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白色布娃娃
那雪白而纤细的手指,仿佛弹钢琴一般在那排CD盒上拨弄了很久,才不经意地从中抽出了一盒。
黑的底色上,一张死去的女人苍白的脸,浮在一架同样苍白的钢琴上,二者都像是在福尔马林溶液中浸泡了很久,刚刚才拿出来似的。
“Black Sunday。”林香茗轻轻地念着CD的名字。
“《黑色星期天》?”从他的肩膀上探出了郭小芬的脸庞,“这可是导致一百多人自杀的世界禁曲,陈丹是怎么搞到的啊?”
“什么世界禁曲,莎拉·布莱曼开演唱会的时候,我还听她唱过呢。”刘思缈一声冷笑。
郭小芬寸步不让:“莎拉·布莱曼唱的那个是改编版的,原版是长达四十三分钟的钢琴曲,这个你知道吗……”
“郭小芬。”林香茗低声说,“你给我安静点儿。”
郭小芬调皮地吐吐舌头。
就在刚才,林香茗向保卫科的同志解释,这个“便衣女警”是分局的,来调查前没有和市局打招呼,因此才发生了“撞车”。
“你胆子也太大了!”从行政楼出来,前往女生宿舍楼的路上,林香茗忍不住批评郭小芬。
郭小芬满不在乎地说:“我是记者嘛,为了抢新闻,难免要使些小手段。”
旁边的林凤冲不免一嗤。
现在,他们就在陈丹居住的二〇二宿舍里。宿舍是北向的,所以十分阴暗。
宿舍里的两个女生在他们刚刚进来时都显得十分紧张,尤其是保卫科老师严肃地说“市公安局的同志向你们了解一些情况,你们必须好好配合”之后,她们几乎不约而同地畏缩在靠窗的一张床边。
但是不久她们就放松下来,主要是因为林香茗。
“她们看你的眼神都带着钩子呢!”
郭小芬一脸坏笑地跟林香茗耳语,林香茗却懒得理她,问清楚哪张床位是陈丹的,走过去仔细查看。
宿舍里一共四张床位,都是棕色的木制品,上面是床,下面是柜子和带抽屉的桌子。
林香茗把目光落在桌子上,上面除了几本《瑞丽》《伊人风尚》《BAZAAR》之类的时尚杂志,就是放满了光碟的架子、白色塑料饭盒。简易书架上胡乱堆放着M.A.C的粉底、Dior的五色眼影、娇兰的kisskiss唇彩等化妆品。一个小小的白边镜框里有张略微发旧的照片:一个小女孩依偎在妈妈的怀抱里。
“这是陈丹和她妈妈?”林香茗根据那小女孩的脸型辨识道。
“嗯。”一个名字叫孙悦的女生说,“她妈妈早就死了,她就把这张照片搁在这里。”
“哦?”林香茗眉毛一动,“那她现在跟谁住在一起?”
“她有个继父……”孙悦接着说,“不过,她几乎不回家。”
“为什么?”
孙悦突然反问:“陈丹到底出什么事了?”
“你认为她可能出什么事?”林香茗问。
“她是不是被人给杀了?”孙悦扬起头问。
林香茗神情如常地问:“你凭什么认为她会被人给杀了?”
“不是凶杀案,你们市局才不会一下子出动这么多的警察呢!”孙悦的眼睛里放射出狡黠的光芒。
“出动这么多警察是吗?也有可能是她杀了别人啊,可你却直接认定她是被人杀。”林香茗盯住孙悦的眼睛,温和但又犀利地说,“同学,咱们都别兜圈子,好吗?”
孙悦娇媚地一笑:“好啊……不过,我有什么奖励吗?”
“好好说话!”保卫科的老师实在看不过去,呵斥道。
孙悦耸耸肩膀,对林香茗说:“陈丹属于那种换男人比换内衣还勤的主儿,保不齐玩儿大发了,被谁给捅上一刀……”
“看得出,你跟她的关系不太好。”刘思缈插了一句。
“谁稀罕和那种人关系好。”孙悦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喂,你们不会怀疑到我头上吧?”
