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好梦伊始
论山水佳境,世人独爱江南。它蕴藏着东方最精致的文雅,承载着最古典的诗情,令人心驰神往。
时间有痕。在青石与垂柳的记忆中,总有一些古老的建筑,踏着岁月的回响,饱经沧桑。
历史深处,一处雅致的府邸坐落于烟雨朦胧的杭州。它是林府的宅子,始建于林孝恂荣归故里的时候。林孝恂是光绪十五年的进士,做过浙江金华、孝丰、仁和等地的长官,最后定居杭州,做了代理杭州知府,创办新学,开启民智,也与儿女共享天伦之乐。
林家是望族,祖籍福建闽县,家族命运曾随着时局变化起起落落。林家也有过捉襟见肘的窘境,林孝恂年轻时就做过富裕人家的教书先生,没有过上养尊处优的公子生活。直到林孝恂以进士之身位列翰林,才再度光耀门楣。
林孝恂虽在宦海栖身,但身上始终有种书生意气。他在任杭州知府期间,曾经写下对联“书幌露寒青简湿,墨花润香紫毫圆”。笔走龙蛇间,刚柔兼济、劲骨丰肌,以非凡的气度和风骨,应了那一句“字如其人”。
他一心挣脱绝境,积极求变。“永远清醒、永不绝望”,这不仅是林孝恂的信条,也是他赋予林家人代代传承的精神内核。林家后代在这样的家族精神影响下,都拥有一种坚韧的性格,不纠结于世事无常,即使身处逆境,也能活得洒脱清醒。比如写完《与妻书》凛然殉道的林觉民,与林觉民同为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的林尹民,前仆后继组织起义光复福建的林肇民……无一不是顶天立地的刚勇之士。
林孝恂是一个实干家。辛亥革命后,很多晚清官员都选择了远离朝野,不再发声。林孝恂却始终没有停下脚步,他设立林家私塾,开办蚕桑职业学堂,入股商务印书馆……一个人能够如此敢想敢做,证明他不仅对时局早有高屋建瓴的判断,更有着常人无法企及的魄力与勇气。
如今,这座红墙碧瓦的深宅大院虽早已经被拆掉,但是林家的故事中,仍不会缺少那斑驳的墙壁、精致的雕花与闪着光的琉璃瓦。
这处院落传到了林家长子林长民的手中。
林长民自幼天资过人,年纪轻轻就考取了进士,但是身处近代中国剧变的历史朝代,他渴望破除陈旧的制度,毅然决定放弃科举之路,成为中国社会变革的勇士。在苦学日文和英文之后,他远渡重洋,在日本早稻田大学完成了学业。回国后,他成为呼吁推翻清政府的一分子,致力于传播新思想。
不过,这位怀揣着新思想的斗士,没能逃过旧式婚姻的束缚。林长民的第一任妻子,正是被父母指腹为婚的名门之女。两人在婚后没有共同语言,虽然相敬如宾,但少了些恩爱温存。由于婚后一直没有子嗣,父亲林孝恂为儿子选了一位侧室,就是林徽因的母亲何雪媛。
何雪媛是浙江嘉兴的一个小镇姑娘,父亲经营着一个小作坊,家境尚可,但是她的眼界和文化素养无法与林长民相提并论。作为家里的小女儿,何雪媛难免被娇惯,琴棋书画皆不精通,脾气又有些暴躁,不太善于与人交流,也不懂得察言观色。
嫁入林家后,何雪媛先后诞下了一男两女,但只有女儿林徽因活了下来。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接连失去两个孩子无疑是一种沉重的打击。何雪媛整日愁眉不展,让人更加难以亲近,因此夫妻关系越来越不好。
这个可悲的女人,既留不住丈夫的心,又没有子嗣可以巩固地位,甚至无法与林家上下和气相处。在林长民的原配妻子去世后,她依然没有立足之地,被安排在院落的一个偏僻处,成为林宅的边缘人,在不甘与哀怨中度过平庸的一生。
