种,乡民不免乏食。坊间相传,大旱这年,县城西山草木皆已渐次枯萎,但山顶处一棵古柏却在旱灾中绿意葱葱,叶繁枝茂。一日清早,一农夫入山捕猎走到古柏树下,见一条白蟒蛇盘踞于古柏树根。蟒蛇以蛇芯舔着古柏的树根,蛇芯流淌着的汩汩清水注入古柏树下,古柏树下的泥土一片湿润。农夫见状惊骇不已,急慌慌跑回村里向阴阳先生讲述了蟒蛇盘树的情景。阴阳先生听罢闭目掐指默念,随即召唤村里老少皆往古柏树旁跪拜祈雨。白蟒蛇在人们的跪拜中昂起头来,静静地凝望祈雨的人们,然后慢慢沿着古柏的树干爬上树梢。
时至今日,廘州的人们依然传说着当时蟒蛇爬上树梢的惊人场面。那时烈日当头,蟒蛇在烈日下通体泛红发紫,蛇体从树梢上突然腾身而起,蛇头直冲云霄,烈日当空的天上突然滚过了雷声,天光暗淡,霎时乌云密布,瓢泼大雨顷刻间从天而降。传说,那场泽润田地的雨水一直下了几天,雨过天晴,人们再去古柏下叩谢蛇仙的时候,却发现那棵古柏已被雷电劈成了两半,蟒蛇皮囊挂在古柏的树枝上,像极了招魂的幡。人们为了纪念蛇仙,就把蟒蛇的皮囊取下埋入古柏旁边,并修建了一座白塔。廘州县城西边的这座大山,从此便改名为庙塔山了。
千年以后,被雷电劈开的古柏早已长出了新树,但古塔却一如当初那般傲然伫立山头,守护着祖祖辈辈在这里繁衍生息的廘州人。于是,庙塔山上的古塔与古柏便成了陕北廘州百姓的祈福之所……几个月前,母亲曾在荆条编织的篮子里装满今年新麦蒸的白面馍馍,<扌汇>着篮子从几十里外的皮家沟一步一步走到塔庙,来为他参加高考祈求福佑。但这一次,蛇仙却在作怪,它在祯虎参加高考的关键时期设置障碍重重。祯虎十年寒窗苦读,但心中的美好梦想却在顷刻之间化为泡影,他陡然觉得这是苍天对他的不公,是蛇仙神灵对他的不公……此时,正是阳历七月中旬的傍晚时分,并不是人们祈求福佑的时候。古塔前的香炉里没有香火缭绕,七层高的塔体冷冰冰地矗立在古柏与新树之间,风骨傲然地睥睨着人类。祯虎趴在古塔前悲伤地说:“你不是神仙吗?你不是普度众生吗?廘州县当年大旱,禾苗枯萎草木萧萧,你能救万民百姓于水火,为何偏偏把我落下了呢?十年寒窗,我哪一年虚度了光阴?万民敬仰的神仙,你睁眼看看,难道我不是良民、不是百姓吗?”
这时候,祯虎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翻身而起想爬上塔尖撒一泡尿,却发现这座青砖砌就的古塔是个实心儿货。大概当年造塔的匠人,已经预见到他今天想爬上塔尖尿一大泡,塔体上连一个可以攀登的坑洞都没有预留。祯虎尝试着攀爬了几次,但每次都从塔体上掉下来摔了个狗吃屎……山风吹来了一块乌云,雨点就“滴滴答答”地落起来了。
陕北南部山区夏天的阵雨,就像野狗撒尿似的抬脚就来,又抬脚就走了。阵雨过后,塔庙山坡上到处都是雨水流淌,古塔香炉旁洼地里的积水,在山风的劲吹中瑟瑟发抖,犹如一只被人遗弃的小动物。祯虎坐在积水的旁边,突然感觉他与这摊积水同病相怜——是啊,生活实在是有太多无奈啊!很多时候,你想要得到的东西,却偏偏不能得到。但有很多你不想要的东西,却又偏偏黏上你了。从懂事以后,他就不想要皮家沟那片贫瘠的土地了,但那片贫瘠的土地却像狗皮膏药似的粘在他的身上。而他想要的“上大学去城里过美好生活”愿望,却又弹指一挥渺无踪影了。
“没有了,啥都没有了!”
祯虎在心里对自己说过以后,第二天一早就背着铺盖返回了皮家沟。父亲见他黑着脸把扛在肩头的铺盖摔在土炕上后,就圪蹴在门槛上一声不吭地吧嗒起了旱烟锅。母亲见儿子回来,高兴地喊了声“幺儿”,却见他脸色不对劲儿,就躲在灶屋门口不敢吭声了。唯有姐姐,站在屋里盯着他看了一阵儿,这才动手拾掇他带回来的书包和被褥。姐姐提着书包走进旁边那眼属于他的土窑洞,把书一本本地掏出来整整齐齐地码在窗户台上,又把被褥拆洗晾晒在院子里的铁丝上,这才拾掇起饭菜来了。这天中午,傻子一直跑前跑后帮姐姐拾掇东西。当姐姐拾掇锅灶准备做饭的时候,傻子竟然跑出去弄了一块猪肉提着跑进屋里说:“秀,猪肉。给弟弟做,弟弟吃肉。”
这时祯虎心说,你傻子什么意思?是看我的笑话,还是故意捉弄我呢?他很想把那块猪肉摔在地上,但姐姐却已把肉接过去了,她用很柔和的眼神瞅了傻子一眼说:“傻子,你去哪哒弄到的这块肉咧?”
