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求很多的餐馆
宫泽贤治著 蒋宏伟译
作者简介
宫泽贤治(1896—1933),日本昭和时代早期的诗人、童话作家、教育家、作词家,农艺改革指导者……也是虔诚的佛教徒与社会活动家,生于日本岩手县,毕业于盛冈高等农林学校。宫泽贤治的人与他的作品一样,单纯而又复杂。宫泽贤治生前几乎没有任何名声,童话《渡过雪原》是其生前唯一获得稿酬的作品,发表于杂志《爱国妇人》。二十八岁时自费出版了童话小说集《要求很多的餐馆》和诗集《春天与阿修罗》,却无人问津。然而他去世后,却获得了巨大的声誉。2000年,日本《朝日新闻》进行了一项调查,“一千年里最受欢迎的日本文学家”,宫泽贤治名列第四,远远超过了太宰治、谷崎润一郎、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安部公房、大江健三郎和村上春树。
蒋宏伟,男,1973年生,1995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电子系,2002年于日本筑波大学获环境学硕士学位,2006年获日本东京大学保健学博士学位。现为日本综合地球环境学研究所研究员。
两位年轻的绅士,一身英国士兵的打扮,扛着锃亮的猎枪,带着两只像白熊一样的狗,咔哧咔哧地踩着枯叶,在深山中边走边这样说道:
“这儿的山绝对有点怪哦。连一只鸟、一头野兽都没有。不管是什么,只要能赶快嗒嗒开两枪就好了。”
“对着野鹿黄色的肚皮,来上两三发,一定会很爽。它滴溜溜地转上两圈,然后咕咚倒在地上。”
这个时候已经是在山的很深处了。山深得让来带路的专业猎手也慌了神,不知到哪里去找路了。
山实在太深,连一起来的白熊狗也晕了头,叫了一会儿,口吐白沫,死了。
“我这下损失了两千四百元。”一位绅士一边翻起狗的眼皮,一边说道。
“我损失了两千八百元。”另一位绅士歪着头,很后悔地说道。
先前说话的绅士阴沉了脸,盯着第二位绅士说:
“我想回去了。”
“是啊,我也觉得有点冷了,肚子也饿了,回去吧。”
“就到此为止吧,回去的时候,到昨天住的旅店花十元买只山鸟带回去就好了。”
“店里还有野兔哦,最后结果还是一样的,走吧。”
可有点麻烦的是,往哪里走呢?他们已经完全搞不清楚自己所在的位置了。
风呼呼地吹了过来,草沙沙地、树叶哗哗地、树枝咔咔地响了起来。
“肚子还真饿了,刚才就觉得肚子疼得难受。”
“我也是的,已经不想再走了。”
“不想走了啊。哎,烦死了,想吃点东西啊。”
“想吃点啥啊?”
两位绅士在沙沙响着的芒草丛里边走边这样说着。
这个时候,无意中往后面看了一眼,一幢漂亮的西洋建筑出现在了眼前。
门口牌子上写着:
RESTAURANT
西洋餐馆
WILDCAT HOUSE
山猫轩
“兄弟,这不是正好。在这个地方,开个这样的店还真不容易呢,不进去吗?”
“唉,这种地方的饭店,不觉得有点怪吗?可是,或许可以吃点东西。”
“当然可以啦,没看到牌子上这么写着吗。”
“进去吧,再不吃点东西的话,我就要摔倒了。”
两人站在门口。饭店的门廊是用白色的濑户砖铺成的,很漂亮。
玻璃的门扇上用金字写着:
任何人都请进来,千万别客气。
两人站在那里,开心坏了,说道:
“咋样?这个世界还真是难不倒人!今天麻烦了一天,这下好事来了吧!这儿虽然是一家餐馆,但可是一家可以白吃的店哦。”
“好像是这样。‘千万别客气’就是这个意思吧。”
两人推开门,走了进去。进了门就是一条走廊,只见玻璃门的后面用金字写着:
特别欢迎胖子和年轻人光临。
两人就是被特别欢迎的对象,更是一阵狂喜:
“兄弟,我们是被特别欢迎的对象哦。”
“我们两者兼而有之哩。”
两人飞快地沿着走廊走,又看到一个水蓝色油漆漆成的门。
“这家有点奇怪耶,咋这么多门啊?”
