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大师课:法国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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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人格面具”是人们的生存必需品吗

为什么要说到心理描写?心理描写其实并不是到了《红与黑》这部小说才有的,心理描写一直存在,但是以前的心理描写跟《红与黑》的心理描写有很大的不同。以前的心理描写往往是一个段落用一两句话对人物的心理进行描写,而《红与黑》不是这样的。《红与黑》的心理描写在整部小说中从头至尾,是连续性的,像这样的写法在当时应该说还没有出现过。

斯丹达尔是一个具有独创性的大作家,他是世界文学史上第一个自觉地大量运用心理分析的小说家。他的心理分析,我们可以把它称为“心理独白”。在《红与黑》这部作品中,这种心理独白手法是多种多样的,有时是连续地述说,有时是人物突然下决心,有些是短暂的激动,有些是想象连篇。不像以前的作品只是在内容中插进去一句“他心里怎么想的”。斯丹达尔常常是以科学家一样的冷静去分析人物心灵的活动,着力表现人物的内心斗争,以及人物对与之不断发生冲突的社会所抱有的态度。

比如于连受到市长的侮辱,德·雷纳尔夫人为了安慰他,对他特别照顾。于连这时候就想:“这些有钱人就是这样;他们侮辱了人,随后又以为假惺惺来几下,就可以通通弥补了!”于连这一小段思索,反映了他对贵族本能的反感。

傍晚,在花园里,于连一心想捏住德·雷纳尔夫人的手,他的思想展开了激烈的斗争,因为这个举动一般人是不敢做的。为了显示自己的勇气,同时也是把自己的行动看作对贵族的报复,他终于把手伸了过去,作者是这样写的:“但这种激动是一种快感,而不是一种激情。回到他的房间,他只想着一种幸福,就是重新拿起他喜爱的书。”于连握住德·雷纳尔夫人的手,并不是喜欢她,而是为了报复。那时候,于连心里面并没有爱情。

又比如,于连在德·拉莫尔侯爵的图书室里,向皮拉尔神父吐露心里话,他感到和侯爵一家吃饭实在很难受,他宁愿在一家廉价的小饭馆吃饭。这时候玛蒂尔德正好来找一本书,听到了于连的话,便对于连产生了一点敬意。她心想:这个人不是跪着求生的,像这个老神父那样。如此简单的一句话,表现了这个贵族小姐不寻常的思想。面对这样一句本来是对她不敬的话,她却不迁怒于于连,这反映了侯爵小姐的内心跟一般贵族小姐的内心是不一样的。作者只用了这样一句简单的话来表现,没有更多的笔墨了。

有时候,人物的心理活动在代替作者来进行观察。于连是这样审视玛蒂尔德的,他说:“说真的,这件黑袍更能衬出她身材的美,她有女后的姿态。”这句话其实是作者的一种看法,不完全是人物的看法。

左拉也分析过斯丹达尔,他的说法还是很正确的,他说:

必须看到他从一个思想出发,然后表现一连串思想的展开,彼此依附和纠缠在一起。没有什么比这种连续的分析更精细、更深入、更令人意料不到的了。人物沉浸在其中,他的头脑时刻进行着思索,显现出最隐蔽的思想。没有人能这样好地掌握心灵的机制了。

左拉对斯丹达尔的心理描写讲得还是很透彻的。斯丹达尔既不是全能的叙述者,也不是无动于衷的观察家。他同描绘的人物保持一定距离,但又与人物的眼睛一起观看,与人物一起感受,即使不与人物的思想完全一样,但他通过同人物身份一致,尽可能地表现出人物的思想发展过程。

瑞士有一位著名的评论家,叫斯塔罗宾斯基,他在其著作《活的眼》中认为,斯丹达尔的人物随着小说的发展,在不断地自我认识,真正的自我显露是要到最后才完成的。于连的虚伪就是这样,不是一下就完全显露出来的,而是一步步地发展的。

斯丹达尔懂得将“从内部观察到的心灵,抒情的心灵与现实的厚壁”相对照的艺术,正如德国哲学家黑格尔所说,现代小说的基础在于“心灵的诗意与社会关系、外部环境的偶然性所造成的相对应的散文之间存在的冲突”。心理独白,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成为现代小说的基本技巧之一。

斯丹达尔的心理分析又往往表现为作者现身说法,也就是作者插话。斯丹达尔的插话与其他作家在作品中展开议论的写法不一样。巴尔扎克喜欢在小说里面展开自己的议论,比如人们的行为如何如何。而斯丹达尔不是这样的,他并非对人物的心理进行分析,斯丹达尔的插话与人物在那个时刻的心理是紧密相连的,是一个事情出现后紧接着的反应,有时候是对人物的行动发表自己的看法。