“到目前为止,我们并没有说她发生了什么事啊。”林香茗说,“假如她真的出了什么事,比如像你说的那样被人给杀了,你觉得谁的嫌疑最大呢?”
“我没法说。”孙悦摇摇头说,“这种事情怎么好瞎猜……不过,习宁前一段时间和陈丹打架时,扬言要找人来把她宰了。”
“习宁?是不是你们宿舍现在除了陈丹外的另一位缺席者?”郭小芬说,她见林香茗瞪着自己,指了一下四张床,又指了一下眼前这俩学生,最后从旁边一张床位的桌子上拿起一个饭盒,上面贴的胶布上用碳素笔写着“习宁”两个字。
“对。”孙悦说,“她们俩上个礼拜吵架,差点儿动起手来。”
“因为什么?”林香茗问。
“是不是为了抽烟的事情?”郭小芬插了一句。
林香茗有点生气,这个郭小芬也太不像话了,冒充警察获救连个“谢”字都没有,还可以先不计较,办案子的时候她老插嘴算怎么回事!
正要发火,孙悦一句“是啊,你是怎么知道的”,让他吃了一惊。
郭小芬指了指陈丹桌底角落里的一堆烟头,又指了指房间天花板上崭新的烟感器,最后指尖定位于贴在墙壁的一块塑料板上,上面有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室长-习宁”。
林凤冲望着郭小芬,不无欣赏地一笑。
孙悦也对郭小芬投以佩服的目光:“她俩的确是为抽烟的事打起来的。陈丹烟瘾太大,一不留神就会弄响烟感器,宿管老太太骂陈丹时,少不得牵连到室长习宁。所以上个礼拜三——要不就是礼拜四,陈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时,习宁批评她,俩人就吵起来了,吵得特别凶。”
“为了抽烟,习宁就至于要找人宰陈丹?”郭小芬眯起眼睛,“恐怕还有别的原因吧?”
孙悦犹豫了片刻说:“习宁怀疑陈丹撬她男朋友。”
“怎么回事?”林香茗说,“你详细谈谈。”
“习宁有个男朋友,交往半年多了。有一次来找习宁,习宁不在,陈丹就下楼和他搭讪……后来怎么回事我就不清楚了,不过要我说,陈丹这个人是做得出来的,她天生就喜欢勾搭男人。”
郭小芬对这个话题兴趣不大,她打开陈丹的柜子,花花绿绿的许多衣服,柜底的各种皮凉鞋、拖鞋堆了膝盖高,高跟的居多。衣服发腻的香味和鞋子的胶皮味掺杂在一起,散发出一种格外呛鼻的怪气味。
“陈丹平时用什么香水?”郭小芬皱着眉头问。
“一般用Chanel No.5,不过最近一段时间她很喜欢迪奥的‘毒药’。”孙悦说。
“这几天她一直没回宿舍,穿的什么衣服?”郭小芬问。
孙悦翻检了一下柜子,肯定地说:“应该是她最喜欢的一身打扮,戴着TIFFANY的项链,上身是白色T恤,下身是锥裤。”
“能不能再仔细地描述一下。”刘思缈说。
孙悦说:“T恤是白色的,前面用水钻缀着Angel的字样,后面是用尼龙拉扣粘的一对小翅膀。”
“翅膀是什么颜色的?”
“也是白色的。”
“锥裤是什么裤子?”林香茗不是很懂。
孙悦说:“牛仔裤的一种,小腿地方的裤脚比膝盖宽的叫微喇,比膝盖窄的叫锥裤。锥裤比较紧,有小腿塑形的作用。”
“皮带呢?”郭小芬问。
“宽的银白色的时装带。”孙悦回答。
“上面有什么装饰吗?”郭小芬又问。
“也缀着一溜水钻。”
刘思缈冷笑一声:“庸俗的小女生。”
“我倒觉得她是个挺矛盾的女孩。”郭小芬说,“别忘了,T恤上的水钻缀着的字样是Angel。”
林香茗知道这两人的暗战才刚刚开始,他一向不是很善于处理和女性的关系,索性自顾自地继续观察陈丹的桌面,确认没有什么新发现之后,拉了一下抽屉,上着锁。
“这个抽屉平时就上着锁吗?”林香茗问。
“是。”孙悦说,“她看得很严的。”
“这也就是自欺欺人,一拽不就打开了。”郭小芬笑嘻嘻地说。
林香茗知道她是在暗示自己把抽屉拽开,冷冷地说:“我们来这里是调查,不是搜查。”
郭小芬耸了耸肩膀,抬起头,脸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怎么你们挂的都是蚊帐,只有陈丹挂的是布帘?她也不嫌热?”