后来,林长民迎娶程桂林进门。这个上海姑娘虽然读书不多,但是非常善解人意,进门后接连生了几个儿子,很快成为林宅真正意义上的女主人。林长民对这位妻子十分满意,他将自己的书房命名为“桂林一支室”,其中情感可见一斑。
如果没有林徽因,何雪媛的名字就会如尘土一般,被历史之手轻轻拂去。幸好,她诞下了一个如诗如画的生命。
她永远记得那个温暖的六月,正是莲花开放的季节,天空泛着微红的霞光,有一种暧昧温柔的美。她感觉到自己承载着关注的目光,牵动着这个宅子里每个人的心。林长民紧张地在院中踱着步子。往后很多年,当她像个影子一样活在宅子里的时候,总会想起那日的每一个细节——林长民甚至垂泪低眉,等待着一个新生命来叩响他的世界。
一声真实而饱满的啼哭声,打破了林宅的宁静。在他的期盼中,奶娘抱着罗缎襁褓走了出来。林长民迅速大步向前,将小小的婴孩接了过来。
奶娘告知了大家婴孩的性别,在场有几个老辈人的脸上闪过了微妙的变化。但林长民没有丝毫不快,他被这个柔弱的小生命吸引着,她灵动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小巧的鼻子、肉肉的手脚,都让这个新手父亲按捺不住心中翻涌的暖意。
那一刻,接受了新思想的林长民已经暗下决心,要倾尽一生,给予这个女儿最好的一切,绝对不会让她如花的生命凋零在“重男轻女”那一套旧观念里。而且,做了祖父的林孝恂也欣喜非常,他开始思考,要给这个瓷娃娃起一个美丽的名字。
林孝恂想起了《诗经·大雅·思齐》中的一句话——“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徽音”二字,代表着美誉,也别有一番风雅之味,于是他将其作为名字送给心爱的孙女。直到多年之后,因为与一个小有名气的男性作家有重名之嫌,林徽因才正式将“音”更为“因”。
林徽因在林家的呵护下长大,母亲何雪媛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擅长女红,所以她的启蒙教育大多来自父亲。林长民从未因她是女子而有所忽视,他陪伴着这个女儿饱读诗书,直到官阶越来越大,家中闲适的时光越来越少,才将陪伴女儿的任务交给了林徽因的姑姑林泽民。
林泽民是家里的长女,与寻常女子大不相同。她虽然谈不上学富五车,但是苦读诗书,学贯中西,文学修养十分了得。作为林徽因的启蒙老师,姑姑林泽民是严厉的,她虽然很爱这个温柔可人的侄女,但也真心希望她能长成一个知书达理的女孩,而不是一知半解地假装学一学,最后稀里糊涂嫁了人,平庸地度过一生。
林泽民对林徽因的栽培,十分用心。林徽因同父异母的弟弟在回忆自己的姑母时说道:“大姑母比父亲还长三岁,为人忠厚和蔼,对我们姊兄弟胜似亲生母亲。父亲不在时,皆由大姑母敦促,林徽因更是受到了严格的教育。”
林徽因在七岁时已经可以把一些经典作品倒背如流,对常见主题出口成章,并写得一手娟秀的好字。为了锻炼和鼓励她,家里每有书信往来,林泽民都让小林徽因做执笔人。
在这样的环境下,林徽因长成了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女孩,头脑中充满了很多浪漫的想象。林徽因曾经在一篇散文中提到过童年生“水珠”(即水痘)的往事。
“生‘水珠’的时候,其实是周身难受的,总要熬过些时日,症状才会渐渐减轻,直至痊愈。”不过,生病的林徽因却因“水珠”这两个字的美妙而忘记了痛苦。在她的小脑袋里,满满都是“晶莹的水珠”“娇嫩的灵动”这样的意象,为她减轻了许多痛苦。甚至后来病愈了,每每被问及是否出过“水珠”,林徽因还会莫名生出一些自豪,可爱极了。
或许,这因为一个名字而触发的小小欢喜,正是林徽因艺术气质的展露。