傻子憨笑着说:“不管,你不管。”
听了这话,姐姐就不再问肉的来由了。她把那块猪肉洗干净、切成片,精心做了一盘香喷喷的回锅肉。在他们家里,姐姐做菜是最细发的了。不说是一块肥肉,就是一盘豆芽、一块豆腐,姐姐都能做得味美可口。所以,有一块肥肉,姐姐自然就会做得满屋飘香了。然而,望着满桌子美味佳肴,祯虎却连一点食欲都没有。他甚至都懒得叨菜,随便扒拉几口饭菜便走出屋去,形单影只地来到葫芦河畔。晌午时分,葫芦河畔极少有人,他站在葫芦河畔想大声呐喊,嗓子却又干涩得喊不出来。这时,河道里有一股轻风吹来,凉飕飕有种冰冷的感觉。他感觉眼眶冰冷,脸颊也冰冷了起来,这才意识到其实是眼泪。眼泪这种狗东西,一旦奔流起来就不停歇了。他孤站在河畔哭得稀里哗啦,仿佛一辈子的眼泪都要在这天晌午流完似的……却在这时,他听见了姐姐在他身后轻声说话。
“哎呀,我弟弟咋哭咧吗?”姐姐说着就把手放在他的脑袋上,轻轻摩挲着他的头发说,“弟弟,男子汉大丈夫哭鼻子可不好。”
祯虎猛然转身趴在姐姐的怀里哭着说:“姐,我考砸了。”
“不是才刚刚考完吗?”姐姐依然轻轻摩挲着弟弟的头发说,“说不定成绩出来,我弟弟就考上了咧。”
祯虎哭着说:“不用成绩出来,我就知道考不上大学了。”
“考不上大学也没啥。那么多人都考大学,哪能全都考上咧?”姐姐一只胳膊搀着他的臂弯儿,一只手在他的头发上摩挲着说,“弟弟,男子汉大丈夫哭鼻子可不好看咧。姐姐这辈子最相信一句话,‘只要活着,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今天你还难受咧,说不定明天就有好事情等着你了。”
“哪还能有啥好事情等我呢?”他趴在姐姐的胸口哽咽着说,“咱农民的娃,也只有考大学一条出路啊,可我还是考砸了,还有啥好事能等着我呢?”
“那可不一定,”姐姐依然微笑着说,“说不定熬过了这段苦日子,好事就找上门了咧!”
一个月后,当同学李卫平突然从县城跑到皮家沟来,告诉他说今年廘州县要从应届高中毕业生中招考一批公社干部的消息的时候,祯虎这才满心欢喜地对姐姐祯秀说:“姐啊,原来你就是个预言家嘛!”
彩虹
说实话,祯虎并不喜欢李卫平这个高中同学。
在祯虎的感觉当中,这位公社领导的儿子整天穷嘴呱嗒舌牛皮哄哄,是那种令人生厌的纨绔子弟。今年高考前夕,李卫平组织了一次小范围的同学聚会,祯虎与同桌沈思梦都受邀参加了聚会。当天晚上,一伙同学在县政府招待所聚餐结束时,沈思梦突发奇想要求祯虎送她回家。祯虎虽然满心欢喜,但心里顾虑重重——高中三年,祯虎一直跟沈思梦是同桌。祯虎在班里的学习成绩始终保持前三名,但沈思梦的学习成绩却很一般。所以很多时候,沈思梦都要在祯虎的指导下才能完成作业。这样一来,俩人的私下交往相对较多,彼此又都觉得谈话很投机。青葱少年与豆蔻少女之间密切交往,彼此心里便有了情感的荡漾。然而每当沈思梦向祯虎眉目传情时,祯虎却因内心自卑而逃避——是啊,沈思梦虽然学习成绩一般,但她家住县城是吃商品粮的。祯虎心想,沈思梦读完高中就能找到工作,而我考不上大学就得回皮家沟去……祯虎暗自喜欢着她、爱恋着她,却因内心自卑,在与沈思梦的交往中心存顾虑,心想,倘若他喜欢沈思梦的心思被别人看穿了,同学们就会嘲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然而这天晚上,当沈思梦要求祯虎送她回家时,李卫平却不怀好意地凑过脸来痞里痞气地说:“哎呀杨祯虎,沈思梦想让你当护花使者,你还不抓住机会表现咧?”