林香茗这时才注意到郭小芬说的情况。的确,其他三个女生的床上挂的都是白色蚊帐,唯独陈丹的床上挂的是黑白点相间的布帐子。布帐子显得很厚,从外面根本看不出里面有些什么。
“这屋里有空调。”孙悦轻蔑地说,“她秘密多嘛!晚上回来,很少和我们说话,躲在里面不知道搞什么东东。”
“看一眼不就全都知道了。”郭小芬不管三七二十一,踩着床梯就攀了上去。刚刚把布帐子掀起看了一眼,就惊叫一声,叽里咕噜地滚了下来,好在林香茗反应快,一把将她扶住。
刘思缈瞟了她一眼,踩着床梯攀了上去,一望之下,不禁也是一愣:阴暗的布帐子里面,贴着枕头边的床上摆着一个雪白的大布娃娃,但格外骇人的是,布娃娃的胸口部分被挖了一个又黑又圆的大窟窿,一如陈丹被害的惨况。
郭小芬玉面溅朱,显然是又气又恨,她咬咬牙,一把将陈丹上了锁的抽屉“咔啦啦”拽开,锁口处的木头被锛出了一个口子,仿佛是门牙被打掉了一般。
令人震惊的事情再次发生了——锁得严严实实的抽屉里竟空无一物!
林香茗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他没来得及训斥郭小芬,严厉地问孙悦:“抽屉里的东西呢?”
“我……我不知道啊。”孙悦结巴起来。另一个女生更是胆小,吓得直摆手:“我也不知道。”
“这个娃娃是怎么回事?”刘思缈把布娃娃从布帐子里拿了出来,举在手里问。
“这个……”孙悦说,“也许是陈丹自己挖的?”
“自己挖的?”刘思缈冷笑一下,“那她可真是挖得恰到好处,说!到底是谁挖的!”
“我真的不知道啊!”孙悦都快要哭出来了,“要不是她自己挖的,就一定是习宁干的……一定是!”
“习宁现在在哪里?”刘思缈一面问,一面扫视了一遍习宁的床铺,没有发现任何逃跑的迹象。
“她昨天晚上没回宿舍。”孙悦说,“可能是在男朋友那儿过夜了。”
正在这时,突然从外面匆匆走进来一个人,年龄在四十岁上下,白净的面庞,戴着眼镜,气质十分儒雅,一望即知是位教师。他扫视了一眼宿舍里的情状,马上判断出林香茗是领导,走到他面前边握手边说:“您是市局的同志吧?我叫吴佳,是陈丹的班主任。”言罢指指孙悦和另一个女生:“她们也是我的学生……您的调查结束了吗?如果结束了,就到我办公室去坐坐吧,这两天没有陈丹的消息,我也非常着急。”
林香茗点点头,把手机号留给孙悦:“习宁一回来,就和我们联系。记住,无论任何人问我们刚才调查的事,你们都不许泄露!”
