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西文中译
把philosophy翻译成“哲学”的日本人西周,这个人也很有意思。他从小就深受汉学的影响,长大后的名字与那时已知的汉字的最早时代——西周王朝的名字相同,明治维新时期在荷兰接触过康德等哲学[2],是日本近代非常重要的启蒙家。而现在,康德依然是在认识论方面中西方都能接受的重要的近代西方哲学家。除了“哲学”,西周翻译的很多词都流行了起来并沿用至今,比如,主观、客观、理性、现象、归纳、演绎、权利、义务等,这或许不仅因为他是最早的西文中译的翻译家,也与他的哲学和汉学的双重素养有关。
从现今哲学发展到了语言哲学的状况看,哲学离不开在语言上的反思。语言如何表述,关系到思维是否具有哲学的思维,说话是否具有逻辑理性。西方语言的中文翻译也会关系到我们对西方文化中诸多概念的正确理解和运用。西周等日本学者能一开始就带着哲学上的素养来进行西方概念的翻译,这种精神确实是值得肯定的。
相比较而言,中国近代的启蒙人士多是从科技、文学、社会思想等方面来认识西方,而非从西方近代文明的思想动力来源即认识论哲学入手来看待或学习西方,在翻译方面难免欠缺了这种素养。这或许是近代日本学者的翻译在中文中更为流行这一事实的一个潜在原因吧。
在中国近代的翻译历史上,严复是非常重要的一位,他提出了“信、达、雅”的翻译原则。然而现在看来,一般的翻译倒是更注重“雅”,“达”就不一定,“信”可能就更没谱了。
比如,Jordan这个词,熟悉美国篮球的人都知道是乔丹的意思,迈克尔.乔丹(Michael. Jordan)。乔丹这个词,在中文中会使NBA粉丝们想到什么? NBA开始流行中国的时候,也是金庸小说流行的阶段。“乔”会令人想到《天龙八部》丐帮帮主乔峰——义薄云天,武功盖世;“丹”是日出的颜色,火红而炽热。这两点倒是与迈克尔.乔丹的打篮球的形象很符合,可以说达到了“雅”的层面。但“信”和“达”呢?
让我们再看个现象:迈克尔.乔丹这些年被称为篮球之神(The God of basketball)。乔丹把NBA推向了世界,被取个伟大称号是可以理解的,但为什么被称为篮球之神呢?而勒布朗.詹姆斯(LeBron. James)的外号却叫小皇帝呢?其实,这些称呼都是有文化背景的。Jordan在中国香港被音译为佐敦,中国香港有个地铁站就叫佐敦(Jordan)。而Jordan比较早的翻译是“约旦”,是个国家或河流(约旦河Jordan river)。而历史上约旦作为河的名字出现远早于作为一个国家的名字——约旦河在《圣经》中被称为“耶和华的花园”(创世纪 13:10)。耶和华是以色列犹太人的唯一神,也是基督教中的上帝。这样,Jordan这个词和西方宗教中的唯一神就有着密切的联系。为迈克尔.乔丹起一个“篮球之神”的外号,不单是因为他球打得好,还因为他的姓(Jordan)自身带着这种暗示。而勒布朗.詹姆斯的外号之所以是小皇帝,也是因为詹姆斯(James)是从前英国国王的名字,这里的逻辑也是一样的。因此,只有了解了乔丹(Jordan)就是约旦(Jordan)的意思,我们才明白Jordan这个词久远的文化内涵,篮球之神的称呼才顺理成章。在这里,Jordan只有翻译成约旦,才能显示出翻译的“达”。
Jordan这个词有三个翻译,约旦、佐敦、乔丹,除去中国香港的音译不说,在中国大陆也混用约旦和乔丹这两个翻译,“雅”是有了,可“信”、“达”在哪里?