“这是俄罗斯式的,冷的地方,山里面都是这样的。”
两人正要打开门的时候,又看到了写在上面的黄字:
本店是要求很多的餐馆,请多多包涵。
“还真会来事,在这个山窝窝里。”
“当然如此啦,你想想看,东京的大餐馆就很少有在大道边上的。”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打开了门,这时看到门后写着:
虽然要求很多,但请一一照做。
“这是说必须照做?”一位绅士皱着眉说道。
“嗯,这是说要求很多,准备起来很花时间,请多包涵的意思吧?”
“是这样的吧,赶快找个房间进去吧。”
“想赶快在桌边坐下来哦。”
可是,非常麻烦的是,又出现了一扇门,而且在门边上挂着一面镜子,镜子下面放着一把长柄刷子。门上用红字写着:
尊敬的客人,请在此梳理好头发,刷掉鞋子上的泥土。
“这很对哦,我们刚才在门口,因为是在山里,我还有点小瞧这家饭店了。”
“是一家规矩很严的饭店呢。肯定是经常有大人物来这儿吧。”于是两人梳理了头发,刷掉了鞋子上的泥巴。
这样做完,还在犹豫是否把刷子放回地板上的时候,刷子突然没了踪影,一阵穿堂风呼地吹了进来。
两人吓了一跳,互相靠着,哐当打开门,进到了下一个房间。两人想着,再不赶紧吃点热东西,恢复一下元气的话,就要在这里报销了。
门的内侧又写着什么怪东西:
请把猎枪和子弹放在这里。
往旁边一看,那儿放着一个黑色的台子。
“是啊,拿着猎枪是没法吃东西的。”
“不是的,看来是要人常来的地方。”
两人放下猎枪,解下子弹带,放到了那个台子上。
又是一道黑色的门。
请摘下帽子,脱下外套。
“咋办,脱吗?”
“没办法,脱吧。的确可能是什么要人在里面。”
两个人把帽子和外套挂在钉子上,脱下鞋子,吧嗒吧嗒地又走进了一道门。门的后面写着:
请把领带夹、袖扣、眼镜、钱包以及其他金属类物品,特别是尖利的物品,都放在这里。
门的边上就放着一个结实的保险柜。保险柜的门开着,旁边还放着钥匙。
“啊哈,看来有什么料理要用电做啊。因此金属类的东西很危险,特别是尖利的物品。”
“也许是的吧,可能回去时结账也是在这里吧。”
“好像是这么回事。”
“是的,一定是这样。”
两个人摘下眼镜,取下袖扣,把这些都放进了保险柜,然后关上柜子。
再往前走,又是一道门,门前放着一个玻璃罐。门上这样写道:
请用罐里的奶油把手脚仔细涂抹一遍。
往罐里一看,里面确确实实盛放着奶油。
“涂上奶油是什么意思啊?”
“这个啊,可能因为外面太冷屋里太热的话,皮肤会开裂的。这是一种预防措施吧。看来里面肯定来了什么很重要的人。在这种地方,我们两个或许意外地可以接近什么贵族。”
两人用玻璃罐中的奶油把脸、手涂了一遍,然后脱下袜子把脚也涂了一遍。就这样奶油还有剩余,两个人就装作涂脸,悄悄地把剩余的奶油吃掉了。
接着,两人急吼吼地打开下一道门,门后面写着:
奶油都涂到位了吗,耳朵也涂了吗?
门前放着一个小罐。
“是啊,是啊,我忘记涂耳朵了,差点就要让耳朵开裂了。这里的店主想得还真周到。”
“是啊,细节都想到了。可是,我只是想早点吃到东西。走到这里还是无休止的走廊,没法子啊。”
这时候,又出现了一道门:
料理马上就做好了,不会超过十五分钟,马上就可以吃了。赶紧摇一摇瓶子中的香水将其喷在头上。
门的前面,就放着一个金光闪闪的瓶子。
两个人一边摇着瓶子,一边扑哧扑哧地往头上喷那个香水。
可是,那个香水散发出一种醋味。
“搞错了吧?一定是哪个女佣感冒了,放错了东西。”
两个人打开门,走了进去。
门的后面,用大字这样写道:
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给您添麻烦了,非常抱歉。要求就到此为止了,请在身上尽量多揉些罐中的盐巴。
确确实实地,在面前放着一个青色的濑户盐罐。这次是怎么回事?两个人有点吃惊,互相看着对方涂了奶油的脸。
“有点怪呀。”
“我也觉得有点怪!”