祯虎心里突然有种被戏弄羞辱的感觉,就气恼地回敬李卫平说:“你才当护花使者呢!”便怀着悲愤的心情跑出了餐厅。此时,县城街道早已华灯初上,橘黄色的路灯把祯虎低矮单薄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初夏的晚风吹进眼帘,有种酸涩的感觉,祯虎抬手揉了揉眼睛,却揉出了满把的眼泪。他对李卫平恼恨极了,感觉李卫平邀请他来聚餐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在同学们面前当众出丑,羞辱他的人格,不由在心里抱怨说:“李卫平,你羞辱我这个农村娃算啥本事呢?”
正在这时,沈思梦却追撵过来诘问他说:“杨祯虎,你至于这样吗?”
“我咋样了?”
祯虎以为沈思梦是来安慰他的,却不料反遭到她的指责和奚落,心情更加激愤,便对沈思梦哼哼冷笑几声说:“我知道,在你们城里人眼里,像我这样的农村娃只不过是个笑柄而已,只要你们高兴,就可以随意拿我们耍笑……”
“杨祯虎,你真的这样想吗?”
“我不这样想还能怎么想呢?”
沈思梦顿时就愣了。她没有想到,这个学习刻苦努力、极富上进心的农村后生,内心原来如此敏感而脆弱。沈思梦叹口气说:“李卫平只不过说了句玩笑话,在你看来却是极大的羞辱。看来,李卫平说得不错,咱们俩还真不是同一个道上的人!你深深的自卑感,已经扭曲了你的心灵,所以你才像一只刺猬似的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却又锋芒毕露随时准备着战斗,时刻准备着还击。”
说完这话,沈思梦就转身走了。街灯昏黄的光晕成一片,像一层薄雾似的,很快就把沈思梦远去的背影淹没了。
……
七月的午后,皮家沟的天空飘来一块云彩就下起了阵雨。当雨过天晴的时候,葫芦河畔升起了一道彩虹。弯弯的彩虹五颜六色,像一座漂亮的通天彩桥似的,一端搭在葫芦河水里,一端伸向了雨后初晴蔚蓝的天空。刚下过阵雨,地里一片泥泞还下不去脚,但勤劳的父亲却不敢浪费时光,他从屋里抱着一捆树条儿站在院子里喊叫祯虎,说:“幺儿,出来编荆笆嘛。”
祯虎却呆若木鸡那般独坐窗前,望着那一抹彩虹发呆,心想他的人生,似乎连一抹彩虹也不曾有过。他想起小时候在罗二川,村里的小伙伴们都能坐在教室里读书,他只能趴在教室后窗偷听胖老师上课,却还是被民兵连长揪着耳朵提溜到父亲面前……这么多年来,他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父亲会将他捆绑在板凳上暴打一顿,难道我真的是从炕洞里掏出来的灰蛋蛋吗?当年,他们在罗二川村庄暂时落脚的时候,他曾经问过姐姐。姐姐哈哈大笑说:“是呀,我弟弟就是从炕洞里掏出来的泥灰蛋蛋嘛!”姐姐这样的回答,让他伤心了起来,但他仍不甘心,就哭着去找母亲求证。母亲也笑着说:“是撒,我幺儿就是从炕洞里掏出来的嘛!”当母亲与姐姐的回答如出一辙的时候,他就为自己可怜的身世悲伤了起来。那时他悲哀地想,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是从炕洞里掏出来的灰娃娃啊!他带着满心忧伤跑到罗二川村前的川口河畔呜呜哭泣,但流过眼泪以后,他却知道了自己内心想要什么。他想即便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却还是要上学啊……所以那天晚上,当罗二川村庄的阴阳先生蔡吉普走进窑洞,提说可以在皮家沟入队落户的时候,虽然他一直沉默地坐在炕头,但蔡先生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很清楚。那时,他内心满怀激动,就在蔡先生起身准备离去的时候喊了一声“爷爷”。当蔡先生摸着他的脸蛋说他是“一块读书的好材料”的时候,他就认定了这辈子他只能通过读书,才能像川口河里的鱼儿那样翻身亮肚……却不料,十年寒窗苦读,当梦想破灭的时候他才发现,他就像是围着操场跑步似的,从皮家沟这个地方起步跑了一圈,最终还是返回了皮家沟。
“难道这就是命运吗?”
祯虎望着窗外那一抹彩虹满心悲伤的时候,父亲却又在院子里喊叫:“祯虎,你快点来撒。”见祯虎还不出来,父亲就捏着一把柳条冲进屋里吼道:“啷个吗?你在屋头戳着,没有听到我喊你哟?”
祯虎讨厌父亲在他面前凶巴巴的样子,就赌气背转过身去撂给父亲一个单薄的脊背。这个鲁莽举动,无疑是在火上浇油,顿时就把父亲的火暴脾气燃烧了起来。父亲随手举起柳条抽打了祯虎几下说:“啷个吗?你找打嗦?”
母亲听到这边屋里的吵闹,慌忙从灶屋窑跑过来扯住父亲说:“你要啷个撒?娃儿心里头难受哟,你啷个还要打他吗?”
