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史文存(南开史学家论丛·第四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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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春秋》学考述

汉代经学的传授,其统绪是比较清楚的,据《史记·儒林列传》,“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言《尚书》自济南伏生;言《礼》自鲁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于齐鲁自胡毋生,于赵自董仲舒”。但在申、伏、田、董诸人之前呢,则记载缺略,不甚分明。清儒汪中撰《荀卿子通论》,论证了汉代的《毛诗》《鲁诗》《韩诗》《左传》《穀梁传》《曲台礼》俱得自荀子之传,“盖自七十子之徒既殁,汉诸儒未兴,中更战国暴秦之乱,六艺之传赖以不绝者,荀卿也”(1),可见荀子在战国晚期经学传授当中,有着何等重要的地位!本文专就荀子的《春秋》学做一番研究,以期对先秦时期的《春秋》学能有更为完整、清晰的认识。

研究荀子的《春秋》学,首先要理清荀子对《春秋经》的总的看法。《荀子》一书谈到《春秋》的地方虽然不很多,也还多少可以找到一些这方面的材料。

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真积力久则入,学至乎没而后止也。故学数有终,若其义则不可须臾舍也。为之人也,舍之禽兽也。故《书》者,政事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所止也;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荀子·劝学》)

按这一段是讲儒者为学的全过程。始于“诵经”,终于“读礼”。荀子的学说中“礼学”是其骨干,无怪乎他认为“学至乎礼而止”。至于“诵经”的内容,显然包括《诗》《书》和《春秋》。而不管是“诵经”还是“读礼”,重要的是掌握“其义”,“为之人也,舍之禽兽也”,几部经书的“义”是造就完整人格的必要条件,遵守此“义”与否,是人与禽兽的分水岭。这种提法与孟子稍有不同。孟子说:“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把《春秋》看作是王道衰歇、霸道兴起的时代的产物,是圣人用来对付乱世的武器,因此他强调“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突出的是《春秋》讨伐乱臣贼子的功能。当然,这种讨伐的手段主要靠褒贬,靠所谓口诛笔伐。而荀子似乎没有很强调《春秋》的这一功能,至少在荀子书中很难找到这方面的材料。荀子更看重《春秋》所蕴含的深层的精义(当然包括讨伐乱臣贼子,但绝不止于讨伐乱臣贼子)。“《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诗》《书》的特点在于“博”,《春秋》的特点在于“微”。

关于《春秋》的“微”,《荀子·儒效》篇中也曾道及:

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诗》、《书》、礼、乐之归是矣。《诗》言是其志也,《书》言是其事也,礼言是其行也,乐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

按这段话是说圣人是道的中枢,而《诗》、《书》、礼、乐、《春秋》五者则是圣人的“圣性”在几个方面的表现:《诗》体现的是圣人的“志”,《书》记载的是圣人的“事”,礼规范了圣人的“行”,乐反映的是圣人的“和”(中和之德),而《春秋》则集中表现了圣人的“微”。什么是“微”?《说文》:“微,隐行也。”这是“微”的基本义。荀子论舜之治天下,说“养一之微,荣矣而未知”。(《解蔽》)杨注“微”字云:“微,精妙也。”这是“微”字的引申义。《荀子》引《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这里的微,也是指道心的精妙之处。微是隐而不显,然在幽隐之中却含有精义。杨倞注“《春秋》之微也”云:“微谓褒贬沮劝。”大约是指《春秋》在遣词造句之中暗寓有对政治上是非善恶的肯定或者批判。看来这是儒家表达思想的一种重要方式。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所说的“昔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其中“微言”二字应该就是从荀子“《春秋》之微也”这一类意思中衍生出来的。

