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炙热冷冰
见夜露痴迷陵舟,藏浪就像见到曾经的自己:为爱冲到血流头破,却终究伤痕累累,心力交瘁。于是她竭力阻止,希望悲剧不要重演,没想到还是阻止不了。盛大的海神祭典因故中断,众人忙送夜露回珊瑚洞,抬到柔软水草堆上,藏浪又喊出巨型海象龟,驮来精通医术的白衣老智者为夜露施针疗伤。
鲛人分化性别的过程极为痛苦,上身火热下身寒凉,火寒交击,导致中部沸腾灼烧,如刀在身下撕扯。由于鲛族原本体温偏低,不耐高烧,身体机能的紊乱甚至会让人丧命。而且夜露突然长出翅膀,心绪不宁,疼痛更加了一层——尖锐刺痛由开始细细密密,逐渐扩大到剧烈难耐,仿佛烈焰饱蘸灰烬烧在伤口之上。
高烧剧痛中,一些破碎的回忆浮现上来: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幼时夜露和子漪顽皮,趁夜色打翻过往船只,捡了几卷书卷,读到这首人类的诗载,对最后一句意见相悖,夜露认为是“先开后落”,而子漪解为“且开且落”:“芙蓉花的盛放和凋零几乎同时,花先开放,叶子后长,且花期只有数日。常常枝头尚有繁茂,树下已是落红。”
很多年以后,当夜露终于有机会上岸,看见那种花果然是旖旎又残忍地边开边落,像极了她的捧丹心……
洞内传来一阵阵惨叫,浩星带着哭腔质询智者:“夜露能活下来吗?”
智者叹息着摇头:“我也无法断言,能否撑过去,要看各人体质。”
“痛!痛啊!”浩星听到了头一甩,赶紧奔过去抚慰。
如此历经半日苦痛,夜露终于奇迹般地苏醒:身上潮热褪去,终于不再有痛感,并且化身为女,已经是一个全新的她——变身之后一旦存活下来,便能突破体温的桎梏,宛若新生,这份感情亦更加刻骨铭心。
藏浪得知过来,夜露偷偷抹去眼角泪珠。藏浪见她如此模样,居然不再训斥,轻轻吟唱起熟悉的经文。良久,夜露终于委屈地哭出声来:“母亲,我从来不知变身会长出翅膀?别的鲛人也没有啊!”
藏浪滞了滞,似乎不愿直言,只含糊安慰道:“夜露乖,抹上草药并吟诵施法,你就会好起来。”
此时夜露倒无心深究,明显更在意另一个问题:“为什么陵舟不喜欢我?就因为我是个有翅膀的怪物吗?”
“不是你的错。”藏浪似乎料想到了此问,面上痛惜地解释,“百年前——你刚出生的时候——陵舟因故抚养一位异族少女,并逐渐爱上了她。但后来不知什么缘故,那女子远走他方,多年不再出现……”
夜露听到最后一句打断了她:“既然他们分开,那我还有机会!是不是!”
藏浪眼中凝出泪花,像在望她,又透过她望向岁月中另一个模糊的身影:“你忘记鲛人千百年来的宿命吗!若爱上谁为其变身,那人必先有爱人,注定无法相爱,只能遥遥相望!”
夜露忽觉不妥:“可是如果鲛人不能彼此成双,那怎么有后代?”
“如你所说,也有选择放下向爱妥协的,大多为了繁衍子嗣。”藏浪讽刺地苦笑,“然而陵舟不是!我曾眼见他拒绝许多人,伤了她们的心,而他自己又何尝舒心?情爱一事,注定艰辛。”
闻听此言,夜露亦是怅然长涕,满腔疑思不知从何问起。她如饥似渴想得到关于情敌的消息,却不知得来何用,就像一个古代的战士,对手却是一场空。
若华神木,曾经凋零可再生。捧丹残心,破碎淋漓能重奉?
陵舟面上云淡风轻,内里却十分狠决,坚信只有冷冰才能浇灭火焰。然而彼时夜露刚刚变身成女,正是最情深,哪里肯放弃?可祭典上围观者众,传出各种难听的风言风语:
“我们鲛人虽重情重义,但都要脸要皮,还没见过在庄重的海神祭典上求爱,真是亵渎神灵!”
“听闻只有外族才长翅膀,难怪这孩子性子古怪,原来非我族辈……”
最恨的是身边人都反对继续痴缠,子漪听闻消息,竟说陵舟所爱异族女子的父亲曾对自己有救命恩情:“如果情敌是我的恩人之女,那你恐怕确实比不过呢!”——气得夜露几要与她绝交!
更有甚之,就连一向挺她的浩星这次也反了水,不解地劝导:“陵舟看起来如此铁石心肠,薄情寡义,夜露啊,他究竟有什么好?”
而在这其中,最狠心的居然首当藏浪,得知夜露还要执拗地坚持爱恋,她板起脸来厉斥:“如若再不斩断情丝,你便不是我的孩子,不配做大海的孩子!”
藏浪既知鲛人宿命即是情深,怎么突然转了性子逼她断情?尚在气头的夜露想不通,自然也看不见母亲含蓄关切的眼神,只觉得众叛亲离,孤苦无依,撑着病体爬起身,绝望地奔向独秀山,希翼见陵舟一面——自己都这么凄惨,难道还不能得到关照?即便被说没皮没脸,她也认了!
夜露这样想着,一路上泪珠不断散落,足下踏出一条亮闪闪的星河。
待入了山,在郁苍清新之下,心绪平稳许多。她深吸一口气,分叶拂枝,再度来到若华花林。陵舟果然立于树下,花落疏影,长身吹笛,听到声响瞟了这边一眼,停下吹奏。
夜露来到他跟前,反而生出羞怯,挠挠头不知该说什么,客套道:“海神祭典上您唱得真动人!”
陵舟不抬头,目光放在竹笛上,言语仍是淡淡:“有事吗?”
夜露踌躇片刻,从衣袖中掏出一卷书卷:“送您拜师礼,来自人类的古诗刺册。”这是她思虑许久的心机,还在某句辞下划了一道浅淡墨记:流莺枝上不曾啼,知君肠断时。
陵舟终于抬眼,打量她一番,神色骤变:“你变身了?”
夜露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点点头。
不料陵舟却颤抖着声音道:“你不该变身!”他拂袖推回辞册:“我也在等一个人,等她的执念消去,等她转身。”
没想到对方竟当面戳穿心有他人,夜露不甘心:“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已经不在这里了——不如怜取眼前人!”
陵舟顿了顿,说出古怪的一句,“你道我为何喜欢若木?”
夜露努力跟上对方跳跃的思路:“因为,那是献给海神的圣花?”
陵舟声音轻柔:“若华花会随季节变换而凋落,但若木树长久伫立,永世不倒。”
夜露心中一片茫然,不自觉往前游近一步,脱口而出:“可我……很固执的!”
谁知陵舟后退一步隔开距离:“你想拜我为师,当知我更加固执。”
夜露又急又恼,满心怨忿追上前去,不觉双眼泪珠坠跌,竟成鲜红血珠!
那血珠比泪珠细小,却跳得极快,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所到之处礁石分裂,裂口迅速扩大,生生将海底拉开了一条狭长陡峭的深沟!
夜露吃惊地合不拢嘴,却见凹地里骤然刮起旋风,猛地将她吸卷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