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辞”之内涵
“辞”是陈祚明论“诗之大旨”之二,是其诗学理论体系的形式层面。《凡例》曰:“曰声,曰调,曰格律,曰句,曰字,曰典物,曰风华,皆辞也。”[44]这一层面的七大范畴内涵有别,既共同指向诗歌的语言功能,又构成诗歌形式的不同子层次。
所谓声,指诗歌音乐性。古代音声有别,所谓“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45]。然陈氏所论,音声为一,既指辞的音节,如陈祚明评阴铿《新成安乐宫》曰:“平头上尾,八病咸除;切声浮响,五音并协”[46];又指文辞组合而形成的音乐功能,如总评苏武曰:“一唱三叹,然得宫商之正声”[47]。所以,陈氏论诗,音声对举,内涵一致,如评庾肩吾:“庾义阳诗如车子喉转,不乏幽咽之音,而调叶声谐,自然流畅。”[48]然而,诗之声并非独立存在的物理形式,而是声情合一,故评鲍照曰:“夫诗惟情与辞,情辞合而成声。鲍之雄浑,在声,沉挚在辞。”[49]
所谓调,一是指声音组合而形成的乐感,如评张华《杂诗》曰“音调悠扬”[50],评陆厥“情合响臻,颇擅绕梁之韵”[51]。二是指诗歌的格调,如评王粲《从军诗》曰“立言得体,调并苍劲”[52]。
所谓格律,首先亦指格调,如评谢灵运曰:“详谢诗格调,深得三百篇旨趣,取泽于《离骚》《九歌》。”[53]二是指体格,既指诗歌体制,如《凡例》曰:“其或辩古今声调,揆体格……中晚唐之后为宋元,宋元之工者诗馀,诗馀转为南北曲,南北曲为今之吴歌小曲。”[54]所论体格之变,实是诗歌体制之变;又指诗韵风格,如《凡例》曰:“夫体格之分也,何直古今?生同时,习同风,而各趋其所近。故颜谢异势,元亮与颜谢又以殊途。梁简文好新声,为靡靡之响,而响者如沈休文,独清切,罔事雕刻;江文通则又步趋绳尺,间师魏晋,分镳别轸,非一格;庾肩吾曼声华腴,其子子山乃沉雄宕逸,匠心而独运。”[55]简文新声靡靡,沈约响亮清切,庾肩吾曼声华腴,庾信沉雄宕逸,均因声韵之别而形成不同的风格。
所谓句,指句式的组织与表达。陈氏反对“累句”,认为“理”是句式组织的基本原则,如评张率《短歌行》:“凡诗中累句,生涩其一,然顾不伤;平弱次之,全首果佳,亦从姑恕。无理则不可。”[56]而句式组织与表达的基本审美要求,一是生动而不纤弱,如评蔡邕《翠鸟》:“‘回顾’二语,极生动,然不纤。”[57]二是隽致而有意态,如评嵇康《赠秀才入军》其二:“‘布叶’句,‘顾俦’句,并有隽致。”[58]三是细致而入微妙,如评何逊《望新月示同羁》:“‘的的’二句,确是新月与满月不同。古人体物之妙如此。”[59]
所谓字,即炼字。其基本要求,一是准确精当,如评左思《招隐诗》:“字确则能警,后人用字多不警,只缘不确”[60],评何逊《同虞记室诸人咏扇》:“咏扇及歌曲者,多未有如此句‘掩’字之当。”[61]二是简洁而无虚语,如评徐干《情诗》:“亦复极意摹写,无一二虚语。”[62]三是虚字须健,如评徐干《答刘公干诗》:“句中多用虚字作健,非魏人不能。以能役虚字作转语,每句动折,故健也。”[63]
