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脱身

黄昏中，机器人厉娜做好了晚饭，给老爷子喂饭、擦洗之后，按照厉娜给她设定的程序，她用自己固有的冷静、沉稳的语调，告诉老两口，自己的假期已到，就要回BJ了。

在措辞的时候，厉娜情不自禁地带入了老两口的情感。

虽然她对他们并没有什么感情，可是这一个多月以来，她躲在机器人厉娜的身后，窥探到了他们的全部生活。那个逼仄的老房子，全程只有5站地的小镇，是他们的过往、当下和未来。

他们没有对自己的希望，他们只有对子女的希望。儿子远在千里之外，对他的希望是“有出息”；女儿就在眼前，对她的希望是“留下来”。

经过这一个多月，厉娜已经恨不起来了。对于她一直耿耿于怀的问题，“为什么不要我”，她也不那么纠结了。

沉下心来想，如果用自己现在的人生和原本的生活来交换，她还真不愿意呢。

她让机器人厉娜平静地表达将要离开的决定，机器人厉娜没有说自己要“回家”，而是说要“回BJ上班”。

厉娜这样做，就是不想刺激老两口。在她的认知里，这一个多月的付出，对于没有对自己尽抚养义务的生父母来说，她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

厉娜设想的有里有面、母慈子孝的场景并没有上演。

那个一直对女儿笑眯眯的母亲听到这个决定后就突然翻脸了。她先是愤怒，大声嚷嚷着“不行！”。然后，她声泪俱下地控诉女儿这是要遗弃父母，是对他们不负责任。

老太太摇晃着已经失语的老头的胳膊、肩膀，咒骂他为什么生了这么一个没良心的丫头。自己这么费心，厚着脸皮托了几层关系刚给她介绍了个金龟婿。

人家一个官二代，能看上她，还承诺给她找工作，那是多大的情面啊。可她呢，不知好歹，不孝父母，说走就要走，简直就是白眼狼！

听到这番话的时候，厉娜正在电脑上开公司的视频会。

她只是一个小兵，她解决不了那么多问题，但是她只能先充当垃圾桶，无条件地接受所有人的负面情绪。

就在这个焦灼的会上，老太太和机器人厉娜的对话从小视窗中弹出来。厉娜的大脑顿时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电脑上的两拨人，正在吵闹的两个问题，每个人所用的语言和表达方式，都在冲击她的极限。厉娜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在桌子边来回踱步。

她强迫自己在两拨人之间做出优先级的选择，先解决哪个？

工作上的事情当然最重要。冷静下来的厉娜迅速重新坐回到电脑面前。为了避开干扰，她关掉了来自小镇的、机器人厉娜传输回来的实时画面。

她耐心地解答几百公里之外、被困在影视基地的制片主任的几十个问题。

什么时候能继续拍摄？大家的工时费用怎么结算？明星的合约怎么谈……

厉娜一边在网上查阅当地的信息，一边拨打当地的12345咨询电话，一边在微信上和公司上司请示，一边在视频上回答问题……

足足用了三个小时，厉娜才精疲力竭地结束了这个乱糟糟的视频会。

桌上的咖啡已经凉了，时钟已经指向了晚上十一点。厉娜抿了一口凉咖啡，迅速打开机器人厉娜的视窗，发现，她，居然被禁锢了。

是的，厉娜没看错。机器人厉娜被老太太反锁在了小卧室里。小卧室里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房顶上还是管灯，两端都已经泛黑了。屋里狭窄黑暗，机器人厉娜坐在床上，一如既往地平静。

因为关闭了互联功能，机器人厉娜顺从了外界的安排，默默地等待着厉娜给她新的指令。

厉娜有点暴躁了。在她的情绪控制下，机器人厉娜去拉门，发现门被关着、锁着。她使劲去拍打，喊叫，让老太太放她出去。可是房间里安静极了，只能听到她自己的声音。

厉娜和机器人厉娜都累了。她们两个，一人坐在一张床上，喘息。厉娜迅速在寻找办法，她在几秒钟内，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她可以去找任慧和楚天一，将机器人厉娜完全离线，等着老太太开门那天，发现一个全无声息的“死厉娜”，然后看他们怎么办。报警去吧！估计弃尸老太太也做的出来吧！