对《春秋》的文本,孟、荀的观点似乎也有差别。孟子在谈到《春秋》时说:“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孟子在这里对《春秋》从三个层面进行了剖析:一、从内容上看,《春秋》所述是诸侯争霸时代的事情;二、从形式上看,《春秋》是“史”;三、从所表达的思想上看,《春秋》所蕴含的是孔门之“义”。荀子似乎并不认为《春秋》是史文,前引《劝学》《儒效》那两段话里,《书》是与“事”“政事”对应着的,因此《书》应当属于“史”的范畴;而《春秋》只是与“微”对应,用今人的话讲,《春秋》应当属于政治哲学。而且,《春秋》的内容,荀子似乎也不认为是所谓“齐桓晋文”之事。《荀子·仲尼》云:

仲尼之门,五尺之竖子言羞称乎五伯。是何也?曰:然,彼诚可羞称也。齐桓,五伯之盛者也……彼非本政教也,非致隆高也,非綦文理也,非服人之心也,乡方略,审劳佚,畜积,修斗,而能颠倒其敌者也。诈心以胜矣,彼以让饰争,依乎仁而蹈利者也,小人之杰也,彼固曷足称乎大君子之门哉!

荀子对以齐桓为首的五霸评价很低,认为他们“非本政教也,非致隆高也,非綦文理也,非服人之心也”,是“依乎仁而蹈利者也,小人之杰也”,因而为“仲尼之门”所羞称,这与孟子承认《春秋》主要记载了五霸事迹的提法有着相当大的距离。

荀子对《春秋》的看法有如上述,那么荀子与《春秋》的三传又有怎样的关系呢?

宋儒王应麟引刘向《别录》云:“左丘明授曾申,申授吴起,起授其子期,期授楚人铎椒,作抄撮八卷,授虞卿。虞卿作抄撮九卷,授荀卿,荀卿授张苍。”(2)论者大多据此说汉代的《左传》学是传自荀子的。近人钱穆反对此说,他考证出虞卿的年辈要晚于荀卿,不会有虞卿著书以授荀卿的事。(3)按钱氏的考证是可信的。荀子虽不一定是《左传》的传人,但他一定是钻研过《左传》的,《荀子》一书中所用《左传》之义很不少,例如《致士》篇有云:

赏不欲僭,刑不欲滥。赏僭则利及小人,刑滥则害及君子。若不幸而过,宁僭无滥。与其害善,不若利淫。

按这段话亦见于《左传》襄公二十六年,文字小异:

善为国者,赏不僭而刑不滥。赏僭则惧及淫人,刑滥则惧及善人。若不幸而过,宁僭无滥。与其失善,宁其利淫。

《左传》两言“惧及”,当是“怕牵涉到”的意思。到了荀子那里,则把这“牵涉到”的意思具体化、明确化:“赏僭”会给小人带来“利”,“刑滥”会给善人带来“害”。这是荀子采自《左传》的显证。又如《荀子·君子》云:

天子无妻,告人无匹也。四海之内无客礼,告无适也。

近人刘师培以为荀子多采《左传》之说,此即一例。(4)“妻”有“齐”义,有匹敌的意思。许慎《五经异义》引左氏说:“天子至尊无敌,故无亲迎之礼。”因此荀子“天子无妻”之说是合乎《左传》之义的。“告无适”的“适”字训往,“四海之内无客礼,告无适”,是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到哪一国去,也不是做客,也不能称作往。成公十二年《春秋经》云:“周公出奔晋。”《左传》解释说:“书曰‘周公出奔晋’,凡自周无出,周公自出故也。”按理说自周到别国去是不应该称“出”的,这里所以说“周公出奔晋”,只是表明周公是自己出逃的。从这里也可以看到《荀子》与《左传》之义相合之处。