法国批评家乔治·普莱认为,斯丹达尔在作品中的插话就像古希腊戏剧当中的歌队,或者记录篇章中的解说词一样。当然,这也是斯丹达尔在模仿他早年喜爱的戏剧写法。另外一个批评家蒂博代认为,斯丹达尔同时具有批评家的天才和创作者的天才。比如,当提到于连的虚伪时,斯丹达尔是这样写的:“‘虚伪’这个词使您感到惊讶吗?在到达这个可怕的词之前,这年轻农民的心灵曾走过很长一段路呢。”这是在描写于连虚伪心理时的插入语。

于连同德·雷纳尔夫人初次见面的时候,他的内心活动和作者的议论是交叉进行的。斯丹达尔描写于连想吻夫人的手,不想当个懦夫。因为一分析,他知道自己是个漂亮小伙子,因而感到气足胆壮。这种插话在整部小说中应该说俯拾皆是,这既是心理分析,又是作者的解释和判断。有时他只不过借人物来表达自己的见解,但是要注意,斯丹达尔与人物又是保持一定距离的。

我们以法布里斯为例,他是斯丹达尔的另外一部小说《帕尔马修道院》的主人公。对于法布里斯在滑铁卢战场的表现,小说是这样写的:“我们要承认,我们的主人公这会儿可不是个英雄。”这样一类的插话有双重优点,它能加强读者自由行动的幻觉。因为作者对人物的行动佯装吃惊或不舒服,这就在作者和读者之间建立起一种共同的关系,这不但不会破坏读者的参与感,反而会加强读者对叙事者的信任感。这种既深入到人物的内心,又始终待在他们身旁的写法,是斯丹达尔最拿手的。这显示出一种惊人的客观性,与浪漫派强烈的主观性是截然不同的。

斯丹达尔的心理描写跟他的叙述方法是有联系的。斯丹达尔不像雨果那样描绘战场的全景和历史背景——就如《悲惨世界》里写滑铁卢之战那样。斯丹达尔只写了部分情景,比如法布里斯与一些将军擦肩而过,分不清他们的面目,而且其中一个还是他父亲;他看到土块飞起有三四尺之高,然后才明白这是炮弹爆炸崩起来的;他听到两个轻骑兵被炮弹击倒在地的声音;他看到一匹马鲜血直流地躺倒在耕地上,蹄子都伸进了内脏。后来他睡着了,对周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这种身临其境的写法,和别人描写战争的手法是不一样的,斯丹达尔描写的是一个具体的场景。这个场景里,人物听到的东西就代表了战争。人物对整个战争是没有感觉的,也没有看到整个战场,不像雨果对滑铁卢战场进行了全景描写,有多少万人、多少士兵在那里拼搏。

于连刚刚来到神学院的时候,面对可怕的皮拉尔神父,因为紧张与害怕,他一下子栽倒在了地板上。神父打铃叫人,但于连失去了看的能力和活动的能力,他只听到脚步声走近。人们把于连抬起来,安置到一把椅子上。作者以客观的手法来展示场景,使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

这是《红与黑》心理描写独特的地方。这种描写后来受到大作家们的赞赏,托尔斯泰就很欣赏《红与黑》里的心理描写。他在自己的作品比如《战争与和平》中也大量运用了心理描写,但是他的描写跟斯丹达尔并不完全一样。他认为斯丹达尔发展并扩充了心理描写,不是单一的一种心理描写,而是多种多样的,有的是人物自己在心里想,有的是作者对人物行为的一种评判,有的是人物对其他人物的评价——而这种评价可能是人物自己的想法,也可能是作者的一种看法。

这些各种各样的写法推动了小说中的心理描写的发展,而心理描写的发展同时也是长篇小说艺术一种重大的发展。斯丹达尔的心理描写绝不是长篇大论的,因为长篇大论就会打断作者的叙述,而是一连串的、隐秘进行的、很简短的心理分析,不会打断小说的叙事叙述,这样读来十分流畅、一气呵成。但是,评论家也认为斯丹达尔不是写到哪儿算哪儿的,他不想运用18世纪英法小说家的艺术手法,也学不会运用巴尔扎克的手法。巴尔扎克认为《帕尔马修道院》的开头要缩短一点,还不如写成巴尔扎克自己那种环境介绍的写法,但他写了一下,改了改还是放弃了。

《红与黑》这个故事发生在外省小城,然后转到贝尚松的神学院,再转到巴黎。斯丹达尔也加入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插曲,比如说在贝尚松的咖啡馆里面和漂亮的阿芒达·比奈的相遇。这个女孩一眼就看中他,表示要同他来往,也不管情人就在身边。又比如说一个出版商和一个办公室主任关于1830年政治的谈话,看来好像是闲笔,但其实是十分重要的背景描写。这些闲笔就像戏剧幕间休息的小插曲一样,起到一种调剂作用,增加阅读趣味。

斯丹达尔对环境的描写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比如,到了贝尚松,他仅仅交代“到了贝尚松城”就完了,如果是巴尔扎克的话,就要长篇大论地描写贝尚松这个城市的情况了。

