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比任何喜剧都更有趣，比任何悲剧都更动人

《费加罗的婚礼》是博马舍在什么情况下创作出来的呢？

我前面讲过，博马舍的创作受启蒙主义思想的影响很大，他的剧本大都有很强烈的自由平等的主题。博马舍出身普通，虽然发奋努力挤进了上流社会，但在上流社会眼里他只不过是个暴发户，博马舍经常因为自己的卑微出身受到蔑视。

有次一个贵族当着众人的面，让博马舍帮忙检查一下他的表有什么故障，就是想讽刺一下博马舍钟表匠的出身。还有一次，一位公爵因为他的情妇对博马舍有些好感就动手打了博马舍，还向法庭买了一张“空白拘捕证”将博马舍关进了监狱。

和前面说的花钱买贵族身份一样，法国封建社会中很长一段时间都存在这种腐败现象，只要花钱就能随便买到拘捕证。

这几件事让博马舍深刻地体会到，第三等级[4]在封建社会里总是最卑贱的，随时可以被欺负。博马舍因为一次产业继承纷争打官司，明明是对方造谣污蔑，但因为对方是贵族出身，又买通了法庭，博马舍最终败诉。

博马舍彻底失望了，他想来想去决定用舆论武器进行抗争。1773年和1774年，他相继发表了四部《备忘录》，内容全是对一些真实事件的叙述，文字写得细致精彩，严肃却又幽默，当时的启蒙主义思想家伏尔泰夸赞说“比任何一部喜剧都更有趣，比任何一部悲剧都更动人”。

《备忘录》的成功和偶像们的夸奖让博马舍更有信心了，紧接着他就写了“费加罗三部曲”。其中，《费加罗的婚礼》是最出色的一部。三部曲的第一部名为《塞维利亚的理发师》，主人公就是费加罗，不过在这部剧里他是一名理发师。

1778年《费加罗的婚礼》完成了，可能是由于博马舍的前一部作品《塞维利亚的理发师》有反封建的倾向，所以那些封建专制影响下的文学审查官对他的剧本百般刁难，就是不让《费加罗的婚礼》公演。博马舍很生气，发誓要抗争到底，直到这个剧本成功演出。

在之后整整6年的时间里，博马舍不仅在巴黎的大街小巷，还在他常出入的上流社会的沙龙中宣讲这部剧的故事。那时沙龙是法国上流社会讨论交流文学艺术的“高档场所”，我们现在也经常把一些线下的小范围活动叫作“沙龙”。

博马舍获得了来自平民甚至一部分开明贵族的支持，6年后的1784年4月27日，《费加罗的婚礼》终于在法兰西歌剧院公演了。这不仅是博马舍和他作品的胜利，也是18世纪法国甚至欧洲文化生活的一件大喜事。

博马舍靠着与宫廷和金融家的特殊关系，成了法国最富有的财主之一。博马舍是否有钱就变坏了呢？这么有钱了他还有心思写作吗？

博马舍是个好小伙，有正义感，有思想，他虽然有钱了，但是一直没有停止和封建专制做斗争。18世纪下半叶，美洲发起了反抗英国殖民、争取独立的战争，博马舍受法国国王的委托，以走私的方式将大批武器运往美洲，支持美洲殖民地人民争取独立。

实行封建制的法国为什么要帮美国争取独立自由？因为那个时候英法一直互相争霸，双方都希望攀上老大哥的位置。为了本国的利益，法国才支持美洲独立运动，与此同时，也有一些像博马舍这样的平民富翁以及一些开明的贵族军人如拉法耶特将军，带着招募来的人员，与美洲殖民地人民共同抗击英军。（现在巴黎的那个人尽皆知的奢侈品商场就叫La Fayette，有意思的是，不知哪位大师把这个伟大的名字译成了“老佛爷”！）

法国大革命爆发以后，博马舍一方面担心革命会让自己破产，一方面又坚决支持法国大革命。当欧洲各国封建政府联合起来打击法国时，博马舍毅然花巨资从荷兰王国购入6万支枪帮助法国人民推动革命，但却被不知情的人向政府告密，说他企图以暴力对抗革命，博马舍就被革命政权抓捕入狱了，后来事情得以澄清，他被派往荷兰运回那批武器。

可是就在离开法国之前，倒霉的博马舍又被当作逃亡贵族抓了起来，并被没收了所有的财产，这次冤案一直等了3年才得到昭雪。1798年，也就是他去世的前一年，他写信给外交部部长：我个人的损失无关紧要，如果损害到我们国家的光荣和幸福，我就非常气愤了。

在文化领域，博马舍不仅自己写了很多思想进步的作品，还充分利用自己的财富优势，积极推动同期宣传自由平等思想的其他思想家的著作出版。博马舍的偶像、著名启蒙主义思想家伏尔泰去世后，其作品被封建政府禁止出版，博马舍就出钱在莱茵河对岸一个德国贵族的领地上建起一个规模相当大的印刷厂，并亲自担任总编辑，将伏尔泰全集完整出版，而且一下就出了两种版本，精装本七十卷，平装本九十二卷。

在博马舍的帮助下出版的伏尔泰全集，为法国启蒙思想在欧洲各国的传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博马舍出版的都是法语书，怎么能在不同语言的国家传播呢？

这就要谈到法国对欧洲整个文化进程的影响了。法国早在16、17世纪就已经是欧洲强国，在路易十四时期，法国的各类艺术（比如芭蕾舞等）就被欧洲各国宫廷和上流社会竞相效仿，所以当时欧洲的知识界以及上流社会中的大多数人都精通法语。