父亲被母亲拽出屋去时,看见一个小伙子推着自行车走进院子,便黑着脸大声问说:“你找哪个?”小伙被祯虎父亲的满脸凶相吓得张口结舌,结巴着说:“我是……我是杨祯虎的同学。这得是……得是杨祯虎家吗?”
父亲正要回话,祯虎却已站在门口说:“李卫平,你咋来了?”
李卫平像遇到了救星似的,慌忙把自行车撑在院子里朝祯虎跑去说:“哎呀,杨祯虎,可算把你寻见了……”
其实,李卫平跑几十里山路来寻祯虎,是受同学沈思梦之托。沈思梦高中毕业以后,通过父亲的关系到县政府秘书科“以工代干”,负责收发登记政府公文。今天一早,沈思梦就急匆匆跑去寻李卫平,说县政府印发红头文件,要从应届高中毕业生中公开招录一批年轻干部。一经录用,即可安排到公社工作。让李卫平提前给祯虎透个信儿,及早到公社报名,说不定是一次好机会哩。李卫平捶了祯虎胸口一拳说:“得到这个消息,我立马就从县城搭车赶到寺坡,又在寺坡公社借了辆自行车骑着跑来寻你,你该咋样感谢我咧?”
“你嬉皮笑脸,说话真假难辨,谁晓得你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
“你咋是个这?”李卫平急得又捶了祯虎一拳说,“我跑这么老远累了个半死,难道就为哄你高兴吗?不瞒你说,这一路上我都在想,我也要参加这次考试咧。如果咱俩都考上了,争取能在一个公社工作……”
父亲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编荆笆了。他从柜子里摸出茶叶泡了一壶茶端进屋来,一脸尴尬地对儿子说:“快给同学倒茶水喝哟。”这时,母亲也慌得点燃灶火烧水煮了几个荷包蛋,笑盈盈地端过来对李卫平说:“娃儿,你跑了那么远的路哟,怕是饿了撒,快吃点,我这就煮饭吃哟。”
李卫平接过碗来,却说他还要坐最后一趟班车赶回县城。祯虎就把李卫平送到对面阴坡走马梁上,这才转身站在阴坡的圪梁梁上眺望村庄。此时天色已晚,葫芦河上的那道彩虹早已消失,村野在雨后初晴的夕阳下沉默着。村前那条泥巴土路上,放羊娃已经把羊群往圈里赶了,河滩地畔走着牵牛的老汉,麻子山山坡庄户人家的门前卧着柴狗,站在远处看不清柴狗毛发的杂色,柴狗就像一疙瘩毛线那样黑绒绒、灰扑扑地缩成一团了。祯虎突然感叹起来,心说这是个贫穷得需要改造的村庄啊!他想,如果他当公社书记,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改造村前的那条泥巴土路,他想他绝不能让村民们整天在“晴天一脚土,雨天一脚泥”的泥巴土路上行走,他要让农民也活得利利索索;他想,如果他当公社书记,第二件事就是要改造村里的人畜吃水问题,他想他绝不能让村民们整天与牛羊一起喝葫芦河里的水,他要让农民也活得干干净净;他想,如果他当公社书记,第三件事情就是改造农民的住房,他想他绝不能让村民们像老鼠似的整天钻在土窑洞里,他要让农民也活得敞敞亮亮;他想,如果他当公社书记……他突然发现其实公社书记也很不好当,他还没有当上公社书记就想到那么多迫在眉睫的问题,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他真的当上公社书记了,肯定比他现在想到的问题还要多很多呢。
“但我还就当公社书记啊……”
祯虎站在阴坡叹声说这话时,“嘴链子”牛晋泉悠扬的信天游歌声,却从麻子山的沟洼里传来了——
你给谁纳的一双牛鼻鼻鞋,你的那心思我猜不出来。
麻柴棍棍顶门风刮开,你有那个心思把鞋拿来。
一座座山来一道道沟,我找不见那妹子我不想走。
远远地看见你不敢吼,我扬了一把黄土风刮走。
山挡不住云彩树挡不住风,连神仙也挡不住人想人。
长不过个五月短不过那冬,说是难活不过是人想人。
你在那山来我在那沟,咱拉不上那话话招一招手。
捞不成那捞饭咱焖成粥,咱谈不成那恋爱咱交朋友。
……
祯虎听了一阵“嘴链子”悠扬的歌声,心想如果我当公社书记,我要在公社组建一个陕北民歌团,让“嘴链子”牛晋泉当团长,逢年过节就在寺坡街上搭台唱戏,农闲时候就让他们到每个村庄去演唱,让陕北民歌世代传扬!
