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夏夜
杨恩奇赤裸着站在浴室镜子前,用手拨弄水汽氤氲的镜子,一番端详过后,拿出了许久未用的剃须皂和一把古典的欧式猪鬃刷,打泡碗里散发出独特的皮革气味,猪鬃刷过脸颊、下颌至脖颈,舒爽的触感让杨恩奇不禁打了个冷战。
充分软化胡须,杨恩奇从抽屉取出一把刻着古怪花纹的老式剃须刀,在荡刀布上来回打磨后,在打火机的火苗上燎烧,找好角度,左手配合面部肌肉让皮肤紧绷,右手如蝴蝶穿花般一遍顺刮,接着再上一遍剃须皂又一遍逆刮,刀刃在皮肤间游走的声音和触感不断刺激着杨恩奇的感官,看得出来,他非常重视今晚的约会。
“宝贝,你出发了吗”
“嗯呢”
“我马上出发,今天带了秘密武器哦,晚上要你好看”
“傻逼”
“嘿嘿,到哪了”
“人民医院”
“噢...”“你去那干嘛”
“看热闹呢”
“又是灾区募捐吗”
“不是,这两个人打架,打得好精彩哦”
“有什么好看的,老太太才喜欢凑热闹”“离远点吧,小心误伤”
“好”(“让开!”)
杨恩奇听到电话那头的喊声,心里一惊,慢慢放下手中剃须刀:
“什么人打架啊,吼这么大声”
“啊?就是..一个年轻人大高个,在打一个出租车司机”
“那大高个长什么样”
“你问这个干嘛,跟你有关系吗”
“没事,问一下”“长什么样”
“短发,皮肤黑黑的,大个子”
怎么可能?杨恩奇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你先站那别动,我马上过来”
“不用过来吧”
“怎么”
“警察来了”
要是手机也可以像科幻电影里一样,两个人见着面打电话就好了,杨恩奇慌忙穿上鞋,冲了出去。
人呢?派出所里三两个警察从走廊经过,看起来都在忙自己的事情。
杨恩奇刚想上前问话,拐角里传来一连串微弱的哀嚎。
“哎哟~”“哎哟~~”
这声音由远及近逐渐清晰,直到人从角落里走出,杨恩奇方才看见,出租车司机一只手捂着胸口,弯下腰,嘴边结块的血被冲掉大半,但还有丝丝深红色的轮廓没有擦干净,拖拉着脚步一点点向着审讯室那头挪动。
约莫又坐了半小时左右,杨恩奇听见高帮靴子蹬地的脆响,这熟悉的声音使他站起身朝着声音来的方向望,果然,近30度的天还穿靴子的人估计也只有他了。
“嘿!”,杨恩奇喊。
刘畅看向杨恩奇,点点头。
“你哪位”,刘畅身边的警察问道。
“警官你好,我是他的弟弟刘通”“怎么了,严重吗警官”
刘畅摇摇头,不知是说自己不清楚,还是说不严重。
警察停下脚步,上下打量起杨恩奇,杨恩奇见状,赶紧挺了挺胸口,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和刘畅差不多高。
“可以说严重也可以说不严重”“如果对方接受调解,那具体怎么解决你们自己商量”“如果对方不接受,那就做伤情鉴定,然后依法处理”
“好好好,明白了”
杨恩奇想都没想,一路小跑到坐在大厅的女人身边。
“银行卡借一下”
“干什么”
“回头再解释,过两天还你”
杨恩奇接过银行卡,头也不回的冲出了派出所。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杨恩奇一只手背着个沉甸甸背包,火急火燎地走了进来。一进门便看见刘畅与司机刚好在调解室坐下。
“这是故意谋杀,警官!”,调解室房门敞开着,司机的痛斥声在大厅内回荡。
“我被打得不明不白的,况且还是他先动的手”
“我的胸口还在痛哇,你刚才也看见了,血流得满地都是,他今天能这样打人,明天就能当街杀人!”
“你看他这个嚣张样子,我有理由怀疑是黑社会,我建议你们好好查一下,我挨了打没什么,但不能让这些暴力分子继续...”,司机话讲一半,突然感觉自己手里被塞了一沓纸。
司机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杨恩奇,又低下脑袋看自己手里那十几张红钞票。
“你...干什么...”,司机的声音一下子小声了许多。
杨恩奇:“都是街坊领居,多大点事儿,算了哥,就当赔礼道歉了”
杨恩奇一只手搭在司机肩膀上,嘴角咧到了耳根子,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从衣兜里掏出包中华烟,抽出两根递给司机和警察。
“这里不能抽...”