厉娜恶狠狠地替他们想。

但是，几分钟后，理智归来。厉娜清楚自己绝不能这么做。这样的话，后续会有一系列的麻烦。机器人厉娜的伦理问题始终没有解决。

“她”是楚天一为厉娜打造的实验品，是具有先锋意味的产品，他们之间达成了协议，在正式获准上市之前，厉娜只能隐蔽地去使用她。这里还有很多法律条款，机器人厉娜不能做出任何逾矩的举动，即使是被厉娜驱使也不行。

这就是为什么，如果她在外界被人欺负了，她不会有任何举动，只能选择顺从挨打。

厉娜不能给任慧的智天公司找麻烦，更不能给自己找麻烦。

最重要的是，这些日子以来，她和机器人厉娜的情感情绪互通互联，在感情上，她们已经同是一个人了。厉娜不能就这样草率地抛弃“另一个自己”。

她在BJ的小屋里，躺在自己舒适的床上，辗转反侧想对策。晚上十一点多了，她能怎么办？开几百公里的车冲过去，然后呢？

此时，厉娜想到了小丁。

太晚了，不知道小丁此刻睡着了没有。他是那么遵从规则的一个人，看上去活得正经呆板，毫无不良习惯，应该是早睡早起的人吧。

可是厉娜顾不上了，她要试一试。她迅速地在脑子里组织措辞，她告诉自己，不能贸然打电话，这样会把小丁吓到。小丁认识的厉娜端庄文静，不是眼下这个急躁的冒失鬼。

厉娜给小丁发了微信，告诉他，自己因为要回BJ处理事情，和母亲发生了误会，想请小丁明天早上过来看看自己。

一段文字发出去后，厉娜想了想，又沉下心来给对方发了一段语音：“对不起啊小丁，这么晚打扰你。麻烦你早上看到之后回复我一下就好。

我这次回来是请了年假，可是马上年假就要到期了，我要回BJ处理工作上的事情。你和我说的回乡的事，我也想了很多，这里的确生活稳定，工作压力不大，对女孩子来说，是优选项。

我也想趁这次回去，和公司商量一下，看看有没有可能换一个赛道。

但是我母亲想的比较简单，她觉得我不用再回BJ了。

咱们都是负责任的人，不管我做什么选择，毕竟我现在还没有辞职，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留下来，公司会做除名处理。一旦被除名，我日后也很难找工作。

我这么说呢，我母亲不能理解。她说你可以帮我搞定一切。我当然相信你和丁叔叔，但是目前我不能这么做。

所以想请你帮我一个忙，明天早上过来看看我，什么都不用说，咱们一起出去吃个早餐就好。我想和你聊聊。我妈妈现在不放我出门。我想，现在只有你能见我了。”

情真意切，恳求又不卑微。最后一句“只有你能见我了”说的楚楚可怜，很难不让异性产生英雄救美的冲动。

发完语音，厉娜躺在自己的床上，看着自己房间的天花板，一层寒意袭进心底。她真庆幸，此时此刻在小镇屋里被锁着的那个“人”不是真实的自己。

小丁看到了也听到了，不过不是在当时，是第二天的早上。

他克制住自己加快的心率，没有沉住气回信息，而是直接把电话打了过来。真实的厉娜接的，她还没有完全睡醒。

但听到对方是小丁，厉娜猛地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努力克制住自己的起床音，尽量用平静轻松的语调陈述着自己和母亲之间的小误会。

为了尽快脱身，厉娜还做出了更加楚楚可怜的声调，先自我批评，说自己太急躁了，觉得妈妈什么都不懂，就没和她说清楚，现在妈妈生气了，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了，迫切地恳请小丁来拯救……