再看一个例子,科比(Kobe)这个翻译。如果这是一个篮球运动员的名字,你很快会想到NBA湖人队的科比.布莱恩特,一个技艺精湛,跳投姿势标准而优美,具有竞争性的篮球明星。在这里,把Kobe翻译成科比是很符合这名球员的气质的,科学的科,比赛的比,暗示着打球科学,具有比赛所需要的强烈竞争性的一个运动员形象。然而Kobe这个词老早就有了中文翻译名——神户,是日本的著名城市。为什么不翻译成“神户.布莱恩特”而是“科比.布莱恩特”呢?你可能会说“科比”是音译,而“神户”则不一定。但上文中“乔丹”和“约旦”都是Jordan的音译啊,这显然说不过去。但我想,如果把一个NBA球员翻译成“神户”,NBA中国肯定不会答应。想一想每当狂热的中国粉丝在呼唤自己偶像的名字,呼喊着“神户我爱你”时,总会同时想到日本的某个地方,然后又不自由地联想到“爱国主义”这个概念——真不知道广大爱国群众们心理是一种什么滋味。果真这样翻译,中国粉丝对偶像的热情恐怕早会因为尴尬而没那么高涨了——这在经济上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好吧,Kobe翻译成“科比”因市场因素,有情可原。但为什么Russell有时候翻译成罗素,有时候又翻译成拉塞尔呢?罗素可以使你想到一位叼着烟斗的哲学家,拉塞尔八成会使你想到一位艺术家、动漫人物或者篮球运动员。如果我告诉一位完全不懂西方语言的中国人,说:“罗素和拉塞尔都是姓,罗素先生和拉塞尔先生是亲兄弟”,相信他一定摸不着头脑。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并非个别现象。看看吧,姓名的翻译就已经如此混乱了,并不通“达”,也无“信”可言。或许,你有很多理由为此种现象辩护,比如,这只是姓名翻译罢了,姓名本来就是音译,无需追究其汉字的意思,而且由于历史原因,一名多译在所难免。好,那我们再来看看其它例子。
Relation这个词通常的翻译是“关系,关联,联系”的意思,其形容词relative是“有关系的,有关联的”,在这里我们虽然不能找一个唯一的词来对应,但关系、联系、关联的意思非常相近,这个翻译没什么问题。而于这两个词有相同词根的。Relativity的翻译就比较微妙,“相关性、相对性”。“相关性”这个翻译和relation或relative的翻译是一致的,而“相对性”就使人疑惑,中文“相对”一词通常作“对立”讲,如“针锋相对”,联系关联等含义的反面。要知道relation最早是强调血统上的联系。Relationship翻译成“关系”,theory of relativity怎么就译成了“相对论”?说英语的人从relative、relation和relativity中感受到的是一个印象,而对我们中国人而言,则是在翻译中得到了两个相矛盾的印象。一个对西方人而言具有统一概念的词语,被翻译之后,在中国人眼中就成了分化而具有矛盾特征的不同的词。
让我们在看一个相反的例子,即对中国人而言是一个统一概念的词,在西方人眼中则是不同的,物理学中的“力”这个概念。“力学”(牛顿力学)对应的是mechanics(Newtonian mechanics),电磁力是electromagnetic force。Mechanics是机械的意思,force更使人想到强迫这个含义。由于中西方文字不能一一对应,把force翻译成“力”尚情有可原,但mechanics无论从单词本身的含义上,还是从牛顿力学所阐述的内容上看(牛顿力学引领了机械的发展),都更接近“机械”这个意思,把mechanics翻译成“力学”远不如“机械学”更准确、更直观明了。