“警官,你说是不,本来就小地方,都是老乡,往前头算说不定祖上都沾亲带故,人嘛!难免有点发脾气的时候”,杨恩奇一边说着一边也往自己唇间塞了根,探过身子给那头的警察点上火。
“咳,您姓李,李警官,是吗”,杨恩奇嬉笑道。
“啊,嗯”
“嗨呀,我说怎么越看越面熟”“你以前在城关所对不对”
“对”
“城关所的所长叫欧阳先富,对不对”
“嗯”
“那是我表叔”“以前去找他的时候见过你,可能你不认识我,但我看着你挺眼熟的,哈哈哈”“妈呀,咋说是小地方呢,这都能见到李警官”,杨恩奇见警察将香烟踩灭,又赶忙递了根上去。
“所以嘛,警官,你看今天这都是小事,每天街上打架的人那么多,咱们调解完了就算了,就不耽误你们办大案子了吧”
警察若有所思,深吸一口手中香烟,问司机。
“你呢?调解的话就撤案,他们赔你钱,具体多少你们自己商量,早点决定大家都早点回家,天也不晚了”
三人齐刷刷地看向司机。
不知是记忆错乱还是怎的,刘畅怎么看杨恩奇身边这个女人都不像上次酒吧里那位。
三人并排站在派出所门口,看着街那头司机钻进车里扬长而去。
“怎么搞的”,杨恩奇问。
“我以为你不抽烟”,刘畅说道。
杨恩奇将手伸进空荡荡的背包里,掏出那大半盒中华烟递给刘畅。
“谢谢”“我慢慢还你”,刘畅接过烟,抽出根点上。
“嗯”“不着急”,杨恩奇笑笑,拍了拍刘畅的肩膀。
“所以今天是怎么回事”
“心情不太好”
“怎么了”
一朵愁云霎时爬上了刘畅的脸庞,把五官重重地往下拖了拖,一缕微风由东向西吹过,将刘畅的大脑吹醒,紧接着鼻腔内一阵强烈的酸意袭来,刘畅怕忍不住,赶紧噎了噎嗓子。
“你...可不可以陪我走一走”,刘畅说这话时,也瞟了一眼杨恩奇身侧的女人。
杨恩奇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那女人,女人似乎本就对用自己的钱帮一个外人这件事有些不满,从刚才起便站在旁边不发一语,见杨恩奇对自己使眼色,于是白了他一眼,撇过头,嘴里淡淡吐出两个字“随便”。
刘畅见自己请求把气氛闹得尴尬,还未等杨恩奇开口,就两步迈下阶梯,回头说道。
“那谢谢两位了,改天一起出来吃个饭,我还有事,先走”
杨恩奇立在两头左右为难,赶紧用手抵了抵身旁的女人,做出“你干什么”的嘴型,又向刘畅摆摆手。
“路上慢点”
满载货物的大卡车驶过铁板,碾出轰隆巨响。
刘畅神情恍惚,靠着惯性记忆把自己拖向家的方向,一些人明明从耳边嗖嗖穿过,但好像什么也没听见,直到上了铁架桥,才发觉自己已走过半程,但又根本没感觉到自己的脚在走路。
大河的水混浊,与天昏昏然成一体,伏在夜幕中翻腾,一路挟雷裹电向着看不到的天边奔涌。
刘畅站在围栏边,闭上眼。
挂断聂休打来的电话,刘畅立在楼道里一动也不动,声控灯的黄光照亮了墙面上的小广告,“管道疏通、开锁大王、专治男性功能障碍”,刘畅像被抽去了大半魂魄,呆滞地面朝墙壁看着这些字眼。
头顶灯光忽地熄灭,四周遁入了虚无。
“咔哒”一声,头顶一道刺眼白光从门缝里透出,映出其中闪过的背影。
客厅内,电视的声音被开得很小,小到里面的日本人讲话都成了苍蝇似的嗡嗡声。
刘畅母亲正坐在沙发上,看一眼电视,又低头继续手里的针线活,那十字绣的白布太长以至于拖到了地上。
“妈,还没睡呢”
刘畅母亲不说话,从线团里扯出线头喂到嘴边咬断,穿过针眼,银针带着线快速穿过布匹发出呜呜声。
“怎么突然想起绣这个,又不好看”
“绣出来卖钱”
“能卖几个钱啊,劳心费神的”
“是啊,卖不了几个钱,你现在挣大钱了,当然瞧不上这三瓜俩枣”
“饭呢,你没做?”
“在厂里吃了”
刘畅掏了掏裤兜,烟盒夹着揉皱的纸币搓出响声。
“那我去楼下吃”
“冰箱里有剩菜”
“不想吃”
“刘畅!”,刘畅母亲突然一振,对着刘畅大吼道。
“你哪根筋有问题?钱多得用不完了是吗?”
“吃顿炒饭要不了多少钱”,刘畅强压着情绪。
“你自己好好想一下!退伍这几年,安置费还有你挣的钱都去了哪里,你想以后结婚了还和你妈住一起?刘畅,我都替你感到丢人,人家林子越都在仁恒国际买房子了,你呢?”
“他是贷款买的”
“就算贷款人家也是脚踏实地过日子,我倒是发现有些人成天比总统还忙,结果一分钱都没攒下来,我不说出来是不是你以为你妈是傻子?啊?你钱都拿去干什么了?”
“我二十二了,花钱还要跟你汇报么?”
“也是”
“二十多岁的人了,当初院里长大的小孩里,现在就你混得最没个人样”
几秒钟的时间,这句话像一颗用力掷出的弹力球,不停在刘畅脑海里用力乱闯,突然感觉胸口有一股浑浊的气被瞬间点燃,将心中那朵愁云激成了隐隐闪烁的雷云。
“哼”“是啊,谁让我十几岁死爹,又不明不白被送去当兵的呢”
“还有,人家林子越的父母是干什么的”
“我从出生开始就被你控制,要考个好高中,要去部队里磨练,要做个善良的人、正义的人,你有没有想过这是对我的一种暴力和压迫啊?啊?!我活成什么样子,那都是你酿成的结果!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滚出去”,刘畅母亲侧过头,眼神里满是失望,声音开始颤抖。
刘畅不再辩驳,转身就走向家门。
“刘畅!”
“从今以后你没有妈!你就当老子死了!”
砰,一声闷响,半栋楼的声控灯都被悉数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