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海鸥与波涛相遇:三十九位中国作家的文学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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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我们共同面临的时代

吉狄马加

诗的时代困境与出路

坦白说,作为一个诗人,当我面对那些富于思想和智慧的先辈时,我不知道如何准确地向他们描述我与诗歌所处的这个时代。这个时代的变革如此巨大,发展如此迅猛,构成如此庞杂,以致我们身处其中都应接不暇,难以把握和理解。我们必须承认,我们的世界处在一个前所未有的多彩、多变、多元的时代。

然而,我们必须承认并且面对一个事实,在当今后工业化、信息化和城市化的大趋势中,自然与人类的和谐正在被打破,生存与天道人伦的一致性正在解体,文化传承正在流失,文化的共性和个性开始变得模糊而抽象。我想罗列一些当今媒体和公众每天都在以不同角度关注与重复的话题:经济一体化,核武器,霸权与恐怖主义,突发性传染疾病,全球金融危机,资源短缺与过度开发,温室效应和荒漠化……显而易见,这不是一些富有诗意的话题,于是我们不得不承认,面对这个世界,“诗歌”陷入了一个极其痛苦、极其迷茫的困境。换句话说,在二十世纪后期和二十一世纪之初,我们使用传统话语讨论诗歌成为一件困难的事情,因为在这个消费主义或者盲目享乐主义的背景下,诗歌主体性的迷失必然导致了诗歌信仰的缺失。

诗人作为这个时代的居住者、见证者、讲述者和传承者,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脆弱和孤单无助。诗人不是意气风发地走在通往奥林匹斯山的大道上,而是被困在话语的方舟或者卡尔维诺所处的“命运交叉的城堡”。然而,诗人表达宿命的意识并不证明他的悲观,也不是一种颓废,正如自觉到肉体必将消亡的人会更加珍惜生命热爱生活。这种自觉就是诗的出路。

我一直深信,我们所面临的问题,不是你愿不愿意走向世界,而是世界正不由分说地走进你的生活。后工业化和网络时代的信息爆炸,肢解了由诗歌所守护的传统时空结构,如何既坚持独立的写作立场,探索诗歌永恒命题的价值,又适应世界的发展,这是一个时代的考验。为此,我们不得不思考和重建人类的精神世界,而诗歌这一古老的艺术形式和它永不衰退的感召力,必将在人类的精神复兴中承担起一份光荣的职责。当代中国和世界许多杰出的诗人做出了勇敢而理性的抉择。他们正在这个时代的舞台上重塑诗歌女神的光辉形象。所以我们看到的不是诗歌的末日,而是诗歌的新生。

诗与我们心灵的历程

那么,我们为什么又会如此固执地需要诗歌呢?

自古以来,有许多事物不断在我们身边出现,也有许多事物相继在我们眼前消失,但是诗歌却和我们同行至今。这并不仅仅由于从我们咿呀学语就开始背诵大师的不朽之作,更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一颗追求自由、渴望真理、崇尚真善美的心灵,这颗心灵就是让世界变得精彩、让生命变得高贵的诗魂。它召唤我们,引领我们,升华我们。

正如神话中歌颂的那样,我们和祖先一样来自大地,当我们重返大地的时候,我们将同样化作河流、山岭和草木,于是我们就作为大自然的一部分而永存于天地之间。在诗人的眼里,一棵植物、一只动物、一股泉水和一片云雾都充满灵性,它们的存在为我们的生命创造了更多的解释空间。没有诗人,我们不能如此深刻地体会大自然的奇妙与沧桑,感悟自然的慷慨与大爱。

远古的史诗向我们讲述了那个伟大时空中的故事。没有人知道光明与黑暗的斗争已经持续了多少日子,但是我们知道,如果失去这种斗争,一切生命都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在诗人深刻的思想中,正是这些神秘的对立和对话,创造了生、爱与死的和谐,让人类不仅仅拥有了充满活力的血肉之躯,更拥有了高贵的灵魂以及灵魂存在的方式。没有诗人,我们不能真正理解人类生命的尊严。奥林匹斯诸神的寓言和秦皇汉武的号令,早已不再叱咤风云,然而,在人类的历史中,那关于自由与尊严、关于文明和真理、关于爱和美的声音却永不沉寂。多少世纪以来,诗人的愤怒、抗争、赞美、欢唱,如同苍鹰和云雀一般翱翔于天地之间。没有诗人,我们不能想象艺术之于我们生存的永恒价值。

歌颂爱情、生命、人与自然和谐共存,探索时间、命运和人类社会发展,这是诗和诗人的永恒使命。所以,诗是社会史与人类心灵史的对话。一个诗人的衷心歌唱,就会有成千上万的热情回应。由此可见,诗对于我们今天的现实生活,不是可有可无的问题,而是诗歌作为人类心灵世界最古老而又最年轻的抚慰方式,它的作用从来就没有减弱过。今天的人类所遭遇的异化,超过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人类对物质的贪欲和对资源的消耗已经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为此,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重要的思想家、哲学家以及富有良知的诗人,都在为人类走上一条更为健康有序的发展道路而呐喊。尊重生命、尊重自然、尊重差异、尊重所有的文明,已经成为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认同的准则。诗歌要为人类走出今天的精神困境和重塑精神信仰而发挥更大的作用。

