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求学乡思浓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孟郊的这首小诗,最是触动游子的心。这一幕场景,这一种体验,每一个曾经外出求学的游子,应该都是熟悉的。少年丰子恺就是这样,挥手告别母亲,告别家乡,踏上了外出求学之路。
一
1914年秋,十七岁的丰子恺离开故乡石门湾,到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上学。临行前,母亲告诫他待人接物、求学立身的大道理,也关照他许多起居饮食的细节,给他准备学费,置办行李,还给他制作了一罐猪油炒米粉,做了一个小线板,上面插两根引线,一一放在他的行李箱里,然后送他出门。目送着儿子,上了船,离了岸,船渐行渐远,直到看不见,母亲嘴角上那严肃而慈爱的笑容,在儿子的视线里也渐渐变得模糊。千年运河,载着这个少年,开启了新的人生之旅。
1918年丰子恺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
浙江省第一师范旧址(徐盈哲 摄)
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前身是创办于1908年的浙江官立两级师范学堂,1912年民国政府成立,改名为浙江省立两级师范学校,1913年又改名为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学界颇负盛名的许多前辈都曾在该校任教,如首任校长沈钧儒,继任校长经亨颐,教师有夏丏尊、马叙伦、张宗祥、许寿裳、鲁迅、沈尹默、李叔同、姜丹书、堵申甫等知名人士,还有的在丰子恺毕业后来该校任教,如陈望道、刘大白、俞平伯、朱自清、叶圣陶等。他们大多与丰子恺有交往,有的后来成为丰子恺的终身挚友。
丰子恺是该校创办以来的第五届学生。当时的学制是五年。丰子恺入学时,校长是经亨颐,他十分注重教学改革,提倡德、智、体、美、群五育并重,尤重德育,注重人格教育,传播新文化。当时的浙一师无疑是浙江省新文化运动的中心。经亨颐的教学理念,自然吸引了许多与之相投的名师前来执教,如李叔同、夏丏尊、姜丹书、单不厂(音庵)等,开创了艺术教育的新风气,而丰子恺幸运地成为这些名师的学生。
二
虽然浙一师是一所名校,且名师云集,可初入学的丰子恺,却成了一个“乡愁病者”。主要原因是,他小小年纪第一次离开家乡,离开熟悉的小镇,来到省城生活,难免思乡。同时,他开始读的是预科班,因为与自己期望的很不一样,初入浙一师时的几个月,对预科班和学校的生活很不满意,甚至有点失望。预科班的英文从ABCD教起,算术先教四则运算题,功课太浅了,他有点后悔自己的选择,早晓得应该去读中学。再加上丰子恺从小养成自由放任的个性,很不适应学校寄宿生严格的集体生活,这使他开始的一年住校生活过得非常痛苦。他后来写过《寄宿舍生活的回忆》描述这种生活。
由于不习惯住校的寄宿生活,恋慕家庭生活的温暖,起初几个月里,他常常想家、想母亲,但又说不出口,郁积在胸。当听到Home, Sweet Home乐曲的旋律与歌词时,他便会在心里产生强烈的共鸣。他曾在月明之夜,以蹲坑为由,独自离开自修室,在操场僻远的一角,对着明月引吭高歌这首乐曲,以发泄乡愁。
他还写过一些诗词作品,抒发心中的淡淡离愁。如《春宵曲》有“故园春色半成尘,正是绿肥红瘦最伤神”句;《朝中措》中有“如今犹忆,儿时旧学,风雨残编”句;《满宫花》中有“异乡风物故乡心,镇日频相萦绕”句;《减兰》中有“他乡作客,每到春来愁如织”句;《西江月》中有“故里音书寂寂,客中岁月悠悠”句。或许有“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成分在里面,但也多少表达了第一次离开家的游子的乡愁。
三
慢慢地,丰子恺的乡愁病得到了医治,而医者恰恰就是他的同学和老师,以及浙一师的艺术氛围。