从幽暗的学生宿舍走出,乍然来到阳光明媚的校园,林香茗他们的眼睛有些不适应,只觉得一切都显得迷眩,唯有风卷树叶的“哗哗”声和篮球击打在篮板上的“哐哐”声清晰可闻,花草的香味也与别处不同,带着几许纯真和淡雅。这份毫无车马喧哗、独属校园的静谧,对他们而言那样熟悉,又仿佛已经陌生了很久。
“刚刚大学毕业的那会儿,白天、晚上,脑子里全是教室、宿舍、图书馆、树林,连最讨厌的同学也盼着再见一面,那时总想有朝一日干出点儿模样再回到学校看看。”林凤冲感慨道,“可是渐渐地,工作一忙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再说也一直就没什么出息。最近几年倒是动不动就到大学里串游,每次都是办案:诈骗的、投毒的、跳楼自杀的、群体卖淫的……每次都感觉校园这块净土越来越不干净了。”
“相比之下,这里比外面的世界还是要干净许多。”吴佳笑着说,“好些毕业后混得不好的同学,经常回来,把这里当精神家园。”
“哦。”林香茗怔了一怔,仰起头,望了望湛蓝的天空上那一朵悠闲浮荡着的白云,不禁微笑起来。
“你笑什么?”郭小芬好奇地问。
“想起一个人来,我的中学同班同学。”林香茗说,“他就是这所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那个家伙很喜欢看推理小说,特别狂妄,总自称是推理的天才。”
“呵呵!”刘思缈用眼角余光一瞟郭小芬,冷笑,“倒让我想起某个人。”
郭小芬正要反唇相讥,可惜已经到了吴佳的办公室门口,这才把涌到喉头的一口气咽下。
“陈丹出什么事了?”吴佳请他们坐下,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水,问道。
“您是她的班主任,我们想了解一下陈丹的学习和生活情况,越全面越好。”林香茗说。
据吴佳介绍,陈丹的母亲在她上初中二年级时,在家中不慎滑倒,后脑撞在暖气片上死去。后来她就和继父生活在一起,不过上大学后,包括周末和假期在内,她很少回家。“至于学习,你们也知道,现在的大学生,除了打网游、炒股票就是搞对象,哪里还有什么学习可言,每年期末考试前突击一下混个及格就算完事,陈丹也不例外。”吴佳苦笑着说。陈丹是全校有名的美女,私生活非常随便,除了在校内频繁更换男朋友之外,在校外也经常用自己的姿色“谋生”,所以尽管花钱大手大脚,但似乎从来没有经济上窘困的时候。
“陈丹有个很古怪的习惯,别看她经常在外面混到很晚,但一定要回宿舍过夜。宿舍锁门的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她总是超时返回,为此宿管老师对她意见很大,经常找我告状。赶上假期,她也不回家,就在学校住。”
“哦?”郭小芬大感兴趣,“您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吗?”
吴佳摇摇头:“现在的大学生,每一个的心上都关着无数扇门,每一扇门都上着无数道锁,每一道锁的锁眼都浇铸了铁水死死封住,任谁也打不开……”
郭小芬突然站了起来,在书架前边浏览边说:“您这里的英文期刊很多啊!而且都蛮时尚的。”
“大多数都是我自己订阅的,带到课堂上给学生们看,一方面提高他们的英语阅读能力,一方面拓展他们的视野。”吴佳说,“你要看上哪本可以拿去。”
衣角倏然一动,郭小芬的身影已到门前,攥住把手一拧,“呼啦”将门拉开。
一张惨白的、略施脂粉的瓜子脸,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一张唇彩涂抹得过重,因而显得异常鲜红的嘴唇——
这却是个年轻的男生,就站在门口,显然是一直在听屋里面的动静。
“白天羽?”吴佳讶然,“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来找您借杂志,原来您屋里有人,那我等一会儿再来吧!”白天羽嗫嚅完这几句,转身匆匆走掉了,屁股一扭一扭的,活像一只鸭子。
“这人是做什么的?”郭小芬一脸厌恶地问,“居然偷听我们说话。”
“学生会主席,我们班的学生。”吴佳叹道,“陈丹的前男友,后来分了,但一直对她紧追不舍,陈丹拿他耍着玩儿,时间一长就弄得有点神经兮兮的,其实他学习还是蛮不错的。”
“怎么,现在的学生会都是这路货当主席?”林凤冲皱着眉头问道。
“花样男人嘛!他是学生们选举上去的。”吴佳苦笑道,“这个时代,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郭小芬半个身子在门里,半个身子在门外,明亮的办公室,阴暗的楼道……白天羽以及他那扭来扭去的瘦屁股渐渐消失。郭小芬感到头脑正如视野,也是净浊交糅、明暗参半。短短的时间,她仿佛已经触摸到了什么线索,但这些线索太细太轻,犹如蜘蛛丝一般,一阵风——
甚至一口气,就令其飘然而逝。
手机响了,短信提示音,林香茗一看,起身就走。“孙悦发来的,习宁回来了!”
