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语文书:幻想与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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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的食谱

张辛欣

作者简介

张辛欣,女,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曾任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导演。早期代表作品有《在同一地平线上》《我们这个年纪的梦》《疯狂的君子兰》等。1986年年底出版口述历史作品《北京人——一百个普通中国人的自述》,在欧美被译成十多种语言出版。2011年出版《我BOOK1》自传体长篇小说。随后她开始了海外游学生涯,曾为法国文化部访问学者、美国康奈尔大学访问学者,并最终定居美国。张辛欣既是作家,也是导演、摄影师、舞台设计师、制景工和数码剪接师。现在,她还迷恋制作多媒体数码书、迷恋画连环画。

宅少,十三岁小男生,绒绒腮边第一粒痘还没探头,近于归零的生活方式,硬盘是全部资产,下载电影,听歌,玩游戏。我不太知道,小男生从什么时候起住在了我脑子里,郁闷的时候我从宅少的眼睛望出来,无解死角的现实世界,有着动漫的炫与妙。

借宅少眼,看他的城,城在后山顶洞纪,曾是小镇,四周是农田,后来农人弃田入镇,再后来外乡人移来做工,原住民成了微型地主,进项是收房租,主要工业是建筑业。直到有一天,龙来了。龙究竟什么时候来的,宅少不知道。他看屏幕内外的区别不很清晰,唯一确知的是,这些龙不是外星球入侵者。

宅少看到窗上飘过一条龙,也许是从屏幕里逃出来的,银鳞闪烁,迸发无数水晶。龙不见了,玻璃窗上依然一块灰天。他看到一条龙腿,紫色鳞片不是电脑渲的,也不是塑料的,一根铁链拴着紫龙腿。顺着铁链看到牵龙的人。宅少眼看着要好的同学走过来,个个手中牵着龙。宅少正在羞愧自己不知不觉落伍,就觉着脖子上凉丝丝的,他看到地面上自己身影肩头站着一条小龙,是那条逃逸的银色龙,小得像只鸟。宅少摸出一块黑巧克力喂小龙,小龙拒吃,还在他手心狠狠咬了一口,留下两排小小龙牙印。

同学从裤口袋里掏出一把小铁锤,从立交桥柱子上敲下一点混凝土,送到紫龙嘴里,龙有滋有味地嚼着,嘴边落下渣子,其他龙凑上来抢地上的渣子,几条龙屁股后面,拉出一团团轻烟。

龙吃混凝土?!宅少觉得梦里中招,呆呆地看着龙一起啃柱子。几条龙厮打争食,宅少也吆喝肩头的银小龙,“上啊!”其实,他只是想跟那个女生显摆。她住在立交桥对面的大楼,从她的窗里看他,像一颗孤独的星。她也是同学,曾经的同学,脸色苍白,后来不上学了,传说她活不过这个夏天。从她的高楼病窗看这里,他只是一个小身影,不过他有了替身银小龙,它应当跳来跳去闪烁,但是这条小龙不给力,根本不上阵,不吃混凝土,宅少赶它,小龙飞起来,宅少看到它一只前爪上绑着几根花花绿绿的小零碎,挺眼熟。

混凝土不见了,只剩下里面一根根钢筋,长短缠绕,一道一道,横的竖的,均匀密集的螺旋线,好像海岸上一堆史前鱼骨。一条龙跳起,脑袋一拱,一块混凝土桥帮倒了,砸下来,撞翻桥下放的一大车沙和石灰,少年们在沙和石灰里挣扎,而龙们埋着头,专心致志吃碎裂的混凝土块,像羊在野地上啃青草。只有宅少的小龙抓住他的汗衫前胸,使劲把他从沙石里拉出来,他看清小龙左爪腕上套着一串彩色皮筋,他在病女生手腕上看到过!宅少往家狂奔,跳入楼门时候他看到,银色小龙钻进立交桥对面那栋大楼,高窗后龙影一闪。