时光荏苒,眨眼之间就到了这年的八月中旬。这期间,廘州县的公社干部招考如期举行。祯虎在笔试和面试的两轮选拔中,均以高分名列前茅。据同学李卫平说,只要“政审过关”应该就能被录取为公社干部了。尽管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但是祯虎“要当公社干部”的好消息,还是在皮家沟不胫而走了。这天晌午,皮家沟的几个老汉坐在老枣树下议论纷纷。一个抠着脚丫子说:“杨永万老汉㞞得跟蛋一样,咋就养下这么出息的一个后生咧?”另一个吧嗒着旱烟锅子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祯虎这娃尽管要貌相没貌相,要身高没身高,可人家娃志气高嘛,没考上大学也没妨碍娃的前程,眼看就要去当公社干部了。”还有一个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说:“人各有命,就是神仙老人家遇见命好的娃娃,也都得躲避退让……”正在这时,盈芳妈左胳膊<扌汇>着筐猪草,右肩扛着锄头风风火火地从对面阴坡回来,见几个老汉在老枣树下说笑,就尖着嗓子笑骂说:“人说婆姨家嘴碎,你们几个老汉咋跟婆姨一个㞞样咧?没啥事了就坐到一搭里扯东拉西,也不顾个皮脸害臊嘛!”
听到这话,“嘴链子”牛晋泉抠着脚丫子接过话茬,笑说:“盈虎妈,看你满脸喜色,得是思谋着祯虎娃当干部了,就把你家盈芳嫁给祯虎当婆姨咧?”
老枣树下的几个老汉顿时就笑了起来。盈芳妈并没有恼怒,反而停下脚步笑着说:“你哈怂‘嘴链子’别看嘴巴臭,可有时候说话还思谋得怪远嘛。你还别说,在咱皮家沟这一道沟川里,还就数我家盈芳长得俊咧。人常说‘郎才女貌’嘛,以我盈芳那俊俊的模样儿,也只有寻个当干部的对象才能般配得起咧。”
盈芳妈说完就<扌汇>着一筐猪草笑着走了,反倒弄得“嘴链子”牛晋泉觉得没眉眼。“嘴链子”很不高兴地从脖子上取下旱烟锅子吧嗒几口,望着盈芳妈的背影说:“看把你骚情得不轻,祯虎娃真的要是当上干部了,啥样的女子寻不下,还能稀罕你家盈芳那张脸蛋蛋哩?”
“嘴链子”牛晋泉的这话,就把坐在老枣树下的几个老汉的话题引到盈芳和祯虎能否婚配的问题上了。一个说:“你还别说,盈芳妈还真有福气,打小把盈芳从雷家塬抱回家来收养,谁能想到长大以后,盈芳竟然长得那么俊俏咧。”一个就接过话茬说:“俗话说‘好女配好汉’哩,祯虎与盈芳还真是一对好姻缘。”
“嘴链子”牛晋泉往地上吐了口痰说:“盈芳妈是啥德行,你还不知道咧?今天我把话先撂这儿,祯虎当上干部了,她肯定跟沟子撵着也要把盈芳嫁给祯虎,可是万一祯虎当不上干部,她要是还肯把盈芳嫁给祯虎,从今往后我把‘牛’字颠倒过来写咧!”旁边一个就揶揄着说:“牛晋泉,看把你日能得不轻,你牛姓颠不颠倒过来写又能咋咧?人家杨祯虎照样当公社干部,照样娶花婆姨咧……”
皮家沟几个老汉晌午的话音刚刚落地,下午李卫平就急慌慌跑进祯虎家院子里来了。祯虎一家人见到李卫平,就像是见到了福星那样,赶紧端凳子、泡茶水热情招呼——生活有时候真的很奇怪,读高中时李卫平在祯虎心中就是个纨绔子弟,祯虎打心里是不情愿与他交往的。却不料,正是这个“纨绔子弟”,在他们高中毕业走出校园之后,不断给祯虎带来令人振奋的好消息。他不仅第一个告诉祯虎,今年县里要从应届毕业生中招考公社干部,而且笔试和面试两轮考试成绩,也是他第一时间跑到皮家沟来告诉祯虎的。
前两次,李卫平走进祯虎家院子,自行车还没停稳就吆喝起来,说:“杨祯虎,快快快,快泡一壶淰茶喝。”母亲就慌忙泡一壶淰茶端过来赔着笑脸说:“娃儿,跑那么远的路程,你好辛苦哟!”李卫平说句“谢谢婶子”,又转手接过父亲递来的纸烟点燃,这才不慌不忙地把好消息告诉祯虎。然而今天李卫平走进院子以后,没有像往时那样吆喝着要喝淰茶,却神秘兮兮地拽起祯虎的胳膊说:“快快快,我有重要情况,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快跟我走。”
“李卫平,你啥时候能改掉这神经兮兮的臭毛病咧?”祯虎跟着李卫平走出院畔,说,“啥事不能在屋里说,非要跑到外头来说呢?”
李卫平也不辩解,只是拽着祯虎胳膊跑出院畔,俩人又爬上麻子山坡,李卫平这才压低嗓子说:“祯虎,你得抓紧寻人咧。”
“你神经兮兮跑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事情咧?”祯虎不屑一顾地说,“笔试和面试我都过关了,还有啥事情需要寻人呢?”