几个人迅速往女生宿舍楼赶去,快到楼门口的时候,看见一个戴眼镜的、年纪在三十岁上下的男人一手夹着根香烟,一手拎着电脑包迎面走来,他双眼无神,神情像被502胶水黏住了一样呆滞,也许是两条腿太短,上半身又太僵硬的缘故,走起路来直打晃,仿佛是漂在水面上的一块木头。
擦肩而过之后,林香茗向这男人轻轻一指,林凤冲是办老了案子的,立刻跟了上去。
刘思缈和郭小芬心知肚明,刚才在女生宿舍,习宁的桌子上摆着的小相框里,正是她和这个男人亲密无间地搂抱在一起的照片。
再次走进宿舍的一瞬,林香茗感觉里面比刚才更加阴暗了,时近傍晚,红日西斜,一个又瘦又高的女生坐在角落里,穿了一身黑衣服,苍白的脸上唯有鼻子是红的,嘴巴有点往外凸,两道眉毛拧在一起,眼睛里放射出凶狠的光芒,怒气冲冲但又无可奈何,活像一只争宠失利的母猴子。
林香茗摆摆手,让孙悦和另外一个女生离开了宿舍,向穿黑衣服的女生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后问:“你叫习宁?”
穿黑衣服的女生很惊惶,不由得站了起来,点了点头。
林香茗觉得她的情绪很不稳定,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发问才好。到底是刘思缈狠,直截了当地说:“陈丹出事了,你知不知道?”
“啊?她出事了,出什么事了?”习宁迷茫地问。
“你不是一直特想找人把她给宰了吗?”刘思缈说,“这回你如愿以偿了……她死了。”
林香茗知道,刘思缈突然抛出这个假信息,目的是想看一下习宁的应激反应是什么样子。
“陈丹……她死了吗?”习宁呆呆地看着刘思缈,半晌,嘴角突然抽搐了一下,接着狞笑起来,满脸的肉碎了一样颤抖着。
笑声越来越大,在狭小而阴暗的宿舍里显得十分可怖,仿佛一只手在将一块布撕成一条条的,撕的速度越来越快。
郭小芬有点害怕,后背靠在了门上。
刘思缈却很镇静地问:“同班同学,她死了,你至于高兴成这个样子吗?”
“我就是高兴,那又怎么样?”习宁嘴角喷着白沫,“那个骚货、烂货!活该活该!老天有眼,哈哈哈哈!”
空气中有一些被扭曲的东西,郭小芬觉得。
“女人之间的仇恨,除了为孩子,就是为男人……”刘思缈拿起她桌子上的那张合影,“你是为了他?”
习宁盯着那张照片,目光像正在调整焦距的镜头,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嘴里念叨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跟我抢?跟我玩?玩死你个王八蛋,玩死你个王八蛋!”
“习宁同学!”林香茗突然大叫一声,习宁电击一般打了个哆嗦,抬起头,看到的却是两道责备而又带着同情的目光。
“无论怎样,陈丹——你的同学,现在出事了,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都可以了结了,现在我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能好好回答。”林香茗严肃地说,“第一个,陈丹出事,你此前知不知道?”
习宁情绪稳定了一些,翻着眼皮说:“我不知道,她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从来不管,我管不着。”
“第二个问题……对不起,我还是要提你的伤心事,看来你男朋友可能和陈丹有染,你恨她,这是毋庸置疑的,那么你有没有找人报复她,我不是指大的伤害,比如小小地教训她一下之类的,也算。”
“没有。”习宁回答得很痛快,“我倒是起过这个念头,不过后来一想觉得不划算,她这种破鞋早晚不得好死,我犯不着为了她犯法!”