(女孩儿。是的,得给我的宅少配个女孩儿。女孩儿是魂儿,就像尤涅斯库《犀牛》的最后一击。哪怕她已是一条变龙。)

晚饭桌飘浮博学气氛,电视背景声说着有人变龙,跟环境污染、全球升温、臭氧层的关系,宅少用英文词mutation(突变)说这是人类DNA潜伏亿年的因子苏醒了而已,而父母聚焦筷子,说人变龙是因为有毒食品,一边继续把食品放入嘴巴。父母真正在意的是脚下地板和头顶天花板,是房子,再贷款,再出租,平方米价格……当父母随着下咽的每一颗饭粒继续做房子习题时,宅少听着伤龙的哀号,想着小龙女,像往常一样,放下碗筷,就宅回自己房间。

立交桥对面的大楼,那一扇窗在夜色里显露,似乎比从前更明亮,因为她的身体是银色的?被龙咬过的人会变成疯子吗,就好像狂犬病人?宅少看看自己的手心,被她咬过的地方,两排龙牙印,形成奇妙的回环龙纹,微微地渗血。世上有谁像我在手心被纹?宅少心茸茸。

他看到路的另一边,一群龙在吃一座楼。裂缝让龙闻到混凝土味,这是报危楼的好事,住家们算计着搬迁费和新地段。赶来的少年神色凝重,吃混凝土预示龙对城市的侵袭开始。路边上,人在卖对付龙的武器了。有人买钢笼头来套龙,吃楼的龙纷纷逃跑。少年都买了剑,要去追自己的宠物龙(是的,宅少属于龙斗士圣团,这片子应当既灾难又青春,不过,宅少是圣团里最柔弱的。很简单,他无法灭掉心爱的小龙女)。

客厅里,沙发上坐着一对龙。父母什么时候变龙了?明明刚吃过人的晚餐,却发出饥饿的哀号,爪子可怜地指着自己的肚子,然而,父母龙舍不得吃自己的家。宅少反锁家门,拉着一辆小车,上街寻找混凝土。

离宅少年顺路边走着,被眼前的景象震撼,这么一会儿,好多楼的混凝土被吃掉了!于是,在路上能看到楼里住的人(或者住的龙)。曾经房间的墙壁,成了钢筋架子,而楼一层一层之间,也只剩了钢筋架子,在架子上,各种家具,各种摆设,远远看着,好像是透明的玩具店迷宫。哦,比那更为迷幻。更多的玻璃粉碎了,落满城市地面,无数碎玻璃反光并倒映着剩下钢筋架子的玩具店迷宫,人和龙在自己的地盘游动出无数的折射,地面显得比楼群本身更深邃,更无限。不知为什么,曾经为防贼的钢窗栅栏,一个一个,这么触目,这么突出,密集而滑稽。墙都镂空了,光剩下窗户栅栏能防谁呢?防什么呢?

人在自己的钢筋笼子里走来走去,洗澡,做爱,看电视,吃饭,穿越一副钢筋架到另一个空间。变龙也在自己的钢筋笼子里走来走去,做一样的事情,只是吃饭的方式不同。龙的身子长,站在自己地盘上能吃到邻居的混凝土,伸着脖子,拐着弯儿,吃到下一层或者上一层人家的混凝土。

整个城市,突然像是一座大动物园。

看着手心上两排龙牙印,血渗得更多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父母变了龙而自己没有变?是不是就在他要变龙的那一刻被小龙女咬了一口,于是他反变了呢?她可够绝的。