李卫平说:“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因为你不是公社干部的子女,所以‘政审’被刷掉了。”
“这怎么可能呢?”祯虎依然不肯相信,说,“红头文件明确规定:应届高中毕业,具有本县户籍,年满十八岁的公民,均有资格报名参加公社干部遴选考试,择优录取,并没规定必须是干部子女啊?”
“你脑子有毛病吧?能写到红头文件里的都是些官话,这种事情只能‘暗箱操作’。”李卫平急得直敲祯虎的脑壳说,“我也是才听到的消息,今年县里之所以要招录一批公社干部,主要是为了解决公社干部子女的就业问题,所以考试是幌子,政审才是关键。你要想当公社干部,那得抓紧托关系寻门路呢。”
说完这话,李卫平推说自己还要到寺坡公社办事情,就转身走了。
此时,太阳才刚刚偏西。盛夏的日头像一把鬼火似的烧烤着大地,就连山坡上的蒿草也都蔫不唧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儿,仿佛在烈日的暴晒之下已经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祯虎孤单地坐在坡坎上,没有树荫遮阳,也没有山风刮起,刚刚偏西的日头晒得他大汗淋漓。他撩起衣襟擦了把额头的汗水,但汗珠儿却又从额头冒了出来。擦不干净的汗珠子从额头滴落下来,有的还沿着脸颊爬进了眼眶里,辣得眼睛生疼。祯虎就像傻了似的,一直呆坐在麻子山的坡坎上,直到天黑以后,他才起身往家里走去。
母亲正在灶台忙着做饭,见祯虎独自返回屋里就问说:“卫平娃儿啷个没有回来撒?”母亲说着揭开热气腾腾的锅盖,白面馍馍的香味儿霎时就在灶屋窑里弥漫起来。母亲一边从蒸笼上往馍筐里拾馍馍,一边笑着埋怨祯虎,说:“幺儿,你也是嘛,啷个不留他吃了饭再走撒?你爸爸还去代销点买了瓶酒回来,喊我炒几个菜……”
祯虎这时心里正被一股无名之火熊熊燃烧着,母亲却不识时务地唠叨不停,就让祯虎的心情更加烦躁了起来,忍不住就冲着母亲吼叫说:“吃吃吃,一天到晚,除了知道吃,你还能干什么?”
正满心欢喜的母亲被儿子这样一吼,端着一筐白面馍馍就愣在了锅灶旁。她愣怔地看着儿子一脸怒气,却又猜想不到儿子心里为啥事情不舒服了,便急得流起了眼泪,小心翼翼地问儿子说:“幺儿,是哪个砍脑壳的又给你气受了嘛。”
母亲此时的哭泣,更让祯虎心烦意乱,就对母亲又吼叫起来,说:“哭啥哭啥?整天就知道哭哭哭,除了哭你还能弄啥?”
恰在这时,父亲挑着一担水走进了屋里。这些年,父亲的气管炎越来越严重了,就是去葫芦河畔挑一担水、爬一截门前的小坡,喉咙也“吽吽”地扯着响声。
“啷个哟?啷个撒?”父亲把一担水搁在水缸旁边,喉咙扯着“吽吽”的声音吼说,“你娃儿越大越会顶嘴了哟?狗儿的想找打嗦?”
父亲说着就举起扁担吓唬祯虎,祯虎不仅不逃出屋去躲避,反而执拗地站在屋里对父亲吼叫说:“你打,你打呀,你有本事到外面打人去呀,整天在家里凶神恶煞算什么本事呢?”
祯虎这话顿时就把父亲激怒了。父亲举起扁担就要捶打祯虎,却被母亲一把抱住。母亲哭着说:“你啷个吗?幺儿肯定遇到啥子不顺心的事情了嘛,心里头肯定有气哟,你啷个还要打娃儿吗?”母亲拦住父亲,又对祯虎哭喊着说:“幺儿,你快跑撒,还站在屋头做啥子哟?”
此时,屋外的天空早已暗淡,炕头的煤油灯灯光就像大火燃烧过后临近熄灭,朦胧而又微弱极了。父亲被母亲扯拽着劝说一阵,火暴脾气已经噼啪着燃烧过去了。父亲犹如一个爆炸过后的气囊那样,身体蜷缩成一团,蹲在锅灶旁,喉咙“吽吽”地扯着气,母亲抢过来扁担哭着祈求祯虎说:“幺儿,你还站在屋里干啥子哟?快走撒!”