随着年岁渐增,林徽因出落得越发清秀动人。她的美,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灵动之气。父亲林长民对这个女儿尤其关爱。
不过,这样的成长环境并没有让林徽因成为一个任性的娇娇女。说起来,她似乎从小就对家里的人情世故看得明明白白,待人接物极有分寸。这一方面,源自她的聪慧与素养;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母亲何雪媛地位尴尬。
她的内心是矛盾和挣扎的,感觉自己的童年被一分为二。父亲的这一边是阳光,母亲的那一边是阴霾。而她要在这两者之间切换自如,试图让每个人都能满意,更要处理好其间一些微妙的关系。
在林徽因的童年记忆中,林家前院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父亲对程桂林爱护有加,也总是会宠溺地抱起弟弟妹妹们,在他们的脸颊上落下温柔的吻。院子里常有这样温馨的场景:父亲席地而坐,被孩子们央求着讲故事。从稗官野史到奇闻逸事,林徽因喜欢听父亲讲故事,也无比留恋那种温暖氛围。
何雪媛在后院的一小方天地,饱受着孤独、清贫与嫉妒之苦。她内心的凄凉,无药可医。说到底,她是一个没有自我的女人,甚至找不到一件事来安放自己的时光,只好深深陷入无边的怨念,如鬼打墙一般无法逃脱。
在这个偌大的院子里,总少不了用人们的闲言碎语。何雪媛不善于处理这样的事,只会将气氛和关系搞得更加糟糕。林徽因渐渐读懂了这些事,她内心的负荷远远超出了小小年纪的承受力。压抑久了,她会独自凭栏远眺。院府的西北角有一处木楼,她喜欢躲在那里看天,享受放空的状态。
多年之后,林徽因在小说《绣绣》中写出了自己的感受。她借绣绣的心声,宣泄了那种爱恨交织的情绪,以此来疗愈自己的原生家庭之伤。
作品中,绣绣的母亲本有五六个子女,但除绣绣外都已夭折,父亲另养家眷,母女的日子过得凄苦不堪。其中写道:“夏天热起来,我们常常请绣绣过来喝汽水,吃藕,吃西瓜。娘把我太短了的花布衫送给绣绣穿,她活泼地在我们家里玩,帮着大家摘菜,做凉粉,削果子做甜酱……她的妈则永远坐在自己窗口里,摇着一把蒲扇,不时颤声地喊:‘绣绣!绣绣!’底下咕噜着一些埋怨她不回家的话,‘……同她父亲一样,家里总坐不住!’” 小说中父亲的无情并非来自林徽因的亲身经历,但母女二人寄人篱下的悲苦、无枝可依的凄凉却是林徽因表达的真情实感。
虽然母亲在林家是不受宠的侧室,但是林徽因作为林家庶出的长女,却得到了林府上下一致的喜爱。
提起林徽因,后人总是极尽华丽辞藻,将她描绘成天之娇女。但如果真的了解了她的人生经历,会发现她也有自己的困局。在这个偌大的院子里,她虽享受着家人的栽培与宠爱,但母亲的处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庶出的身份。她想如父亲所期望的那般,成为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精通琴棋书画诗文礼乐,所以拼命努力学习。
特殊的家庭状况,让她比同龄人早熟很多。她虽然受宠,但在家中总有怯意。她处处小心,希望自己样样都能做好。她将家务事料理得井井有条,学习成绩出类拔萃,连程桂林都不由得向她投去欣赏的目光。她认为,只有让自己变得有价值,变得被需要,才能守护住那些美好的温情与幸福。正是这不合时宜的早熟,铺就了林徽因的性格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