曾经小镇的老街,在残壁的楼群之中,复现出来了,黑瓦、褐木墙、青砖地。

小镇,还是小城,宅少默想,其实最真的还是自己的宅吧,只要电脑硬盘还在,日子就在。哦,外加手机,其余的,犹如少年们散出的妖言,神马都是浮云。

她的窗子,在他电脑屏幕的正后窗外,是他整日整夜面对的。现在他的窗被龙吃得只剩下一副框架,而她的窗依然完整。独守对面那扇窗,宅少睡着了。

也许,从第一次搬家之后,他回到旧楼找玩具总动员的失落牛仔,她也回来,找自个儿缝的布娃娃。黑暗中,他的手碰到她的手,也许更妙,她的唇碰到他的唇,嫩嫩地一触。也许,一个灵魂和另一个相撞,属于永恒的星球纠结,我不知道,我的小宅男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只知道,一想到她,他就茫茫心跳,在屏幕里三维空间之外还有一种第四维度。他和她在哪里相撞的,也许根本不重要,她变成龙了,是另一种生物了,也没关系。

醒来的时候,宅少从四壁镂空的墙和无玻璃的窗框四外看,钢筋架城在原地动弹?揉眼细瞧,是龙在满城的密集钢筋上下到处爬着,舔着啃着混凝土,龙头龙尾到处晃,人曾经也这么忙吃忙喝吧,却没能这么生动地托起城,而城,似乎在成为龙城,龙看着比人多。

龙在钢筋楼下吃,而钢筋楼中人都变成龙了,于是上下一起吃,眼看着楼不见了,眼看着满城钢筋架大幅度消失,好像倒放的影片,时光回流,眼看着楼在归平,纵横的道路统统呈现,路上拥挤爬行的汽车全都停了,汽车轮子钢圈铆钉被吃掉了,汽车发动机被吃掉了……

宅少在无宅之中起伏飘荡,眼前是一种超神话的城景:楼群消失,电脑电视屏幕突出,无数手机,像是晴空夜的星辰,不过是在地表闪烁,晶莹星狂,各自喃喃,两条腿的人在临时蜗居出入,富人住木头搭的房,平民住草屋,外来工住塑料棚,人钻入汽车残壳,黑胶皮轮胎,几排椅子,一个方向盘,几片有机材料挡板,小时候玩过家家预习过啊……

外面的世界安静了,唯有哗哗响声。楼消失的城里,无数白色喷泉,是吃饱的龙在排泄白沙。第二代变龙不吃木头和树叶,于是绿色还在,反正小城本来树不多,这时候,无须海市蜃楼的幻觉,一处处街心小花园,无数阳台上一盆盆花草,犹如沙漠中一点一点的绿洲诱惑。

人更稀少了,但是龙的死亡也多起来了。第一代变龙在饿死,立刻风化成白骨,骨骼横倒着,一节节均匀骨腔像一块块巨砖,一条龙骨形成一座白墙。

就在这时,从一座木头房里,从一个草房里,也钻出来新变龙,龙一回头都吃掉蜗居,宅少本能地意识到:第三代变龙出现了。

第三代变龙一定什么都吃了,塑料、玻璃、木头、垃圾。因为破碎的满地横摊的城,顿时变干净了。虽然,最后的一点绿色,也消失了。

少年圣团骑士发誓找到龙源,第一条变龙,一条零龙,这是斩断突变的最后手段。宅少手心的咬痕在涌血,这是神祇给使徒的最后诏谕。

宅少不是没有疑惑。城里的建筑都被吃掉了,对面的大楼也被吃掉了,为什么那扇窗依旧在呢?那扇窗像是一个幻影,却那么真实,她的影子在那扇窗后,时隐时现。

变龙一定都闻到宅少的疑虑,围在那扇窗下嚎叫。是,她是零龙,而她究竟是怎么变成第一条零龙的呢?我一直深费心思。也许,她真是个病女孩,生不治之症,躺在高窗病床上,枕头上扭过脸,看到对面大楼窗后他的电脑背面。深夜时候,楼渐渐地全暗了,唯独那里一方黑色物体,它的上下左右,绿光蓝光红光莹莹,像奇异月食,从来不圆不弯。女孩凝视着想,怎么才能够到那边呢?她的爸爸是一位仿生学家,拿自家公寓当作坊,炼祖上失传的长生药。女孩儿只想探知那处微光背后的真相,期盼能够两脚沾地,走下病床,走入阳光,走过立交桥。女孩儿喝下爸爸制的药,变成一条龙,流落在自己的窗后。该死,嫦娥奔月,我怎么会落到这个套里?我真有必要弄清女孩儿怎么变成第一条龙的?她是不是第一个变龙也许都不重要,她的梦想究竟是什么也许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他探不透自个儿心境的莽莽之源……