祯虎这才转身走出屋去。黑夜里,月亮悄悄从对面阴坡走马梁的山窝里爬上树梢,弯弯的月光却很难把山区照亮。搭眼望去,满目一片黢黑,仿佛黑夜才是皮家沟的底色。身后依然还有母亲的哭声,父亲喉咙“吽吽”的喘息声也跟着撵来。祯虎感觉满心悲凉,心说活在这样一个家里,真的是我人生的大不幸啊!从他记事以来,这个贫穷的家庭就没有给他带来过任何欢乐。母亲时常哭哭啼啼以泪洗面,仿佛她活着就是为了伤心落泪似的。父亲脾气暴躁,心气不顺的时候抓住他和姐姐就是一顿暴打,但这个暴君似的父亲,却在外人面前低头哈腰像个孙子那样。
其实,祯虎最瞧不起父亲的是,这个视亲生子女为仇人的父亲,却把杨氏家谱和列祖列宗当成宝贝,奉若神灵!在他们杨家,父亲每年都要举行几次隆重的祭祀家谱的仪式。一次是在夏天新麦颗粒归仓的时候,当新麦磨成面粉蒸出头一笼白面馍馍的时候,父亲就要举行一次隆重的祭拜家谱仪式。这时,父亲先用盘子装五个白蒸馍供奉在堂屋香案上,然后才把杨氏家谱木匣子从柜子里请出来祭拜。第二次是在秋收谷米归仓的时候,父亲总是让母亲把五谷杂粮混在一起熬一锅粥。当大锅腾起五谷杂粮的香味的时候,父亲就用瓷碗盛满粥供奉在堂屋香案上,再请出杨氏家谱木匣子祭拜……在父亲每年都要举行的几次祭拜家谱的仪式中,祯虎最讨厌的还是过年期间的祭拜仪式。每年大年三十这天清早,父亲把院子打扫干净以后,洗手洗脸,从柜子里请出杨氏家谱木匣子供奉在堂屋香案上。母亲把准备齐全的团圆饭菜端上饭桌,父亲就在饭桌上摆放酒盅和碗筷。父亲每摆放一副碗筷的时候,就喊一声长辈的称呼,从太爷太奶开始一直喊到他的爸爸妈妈,等把这些老辈子喊过一遍之后,父亲说:“过年咧,请老辈子们吃个团圆饭嘛!”又端起酒杯往每个座位的土地上倒一杯酒,再把那十几副碗筷从饭桌上撤下来,一家人这才能坐在饭桌旁吃团圆饭。
每年大年三十的早晨,父亲在饭桌上操持的时候,祯虎就跑出屋子站在院畔上暗暗发狠说:“等我长大了,这些繁文缛节坚决要根除。”
但是多年以来,父亲却对这种烦琐的祭拜祖宗仪式乐此不疲,好像祭祀家谱是他人生唯一的价值追求。早些年农村“反对搞封建迷信”的时候,父亲祭拜家谱还偷偷摸摸,这几年农村实施改革开放以后,没有人再对“搞封建迷信”纠缠不休了,父亲就成年累月把家谱供奉在中间那眼被称作堂屋的土窑洞里,家里每遇大事或者要出远门的时候,父亲都要先跪在供奉着家谱木匣子的堂屋祭拜,祈求列祖列宗的福佑。祯虎考大学前夕,包括考公社干部,父亲都曾经“吽吽”地扯着喉咙跪在堂屋家谱木匣子前,向列祖列宗祷告过,但被父亲视若神灵般的家谱和杨氏家族列祖列宗,却没有给予他任何福佑……祯虎转身走出院畔来到葫芦河畔,仰头凝望着天空。此时,天空很晴朗,一轮圆月挂在对面阴坡走马梁的树梢上,但星星却在辽远的苍穹之上眨巴着眼睛,恍如祯虎寂寥的心情那般。祯虎望着树梢上的圆月说:“嫦娥姐姐,你是神仙呀,你说我该咋办呢?”
嫦娥却木然地站在月亮上,就连她怀里抱着的玉兔也都沉默不语。祯虎心说,星星就更不用问了,它在苍穹之上那么渺小,那是星球之外的星球,那是天空之外的天空,它不懂人间烦恼,不懂得世间的苦难。就坐在河畔的草地上与葫芦河对话。
祯虎说:“你说我该咋办?”
葫芦河水发出哗啦啦流淌的声音,却说不出人类的语言。
祯虎说:“我考上了公社干部,可是又被刷掉了,你说这是凭啥呀?”
“弟弟不怕,明天姐姐带你去公社问问啥情况再说呀……”
也不知道姐姐是啥时候来到葫芦河畔的。这时傻子站在姐姐身后嘿嘿傻笑着,祯虎气得把傻子推到一边,又骂了傻子几句。姐姐祯秀便对傻子说:“我跟弟弟说一阵话,傻子,你先回去吧。”
傻子这才默然地离开了葫芦河畔。
“妈去找我了,说你好像遇到啥坎坎了。妈怕你想不开,让我来劝劝你。我对妈说,我弟弟是个男子汉,无论遇到啥事情都能想开咧。姐没有猜错嘛,你看我弟弟这不是好好的嘛!”