不过，就先别告诉丁叔叔了，免得他多想……

小丁越听越上火，喘着粗气问：“需要我怎么做？”

厉娜柔声说：“你就来看看我吧，带我出门吃个肯德基的早餐。我想喝粥，然后和你商量一下后面的事。”

于是，小丁以最快的速度出现了。

他几乎是跑过来的。他拒绝了已经摆上餐桌的早饭，囫囵地告诉老丁要赶到单位去处理个事，就不吃饭了。

拎着公文包，一路跑过来，一口气跑上楼，站在厉娜家门口的时候，小丁已经忍不住弯下腰，扶着楼梯扶手，大口大口地开始喘粗气了。他缓了几十秒钟，才站直腰。

刚要敲门，他猛然看见自己的裤腿和皮鞋上都是灰泥。那是在路上踩到了工地边的水坑导致的。小丁又从公文包里掏出纸巾，细心地将裤腿和鞋面擦拭了几番。

一切都打理妥当，他才开始敲门。手指关节扣到门上的时候，他已经将心跳、表情、气息都调整到了正常的状态。副主任科员该有的神态，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打开门，看见面前的小丁，老太太有点惊讶。小丁一副处变不惊又温文有礼的样子，告诉老太太，自己和厉娜约好了，要去一家单位见个领导，那家单位对厉娜的履历感兴趣，想先面谈一下。

这套词儿，是在奔跑的路上想出来的，小丁说出来的时候自然流利，他在心里还挺夸赞自己的。

老太太半信半疑，但总不能让小丁窥见什么。她磨磨唧唧地打开小屋的门，“厉娜”已经面带笑容地站在了门口。

机器人厉娜收拾的很利索，她知道外面发生的一切。她微笑着，一眼都没看老太太，而是径直走到小丁面前，自然地挽起他的胳膊，轻声说：“你来了？咱们走吧。”

小丁有点紧张地被机器人厉娜挽着自己的手臂，他心跳加快，耳朵后面泛起一片红晕。但是他的肢体并没有任何拒绝。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个异性与自己身体如此之近，近到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和呼吸。他努力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波澜，抑制着自己下意识想做出的动作。

他真的很想握住厉娜的手，揽住她的腰，真实地去感受她的身体和皮肤。

隔着屏幕，厉娜都看出了小丁内心燃起的那把小火苗。

在她的指引下，机器人厉娜只是挽住了小丁的手臂。小丁穿着灰色的薄夹克，拉链拉到了脖颈处，手腕藏在衣服里。

机器人厉娜的手握住的是他的衣服，可即使是这样，身在BJ的厉娜都感觉到了小丁的紧张。他肌肉的紧张感、微微的抖动，都通过机器人传导给了厉娜。

两个人不紧不慢地走出了小区。站在小镇的公交车站，透过机器人厉娜的眼睛，厉娜注视着小丁，由衷地感谢他，说：“今天真的要谢谢你。不然，我还不知道要被我妈关多久。

我和她说，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先回BJ把工作上的事情处理好，不能一声不吭就不回去了。她太固执了，说什么也不同意。”

小丁热心地提议，说：“要不，你先去我家住两天？”这句话一说出口，不光是厉娜觉得突然，就连小丁自己也觉得有些唐突。

他红着脸又忙着补充一句，说：“或者，我给你找个地方，临时住几天？”

厉娜摇头，说：“真的不用了。其实，我已经买好了车票，现在要去车站。”

听到她这么说，小丁有点意外，也有点不安，问她：“你不会，走了就不回来了吧？”

屏幕后面的厉娜看到小丁的表情，突然觉得有点忐忑。她反问小丁：“你是不是觉得我利用了你，想逃跑？”

小丁两只手都攥住了公文包的拉柄，摇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担心……你看不上我，也看不上这里，最终还是觉得BJ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