林香茗点点头:“那么,咱们随便聊聊,请你帮我们分析一下,在陈丹周围的人之中,你认为谁最想置她于死地?”
习宁想了半天,才慢慢地说:“硬要我说,就是白天羽。”
林香茗想了起来,就是刚才在教师办公室门口偷听的那个学生会主席。
“我听说陈丹在校内、校外的男朋友可不少啊,你为什么最怀疑他呢?”林香茗问。
“那些人大多和陈丹差不多,都不过是随便玩玩。白天羽对陈丹倒真的是很痴情,交往了几个月,就以为能和她过一辈子,被陈丹甩了,还对她纠缠不休,搞得自己神经兮兮的,我看他没准由爱生恨,一冲动就把陈丹给弄死了。痴情的人都没好下场。”
“第四个问题。”林香茗问,“陈丹平时记日记吗?往日记本上写的,在电脑上写的博客、微博都算。”
“她很少用电脑,没写过博客,好像也没开微博,一般也就去网吧打打游戏什么的。”习宁想了想说,“日记本……她倒是有一个,硬皮的,白色封面,偶尔会在上面写一些东西,不过每次写完就锁在抽屉里,从来不让别人看。”
林香茗一把拉开陈丹空空如也的抽屉问:“那么,这里面的东西,你知道去哪儿了吗?”
习宁看了一眼就愣住了:“我不知道……”
刘思缈将陈丹床上的布娃娃拿了下来:“这个布娃娃被谁挖的窟窿,你也不知道是吗?”
“哎呀!”习宁不禁惊叫一声,“这个布娃娃怎么被搞成这样?这可是陈丹最喜欢的东西啊,她半夜经常搂着它哭个不停呢。”
一直沉默的郭小芬突然问:“半夜搂着布娃娃哭?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习宁摇摇头。
“谢谢你,今天我们先问到这里,工作上有什么需要你配合的地方还会再来找你。”林香茗说。
他们一起走出宿舍的一刻,林香茗看似不经意地问了句:“对了,我们来时碰到一个戴眼镜的男的,提着个电脑包,是你男朋友吗?”
习宁神情紧张地说:“不……不是!”
明知道她在撒谎,林香茗还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转过楼角,郭小芬问林香茗:“她说谎,你怎么不拆穿?打乱她的心理防线,没准儿能一下子问出更多东西呢。”
“你懂什么!”刘思缈说,“香茗刚才的一问,目的是让习宁马上给她男朋友打电话。”
郭小芬正一头雾水,只见林凤冲匆匆走了过来。林香茗问:“那个男人是不是刚刚接到一个电话?”林凤冲点点头:“电话里的人一直在说,他只是听,最后好像安慰了对方几句,就把电话挂了。”
“他的神情怎么样?”林香茗盯住林凤冲的眼睛说,“这才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他的神情……刚刚接听电话时有些惊讶,后来就一直很木然,可能有点紧张?我也说不好……总之没有什么大的起伏。”
郭小芬恍然大悟,原来林香茗派林凤冲跟踪那个男人的目的,就是查看他在接习宁电话时的表现,如果过分紧张、慌乱,甚至有逃跑的迹象,即可列为重大犯罪嫌疑人,必要时当场缉拿也是可以的。刑警们管这招叫“打叉子”。“打叉子”是捕鸟人的行话,意思是把抓来的鸟挂在网上,用它的啼叫吸引其他的鸟进网。搁刑警嘴里,就是通过惊动一个目标较小的犯罪嫌疑人,引“大家伙”上钩。
“尽管这样,我认为习宁和她男朋友依然有重大嫌疑,毕竟陈丹抽屉里的东西被人盗窃一空,她的布娃娃被人用刀挖掉胸口,这些事情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宿舍以外的人做的。”刘思缈说。
“是吗?”林香茗轻轻地说了一句,就紧锁眉头,不再说话。
“如果说把陈丹的抽屉盗窃一空,是为了销毁她的日记或其他可能跟案情有关的文字记录,那么挖掉布娃娃的胸口,目的又何在呢?”林凤冲说,“这个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事情。”
已是傍晚,铺着一地昏黄色光芒的校园里有些嘈杂,饭盒叮当声、自行车铃声、球场上的喧嚣声、服装暴露的男女情侣的调笑声混杂成一片,让人心乱。不知道为什么,来来往往的学生们在郭小芬的眼睛里都有些异样,女的面貌都像习宁,连笑都带着一缕神经质;男的面貌都像习宁的男朋友,神情麻木而呆滞……渐渐地,这些面孔终于都在夕阳的光芒中模糊起来,个个脸上笼罩着一层黄色,肝炎未愈似的。
空气中有些扭曲的东西,郭小芬再次产生这种感觉。
迎面,吴佳匆匆地走了过来:“我正想来问问情况,怎么样,习宁那边问出什么来了吗?”