对少年丰子恺来说,最可安慰的是,当时遇到了一个知心同学杨伯豪。杨伯豪是浙江余姚人,丰子恺与杨伯豪同分在甲班,且又在同一个自修室,两人彼此很谈得来,这给令人窒息的苦闷生活增添了一点点欢悦和喜色。杨伯豪个性独特,具有冷静的头脑和卓绝不凡的志向,而丰子恺那时年幼单纯,只晓得一味用功读书,从没有真正考虑过自己的前途。杨伯豪鼓励他说:“你自己应该抱定宗旨!”丰子恺对杨伯豪很敬畏,并意识到自己应该有觉悟、有志气。杨伯豪在生活上对他也很照顾,一次丰子恺发疟疾,是杨伯豪代丰子恺求寝室长开门取衣服,并送他去调养室休息。杨伯豪对丰子恺说:“你不要过于胆怯而只管服从,凡事只要有道理。”这给丰子恺许多温暖与激励。
可是不久,卓尔不群的杨伯豪离开了学校。丰子恺则少了一位私心倾慕的学友,孤独寂寞,再无人可以倾诉,无处可以排遣。
杭州高级中学校园(前身是浙一师)一角(徐盈哲 摄)
四
事实上,丰子恺选择进入浙一师一点也没有错,他慢慢习惯了学校的生活,他的乡愁也渐渐被他对音乐、艺术的热爱所冲淡。因缘际会,丰子恺入了一所名校,受教于诸多名师,玉琢成器,从而奠定了他献身艺术的志向。一二年级时,丰子恺的学习成绩都名列第一,他“各门功课都好,而于文艺尤为资性所近,格外见长”,甚得国文老师单不厂的器重。单老师根据丰子恺名仁,为其取号“子顗”。顗是安静、和乐的意思,“顗”与“恺”通,后来,“子顗”改为“子恺”。就这样,“丰仁”与“丰子恺”同时使用。出了校门之后,他就较少用“丰仁”这个正式的名字,而几乎一直用“丰子恺”这个号了。
对丰子恺一生影响最深的,莫过于李叔同、夏丏尊这两位恩师。李叔同作为预科生的音乐老师,为丰子恺这一班学生上音乐课,后来又上图画课,这位“温而厉”的先生,从此成为丰子恺艺术道路上的启蒙者、引导者。三年级开始,丰子恺热衷于李先生教的西洋画,而旷废了许多师范生的功课,学习成绩下降,到毕业时,成绩排在第二十名了。但他一点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而教国文的夏丏尊,则与李叔同爸爸式的教育完全不同,是另一种妈妈式的教育,但同样令丰子恺十分敬爱,夏先生成了他的文学启蒙者。那时,丰子恺每写完一篇文章,都要请夏先生指点一下,他从此深爱上了文学,一生无悔。丰子恺与李、夏之间的这种师生情谊,到出校门后仍然延续,最终他们成为文学艺术道路上的同道者,这实在是莫大的幸运。
因有各位恩师的教导,丰子恺在浙一师,除了学好师范生的功课之外,几乎全身心投入文学艺术的基础学习。在浙一师期间的学习生活,无疑是丰子恺一生中很重要的阶段,这里可谓是他的文学艺术启蒙地。而丰子恺初入校时的乡愁病,也在这样的艺术氛围里,慢慢得到治愈。
丰子恺在浙一师的毕业证书
五
转眼几年过去,1919年3月13日(农历二月十二,花朝日),二十二岁的丰子恺奉母命回故乡石门湾,与徐芮荪的长女徐力民结婚。
新婚那天,新郎打扮的丰子恺,坐船沿运河到崇德县城去迎接新娘。徐家是崇德望族,嫁妆丰厚。去时仅一条船,回来时却用了两条船,其中徐力民的嫁妆载满了一条船。全副嫁妆,蔚为壮观,除了四橱八箱,枕山、被山等,甚至做寿材的木头都用红绫包着随嫁,还有一个名叫爱凤的姑娘及姑娘日后出嫁的嫁妆。当时丰家惇德堂老厅楼上因增加了这么多的陪嫁物,负荷过重,咯咯作响。因担心搁板被压断,还用木柱来支撑。崇德望族徐家嫁女的风光与排场,可见一斑。
丰子恺结婚时,曾收到好友杨伯豪的几首贺诗。其中第一首是:“花好花朝日,月圆月半天。鸳鸯三日后,浑不羡神仙。”徐力民是大家闺秀,丰子恺是英俊青年。新婚宴尔,着实令人羡慕。
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他们在结婚之后,婚姻美满,儿女成群。即便后来经历战乱与磨难,夫妻俩始终相敬如宾,不离不弃,善始善终,堪称楷模。
丰子恺(右)与妻子徐力民(左)的合影
石门丰氏与崇德徐氏联姻,在当时也是一段佳话。实际上,在丰子恺与徐力民结亲之前,丰子恺的一位姑母已经嫁到崇德徐家,这一次是亲上加亲了。丰家与徐家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抗战逃难时,丰子恺还多次与在家乡的表侄徐一帆通信,诉说远情近况。
从结婚这天起,丰子恺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大人了,是一个有家的人了。从此,他对故乡的牵挂,自然更多了一层情感。
六
丰子恺在杭州读书期间,最盼望的是每一个寒暑假期的到来,他可以放假回家,放飞心情。家乡人也张开双臂,欢迎游子归来。