再比如field一词。在物理学中这个词翻译成“场”(引力场、电磁场等),在数学中则是“域”,两个词,两个概念。而对英语国家的人而言,field就是field,是一个词。
对严复所提的三个翻译原则,我认为“信”和“达”是必要的,因为这关系到真实性,“雅”却不一定。在一个对西方文化充满羡仰的时代,文化心理上的弱势会使人们潜在地追求翻译上的“雅”,“信”和“达”却容易被冷落。一种文化语言原本什么样就应该呈现什么样,翻译追求文采容易被误导为对所翻译内容做美化,如果原本的西文不具有那种美感,为什么我们需要用中文替它们做美容呢?如果西文原本就有那种美感,翻译过程中自然也应尽可能对应,但此种情况恰恰是“达”所要追求的境界,不必多出个“雅”来。
许多人传播西方知识,还有一个不好的习惯,翻译后的重要概念不把外文原文概念列出来作参考,在概念普及的过程中,翻译者们不经意间垄断了概念解读的话语权,而翻译中可能的混乱也很容易被就此掩盖了。如果说一百年前,国人连西方字母都不认识,这样做还情有可原;可如今,我们从小到大学英文,对关键的一些概念仍不显示英文作对照,那就说不过去了。
我们对西方知识概念的翻译混乱不统一——虽然中国历来最注重统一,但在对待西方的知识的翻译上却似乎比较随意。对西方人而言统一的概念,到了我们这儿就可能不统一;西方不统一的概念,到了我们这儿,有时却又是统一的。这真是非常有趣。这种因翻译而造成的概念割裂,容易掩盖一些不同知识概念之间的关联以及不同知识类别之间相同的或不同的起源。在当今这个知识交融的时代,如此做法就在无意中设置了的障碍,为我们理解一些重要概念增加了无谓的负担,也可能在无形中阻碍了学科知识之间的相互理解和融会贯通,耽误创新。
对翻译上的问题,有些人可能很不屑去分辨。我们学习西方原本就是为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自己的文化才是正统,我们本就应该按着自己文化的路子去理解这些西方概念,如果都按着别人来的路子来,自己的文化往哪搁,那岂不都荒废了。这样的说法可能有些道理,而且我们也很大程度上也这样做了。一直以来,我们在学习外国知识时,就是抱着较为功利、实用主义的态度的。毕竟我们是在近代被列强侵犯之后,急着振兴国家,才开始学习西方的知识的。我们曾经认为可以只学他们的知识而不需在乎其文化。但问题是,知识由文化产生,不理解其文化就不能深刻理解其知识,知识理解不好,用起来就不顺手,做出的东西就差强人意,最终可能还是容易落后的。对一个文化大国而言,对外来文化的大规模进入难免有恐惧心理,就像竞争比赛,总怕输给别人。但我们也有“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说法。即使只是出于文化竞争心理而学习西方,我们也应该认真对待别人的文化知识。对对手了解得越深刻越能看清其优势和劣势,既可以避免因盲目学习而坠入陷阱,也可以在其不足的方面寻找并发挥自己的优势,实现赶超。对手是最好的镜子,可以照出自己的不足和依然存在的优势。了解对手也是自我反思的契机,从反思中重新找回文化自信也未尝可知。反之,一味把别人的文化拒之于心门之外,那就已经认定别人的那一套比自己的这一套优秀了。到头来既没看清别人,也搞不明白自己,那就两头都要耽误了。如果说一百多年前国门被迫开放,不敢如实面对,那情有可原;而如今一百多年过去了,要复兴崛起了,若还不能面对,那就有些说不过去了。由此可见,现在重新认真对待西方文化中的重要概念是很重要的。而既然我们需要认真了解西方文化,人为地制造多种翻译,造成理解上的隔阂或困难就不应该了。