“有很多要求,是对方对我们有很多要求啊!”
“所以啊,这个西洋餐馆,在我看来,不是让来店里的客人吃东西,而是把来店里的客人做成西洋料理,让他们自己吃。这、这、这……个就、就、就……是说,我、我、我……们……”两个人哆哆嗦嗦地抖着,已经说不出话了。
“逃吧……”一个绅士哆哆嗦嗦地抖着,试着推动身后的门扇,这时门已经紧闭,纹丝不动。
走廊的深处还有一扇门,门上有两个大钥匙孔,分别开成银叉和银刀的形状。
喂,专程来此,辛苦你们了。你们做得很好,请到里面来吧。
门上这样写着。而且,从钥匙孔中露出两只碧绿的眼珠,正偷偷看着这里。
“哇——”
“哇——”
两人哆哆嗦嗦哭了起来。
这个时候,门里面阴里阴气地说道:
“不行了,看来已经明白过来了,不会往身上抹盐了。”
“当然啦,师傅的写法有问题。在那里写什么‘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给您添麻烦了,非常抱歉’这么愚蠢的写法。”
“怎样都行,反正连骨头也不会分给我们。”
“事情虽然这样,但是他们不进这道门的话,所有的责任都是我们的。”
“叫他们吧,叫他们。喂,客官,快点请进,欢迎光临,欢迎光临。盘子已经洗好,菜也用盐腌过了。接下来把你们和菜好好拌一下,装盘子就可以了。快点请进!”
“喂,欢迎光临,欢迎光临!如果不喜欢沙拉的话,那我就马上生火,油炸也行。总之快快有请啦!”
两个人心痛如刀割,两张脸皱得像烂纸一样,互相看着,瑟瑟抖着,哇哇地哭了起来。
里面又嘿嘿地笑着叫了起来:
“有请,有请。这样哭的话,特地涂上的奶油不是会流掉吗?嗨,这就来了,快请进来!”
“快请,我们师傅已经围好了餐巾,拿起了刀,舔着舌头,等着贵客们呢。”
两个人哭啊,哭啊,哭啊,不停地哭着。
这个时候,背后突然响起“汪汪、汪汪”的声音。那两只白熊一样的狗撞破门扇,冲了进来。钥匙孔中的眼珠瞬间就消失了。狗们呜呜地在屋里转了一会儿,突然“汪”一声高叫,撞上了里面的门。门“呯”地一声开了,狗像被吸进去一样飞了进去。
门的那边还是一片黑暗。
“喵,哐,咕隆隆”,一阵嘈杂声过后,又沙沙地响了起来。房间像青烟一样消失了。两人瑟瑟抖着站在草丛之中。
只见上衣呀、裤子呀、钱包呀、领带夹呀或挂在那边的树梢上,或散落在这边的树枝之上。风嗖地吹了过来,草沙沙地、树叶哗哗地、树枝咔咔地响了起来。
狗像一阵风似的跑了回来。
后面传来一阵叫声,“先生,先生!”
两人一下子恢复了气力,“唉、唉,在这儿呢,快来呀!”