他在文章中曾写到,当时他一回家,便有好多人请他画人物肖像,那是他儿时的玩意,但到杭州读书后,接触了真正的绘画艺术,他就不太愿意再做这种事情,但有时也无法推辞。尤其是回老家时,常勉为其难,帮乡里人画像。
在假期里,有一件事是丰子恺最乐意做的,那就是到他三姐丰满任校长的石门湾振华女校客串教书先生,做孩子王。
石门湾振华女校是丰子恺的大姐丰瀛(1886—1918)于1912年12月创办的,地点就在丰家老屋的惇德堂三间厅堂里。这是一所远近闻名的女子学校,湖州、乌镇、崇德、新市等地的女学生都前来求学。如茅盾夫人孔德沚,茅盾弟弟沈泽民的夫人、后来成为红军女将领的张琴秋,以及张琴秋的表妹钱青等,都曾在振华女校就读,她们亲似姐妹,又都是该校的第一届学生。
振华女校开始创办时,丰瀛是首任校长。1918年,丰瀛离世,由丰子恺三姐丰满接任校长。
丰满(1891—1975),字庭芳,是振华女校第二任校长。她好书画,是几个姐妹中思想较开通且较有学问的一个。她从小靠父亲的保护而没有缠小脚,这在当时石门镇上比较少见。她剪短头发也较早,是紧跟时代潮流的新女性。她接替大姐丰瀛任振华女校校长后,为了提高女校的教学水平,曾去杭州的浙江省立女子师范学堂进修。1920年,她与乌镇的徐叔藩结婚。因婆婆看不惯她的天足和穿齐膝短裙等新式女性的生活方式,婆媳、夫妇关系皆不融洽,以至婚后一年,便不得不离婚。1922年,丰满到上海专科师范学校深造。丰满和她后来出生的女儿宁馨,都跟着丰子恺一家生活。
自1919年1月开始,丰子恺奉母亲和三姐丰满之命,利用寒暑假在石门湾振华女校客串当老师,教学生音乐和图画课。他还经常举行班级音乐会和游艺会,指导学生排练。只要丰子恺在学校,校园里的歌声、琴声就不断。那时,丰子恺给小学生们唱应当爱护动物的《猫儿歌》:“猫儿坐在太阳里,眼睛布细线;猫儿走到暗洞里,眼睛放大亮兮兮,好像黑围棋。”还有以乌鸦反哺暗示孩子应该孝敬父母的《乌鸦歌》:“乌鸦乌鸦对我叫,乌鸦真正孝;乌鸦老了不能飞,对着小鸟啼。小鸟朝朝打食归,打食归来先喂母,母亲从前喂过我。”他也教孩子们唱《长城歌》,教导他们热爱祖国。
丰子恺授课深入浅出,很受学生欢迎,也得到了他的母亲和三姐的认可。一次,三年级一个姓钱的女学生,因小名叫补金,同学给其起了绰号“补钉”,以取笑作乐,该学生被气哭了。丰子恺问明原因,一边教育学生们不可起绰号取笑同学,一边安慰该学生,并为她取名钱青,还根据古诗“青青子矜”一句,为其取字子矜,使该学生破涕为笑。钱青后来成为著名作家,曾留学日本。她写过《丰子恺与故乡女校》《丰子恺的母亲》等文章,记述当年自己在振华女校读书的情况、丰子恺与振华女校的关系,以及对丰子恺母亲为人处事、教育子女等往事,认为丰子恺一生为人淳朴敦厚,也是秉承了其母亲的言传身教。
七
1919年7月,二十二岁的丰子恺从浙一师毕业,拿到了第二十号毕业证书。毕业证书上写的是:
学生丰仁系浙江省崇德县人,现年二十二岁,在本校本科第一部修业期满,考查成绩及格,准予毕业。此证。
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长 经亨颐
中华民国八年七月□日
丰子恺雇了一条船,将自己的衣被等日用品及老师李叔同赠送给他的书籍等都装到船上,告别浙一师,告别杭州,沿京杭运河回到了故乡石门湾。
当他的船靠近后河边老屋的时候,镇上的人都来看热闹。大家一看满满一船东西,都以为他带来了什么珍贵宝物呢,竞相观看。后来看到他载回来的只是一船书和日用品,都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有点大失所望。
当然,这些书和物品,对丰子恺来说无疑是珍贵宝物。因为这里面有他的老师李叔同赠送给他的纪念物,包括李叔同亲笔自撰的一个诗词手卷,一部残缺不全的《莎士比亚全集》原著,李叔同在俗时的一包照片,一册明刘宗周著的《人谱》,这些全都凝结着老师的心血与教诲,于丰子恺当然是极为难得的宝贝了。可惜的是,抗战爆发后,这一船东西与缘缘堂一起,全部化为灰烬。老师留给丰子恺的念想也就只能活在回忆里了。
丰子恺回家以后,一个表兄介绍他到本县做小学循环指导员,月薪三十元。母亲认为这份差事不错,又可以不离开家。但丰子恺迟迟不下决定,他在等待时机。在他心里,自然不甘心只做一名小学老师。艺术的梦想,早在他的心里播下了种子,等待发芽、长成的机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