而宅少正在穿越全部的不可能,火焰、冰川、雷霆,还要穿越龙群。龙不断扑上来,嘴纷纷啃到宅少身上,牙齿锐利蹭着皮肤,撕着,扯着,吃光汗衫裤衩和拖鞋,一路裸奔来到小龙女窗前了。看到她了,宅少伸出一只手,小龙女伸出一只戴彩色皮筋的龙爪,指尖碰指尖,龙爪在变人手,就在这时,宅少身后爆发狂笑,回身一看,少年一起拔剑对着小龙女,“就是它!”

宅少护住小龙女,“别杀!别杀!这是我的女孩儿!”

剑锋齐逼,宅少大叫:醒一醒!这女孩儿不是真的!是幻象!她住在宅少你的脑子里,必须除掉她,除掉精神狂源,一切会变回从前!剑一齐砍下,小龙女跳起来,悬在空中,无处着落,剑一起上扬,我的宅少心狂跳,扑上来挡剑,眼看剑砍到我肩我腿我腰了,就在这时同伴身体变了,变成龙了,一边变一边怒吼,剑却从龙爪失落了,它们不甘心地仰头张嘴,抢吃小龙女飘荡的空影。同伴眼看着成了第四代变龙——第四代变龙吃人的精神创造?

这让创造者我没料到!我(在写的我)厌倦被物质材料围困,是物质主义归零者,不过,让精神创造也归零?!是的,我觉得不可思议,这世界超饱满了,但是为什么在他人无数精神产品面前人人还非要产生自己的精神幻品,以天文数字每瞬间加入精神产品大爆炸纪,每一个头脑如忙碌蜂房,无限钩织宇宙这片小世界的蜂房狂想。我的新生存原则因此修理为,不让精神垃圾产品占据我的精神空间。好多时候我把可能相当不错的精神产品全不过眼地就当垃圾回收了,但是,我下不了让创造归零的决心,因为我还得活着,靠头脑涌动来提升活着的质量。

既然第三代变龙什么物质都吃,包括书报杂志DVD这类实物形态,于是,第四代变龙吃新世纪的精神主产——视觉影像,以及头脑中想象的非物质形态的“精神”。于是,用人类的肉眼看来,第四代变龙是在吃空气,吃精神产品“云”方式存储和3G传播……

而宅少我的确能看到小龙女的存在,眼睁睁看着我的小龙女危机,心狂悸身子却被无名绑死,突然,她展开龙翅,飞上悬窗,在边缘回头。我跳上去,抓住那只幻觉人手,从假象的窗口一起飞出去。

我在梦中飞过,那也算飞吗?脚离开地面慢飘,身子沿台阶轻滑。我从来没有像眼下这样在真实中飞着,狂风扯直每一根发丝,扯得头皮冷飕飕生疼,耳朵里呼呼响,单手独吊,我俯瞰着曾经的城。

茫茫大地,包括苍苍天穹,到这时候,真的要干净了,所谓的“人类世纪”,从大地深处翻造混合的所有物质,以及因此被喂养出来的精神物质,眼看着在被变龙消灭。变龙越来越多,多到不够吃人创造的,没吃的龙继续死去,死龙立刻风化成龙骨,一道道龙骨形成一座座新迷墙。我看到前圣团伙伴,正把自己绑在一起,像龙飞机一样奔跑,企图起飞,企图逃亡。沙太深了,他们集体沦陷,再次奔跑,再次沦陷,最终一起死去,稚嫩的龙骨加入迷墙。我只想辨认无数迷墙之中哪一处是父母的龙骨。啊,我在掉下来!在掉下来!龙女孩儿翅膀在缩小,我的身体猛撞着迷墙,龙骨锐利、密集,如刀如矢连续刺过来。在龙尸迷宫中我乱撞,我从墙中上升?她扑着越来越小的翅膀,尽力飞,奋勇飞,我流泪,头上落雨,是她的泪,她缩小,缩小,头顶一片飞的影子,我直坠下来!