《荀子》之中虽有与《左传》之义相合之处,但也有不少地方与《左传》明显不合。从这个角度看,也很难说荀子是《左传》的传人。例如对齐桓公的评价,《荀子·仲尼》称他“外事则诈邾袭莒,并国三十五,其事行也若是其险污淫汰也”,而《左传》对齐桓公在当时诸侯国际中的作用多所肯定,称赞他“救患、分灾、讨罪,礼也”,承认他“以礼与信属诸侯”,而所谓诈邾袭莒,均不见载于《左传》。又如对子产的评价,荀子与《左传》也有很大差别。《荀子·王制》云:“子产取民者也,未及为政也。管仲为政者也,未及修礼也。”按所谓“取民”,可能是指有限度地、按合理的标准向人民征收赋税,即所谓“取我田畴而伍之”(《左传》襄公三十年),是有别于“聚敛”的(因为荀子在此下接着说:“故修礼者王,为政者强,取民者安,聚敛者亡”)。荀子认为子产虽然做到了取民有道,却“未及为政”。但《左传》的说法则不同。襄公二十九年《左传》云:“吴季札聘郑,见子产,曰:……政必及子。子为政,慎之以礼。”襄公三十年云:“子产为政,有事伯有。”可见《左传》是承认子产曾经“为政”的。《荀子·大略》又云:“子产惠人也,不如管仲;管仲之为人,力功不力义,力知不力仁,野人也,不可以为天子大夫。”管仲不“力仁”“力义”,子产更等而下之。但《左传》引孔子曰:“以是观之,人谓子产不仁,吾不信也。”可见荀子对子产的评价,是明显悖于《左传》传义的。再如对于“妖”的看法,荀子与《左传》亦甚为相左。《左传》庄公十四年:“妖由人兴也,人无衅焉,妖不自作。人弃常则妖兴。”宣公十四年:“民反德为乱,乱则妖灾生。”左氏把“妖”之生归结为人的行为的“弃常”“反德”,把“妖灾”与人的恶行联系在一起,这在当时已经是较为进步的观点了,但左氏毕竟还不能否认“妖”的存在。荀子则更进了一步。《荀子·天论》云:“物之已至者,人祅(同妖)则可畏也:楛耕伤稼,耘耨失薉,政险失民,田薉稼恶,籴贵民饥,道路有死人,夫是之谓人祅。政令不明,举措不时,本事不理,夫是之谓人祅。礼义不修,内外无别,男女淫乱,父子相疑,上下乖离,寇难并至,夫是之谓人祅。”在荀子看来,所谓妖就是人的恶行本身,除此并没有什么游离于人类社会之外的妖怪存在。这种看法显然与《左传》的传义有相当的距离。此外,《荀子》一书中讲到春秋史事,与《左传》所记不同者还有不少,这些都应该看作是荀子不完全遵用《左传》的显证。如果说左氏是战国时代《春秋》学诸多家派中的一支的话,荀子的《春秋》学显然不应该是属于这一家派的。

那么荀子是《公羊》学家吗?

《荀子》一书中确有《公羊》之义。《大略篇》云:“《春秋》贤穆公,以为能变也。”这是以肯定的语气来引证《春秋》的,而所谓“《春秋》贤穆公”,不见于《左传》,亦不见于《穀梁传》,唯文公十二年《公羊传》曰:“秦伯使遂来聘。遂者何?秦大夫也。秦无大夫,此何以书?贤穆公也。何贤乎穆公?以为能变也。”《公羊传》认为《春秋》所以记载“秦伯使遂来聘”,是对秦穆公的褒扬。这当然是《公羊》一家之言,然此义确乎被荀子继承下来了。又如《大略篇》云:“故《春秋》善胥命,而《诗》非屡盟,其心一也。”按“《春秋》善胥命”,指桓公三年《春秋经》云“齐侯、卫侯胥命于蒲”。这是说齐、卫两国的国君在蒲地会见,由于双方都讲诚信,所以只是达成了一些口头的协定,并未进行歃血诅盟。《公羊传》认为《春秋经》所以将此事记作“胥命于蒲”,是含有深意的,是对齐、卫双方讲诚信的肯定。荀子说“《春秋》善胥命”,正是接受了《公羊传》的这种观点。(5)此外,《荀子·王制篇》说“(齐)桓公劫于鲁庄”,此事也只有《公羊传》上有记载,这正好说明荀子是采用了《公羊》之义的。