祯虎却哽咽着说:“姐,其实我还是想不开呀。”
祯秀微笑着抬手摩挲着弟弟的头发说:“不怕,今晚你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姐带你去寺坡公社找领导。无论啥事情,咱总能问个明白咧。”
说罢这话,祯秀就扯着弟弟的手转过身来,却见傻子默然地站在河床外面的坡坎上,祯秀就对傻子说:“傻子,走,咱回家咧。”
第二天一早,祯秀带着弟弟去寺坡公社找领导。他们先找到公社书记曲四平。曲书记说:“副书记分管组织人事工作,公社干部招考的事情,他比我熟悉情况,你们得去找他。”祯秀就带着弟弟去找副书记。副书记说:“招干工作是个极其严肃的政治问题,你们不要听信谣言。”祯虎梗着脖子说:“可是公布的成绩,我的笔试和面试都通过了,要不是你们照顾干部子女,为啥偏偏就在政审这一关把我刷掉了?”副书记吃着纸烟说:“干部招考笔试面试当然很重要,但政审却是关键环节。你们还是先回去,等我回头了解一下情况再说。”
祯虎还想说话,却被姐姐拽住了胳膊。姐姐向副书记赔着笑脸说:“那就给领导添麻烦了。”姐姐还说,“书记,你要是能拉扯我弟弟一把,我弟弟这辈子啥时候都不能忘记你的恩德咧。”副书记板着脸说:“我做事是有原则的,该办的事情尽力办,违反原则的事情坚决不能办,你们不要偏听偏信听信谣言,一定要相信组织。”祯秀赔着笑脸说:“是咧是咧,我们相信组织,一定要相信组织……”就扯着弟弟的手离开公社大院,返回皮家沟等待消息去了。
这年初秋的一天上午,祯虎在寺坡街上遇到高中同学李卫平,才知道这次招录的公社干部已经都分配上班了。得知这个消息,祯虎脑子一热就走进公社大院要跟副书记讲道理,副书记却说:“咱俩没有道理可讲,政审不合格就是不合格,我也没有必要跟你讲道理。”
祯虎忍不住内心的恼怒,就在副书记办公室里吵闹,却被几个公社干部哄劝到另外的办公室里去了。不一会儿,麻梦德黑着脸走进屋来骂说:“杨祯虎,念几年书都日能成啥了?你狗日的没考上干部,那是你自己水平有问题,咋能怨政府呢?”
祯虎并不怕支书麻梦德,就梗着脖子犟嘴说:“不是没考上,而是考上却被政审刷掉了。凭啥政审把我刷掉,我讲个道理都不成吗?”
“你不是还考大学了吗?没考上大学,你咋不去国务院找周总理咧?”
“只可惜,周总理逝世了。”祯虎梗着脖子说,“周总理要是还活着,我还真去找周总理咧。”
“看把你娃都日能成精了,周总理活着也不会跟你哈怂论理。”麻梦德扯住祯虎的衣领说,“快跟老子回村去,你要是把老子惹毛了,看我不拾掇你才怪咧。”
祯虎被支书麻梦德扯回皮家沟时,父亲杨永万正在院子里拾掇苞谷仓子。见支书麻梦德拽着儿子胳膊走进院子,顿时吓得丢掉手里的砍刀迎过来说:“啷个哟?啷个哟?”父亲在支书麻梦德面前低头哈腰地说,“麻支书,啷个嘛,我娃儿是不是又给你闯祸喽?”
麻梦德这才放开祯虎的胳膊,黑着脸对祯虎的父亲说:“快把你娃给咱看好,碎哈怂不知道天高地厚,竟然跑到公社胡搅蛮缠,净给咱皮家沟丢人现眼。”
祯虎心里很不服气,他一边活动着被麻梦德拽疼了的胳膊,一边梗着脖子跟麻梦德犟嘴说:“我找书记评理呢,你硬把我拽回皮家沟,麻梦德,你这样做有何意义呢?”
“你说有何意义?”麻梦德恼得一脚踢在祯虎的屁股上,说,“你哈怂还不知错咧?不好好在家里待着,跑公社去寻事懂乱子,还问我有何意义呢?”
祯虎摸着屁股跟麻梦德争吵说:“‘红头文件’说的是公开招考公社干部,为啥实际上却是为了解决公社干部子女的就业问题?麻梦德,你欺负我算啥本事咧?你有本事把这个问题说清楚,那我才服气你咧……”
祯虎正在跟麻梦德争吵的时候,父亲却转身寻来打牛的皮鞭抽在了祯虎的身上,吼道:“龟儿子,你娃儿把书念到狗肚子里喽?好好的人你不做,非要去惹是生非,格老子找打哟!”
祯虎反手一把扯住皮鞭质问父亲说:“你凭啥打我呢?”
父亲说:“龟儿子,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啷个就打不得你哟?”
“你只不过是个可怜巴巴的老农民,所以打与不打都毫无意义。”
说完这话,祯虎便仰天狂笑起来,气得父亲差点背过气去。父亲瞪着眼睛看了祯虎许久,这才狠狠地甩掉皮鞭转身离去。从那以后,父亲再也懒得多看祯虎一眼,直到被窑洞塌死也没有跟祯虎说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