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的天空:哥白尼、第谷、开普勒和伽利略如何发现现代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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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发户

1588年,看到《论以太世界》在自己的印刷厂印好之后,第谷感到十分开心。这是他的《序曲》中的第一个音符,但因为之后的双重悲剧而黯淡了不少。

先是第谷某种意义上的父亲、朋友,金融家腓特烈国王的去世。根据国王的葬礼悼词,他死于“酒精中毒”。他那宽大的棺材上盖着黑色的天鹅绒被[96],这是极为尊贵的标志。国王十一岁的儿子克里斯蒂安登上了王位,这位少年登基的国王曾长期受到议会的支持,议会中又多是第谷的亲戚和支持者。[97]男孩儿长大并正式登基后,第谷用占星术预测他会像父亲一样开朗大方,并且也可能“酗酒、奢侈和毫无节制”。[98]

第二个悲剧则惨烈得多。第谷私底下辗转从朋友的朋友处得知,自己的行星模型已经被别人先行提出了。

第谷的想法被剽窃了吗?这个想法压根儿不属于他了吗?这种说法不可接受!

一番紧锣密鼓的搜寻便锁定了这个竞争的作者,或者说邪恶的小偷:此人正是赖默斯·乌尔苏斯(“小熊”),他四年前曾与第谷和朗厄共同生活过。乌尔苏斯发表了自己的世界体系,而这个体系与第谷1584年的原版颇为相似。

顷刻间,第谷所有的同伴和仆人都回想起了大量关于“小熊”的丑恶事迹。但第谷本人的回忆最能说明问题。

多年前,那头来自迪特马尔申(Dithmarschen)的“熊”来过我这里,同行的还有我最亲爱的朋友埃里克·朗厄,他当时是朗厄的下手。在他们停留的十四天里,埃里克跟我相处融洽,他带来的其他仆人和贵族同样如此。埃里克不理睬其他人,专门来找我讨论哲学问题。(因为他懂得并热爱人文科学,尤其喜欢我们的乌拉妮娅——因为我们也用这个名字称呼我那年纪轻轻便成了寡妇的妹妹索菲娅,埃里克也习惯用这个名字称呼她了,只要她不反对,但你要知道,这意味着埃里克也喜欢乌拉妮娅,并且想使出浑身解数娶她为妻。)于是我说,埃里克现在已经厌倦了酒神巴克斯的酒,我们希望回到乌拉尼堡。他开始寻找其他的理由,看看能不能避免哥白尼提出的“地球在动”这个观点的荒谬性,这个观点仍旧可以避免托勒密体系的繁复和不一致,从而让天上的景致变得干净且完全令人满意。

因为他深深地懂得,我在为一件伟大的事情奋斗,时不时也听见我谈起这个或那个理由都跟事实不一致,这些理由只是出于可能和方便。然而,埃里克的盘根问底让我不悦,这是我习惯的被剽窃。因此,回想起来,我会注意到站在桌子旁边、侍者中间的迪特马尔申人。因为他在我和埃里克后来的对话过程中无耻地张大嘴巴望着。[99]

醉醺醺的第谷拿出一支粉笔,用一块精致的绿色桌布当黑板,在上面画出了他的第谷世界体系。每次给朗厄画新图之前,他都要抹去旧图,于是,没有哪个靠不住的人能够剽窃这些价值连城和绝对真实的猜想。他现在写道,自己当初太不小心了,把自己的“诗作”暴露在了“劣等诗人”乌尔苏斯面前。朗厄以前的秘书后来说,乌尔苏斯曾潜入图书馆搜寻被扔掉的图纸,就像个“魔怔的疯子”。[100]

很快,第谷甚至拒绝在正式场合提及“那头熊”的名字。乌尔苏斯成了个集各种特点于一身的滑稽小丑:他是个傻瓜、幻想家、蠢驴和恶棍。[101]但这些都是诽谤。乌尔苏斯是一位专业的语言学家和天文学家,曾把哥白尼的《天体运行论》译成德语。[102]他靠着一身才能摆脱了贫困,从未在哪个纨绔子弟面前败下阵来。乌尔苏斯小时候是个跟猪生活在一起的猪倌。但第谷并不是唯一一个会泼脏水的人。

乌尔苏斯挥着双臂跑了出去,他公开宣称,第谷在繁星点点的夜晚用他那可拆卸的鼻子作为取景器,还说第谷八个孩子的母亲——“厨娘”基尔斯滕赤身裸体地陪在“一群喝醉的男人”中间。[103]接着,更糟糕的是,乌尔苏斯承认自己有罪。“说是盗窃就是盗窃吧,”他写道,“但这是知识分子的事。下次记得更好地保护你的财产。”[104]

自1582年起,第谷便向人们暗示他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体系,但这只是挑衅。他迫切需要抢占这个体系的源头,以表明自己是首创者,同时也是为了证明这个体系仅属于自己。不仅乌尔苏斯,当时整个欧洲有数十乃至上百个假模假式的天文学家都试图在这个新的中间派天文学路线中崭露头角,他们不断地寻找既能容纳哥白尼的创新,同时又能保存托勒密关于地球不动的“常识”的办法。通过一个在社会精英阶层中高度隐秘的信息传递网络,这些人共享和获取相关信息,而家境贫寒的乌尔苏斯基本上与这个网络无缘。在这种情况下,他称自己的发现为“盗窃”,无异于是对尖锐的阶级斗争的表演性说辞:劫富济贫!

尽管不愿承认,但若没有众多助手的工作和协助,第谷也没法完成自己的体系,但他更多的是借鉴而非剽窃别人的劳动果实,只不过他总是自命不凡。乌尔苏斯原本生活贫苦,但凭借所谓的剽窃行为,他在布拉格谋得了皇家数学家(原文如此,后文同——编者注)的职位。第谷则变得更加激愤,他愤怒地写下了下面这段话:

如果他不在那本充满错误的可耻著作中以最粗俗不堪的笔调愤怒而无礼地侮辱我的尊严和声誉,以及连带中伤我的国家、祖先和我那最让人骄傲的宅邸,局面可能不会走到如此地步。他的诽谤无所不用其极,还无耻地把包含这些内容的作品传递给大众,与此同时又在序言中承认……[105]

更加残酷的讽刺在于,如果不是因为第谷悲愤地担忧自己的地位受损,如今也没人会谈起赖默斯·乌尔苏斯。第谷当时已经被恐惧冲昏了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