林香茗摇摇头:“吴老师,谢谢你支持我们的工作,我们先回去了。”
吴佳一直把他们送到校门口。打开车门,林香茗、刘思缈和林凤冲上了车,郭小芬却原地不动地思索着什么。
白色T恤,前面缀着Angel的字样,后面是一对小翅膀……在外面混到多晚,也一定要回宿舍过夜,假期也不回家,也不敢单独在宿舍住……半夜经常抱着布娃娃哭……线索,我就要抓住线索了吗……
“小郭,一起走吗?”林凤冲问。
郭小芬摇摇头说:“你们先走吧,我再和吴老师聊聊……”
“砰”!车门关上,一路远去。
吴佳凝视这个娇美的女孩,半开玩笑道:“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请吩咐。”
“吴老师,我只想问您一个问题。”
就一个问题?吴佳没想到。
“什么问题,你说。”
“我想问,陈丹没有回宿舍,也没有上课,学校感觉反常后,是否通知了她的继父?”
“电话通知了,但她的继父应付了两句,就匆匆把电话挂上了,后来再也没有消息。”
郭小芬道了声谢,转身缓缓离去。
昏暗的街心花园。一个梳着刘海的小女孩坐在一棵大槐树下,抱着一个布娃娃,拿着小勺子往它嘴里喂:“你吃啊,吃啊,好孩子要听妈妈的话。”然后抬起头来稚声稚气地对旁边看书的妈妈说:“妈妈,小米不乖,我喂她吃饭,她就是不吃。”妈妈甜甜地笑着说:“小米不是好孩子,妞妞不跟她学,要好好吃饭,才能身体好……”
话音未落,小女孩扔掉布娃娃,扑到妈妈怀里大喊起来:“妈妈,大虫子,大虫子!”
妈妈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条青色的槐蚕从树枝上牵着丝吊落在半空中,像一根剥离的血管。
妈妈抚摩着小女孩的头发:“妞妞不怕,要做勇敢的孩子,你看小米还躺在地上没人照顾呢,她多可怜啊。”
小女孩瞪圆了湿漉漉的眼睛,看看妈妈,看看躺在地上的布娃娃,又看看那条槐蚕(天啊,大虫子还吊在那里一动不动,它会不会突然掉下来咬小米一口),终于半闭着眼睛,冲过去,抓着布娃娃的腿就跑,眨眼的工夫又回到妈妈的怀里,气喘吁吁的。
“好孩子,真勇敢!”妈妈表扬小女孩。
小女孩紧紧地抱着布娃娃说:“小米不怕,小米不哭,听妈妈唱歌。”
接着就哼起一支不成调的曲子。
不远处,坐着一个美丽的姑娘,一直呆呆地看着这对母女,还有那个布娃娃。
天色犹如涂墨一般,一点点黑暗下去。
突然,她的身子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从挎包里拿出手机,拨通。
“吴老师,我是郭小芬,打扰了,您能把陈丹的家庭住址告诉我吗?”
电话那边查询了一会儿,才告诉她答案,她道了声谢,又看了一眼妞妞、妞妞的妈妈,还有那个布娃娃,她叫什么来着?
对了,小米。
走出街心花园,整个都市已经完全被黑暗淹没,她招手打了一辆出租车,坐上去:“师傅,椿树街。”
车子一直向椿树街驶去,司机也一直沉默着。
无声无息……她感觉越来越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