诗的时代作用

我说诗将在我们这个时代新生,这并不是诗人的一厢情愿,也不是诗坛的盲目乐观。纵观人类历史,一切大时代和大事件都是诗歌新生的机遇。从欧洲的古希腊罗马,到文艺复兴,到工业革命;从南北美洲的独立战争到非洲和亚洲的民族独立运动;从中国的汉唐盛世,到反封建反殖民主义的胜利,到新中国诞生和民族复兴的改革开放,以及在汶川大地震的自然灾难面前,每一次都把诗和诗人推到了时代的前沿,每一次都重新唤醒诗歌的责任和使命。

生命与死亡、灵魂与肉体、时间与空间、人与自然的伦理、对抗与交流、传承与创新、物质与精神、爱的秘密、救赎的知识及其他,这些都是诗歌关注的根本命题。在这里,所有永恒的主题和时代命题,都被一种新的力量激活,被诗人重新发现,重新整合,重新诠释。也许这取决于诗歌特有的秘传知识或者秘传技艺,它关注生存和传统又绝不回避现实,关注发展与未来又绝不脱离历史。

文化是一个国家的根,民族的魂。斯宾格勒曾形象地将人类历史比拟成“一群伟大文化组成的戏剧”。文化与我们每一个人血脉相连。文化的变迁及转型,是人类世界最深刻的变革,因为它代表人的根本生存方式的转变。在当今我们面临的时代,文化依然是人类文明的旗帜和社会进步的动力。

那么,诗歌给了我们什么,让我们不得不对它投以格外关注的目光?换句话说,在当代以都市、工业和信息为主导的文明背景中,诗歌之于我们的生存、生活和思想还具有不可或缺的价值与意义吗?

诗是文明的灵魂和法官。或许捷克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塞弗尔特说得更加朴素而震撼人心,因为“寻求美的词句,总比杀戮和谋害要强”!他说出了诗歌和诗人的行为权力与道德禁忌。在这里,我想谈谈两位诗人,一位是以色列当代伟大的民族诗人耶夫达·阿米亥,另一位是当代伟大的民族诗人达尔维什,阿拉伯世界著名的巴勒斯坦诗人。他们生前生活在两个对立的民族之中,他们的作品都表达了各自对自身民族的深厚感情,同时,他们的作品又具有深刻的人类意识,是人类今天面对战争、面对生命和死亡作出最后选择时的精神遗言。他们用作品告诉我们,一个真正的诗人绝不能关在象牙之塔中进行写作。

诗人是人类的良心,这一事实永远不可能改变。诗是通向世界、通向自由的门扉。它必将为这个世界文化的多样性注入活力,为不同文明的对话和沟通开辟渠道,为不同种族和文化背景相异的人们提供心灵交流的平台,为人类的和平与进步提供一种更为坚实的可能。因为在诗歌的世界、在诗歌的时空隧道里,不论文明形态之间有多少差异,人类仍然保持着其能够相互理解与沟通的共同价值。所以诗不是记录时代,而是时代的表达。

诗的传承与时代创新

中国是一个拥有悠久诗歌历史和辉煌诗歌传统的国度。我们确信,自古至今,人类最伟大的创造之一就是拥有了诗歌。诗歌是人类走出混沌世界的火把。

因为有诗歌,我们才获得了探寻一切神秘事物和神圣事物的能力,我们才拥有了同祖先对话和讲述伟大历史的能力,我们才能够准确地表达爱与愤怒、欢乐与痛苦,我们才创造了一种充满魅力的话语系统。这正是我们的诗歌传统中不可磨灭的精神内涵。

我们有着两千多年的伟大诗歌传统,新诗也有近百年的诗歌传统。传统就像一条河流,它有时汪洋恣肆,有时像涓涓细流,但它从未中断过,它是我们民族精神世界中的文化符号和链条,它是最初的源泉,是我们的根。失落传统,我们将会失去诗歌的灵魂;而逃避现实,我们就会失去诗歌的生命。我们欣喜地看到,一批优秀的诗人不仅坚守着诗歌的神圣阵地,并且正在向新的领域突破,向新的高度攀登。他们以对传统的敬仰和强烈的时代意识重建人类对真善美的信念,又满怀对未来的执着与自信义无反顾地走进社会生活的动荡与变迁中。他们将个性化的写作建立在对时代气息的把握、对社会环境认知的基础上。他们用自己的话语同步思考并讲述世界性、历史性和时代性的命题。

更让我们宽慰的是,在我们这个多变的、充满挑战的时代,如同我们期待的那样,诗歌正在艰难却又坚定地走在重返人类生活的道路上。诗歌正在以它对时代的呼唤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与回应。

诗歌曾经是人类文明的基础,我们希望这个基础今天依然牢固;诗歌曾经是人类自豪的理由,我们希望这个理由今天依然成立;诗歌曾经是人类心灵的力量之源,我们希望这个源泉今天依然丰沛。我曾经说过:诗歌是人类通向心灵的小路,是意大利诗人莱奥帕尔迪所说的“无限”。诗歌点燃的火焰,将始终穿行在生命与死亡的峡谷之间。诗歌的身躯或许在瞬间阵亡过,但它高贵的灵魂却永远不朽!

(本文系吉狄马加于2009年5月24日在第二届中国诗歌节现场的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