所谓典物,指诗之用典、使事、名物。典物运用的整体原则是合于诗歌之理,如评曹植《美女篇》:“学必博,故驱使而不穷,情必深,故填缀而多风。力有所不及,就所见所知,强吾之意以就典物,强古人之一二事,以就我之所言,而不甚合于理,当于情,是温、李之华也矣!”[64]勉强用典使事,则不合诗理;须博学而运之以才,情深而缀之以风,则词意相称,前后相属。因此,用典的基本要求,须贴切生动,忌雷同堆砌。如评任昉《答到建安饷杖》:“用典须极切,切则生动。”[65]评谢灵运《初去郡》:“后人作诗好使事,要皆填缀耳,遂致摭实不灵。”“凡景物典故,句法、字法,一篇之内,切忌雷同。”[66]贴切则意象生动,堆砌则失其灵气,雷同则伤其气格。使事须运思使气,方臻于安雅,如评鲍照《拟古》其三:“使事中有壮气,如此使事,是以我运古者。”[67]总评谢朓曰:“大抵运思使事,状物选词,亦雅亦安,无放无累,篇篇可诵,蔚为大家。”[68]
所谓风华,指风采华美。概而言之,如评阴铿《侯司空宅咏妓》所谓“流丽自然”[69]、评陶渊明《答庞参军》所谓“隽逸轻清”[70]、评嵇康《酒会诗》所谓“淡宕有致”[71]、评谢灵运《悲哉行》所谓“轻倩”[72],均就风华而言。别而言之,或论风格,如总评徐陵:“孝穆乐府,风华老练。”[73]或论情致,如评汉乐府:“即如西京乐府,亦擅风华。《子侯》《妖娆》,庐江小妇,陆离繁艳,讵不蝉连?”或言风度,如评阮籍《咏怀·独坐空堂上》:“其风度抑扬,文采工炼。”[74]或将风格、情致合而论之。如谢朓《入朝曲》:“风调高华,句成浑丽。”[75]论风格强调“黼黻天成,朴在藻中,浑余词外”[76]的自然浑成、文质彬彬之美;论情致则重视“风情流丽”[77]、“感人之心”[78]的美感;论风度则强调“抑扬”、“宛转”[79]、“高古”的风致神韵。
以上七个范畴,依据审美指向的不同,亦可分为三个子层次:声、调、格律,是辞的音乐功能;字、句、典物,是辞的达意功能;风华,是辞的审美效果。就音乐功能而言,声生调,调生格律;就达意功能而言,组字而成句,选择典物而炼句;两种功能的妙合无垠,就形成了风华。故以达意功能为核心,以音乐功能为审美特质,以风采华美为审美归趣。创作中,注意字词的选择与组织,使之符合声、调、格律的要求;恰当运用典章名物,增加诗歌的意蕴与想象空间;语词风采华美,符合雅化的标准。在作品中,通过语词的排列,在历时性上,凸显语词声、调、格律的审美特点;在共时性上,拓展语词的意蕴想象——象外之象,味外之旨;从而使整体上显现出雅正的风华之美。因此,三组范畴既有逻辑层次的区分,又构成这一个层面的浑然整体。
陈祚明论辞,在修辞观念上,强调“致其情而已”,反对“无情而喋喋”的无病呻吟,情寡词繁,“不准诸情”而“徒饰字句”[80]的唯修辞观。在艺术表达上,他将辞分为“以言言者”和“以不言言者”[81]两类。“以言言者”为“秀”,言在意内,表达淋漓酣畅,言尚其尽;“以不言言者”为“隐”,或曲折以达情,或寄意于言外,言尚其不尽。如评谢灵运《郡东山望溟海诗》所谓“以言写不言之隐”[82],即是艺术表达的佳境,这与《文心雕龙·隐秀》异曲同工。在审美范式上,强调“立言贵雅”[83]而“尚其清”,反对“崇情刊辞”“鄙陋卑下”而“不轨于雅正”。在审美风格上,在清、雅审美范式的前提下,提倡“华”“苍”“古”“亮”“壮”“俊”“秀”“警”并重,“顺适自然”[84]与“华缛飘荡”并重,以“自然之华”[85]为艺术之至境。
由上所论,陈氏论辞,注重辞作为情感载体的达意功能以及音乐特征,注意辞与表达对象之间的辩证关系以及辞与风格之间的内在联系,表现出对传统诗学的继承。然而,陈氏的修辞观念、审美范式、艺术表达,以及对语言独立审美功能的强调,对梁陈诗歌形式美的肯定,都突破了传统诗学对辞研究的藩篱,在诗学史上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