戴着斗笠的专业猎人,簌簌地分开草丛,跑了过来。
这样,两个人总算安心了。
吃了猎人带来的团子,在路上又买了十元的山鸟,回东京去了。
可是方才两人皱成了烂纸的脸,直到回了东京,泡了热水澡,也没有恢复过来。
导读 让文学变得津津有味的“盐”
《要求很多的餐馆》是日本传奇幻想作家宫泽贤治先生的名作。这篇小说不能先说出结尾,不能做更多的假设,就简简单单地读下去:两位年轻绅士在当地猎户的带领下,进入深山老林里去打猎。
年轻绅士跟本地猎人的最大区别是他们把打猎当娱乐。他们开枪射击,捕杀飞禽走兽,主要是为了好玩,其次才是为了获取食物。因此,他们并不是特别在意打到何种猎物。
小说开头,他们带着两条白熊一样的大狗在山里转悠,却找不到一只猎物,最后连给他们带路的当地猎人也迷了路,不见了踪影。
对于一次打猎娱乐来说,这也未免太遗憾了。但从讲故事的角度来说,这确实有点特别,尤其是那两条白熊般的大狗倒地断气,让他们特别扫兴之后,两位年轻的绅士决定结束这次打猎活动,回去的路上,可以买些山鸟或兔子滥竽充数——看,他们确实也不是非要亲自打到猎物,两位年轻绅士只是装着爱好打猎,赶时髦罢了,他们只在意打猎这种形式。
我读过很多跟森林有关的故事,也读过很多跟打猎有关的故事。这个故事的特别之处在于,两位年轻的绅士猎人,在莫名其妙的情形之下变成了“猎物”。
两位绅士猎人为饥饿所驱使,突然发现一个餐馆。这里到了小说的核心部分——这家餐馆没有服务员,只有长长的走廊,很多的门,每扇门上都写了一句话,向进入餐馆的客人提出部分要求。
请注意,这些要求不是集中在一起提出来的,而是一点点,慢慢地、循序渐进,充满了诱导和瞒骗——两位绅士猎人不由自主地遵从了这些古怪的吩咐,从而落入了餐馆主人设下的陷阱中,渐渐地转变了身份,变成了盘中的猎物。
小说中餐馆留下的那些话非常重要。这些不断出现的句子,向客人提出了很多的要求。刚开始,两位年轻的绅士还自己替主人想了理由,帮助主人把“无理要求”合理化。他们不断地发现新要求,不断地自己想办法去解释,让这些荒诞的要求变得可以接受。
在这里,有一个非常现实的悖论:两位绅士是找理由让自己接受“无理要求”的,而不是质疑店家的要求是不是合理。仿佛是,你作为客人,一旦进入到餐馆里,就应该无条件地遵守、接受对方的要求,哪怕这些要求非常离谱、非常不合理。这是哪里出了差错呢?
一旦你失去质疑的能力,你就有可能被一间“要求很多的餐馆”做成美味可口的食品,而且是自愿、主动地帮人家抹奶油、撒盐。
这个故事的迷人之处在于猎人变成了“猎物的猎物”,是一个精妙的反转。猎人和猎物的换位,是这篇小说与众不同的核心要素。但怎么把故事写好,写好玩,就要靠想象力了。
什么是想象力呢?
去一家餐馆就餐,每个人都有相似的经验:进门,欢迎、领位、就座、点餐、吃喝,都有服务员在场。我们可以这么写,但是这不是小说,至少不是出色的、令人过目难忘的小说。在这篇《要求很多的餐馆》里,两位“顾客”推开餐馆大门,接着发生的所有细节、情节和场景,都跟我们平时去餐馆时碰到的完全不同——服务员不在场,只是不断地用指示牌来给顾客作“指示”。
反转,采用特殊视角,这就是想象力!
在这种想象力的魔法下,一件在现实生活中不太可能的事情出现了,一家不可能存在的餐馆出现了——竟要求“食品”主动把奶油涂在脸上、手上、脚上、耳朵上,还要给全身抹上盐!
想象力就是让文学变得津津有味的盐。没有想象力,文学作品将变成流水账,索然无味。
有些人也许会想,世上哪儿会有这种怪事情啊。
但读这篇神奇的小说,你就要相信世上可能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如果你不相信,就会突然出现那两条白熊一样的狗,冲着这家魔幻餐馆一通狂吠,把整个房屋和它们的主人一起给吠走。
故事这样结束相当不错。我们还想得出其他的好结尾吗?如果不是那两条大白狗冲进来,把这家“魔幻餐馆”冲破,两位绅士将如何解决危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办法,宫泽贤治先生的处理,目前看来是最佳的方法。
延伸阅读
宫泽贤治《橡子与山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