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道德的冲突与融合:王尔德创作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二 灵魂的拯救与回归

《打鱼人和他的灵魂》是王尔德童话中最晦涩的一篇,整个故事充斥了太多的冲突与融合的元素。灵魂与肉体,美丽与善良,地狱与天堂,他们时常交织在一起无法分开。现代与传统,理性与迷信的二元对立始终萦绕维多利亚时期的爱尔兰。美人鱼与打鱼人的斗争便是这种斗争的缩影。

王尔德通过其唯美主义艺术,传达了对一切美好事物的追求,对奉献精神的歌颂,崇高爱情的礼赞,以及忠诚友谊的呼唤。他对灵魂的思索更能看出他无法回避的道德情结。对灵魂的思考亦是对道德的思考,两者密不可分,灵魂中的道德因素为我们解读王尔德童话的道德意义提供了可能。

《打鱼人和他的灵魂》直接涉及了灵魂的主题。[52]打鱼人灵魂的放逐与回归本身就说明了他与道德的天然联系,王尔德虽然主观上仍然企图塑造超越道德的唯美形象,但实际上这一形象无法真正偏离道德。打鱼人深爱着小人鱼,小人鱼却认为捕鱼人有一个人的灵魂而不肯接受他的爱。“要是你肯送走你的灵魂,我才能够爱你。”[53]为了获得自己渴望的爱情,[54]他似乎有所动摇,“我的灵魂对我有什么用处呢?我不能够看见它。我不可以摸它。我又不认识它。我一定要把它送走,那么我就会得到很大的快乐了”(1-424)。正如《道连·葛雷的画像》中道连·葛雷所发的痴愿一样,道连让他的画像去变老,而自己却永葆青春。

道连以灵魂换取自己的青春美貌,打鱼人也要送走他的灵魂。然而,灵魂是世间“最宝贵的东西,任何地上的东西都不能跟它相比。把全世界的黄金聚在一块儿,才有它那样的价值,它比国王们的红宝石贵重得多”(1-425)。打鱼人置神父的劝告于不顾,“至于我的灵魂,要是我的灵魂在跟我所爱的东西作梗,那么它对我还有什么好处呢?”(1-425)打鱼人设法送走了妨碍其获得爱情的灵魂。然而,一年后灵魂以“智慧”为诱饵请求再次进入打鱼人的身体,如果那样的话,打鱼人“就会比一切聪明的人都更聪明,智慧也就属于你(打鱼人)的了”(1-440)。依然深爱着小人鱼的打鱼人认为爱比智慧强一万倍,拒绝灵魂进入打鱼人的身体。第二年灵魂又以“财富”来诱使打鱼人收回他的灵魂,灵魂得到了几乎相同的答案:爱比财富好。已染上邪恶的灵魂却紧紧跟着打鱼人,从此使打鱼人走上了罪恶的道路。[55]意识到这一点后,打鱼人说:“我要绑住我的手,免得我会照你的吩咐做事;我要闭紧我的嘴唇,免得我会说你要说的话;我要回到我所爱的她住的地方。我甚至要回到海里去,回到她平常在那儿唱歌的小海湾去,我要唤她,告诉她我做过的坏事,你对我做过的坏事。”(1-452)打鱼人的灵魂最终回归,打鱼人的心“因为充满了爱而碎裂的时候,灵魂就找到了一个入口进去了,它好像以前一样地跟他成为一体了”(1-455)。失去灵魂的生活不可能长久存在,灵魂的回归暗示道德的回归。

打鱼人经历了放弃灵魂与追求爱情的两难。他爱上了小人鱼,并为此放弃了自己的行业,也忘了自己的本领。“他的鱼叉搁在旁边不用了,他那柳条编的篮子也是空空的”[56],他要追寻小人鱼的爱。为了追求感官的享受(爱),“我要送走我的灵魂,你就会做我的新娘,我要做你的新郎,我们要一块在海底下,凡是你歌唱过的你都引我去看,你愿望的事我都要做,我们一辈子永不分离”[57]。打鱼人甘愿过着没有灵魂的日子,他要去寻找属于他的爱,虽然那种只是感官刺激的爱。打鱼人不顾一切去出卖自己的灵魂,终于获得了小人鱼的爱情:“小人鱼便浮上来迎接他,伸出她的两只胳膊抱住他的颈项,吻他的嘴。”[58]他抛弃了属于他的灵魂,并企图摆脱道德的束缚。

打渔人对小人鱼的爱如此热烈,以致灵魂用了“智慧”“财富”“会跳舞的双脚”来引诱他,请求他让灵魂回到他的体内,却遭到断然拒绝,打鱼人没有灵魂的纯美爱情不可能获得成功。[59]“他每天早晨唤着小人鱼,每天正午又唤她,到了晚上他又叫她的名字。可是她始终没有从海里出来会过他,他在海里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她……不见她的踪迹。”[60]尽管王尔德在其艺术主张中一再声称艺术不涉及道德,也不存在伦理上的臧否,但毕竟爱情需要建立在特定道德价值的基础之上,也有善恶之分。他的创作实践与其唯美主义艺术主张自然背道而驰。