所以,本书中我尝试树立几点翻译的原则,并以此对一些重要的西方概念使用自己的翻译。这几点原则是:
1)双向还原:按照西文的本意去翻译,不应为了美化翻译用中文概念去替换西文本身所具有的含义,以此尽可能去直观理解西文中的内涵;对于翻译中使用的中文文字,也应该分析和尊重中文文字原有的内涵。
2)内涵对应:对于无法直接翻译的部分,在两种语言中的概念之间的对应方面,不能只从文化习惯上选择概念来对应,更应该考虑思想内涵上的对应来选择合适的中文概念与之对应。
3)一致原则:尽可能减少多种翻译,以中西文之间的一一对应为追求。虽然实际上不可能完全做到一一对应,但并不妨碍我们树立这种理想,以改善现实翻译中的混乱局面。
第一个概念是哲学家这个概念,它对应的是philosopher一词。按上述原则,哲学家这个词翻译得并不好,因为philosopher中并没有“家”这个含义。家是family或home,哲学家是个人,一个人怎么可以称之为家呢?而事实上,很多表示个体称为的词都被翻译成xx家。让我们来看看几个有关xx家的词:
Philosopher 哲学家
Mathematician数学家
Scientist 科学家
英语中,当表示人时,-er结尾表示“从事某事的人”,如farmer是种地的人,即农民,worker是从事工作的人,即工人、劳动者;-ician表示“精通…的人”,beautician是精通美容的人,即美容师; -ist则强调有某些信仰、价值观或遵守某些规范(如教义)的人,以此结尾的词除了被翻译成xx家,还有xx主义者、xx教徒,如artist是画家,humanist是人道主义者,Taoist是道教徒。
按着一致性原则,如果philosopher是哲学家,farmer为什么不译成农家,而worker不译成工家或劳动家?mathematician是数学家,beautician为什么不译成美容家?Scientist 是科学家,为什么Taoist不译成道家?
对最后这个道家,我们可以说点什么。道家通常指信奉道的道家学派,是中华思想的一个学派,英语把道家和道教放在了一起,取了个Taoism的名字。而Taoist则指道教的信徒。道是中华文化概念,应该以中华文化为主去理解才是正当的,Taoist该是道教徒,自然不可能译成Taoism对应的道家。此外,还有儒家,被译作Confucianism,也是指思想派别。可是,这样就有点问题了。
我们说孔子、孟子都是儒家的思想家,老子、庄子都是道家的思想家。在这里,儒家、道家之家都是指思想派别,而思想家之家则是指个人,出现了家包含家的情况。当然,大家可以包含小家么。可是,一个抽象的思想类别与形象的个体共用一个词,这怎么看都显得混乱,根本不符合科学分类精神。因而,如果我们把一个思想派别称之为x家,这个派别的思想建设者们是不是该换个称谓呢?
事实上,-er、-ician和-ist结尾的词的含义都不同,-er结尾的词,意思更接近于“xx人“或“xx者”,-ician意思接近于“xx师”,“xx专业能手”,-ist意思接近于“xx信仰者”,为什么到了我们这儿就都统一成了“xx家”了呢?
我们发现,凡是和文化相关的称呼,更容易被译成“xx家”。除了上述的几个,writer通常译为作家,musician是音乐家,chemist是化学家,等等。而具有普遍工作形式的称谓(如上述的农民、工人),以及哲学派别(如humanist译为人文主义者)和宗教方面的称谓(buddhist译为佛教徒),则不容易译为“xx家”。
为什么我们喜欢用总是“xx家”这个译法称呼文化人呢?