脚落一锥陡峭,脚心被扎得锐痛,我在一线龙脊骨上走着,一边是黑浪翻卷的海,一边是白龙尸迷宫,无头无尾回旋在迷墙之间的是沙漠,沙丘涌动,迷墙蜿蜒飘移,烈日照射沙粒,无数光点近似定格的浪花。恍惚搜寻着昨日,昨日漫长模糊,黑浪呼啸汹狂,脚下这星球另一面是什么景象?一样的汹狂黑海在一环一环惨白龙骨孤岛之间一样地徒劳突围?

眼睁睁,孤单少年,赤条条放逐在荒凉世上,我不敢决定,要不要醒来……

导读 怎样写不存在的动物

这篇小说很短,但包含了很多内容。其中宅少的同情心、少女的美好,以及那些吞噬一切的龙与变龙,很富象征性地填满了人类文明仅留下痕迹的世界。这些生物的出现不是为了让这人类文明痕迹增添一分重量,而是为了取消这种人类文明带给世界的重担。

人类文明到底怎么啦?人类文明毁灭环境?人类文明破坏世界?作为人类自己,在文明中反思文明,是独特的人类文化行为模式。这种反思方式是不是完全正确?人类真的会破坏地球环境,使得地球升温,两极冰川融化,海平面升高,淹没人类城市吗?在有人类、有人类文明之前,地球也曾经多少次“沧海桑田”,多少次冰河时期,以及温暖时期。在那种时期,也许是因为地球自己的独特地质活动,以及太阳系整个行星系围绕着银河中心公转时,不断进入某种特殊的结构空间,从而导致的地球气候剧变。如美国理论物理学家丽莎·兰道尔教授的科普著作《暗物质与恐龙》里推测:六千六百万年前,一颗巨大的小行星撞击地球,引发了巨大的气候灾难,从而毁灭了地球。其原因,竟然可能是太阳系运行到某个空间,进入了暗物质世界,扰乱了太阳系的引力平衡,从而导致小行星偏离轨道,撞入地球大气层。没想到,暗物质与恐龙灭绝,是这样发生联系的。

在环境保护成为“政治正确”的这个时代,温室效应被归咎于人类碳排放活动;在人类活动导致地球变暖成为某种程度的共识的时期,也有些资深科学家反对“地球变暖”这个共识。因此,我们要“兼容并包”,兼听则明,多读读不同角度的书籍,从相反角度的思考中,提高自己的认识能力。

龙是不存在的,我们通常这么认为,但在小说里,龙不仅存在,而且大口地吃掉人类文明的成果,最后甚至把人类的精神、思想都吃掉了。

说到“恐龙”,而不仅仅“龙”,这可是一个热门的题材。刘慈欣的科幻小说《诗云》里,也提到数千万年前离开地球的恐龙们已经发展出了高级文明,它们驾驶着“环形世界”返回太阳系时,俘虏了人类作为养殖场的肉食品供应源,掠夺了地球的大气层和水资源,然后驾驶着自己的行星世界准备驶离太阳系时,遇到了“神族”。在科技能力已经达到了匪夷所思程度的“神族”面前,拥有高级文明的恐龙世界不堪一击。