《道连·葛雷的画像》中的道连以自己的灵魂换取永恒的青春。“如果我能够永远年轻,而让这幅画像去变老,要什么我都给!是的,任何代价我都愿意付!我愿意拿我的灵魂去交换。”(1-30)但他作恶的灵魂在画像上暴露得一览无余,最终还是没有逃脱罪恶对他的惩罚。灵魂作为道德判断的一种存在,有善、恶的区别,企图放弃灵魂而追求所谓的纯美爱情注定将以失败而告终。王尔德的唯美主义艺术主张的就是纯美的理想,然而,他所追求的纯粹艺术根本不可能存在。王尔德的创作一刻也没有离开伦理价值判断,他刻意回避涉及这一问题,这恰好在他的作品中有更充分的体现。童话如此,小说、戏剧更是如此。艺术不可能脱离伦理道德而存在。

《星孩》被大多数研究者认为是一篇内容不太复杂的道德故事。它同样也涉及了灵魂的问题,不过,它包含更深刻的思考(redemptive pattern)[61]。灵魂的回归就是道德理想的回归,而灵魂的救赎则是对道德的某种拯救。穷樵夫从星星坠落之地的树丛中捡回来一个“星孩”。星孩的美貌使他骄傲、残酷,“他瞧不起樵夫的儿女,也看不起村子里的小孩,说他们出身微贱,而他自己却是很高贵的,从一颗星生出来的,他自命为他们的主子,称他们做他的用人。他毫不怜惜穷人,对瞎子或别的残疾的、有任何痛苦的人,他没有丝毫的同情……的确他迷恋美,瞧不起孱弱和丑陋的人”[62]。星孩的美貌成为他傲慢、残忍、自私的直接根源。

星孩欣赏自己的美貌,他为有这样美丽的容貌而高兴。他“又白又嫩,像上等象牙一样,他的卷发又像黄水仙的花环。他的嘴唇像红色花瓣,他的眼睛像清水河畔的紫罗兰,他的身体像还没有人来割过的田地上的水仙”[63]。他的长相确实很美,有如《道连·葛雷的画像》中道连的美:鲜红的嘴唇轮廓雅致,湛蓝的眼睛目光坦然,还长着一头金色的卷发。眉宇间有一股叫人一下子就信得过的吸引力。青春的率直、纯真的热情一览无余(1-20),这也许就是王尔德所追求的艺术纯美。毋庸置疑,这种青春的美充满了生命活力,然而,王尔德在童话中所创造的美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星孩不断作恶并不顾别人的劝导,他残忍地对待他所见的一切,毫无怜悯之心,甚至连收养他的樵夫的话也听不进去。星孩桀骜不驯的性格铸成了他的铁石心肠。即使遇到了生育自己的亲生母亲仍然残酷无情,“倘使你真的是我母亲,那么你还是走得远远的,不要到这儿来让我丢脸,倒好得多。因为我始终以为我是某一个星的孩子,没有想到我是像你刚才告诉我的那样,一个讨饭的女人的小孩。……我宁肯亲毒蛇、亲蟾蜍,也不要亲你”[64]。随后,他的身体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他的脸就跟蟾蜍的脸一样,他的身子就像毒蛇那样地长了鳞”[65]。他变得奇丑无比,美与丑奇迹般地被替换了。原来美丽的星孩变成了外表丑陋的星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罪孽,要去找回自己的母亲并得到母亲的宽恕(newly awaked sense of charity and humility)[66]

他要用实际行动来消除自己的罪孽。最终善行得到了回报,美貌又得以恢复。从美丽到丑陋再回到美丽,包含作者太多的道德寄托。美丑对比正是王尔德善恶价值判断的强烈反差。外表美丽但行为丑陋的人,也会遭到人们的唾弃。星孩外表的美丑变化,心灵的善恶变化正是这种道德评判的最好表现。井水是星孩心灵的镜子,他看到了自己外表的美貌,也看到了自己丑陋的心灵。这与《道连·葛雷的画像》中的画像有异曲同工之妙。道连不断作恶与堕落都记录在画像中,道连目睹画像的变化:冷酷、狰狞、可憎,他最终无法忍受这种堕落,同时又无法完成罪恶的救赎。道连刺向了画像,也毁灭了自己。

星孩受到了惩罚也获得了宽恕,“因为我不认我的生母,除非我找着她,得到她的饶恕”(1-473)。他终于找到自己的生身母亲,而他的父亲就是他曾经帮助过的麻风病人,星孩成为王国的主人,他对“所有的人都表示公正和仁慈”(1-473)。他又恢复了原来的美貌。[67]“他不许任何人虐待鸟兽,却拿爱、亲切和仁慈教人,他让穷人吃得饱,对赤身露体的人他给他们衣服穿。在他的王国里充满着和平与繁荣的景象。”(1-474)从此出现了一个人人平等,和谐安宁,人人都遵守伦理道德秩序的社会。

星孩最终完成了对自己罪恶的救赎,也获得了公正与仁慈。

《了不起的火箭》是最不受批评界关注、情节最不复杂的一篇。但佩特曾在该童话发表后不久对其中的隽语予以高度评价,特别是自我陶醉式的设计仍然清晰可见。

王尔德追求的是“为艺术而艺术”的艺术目标,然而他的艺术实践没有脱离伦理和道德的轨迹。纯粹美的追求终究以失败和毁灭而告终。同时,王尔德在童话中塑造的所谓唯美的形象,不仅本身就是道德教诲的典范,他们也有对自己、对现实道德的思索,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的道德含义就更为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