传统上,一个男人成了家,就要繁衍后代,期盼多子多孙。这个男人作父亲,要当家,做家长。在家里,家长说的话那是不可违背的,正所谓“父命难违”吗。要是成就了事业,光大了门楣,还会立家规家训并演变成祖宗家法,从此以后祖宗家法不可违背,随着子孙后代的繁衍世世代代传承下去。这是传统中国人对家的理想。如果是拜师学东西(思想、功夫、手艺等),称老师为师父(不是师傅),代表恩师如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的话自然也是要听的,而师父在这个门派里就相当于家长的地位。由此可见,传统意识中,一家之长代表着地位、成就和权威,家族门派能沿袭自己的教诲并世代昌盛是对这个家长最大的肯定。而古代的思想者也是有着这样的理想。不仅是古代,即使现代的思想者,谁不想自己的思想是普遍正确而有价值的,能受欢迎,有大批追随者、崇拜者、学习者呢?自然是也想着开宗立派,流芳百世的。一个人有了特别有价值的思想,特别是开创了一个思想体系就像建立了一个大家族或成立了个门派一样,那是很了不起的。而近代基于对科学和思想文化的重视,把这些领域的从业者的称谓译成“xx家”,显示出了社会对他们的高度重视和肯定。
但这里面也有一个问题。通常的称谓概念和人名一样,由于经常使用(听说读写),概念本身已经具有强烈的潜意识灌输,使人在不知不觉中就认同了构成概念的字自身就有的含义。比如,无论东方人还是西方人,取名字时,都要选择大众熟悉的意义美好的字词,而不会选择通常含义很难听的词,就是因为,我们念一个人名字时,总会不自主地联想到其名中的字原本的含义,脑海中甚至还会出现与其字的含义关联的图像。如果一个人的名字是“臭蛋”,别人念其名字时无法避免地会想到那种东西,又不由自主地把这个人和真正的臭蛋联系起来,从而也认定他有臭蛋的属性——想想这是多么糟糕的事情吧!名字是很重要的。同样的道理,概念的翻译也是如此。我们把西方语言的一个概念翻译成什么词,也就把这个概念和中文的字联系在了一起,如果翻译本身偏离了西方语言的原意,那概念自身的含义在中文的语言环境中也就偏离了,并在不知不觉中为这个概念赋予了新的中式含义。
就xx家的这种翻译来说,在中华文化的传统中,家长的思想是无可撼动不容置疑的,家风家训是用来传承的而不能违背。那么把思想者冠以xx家的称谓,也可能暗示着这种意思。于是乎,哲学家、数学家、科学家这些概念隐含着的意思是他们需要的是崇拜他传播他思想的信徒,而不是质疑他某个观点甚至超越他的人——那等同于背叛。而在西方文化中,philosopher、Mathematician、Scientist等强调的则是个人思想的独特性和独立价值,在文化思想中,更需要创新而非简单传承。把这些突出个体价值的称谓与代表着集体思想的“家”或有着专制色彩的“家长”概念联系起来,从精神层面上说,有违这些概念的本意。再加上,xx家的这些称谓不能使人们意识到思想独立精神的重要性——而思想独立精神正是这些称谓在原始语境中文化创造力的源泉。因此,xx家的这些称谓,对在一个时代中已显现出成就的知识分子的尊重有余,而对时代中未曾显现成就的年轻人的思想鼓励不足——年轻人在哲学家、科学家等称谓中潜移默化地感受到的是对老一辈的敬畏和自己的渺小,从而无意识地试图以顺从老一辈思想的方式来赢得别人的认可,无法使他们达成自信,不敢成为自我认可的人, 他们的创新能力也就容易失去心理上的根基。从这方面看,xx家的称谓就像一座压在年轻人头上的大山,压抑了他们的创造力。
由此看出,xx家的翻译既有好处,也有不足。对 19 世纪末刚接触西方文化的国人而言,这种中式翻译适应当时国门刚开放的国情,便于国人理解。而对现代人而言,西方文化的各种概念已经蜂拥而至,完全可以采取直译来获得理解而不必再采用这种中式的翻译,况且这个中式翻译保留着封建家长制的残余,不仅不符合-er、-ician、-ist等后缀词的原意,也不符合时代当前对思想创新和文化心理上的需要。因此,在此书中,对某些xx家的翻译称谓,我们试图做一些修改,使之更符合这些词原本的意思。新的翻译和理解如下:
-er这个后缀,可认为其强调的是人。《说文》:“人,天地之性最贵者也”。古代中国在文字初始时,人这个概念是很高贵的,商周的王都称呼自己为人(余一人)。现在我们把一个人长大了能独立了,说是“成人了”,很多国家还有成人礼。成人就是成为人,无论古代还是现代,一个人在长大之前恐怕还不能称谓人,通常的称谓如婴儿、儿童、少年、孩子等,极少称为人。当一个未成年人犯错误时,人们总是习惯于这样维护 “他/她还是个孩子呢”。而一个人成人了,通常就意味着要独立谋生,对自己的行为负法律责任,有社会权利,要承担社会义务等等。所以,人这个概念其实含有独立自主的意思 ,这才配得上“天地之性最贵者”的评价。此外,人这个概念现在又是个普遍性称谓,具有普适性,体现着平等的意味。因此,philosopher不一定要译成哲学家,完全可以翻译成“哲人”。这不仅符合有philosopher该有的独立思考之精神,也代表着“爱智慧”的哲学对人类而言有着普遍的需要。因此,在此书中,我们将philosopher译为“哲人”。
-ician这个后缀强调的是能力,即有专门的特殊能力。对mathematician一词,译为“数学能手”似乎不够尊重,“数学师”或“数学专师”又容易与老师或教师等称谓相混淆。既然是突出专业能力,不如干脆译为“数学专家”。毕竟,数学比自然科学更抽象,数学的专业知识普通人难于理解也就不容易反驳,也就更容易树立权威性,数学上展现特殊才能的人,而相对于“xx家”,“专家”更像是个特别的称谓,-ician也符合“专家”这个词的内涵。况且,根据现如今网络普遍的批评言论,专家甚至不完全是褒义词,一不小心翻了车就成了“砖家”。当然,我们的“数学专家”的这种翻译,并非是为了采取反讽的意图,而在于强调:相对于哲学、科学而言,数学更像是一门专门的能力,需要特殊的天赋和训练才能成为mathematician。把它翻译成“数学专家”,也意味着在我们这个时代,数学的特殊意义和责任。在这里,mathematician可译为“数学专家”。
-ist这个后缀就比较复杂一些,有信徒、主义者等含义。如果按照信仰程度,science是严重区别于宗教的,因此scientist不可译为“科学信徒”;而对于science是否已经成为了一种主义(科学主义),也有众多人反对——科学提倡讲事实、讲道理,容纳争议、兼容并蓄,而且从科学史上看,事实上的科学也是如此——因此,scientist译成“科学主义者”也不妥。中文媒体对从事科学的人有一个经常的称谓是“科学工作者”,这个称呼虽然不错,但scientist并未体现“工作”的含义,而工作者的称呼过于普遍,也不能突出scientist的特殊价值,且什么职业人员又不是工作者呢?那scientist该如何翻译呢?科学源自哲学。在近代,科学脱离哲学成为一个独立的知识体系。从现如今西方对科学的态度来看,科学取代了哲学之后,肩负着原本属于西方哲学的发现宇宙世界万物之“存在”的本质的重担。“存在”是西方哲学的核心问题,也是科学的核心问题。有的西方人说中华文化没有哲学,就是想说中华思想不研究“存在”。存在的英语是existence或exist,也有-ist。在中文中,“者”通常用来表示从事某事或具有某种属性或使命的人。基于这种事实,scientist可以译为“科学存在者”。当然,如果scientist们不接受承担研究“存在”的光荣使命或者想谦虚地称呼自己的身份,也可以按现今日语的翻译,将scientist译为“科学者”。不过,对那些研究高端物理的scientist而言,基于他们的光荣使命,“科学存在者”的译法似乎更符合其身份。
由此,我们重新翻译了与本书密切相关的三个称谓词:philosopher - 哲人,mathematician - 数学专家,scientist – 科学存在者或科学者。
当然,或许有人依然认为这样修改习惯称谓没有必要,或者认为我们这样做有哗众取宠之嫌。对此,我们需强调:其一,我们并没有试图改变通常舆论的习惯称谓,而是基于哲学反思的目的,以还原中西文的本意为原则,在此书中尝试恢复一些西方概念的本来面貌。其二,如果舆论认为这样的重新翻译可以接受,那也将是不错的事情,毕竟,能按着原意翻译西方概念,是准确理解西方文化的开始。
