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纪传体文献通论(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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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西汉背景

以《史记》的问世为标志,一个全新的体裁纪传体由此在史学领域里浮出台面,也第一次向世人敞开了真切感人的历史场景。不言而喻,西汉是纪传体真正创立的分水岭。在汉武时期,出现司马迁这样的伟人和《史记》这样的著作,决非偶然。在深入研究这一现象时不难发现,除了汉代社会发展的客观背景以及司马迁个人的主观因素外,诸如汉武帝时期的人事策略,以及当代极具代表性的文化成就,也都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

(一)用人政策

一个时期的政治风气是否清明,与上层的用人政策大有关系。当年毛泽东曾提及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四位雄主(《沁园春·雪》),这四位君主治下都曾出现过一度繁荣。考察其“繁荣”背后,都离不开正确的选用人才。

唐代建国伊始,急需贤人。太宗曾命大臣封德彝举贤,封氏不单“久无所举”,还振振有词地回答:“非不尽心,但于今不有奇才尔!”太宗对此大为不满:“君子用人如器,各取其长,古之致治者,岂借才于异代乎?正患己不能知,安可诬一世之人!”(《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二)正是基于最高统治者选用贤能的思想理念,不久便有了各类人才的纷纷登场,很快出现了历史上有名的“贞观之治”。唐代建国不久出现的“盛世”,显然与唐太宗正确的用人政策有莫大关系。

其实早在西汉时期,不拘一格的用人政策就已经出现了。汉武帝堪称历史上罕见的一代英主,班固就曾高度赞扬他“卓然罢黜百家,表章《六经》。遂畤咨海内,举其俊茂,与之立功。兴太学,修郊祀,改正朔,定历数,协音律,作诗乐,建封禅,礼百神,绍周后,号令文章,焕焉可述。后嗣得遵洪业,而有三代之风。如武帝之雄材大略,不改文、景之恭俭以济斯民,虽《诗》、《书》所称,何有加焉!”(《汉书·武帝纪》)正是这位英主,为了促进国家的统一大业,大胆地采用了以举荐、征召为主,以考试方式为辅的选士用人制度。由于这一政策的出台和实施,一大批年轻有为的名流才俊很快脱颖而出。试看这一时期的汉代,真可谓人才济济,盛况空前,用群星璀璨来形容当不为过。譬如在军事领域里,出现了卫青、霍去病;在经济领域里,出现了桑弘羊;在天文学领域里,出现了唐都、落下闳;在对外交往领域里,出现了张骞;在农学领域里,出现了赵过;在儒家今古文经学领域里,出现了董仲舒、孔安国;在文学领域里,出现了司马相如、枚乘等等。以上各领域的这些人物,全都是独步天下的一代英才,他们无不在这个时期一试拳脚而纷纷亮相。也正是在这一特定社会背景下,作为伟大史学家的司马迁自然应时而起,他与上述各类杰出人物共处一朝,联袂活跃于空前广阔的汉代历史舞台上。

毋庸置疑,无论是在政治、经济方面,还是在意识形态方面,这样的时代都为司马迁的脱颖而出提供了绝佳的社会环境。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里的一段话耐人寻味:“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中华书局1959年版,1982年印刷,第418页)在连续两个“意在斯乎”之后,居然又来了一句“小子何敢让焉”,这不单是司马迁对自己继续孔子事业舍我其谁的明确表白,又何尝不是对汉武时代社会背景的由衷自信和赞叹!

当然,论及《史记》问世背景,不禁令人想起所谓武帝怒而“删削”之说。查其所出,最早源于三国时期的陈寿。陈氏《三国志·魏书》云,秘书监王肃曾言于魏明帝:“司马迁记事,不虚美。不隐恶”,“汉武帝闻其述《史记》,取孝景及己本纪览之,于是大怒,削而投之。于今此两纪有录无书。后遭李陵事,遂下迁蚕室”。平心而论,倘若果有“削而投之”之举,则武帝可谓霸道;倘若再联系李陵事而“下迁蚕室”,则武帝更属残忍。然而,“删削”之说毕竟出于两汉以后,而且当初乃出自一人笔下,此其一。当年朝堂辩论李陵事件时,满朝文武皆迎合“今上”,唯司马迁逆流抗争。“今上”于盛怒之下,处之腐刑而未处斩,则武帝胸怀是否狭隘至陈寿所说亦未可知,此其二。即此两点考究“删削”之说,便不免令人疑窦丛生。

(二)杰出成果

西汉前期,文化领域的学术研究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其中的两部著作格外引人注目,对司马迁撰写《史记》也具有一定的影响。

首先是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这是一部凝聚了司马迁之父司马谈研究诸子百家心血的成果,也是与司马迁家学渊源有密切关系的著作。在这部论著中,司马谈从服务于大汉帝国的政治立场出发,纵论了儒、墨、名、法、阴阳、道德诸家学派。在古代文化领域中,家庭教育和耳濡目染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论六家要旨》对司马迁撰写《史记》的影响之大,也自在情理之中(参见第七章第三节)。

其次是刘安的《淮南子》。《淮南子》,又名《淮南鸿烈》,二十一卷,系西汉皇族淮南王刘安主持撰写,因而得名。本书虽是集体创作,但全书以道家思想为主,兼采先秦百家学说,内容涉及哲学、政治、经济、军事、天文、地理、农学、生物、音律、神话等诸方面。本书犹如一部秦汉学术史,因而《汉书·艺文志》将其列为杂家类。梁启超先生认为,“《淮南鸿烈》为西汉道家言之渊府,其书博大而有条贯,汉人著述中第一流也”。本书既谈自然之道,也谈治世之道,明确提出“漠然无为而无不为”,“漠然无治而无不治”的政治理想。此外,还概括了各家思想、文化背景及其思想渊源,具有较高的学术参考价值。

司马迁由衷推崇《淮南子》,这在《史记》中不乏佐证。例如在《史记》卷八十四的《屈原贾生列传》里,司马迁以合传形式反映了屈原与贾谊。这两位历史人物有一个鲜明共同点,不仅才华横溢,又有相似遭遇。司马迁赞赏两位为人,尤其对屈原极度钦慕:“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这一段高度评价的文字,显然反映了司马迁对屈原的由衷敬仰。然而恰恰这一段“高度评价”的文字,并非司马迁原创,而是淮南王刘安《离骚传》中的评语,如果对照原文,可谓一字不差。出现如此情形,固然可以理解为司马迁与刘安都对屈原充满了无限仰慕之情,但由此也不难看出,淮南王刘安及其《淮南子》对《史记》的影响也是相当明显的。

据上可知,要撰写出《史记》这样的不朽著作,确实离不开司马迁这样勤奋努力的史学天才。但是,倘若没有西汉时期特定的社会环境和创作背景,没有前人丰厚的学术成就作铺垫,同样也是难以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