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半琴音
藏浪身为海底乐府的主理事,事务繁忙,加上夜露天性好奇,根本听不进母亲的警示。
明日就是海神祭典,各洲的鲛人都已纷纷抵达。夜露从昏睡中醒来,正见到这番热闹情形,心中躁动,哪里甘愿乖乖呆着。趁藏浪忙碌准备祭典的工夫,夜露再次偷溜出来,不过三海里的工夫,便到达了独秀山——夜露站在岔路上探头探脑,摆动尾巴游了进去。
这里向来没什么人,今夜也冷冷清清。东翻西找了一阵,微绿色水纹中始终不见人影,夜露急躁起来,正打算离开,忽而听到山林深处隐约传来清音,心生好奇,拂叶入林。
刚一进入,夜露便被眼前景象吓得大惊:海水在这里分成两边,一边是黑水,另一边则是青水,在黑青之间,青木枝上开出赤红色的花,树下竟有人在奏琴。
玄音漫卷漫舒,流水击石交错,天地万物消溶。只见那人身披鲛绡,长发斜斜低垂,眉眼间散出清气,从容拂手,专注的神色让旁观者也不禁陷了进去。后来习乐才得知,那是首《溪山夜月》,寥寥数音,缓缓徐行,分外清冷古朴,像人类书册上的水墨丹青,浓淡相宜。
通常树木不能在海底生存,但独秀山的特别之处就是这一片山林。
青枝轻摇,木叶发出簇簇声,花瓣在枝头轻晃,恍如梦境。光线微弱里,奏琴者身穿的墨色鲛绡和绿色木叶缭绕,打着转泛起涟漪,落入心头——虽然第一次见,夜露灵光乍至,猜到这是名动四洲的陵舟先生,浑身一颤,后背的症状似乎又开始发作。
落更鸣声从远处传来,奏乐者拂衣起身,抬眼望见躲在树下的夜露,他没有对偷听者表示反感,只面无表情地抱起琴,拱手作个揖就要离开。
不知道说什么,但又觉得此刻该说点什么,夜露急得忘了背后隐隐发痒,一眼瞄到旁边的林木,脱口而出:“先生!这树活了吗?”
陵舟大概没料到夜露这么问,摆尾停住:“你也在意这片山木?”
“我……”其实夜露是第一次误闯独秀山,但马上装出一副熟络样子,“是啊!”
陵舟的眼中涌动起些许暖意,黛眉上扬,仿佛青山无数峰,难得多解释几句:“近日来了太多族人,海底氧气消耗,才致此树颓败。方才已用霜沙护住,应该可以支撑几天。”
夜露听不懂,自然无法接话,眼见气氛静了,弱弱发声:“你弹得真好听!”夸人总没错的吧。
陵舟却不领情,恢复了清淡语气:“无所谓动听,音乐的初衷是释放灵魂。”
夜露又没听明白,只好四处张望,见到树上的赤色花朵,搜肠刮肚找话讲:“这桃花开得真美……”
岂料陵舟眼神骤冷,细长低垂的银灰眸中流露出倦怠:“不,这并非桃花。”
夜露懵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深悔没有认真修习过耕种。对方察觉到她的迟疑,一摆袖:“告辞。”
“陵舟先生!陵舟先生!”夜露急得脱口而出,“我想拜你为师!”
陵舟背对着夜露,泠然发话:“想学什么?”
夜露答得磕磕巴巴:“我想唱歌……不,学你弹琴……不,学种桃花树……不对,这不是桃花树。是什么树来着?”
陵舟似是无奈地回过身:“你究竟要说什么?”
夜露一咬牙,终于吐露实话:“听说先生四处吟唱,游历海外,我想知道怎样可以出海,出去又是什么景象?”
陵舟顿了顿,眼神复杂地望她:“世间万物皆发于心,若想了解世界,先要与自我对话。”说完,他带着客气的疏离下了决断,“等想清楚,再说吧。”
夜露立在波浪之中,目送那淡漠身影离去,直到游鱼的亮光消泯、水纹复归平静,才如梦惊醒般回神。
人声散去,就连乐府方向也不再有声响,估计族人都休息了,如果藏浪找不到自己,会不会发火呢?但现在夜露不理这些,只随意捡一块碎石,失魂落魄地坐下。这样特殊的时刻,不想与任何人分享。
为什么他奏琴如撩拨心弦,待人疏远,好似不属于这个世界,却又隐约亲切?
夜露小时候常听海水中传来奇怪的歌声,似有“琴”、“弦”几个字;而每当沉入梦中,又有无数破碎的记忆片段交错,好像岔了线的渔网,一个高大而萧索的身影久久于空中盘旋……如今听到熟悉旋律,难道与陵舟曾有渊源?
这样凌乱想着,夜露无意识地甩动小尾巴,竟激起喷泉般的小漩涡,水草和身侧的小鱼小虾也为之摇摆。因为后背实在痒得厉害,她忍不住找块岩石磨蹭起来。
那时候,夜露并不懂什么叫爱,只知道喜欢陵舟沉静的面容,温和的语调,他万事不关心,唯独奏乐时分紧闭双眼、神色执迷,露出内里一颗跃动灵魂——虽然也不懂什么叫灵魂。那时,夜露甚至还未变身。
古书记载:“南海之外有鲛人,画体为鳞采,水居如鱼,不废织绩,不辨雌雄。”人们以为鲛人没有性别,其实鲛人初生之时性别不分,成年后却会根据爱上的对象而分裂出男女。极为残酷的是,一生只爱一人,因此只能选择一次性别。也有像千万年前的海神,爱的是所有族人,所以终生都未变身。
鲛人的心脏叫做捧丹心,每颗都是独一无二的。夜露仿佛听见自己的捧丹心随水纹波动,要从胸膛里爆出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