在哲学中,还有一个重要的概念是metaphysics。Metaphysics原本是一本书的名字,即在亚里士多德去世约 300 年之后,古希腊哲人罗德岛的安德鲁尼柯(Andronicus of Rhodes)在整理亚里士多德的著作时,把其论述超越感性经验之外对象的著作整理成册,放在physics(物理学)册之后,取名为metaphysics。后来,metaphysics逐渐演变成西方哲学的一个分支,主要研究世界的根本存在问题。meta在希腊语中有“…之后,…之间”等含义,也有“超越(beyond)”的意思。对metaphysics一词的含义主要有两种理解:
一种理解是认为安德鲁尼科发明的metaphysics没有特别深刻含义,只是因为这一册排在了物理学(physics)之后,因此命名为“物理学之后(metaphysics)”,即metaphysics就是排在物理学之后的书(the books after the physics);
另一种理解是认为亚里士多德的这部分思想主要是思考世界本质之存在,即超越物理学的知识,因此metaphysics不该只从书的编排顺序上来理解,而理解为“超越物理学的科学(the science of what is beyond the physical)”。也正是基于此种理解,metaphysics后来演化成了哲学的一个分支。这种理解也成了既成事实,成为了metaphysics的普遍用法[3]。
Metaphysics的中文翻译也是基于第二种理解,因此被译为玄学或形而上学,最后固定的翻译是“形而上学”——由明治时代的日本哲人井上哲次郎根据《易经.系辞上传》中“形而上者为之道,形而下者为之器”一句翻译而来[4]。
其实如果从艺术角度看来,metaphysics含义的分歧可以是不存在的。meta这个词缀本身就是含糊而多义的,metaphysics完全可以是双关语:既是物理学之后,也可以是超越物理学的——一门学问背后的知识,同样暗示着它有超越这门学问的可能,而不仅仅是在登记册上在这门学问之后——兼顾两种微妙意思的内涵,岂不更美妙,何必纠结于做哪种选择呢?而形而上学这个翻译对应的含义也有趣:metaphysics对应“形而上者为之道”,而physics恰好可以对应“形而下者为之器”。这也算是中西意思成对地对应工整了。
不过,形而上学这个翻译脱离了与物理的关系,如果不把物理学比作“器”学,很难使人想到它和物理有什么关系,这恐怕有违metaphysics的发明者以及中文翻译者的初心。而“物理学之后”或“物理学之后学”又不太像个学科的名字。现在meta也经常被翻译成“元-”,比如,metadata-元数据,metacognition-元认知。“元”在中文中表示“原初的、初始的、根本的”等含义。从因果性角度讲,初始的变化决定后来的变化,“初始的”可代表因果中的原因。而metaphysics作为“超越物理学的科学”来理解,以一门哲学分支的形式,其目的就在于发现物理学背后宇宙的根本存在或根本原因。从这个意义上讲,metaphysics也可以译成“元物理学”。
当然,基于形而上学在很多场合的贬义含义,metaphysics能否配得上元物理学这个称号是个问题,这个翻译势必会有很大争议。幸好我们此书大概率不会使用metaphysics这个概念,或许不存在使用上的纠结,暂且作此一论。
[注释]
1. 本书中的汉字字形及解读主要参考中国台湾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和資訊科學研究所共同开发的网站“小學堂字形演變”(http://xiaoxue.iis.sinica.edu.tw/yanbian)和中国香港中文大学的网站“漢語多功能字庫”(http://humanum.arts.cuhk.edu.hk/Lexis/lexi-mf/)。全书中汉字字形的图片如无特殊说明外,均来自“小學堂字形演變”。
2.维基百科:西周(启蒙家)
3. Wikipedia: Metaphysics
4. 维基百科:形而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