所以,《红与黑》的风格极其纯净、简洁。斯丹达尔欣赏《民法》的简洁,他写作《红与黑》之前,每天要看几节《民法》。他说,他在用一种方法阻止想象,那就是直接走向目标。他也避免一开始就完整地描写环境,或是描绘人物的全身像。他的方法是让主人公逐渐发现周围的世界,他几乎不写景,也不描写室内的布置,很少描绘肖像。于连到贝尚松的时候心事重重,无暇顾及外界,景色描写只有一句话。“最后,在远山之上,他望到黑墙;这是贝尚松。”这就结束了。这个城市怎么样呢?他不写。德·拉莫尔侯爵的沙龙“金碧辉煌,令人忧愁”,这两个形容词足以事先说明玛蒂尔德的厌烦心态。

于连心情忧郁地来到大山当中,书中只有这一段描写:

于连站在巨大的悬崖上,遥望被八月的太阳燃烧的天空,知了在悬崖下鸣唱;当叫声停止时,他周围万籁俱寂。他看到脚下二十法里[5]周围的地方。有几只秃鹰从他头顶的巨大悬崖中飞起,他不时看到它们静悄悄地画出巨大的圈子。于连的目光机械地跟随着猛禽,猛禽平静的飞翔深深地打动他:他羡慕这种力量,羡慕这种孤独。

就这么一段描写,文字凝练到了最高程度。

斯丹达尔有意识地与同时代作家的艳词丽句、夸张相对抗。比如说,他很不喜欢夏多布里昂的描写。很多人问我,你喜不喜欢夏多布里昂的《阿达拉》《勒内》?这两部作品,一部中篇,一部短篇,是夏多布里昂的得意之作,有不少人喜欢。

夏多布里昂用词是非常华丽乃至做作的。我举个例子,他去过美洲一次,但是美洲很大,很多地方他并没有去过,但是他却说这些地方他都去过,而且里面的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植物,罗列了一大堆。作为读者,看起来是很华丽,旅游故事很惊险,很有味道,但那都是假的。斯丹达尔就不喜欢这样,他对夏多布里昂的东西不喜欢。当然,我们对夏多布里昂的评价也不仅仅来自这方面,夏多布里昂也有比较出色的作品。

另外,他也不赞同巴尔扎克对他的指导,他说:“我只看到一条规则:风格不会太明晰,太简洁。”因为斯丹达尔认为明晰和简洁,是不会过头的。所以,为了将一个形容词置于名词之前还是之后这类事,他常常要考虑一刻钟,但是他行文舒卷自如,无论巴尔扎克还是福楼拜都达不到这样的地步。他的简洁风格让后来的读者都很喜欢。不论是喜欢文学的也好,不喜欢文学的也好,拿来他的作品都能读下去,这就是简洁起到的作用。

但不要认为描写得很细致的东西就是好的,不一定。

比如说,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有很多人喜欢,但是我可以说,大部分人都不理解。我曾经看到,法国那些大学生们手里拿着一卷《追忆似水年华》,好像在显示自己在读《追忆似水年华》了。实际上他读吗?未必在读。这本书一句话就写了七八行、十几行,他读得过来吗?而且里面也没有很多的情节。不过这样的作品是有人喜欢的,特别是批评家们特别喜欢。普鲁斯特也的确发展了意识流的描写,这是不可否认的创新。

再比如说,美国作家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有很多段落是没有标点符号的,你读得懂吗?这本书的译者很有本事,他读懂了,他把它翻译出来了。但是,这个译者是按照他理解的思路翻译的,但是不是也有别的思路呢?完全有可能。因为不能说你读了觉得是这个意思,别人就不能有其他的想法了,因为它没有标点符号啊,如何断句呢?这可能就存在另外一种读法了。

有多少人能读懂《喧哗与骚动》?又有多少人能读懂《追忆似水年华》和《尤利西斯》?那些作家们要读是因为他们要知道福克纳是什么样的写法,他们要知道普鲁斯特是什么样的写法,要知道乔伊斯是什么样的写法。尽管他们可能没有完全读懂,但能学到原来有人是这样写的,原来有人是这样运用句法的。但是,他们都能读懂《红与黑》,这就是《红与黑》的经典性。一百个人读,起码有九十多人喜欢,这也是古典小说所不同于后来的现代小说的魅力所在。

我觉得这部小说之所以成功,斯丹达尔的心理描写和他的简洁风格起了主要的作用。在这一节中,我谈论的主要是《红与黑》这部小说非常独特的特点——心理描写和简洁的手法。我想,这两个特点放在任何时候都是给人以非常大的启发的。

我觉得,相比长篇大论的描写,他这种心理描写有不少优点,比如说这样写人人都看得懂,作品和人物是结合在一起的,这同长篇大论的描写不大相同。长篇大论的描写,即所谓的意识流,有的太长了。我想这些优点,经过了两百年左右的时间考验,充分证明了它是成功的。

这部小说之所以不朽,它的艺术成就方面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下一节,我想给大家介绍一下这部小说在文学史上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