不只是《公羊》,荀子的《春秋》学也兼采《穀梁》之义。(6)《荀子·礼论》云:“故王者天太祖,诸侯不敢坏,大夫士有常宗,所以别贵始。贵始,得(德)之本也。……故有天下者事七世,有一国者事五世,有五乘之地者事三世,有三乘之地者事二世,持手而食者不得立宗庙。所以别积厚者流泽广,积薄者流泽狭也。”这段话的意思可能即来自《穀梁传》。僖公十五年《穀梁传》云:“己卯晦,震夷伯之庙。晦,冥也。震,雷也。夷伯,鲁大夫也。因此以见天子至于士皆有庙。天子七庙,诸侯五,大夫三,士二。故德厚者流光,德薄者流卑。是以贵始,德之本也。”按《穀梁》这段传文,是为解释经文“己卯晦,震夷伯之庙”而发的,《公羊》《左传》都没有从庙制方面发挥,只有《穀梁传》作了这样的解释。又如《荀子·大略》云:“诰誓不及五帝,盟诅不及三王,交质子不及五伯。”此语亦本诸《穀梁》。隐公八年《穀梁传》云:“诰誓不及五帝,盟诅不及三王,交质子不及二伯。”按《穀梁》的这段传文,是为解释经文“宋公、齐侯、卫侯盟于瓦屋”而发的。荀子必熟于《穀梁》经说,才会在自己的著作中直接采用《穀梁传》的成文。

从上述可知,荀子的《春秋》学,是兼采三传的。从汉人所述《春秋》学统来看,《左传》的传授与荀子有关,而《公》《穀》二传都传自子夏。荀子的学术渊源,今已不得详知,汪中推测说:“《史记》载孟子受业于子思之门人,于荀卿则未详焉。今考其书,始于《劝学》,终于《尧问》,篇次实仿《论语》。《六艺论》云:‘《论语》,子夏、仲弓合撰。’《风俗通》云:‘榖梁为子夏门人。’而《非相》《非十二子》《儒效》三篇每以仲尼、子弓并称,子弓之为仲弓,犹子路之为季路,知荀卿之学,实出于子夏、仲弓也。”(7)汪氏说荀子之学出于仲弓是可信的,但说亦出于子夏,似有可商。《荀子·非十二子》有云:“正其衣冠,齐其颜色,嗛然而终日不言,是子夏氏之贱儒也。”虽说这可能只是针对子夏的门人及后学而言的,但既称“子夏氏之贱儒”,他自己当然是排除在外的,因此荀子之学不大可能属于子夏一系。杨士勋《穀梁疏》称榖梁子“受经于子夏,为经作传,传孙卿,孙卿传鲁人申公”云云,自是无根之谈。但这并不妨碍荀子对《公》《穀》二传的吸取。看来在荀子的时代,传经尚不如汉世那样注重家法,一代儒宗如荀子,研究、说解《春秋》一经,也还是兼取各传的。虽然荀子对《春秋经》的理解似乎更接近于《公羊》,我们还是无法把他的《春秋》学归在任何一个家派之内。

1999年8月

(原载《南开大学历史所建所二十周年纪念文集》,南开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1) (清)汪中:《荀卿子通论》,载《述学·补遗》,《四部丛刊》本。

(2) (宋)王应麟:《汉书艺文志考证》,《二十五史补编》本。

(3) 钱穆:《先秦诸子系年考辨》卷四《虞卿著书考》。

(4) 参见刘师培:《荀子斠补》卷三,《刘申叔先生遗书》本。

(5) 参见(清)汪中:《荀卿子通论》。

(6) 参见(清)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三十九《惠先生栋传》引述惠栋之说。

(7) (清)汪中:《荀卿子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