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得失不由天
辛亥革命之后,民国元年二月的一天,夕阳西下,刚刚到南京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教育部任职的鲁迅,与同事好友许寿裳等,去寻访清朝时驻防旗人的兵营废址。只见落日余晖下当年的旗营一片焦土。一大片瓦砾堆中,有几个年老的满洲妇女,住在没有门窗的破屋里,蠕蠕而动,见人惊惧如鼠,鲁迅不胜感慨。
在矿务铁路学堂读书的时候,鲁迅非常喜爱的一项运动是骑马,“每天总要跑它一两点钟的”,这大概与鲁迅小时候扮演义勇鬼策马奔驰所激发起的豪情有关吧。旗营驻地离学校不算太远,鲁迅骑马经过时,每每受到善于骑射的旗人子弟的辱骂。不惧不服的鲁迅敢于向他们挑战,一次策马疾跑时,鲁迅从马上跌落,碰断了牙齿,而鲁迅的感受是:落马一次,进步一次。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鲁迅自号“戎马书生”,刻章;别号“戛剑生”,刻章;再刻“文章误我”一章,其中饱含鲁迅对从小浸泡在古书中的自我的反思,也饱含着青年鲁迅戎马书剑、爱国报国的壮志豪情,以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书生意气。
“戎马书生”印。2.6cm×1.7cm×1.7cm。鲁迅藏。现存北京鲁迅博物馆
鲁迅的书生意气并非空言豪情。他将“戎马书生”一章钤在购得的《徐霞客游记》一书上,并于阅读之余重新装订,自拟卷目和题跋。这中间不正透露着学矿务、学地质的鲁迅,决心以明末伟大的地理学家徐霞客为榜样,开创中国地质学的新纪元吗?
这是鲁迅情感世界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客寓异地思乡之情,则充分流露在他最早的作品中。
鲁迅最早的作品,保留在周作人的日记中。周作人是鲁迅作品最早最忠实的读者、记录者。我们从中不仅看到了青年鲁迅的风貌才情,更能领略到母子兄弟的怡怡情怀和分离之苦。
从父亲生病那天起,鲁迅就自觉承担起长兄如父的职责。由于不得已的“走异路逃异地”,更加重、加深了责任感驱使下的心灵重负。第一次远离家乡的那一年,他在《戛剑生杂记》四则中抒写了浓郁的离情别绪:
《徐霞客游记》。鲁迅于1898年在杭州购得此书,“原八册重订为四”,第一册封底钤有“戎马书生”印。还有当时鲁迅喜欢阅读的《苏报》
年年离情,年年别绪,不因时淡,反因时浓。三年之后的初春时节,周作人、周建人送别大哥,周作人在日记中记“余送大哥至舟,执手言别,心中黯然”,并作送别词诗。鲁迅在《别诸弟三首并跋》的“跋”中写道:
周作人日记记载的鲁迅早期诗文有《戛剑生杂记》四则、《莳花杂志》二则、《别诸弟三首·庚子二月》《莲蓬人》《庚子送灶即事》《祭书神文》及序、《别诸弟三首·辛丑二月》并跋。这些诗文中兄弟之间自励自勉的内容,使我们真切地感受到鲁迅的高洁志趣和抗争进取的精神。
渗透着《离骚》风骨的《祭书神文》,以书生本色直追屈原的人格精神,以生命本体执着于崇高与善美,以持守自我清高排拒流俗;七律《莲蓬人》推崇的是“风定犹闻碧玉香”的境界,追求的是“扫除腻粉呈风骨,褪却红衣学淡妆”的知识分子应有的情操与修养,以及“好向濂溪称净植,莫随残叶堕寒塘”的绝不与丑恶势力同流合污的独立人格。
最能表现鲁迅不向命运低头的抗争精神、进取精神的,最能给二弟和三弟,也给我们鼓劲的,莫过于《别诸弟三首·庚子二月》中的“我有一言应记取,文章得失不由天”了。底气十足,豪情满怀,自信、自尊、自爱、自强。在这里,“文章”不只是文章,更是安身立命的事功,人生在世的价值。
的确,“文章得失不由天”。不靠天,不靠地,不靠他人靠自己。鲁迅是自强、自信、自立的。自强、自信、自立的精神动力,推动着青年鲁迅不懈地探寻新的人生道路。
《四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