设想一下,一个根本不存在人类文明的地球会是怎样的?没有人类的地球,还是地球吗?可以肯定,没有人类文明的地球,还是地球,只不过不是有人类的这个地球:不存在城市、高楼大厦,不存在各级公路、铁路,不存在汽车、飞机。这些都不是自然物,而是人类创造出来的新物质。一旦这些钢铁制品、这些钢筋混凝土建筑被龙吃掉,一旦各种塑料、玻璃、垃圾被变龙吃掉,这个世界就回复自然了——是真正的自然,不是人为的自然。在这种森林里,没有林间小道,没有小木屋,只有高大的树木、茂密的野草、飞快窜动的野兽、高高飞起的鸟类。地球,将不再是我们所知道的、所想的地球。换言之,我们的地球是人类观念下的地球,不是龙和变龙视野下的地球。这些龙和变龙,在作家张辛欣的想象中,成为一种否定人类文明和文明物质的某种暗黑力量。它们仅仅依靠作家的作品而出现,并且成为一种令人惊悸的力量——龙和变龙是想象出来的、不存在于现实的东西。

那么,怎么写一种不存在的动物?怎么写一种不存在的文明?我们是根据什么模板想象出这种龙和变龙的?

想象外星文明,为什么会把他们想象成类人形?即使他们的相貌很“外星”、很丑陋,但他们是直立行走、口吐语言的。人类经验告诉我们,地球上只有直立行走的人类发展出了高智慧文明。直立行走才能腾出前肢,演变成灵巧的生产之手。经过长期的锻炼、演化和积累,人类以双手调动物质的能力,成就了现在人类不可须臾分开的物质文明世界。

一些科幻作家也想象过昆虫形态的外星文明,例如英国科幻大师阿瑟·克拉克的《最后一个地球人》写的就是“非人形”的外星智能生物,美国科幻大师海因莱因的《星船伞兵》里写人类的对手是一种虫族,卡德的《安德的游戏》里人类对手也是一种虫族。

人类的想象力跟自身的知识和经验有关,对怪物的想象,通常也是依据奇特动物来进行的。中国龙最早是扬子鳄的形象,后来在不断演进的过程中,被人们加上各种特殊的外形。

“不存在”的动物,很可能存在于世界上那些不为人知的角落。在《龙的食谱》里,作者塑造了一种龙以及变龙,用来对人类文明进行反思。小说到最后,“人类世纪”在第一代到第四代变龙的攻击下消失了,你会不会感到有些淡淡的忧伤呢?

《龙的食谱》这篇小说看起来复杂,各章其实分得很清楚,并不杂乱。在这里,作者运用逆叙事方法,把现实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事情,在图画纸上一点点地擦去——让那些突变的“贪吃龙”把人类自以为傲的文明和文明成果一点点“吃掉”,最后剩下一片废墟。

你想象一个孩子在画画,铅笔下出现了城市中各种复杂的楼房、街道等景色,然后,他捏起一块橡皮,一点一点地擦掉……

今日人类社会,物质文明极大丰富,精神则日益贫乏。在这个微妙的时刻,很少人会反思自己到底需要什么。当我们拥有富足时,什么东西才是重要的?人类文明,表象上可能建立在一些钢筋水泥建筑上,建立在各种不同器物上,一旦这些东西消失了,当代文明还能留下什么?

在小说里,当第一批混凝土爱好者变龙出现时,宅少还不能明白其中的奥秘。而当这些由现代人突变而成的异龙们成群结队地吞噬、逐渐摧毁人类文明及其内心的骄傲时,作为与宅少一样由血肉构成躯体的读者,我们自己的骄傲会不会也像巧克力一样松脆?而这些变龙、异龙还在不断地进化中,最后,它们变成了第四代,开始吞噬我们的想象、我们的梦。

五千多字的小说,作者没有使用一个成语——我们都知道的“好词好句”——没有使用一个普通作家爱用的“俗词”,而是据自己的想象力和具体感受,在叙事中对词语进行判断,细微调整。例如“茫茫大地,包括苍苍天穹”“抢吃小龙女飘荡的空影”等。好作家用词谨慎,务求细微、准确,避免缺乏精确度的“俗语”或“陈词滥调”。

在这里,我们值得再思考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的金言:“准确是最优美的语言。”

延伸阅读

丽莎·兰道尔《暗物质与恐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