在当时，许多欧洲贵族都以自己的孩子有法国家庭教师为荣。可以说，法国人是让大部分欧洲人——特别是以蛮力称霸的“野蛮人”——变成文明人的主要启蒙者。

本来这些人都目不识丁、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凭着武力成了部落或国家的统治者，但经过不断的学习，他们掌握了优美、严谨而又浪漫的“风雅”词汇（这些词汇特别适合“文雅地谈情说爱”），在贵族宫廷里慢慢制定出一整套言语规范和行为礼仪规范，这也是法语里用来赞美女性优美和男性俊勇的词汇特别多的原因。

所有这些都大大推进了整个欧洲社会的文明程度。法语逐渐替代了拉丁语，被公认为严谨、丰富而又浪漫多彩的语言；法国文学也因此享誉世界。法国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至今已有17名，在全世界排名第一。

当时，封建贵族的文化水平虽然得到了很大的提高，但整个社会的政治文明却依然举步维艰。人数较少的贵族阶层和教会阶层仍然控制着广大的平民和农奴阶层。那个时候有一种说法：贵族统治人身，宗教统治人心，他们之间互相依存但又钩心斗角，最终受害的只能是底层人民。

这里有必要提一下，封建贵族虽然也控制民众，但我们知道，在那个时候的欧洲，宗教的地位是居于一切之上的。所以封建贵族既是管理者也是被管理者，因为他们有时仍受到教会的制约，所以在涉及自身利益的时候，他们与宗教传统不一致的地方就冒出来了，比如前面说过的法国国王派博马舍以走私的形式向美洲殖民地人民运送武器以及《费加罗的婚礼》中的伯爵承诺放弃初夜权等。

以法国贵族为代表的欧洲封建贵族，他们也是做了几件大好事的。比如反对宗教专制，这虽然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但也因此催生出辉煌的文学艺术，使法国成了世界文化中亮眼的星。

现在揭开我第一节中留下的那个悬念：为什么莫扎特要选择《费加罗的婚礼》进行改编呢？

既然法国文化成了当时欧洲竞相效仿的对象，那么《费加罗的婚礼》自然也就被关注到了。1778年博马舍完成这个剧本，1784年在法兰西歌剧院成功演出之后仅仅两年，莫扎特就把这部作品改编成了三幕歌剧，用意大利语演出，反响巨大。全世界流传至今，经久不衰。

而莫扎特呢，和费加罗以及博马舍一样，也是平民出身。他是位音乐天才，幼年就开始登台演出，可是他的天才和出身经常遭到贵族的嫉妒和蔑视。和费加罗一样，莫扎特也是一位很勤奋、具有强烈民主诉求的青年，所以他选择将《费加罗的婚礼》改编成歌剧，并且通过音乐界的朋友向表现出开明思想的约瑟夫二世推广。

为什么到现在，被人们记住的只有歌剧版《费加罗的婚礼》和莫扎特，博马舍却被遗忘了？

在我看来，记住莫扎特和忘记博马舍的原因各有一个。

博马舍写的《费加罗的婚礼》是一部话剧，是中规中矩的“严肃剧”，虽然故事情节跌宕起伏，但它是一部话剧，主要以对白或者独白来表现人物的思想和情绪，推动情节的发展，在许多地方过于冗长，例如第五幕第三场，费加罗的独白竟有三千字左右。

四小时的话剧，只要故事有趣，这对于王公贵族这样的悠闲观众是算不了什么的。但是当这个剧本传播开来，人们发现四个小时确实太长，这对普通观众简直就是一个负担。久而久之，即使在法国，观众对它也逐渐冷淡了。不过博马舍其实没有被完全忘记，尤其在法国。我们要知道，博马舍在法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是相当高的，但是在法国之外，比如在中国，除了像我这样的法国文学研究者和一些外国文学专业的大学生，博马舍在一般文学爱好者中的知名度就很有限了。

对博马舍忘却的原因，成了人们记住莫扎特的原因。莫扎特所创作的是歌剧，而博马舍写的是话剧，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学体裁。歌剧是把音乐作为重要表现手段的艺术形式，而好的音乐是可以让人上瘾的。

就像我们的京剧，外国人把它叫作“北京歌剧”，有些人其实对同一个京剧剧目可以看很多遍，倒背如流。在法国或其他文化比较发达的国家也是这样，《费加罗的婚礼》就是他们必看的经典，这部歌剧拥有一代又一代的观众，作为剧本原作者的博马舍反而不那么出名了。

虽然我作为法国文学研究者，很欣赏博马舍的作品，但我也很喜欢歌剧版的《费加罗的婚礼》。和全世界无数的歌剧迷一样，莫扎特的音乐征服了我，特别是这部歌剧的序曲，我对它百听不厌。我常常一边听莫扎特版《费加罗的婚礼》的序曲等音乐，一边写作。因为这些音乐没有歌词，不会扰乱思路。它那高亢悠扬的旋律反而会使人兴奋，甚至不觉得困倦。

总的来说，博马舍的《费加罗的婚礼》既是一部优秀的、引人入胜的文学作品，也是18世纪法国乃至欧洲社会的一个缩影。

博马舍笔下的人物并非凭空捏造，而是当时社会各阶层的集体画像。虽然许多文学理论家认为文学就是美的文字，但我认为，评价一部文学作品，当然首先要看它有没有趣，好不好看，它的艺术手法是怎样的。如果作家只是想离开现实生活，就像某些现代派或后现代派作家那样，创作所谓的纯文学，实际上就等于想自己提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那些社会文化生活发生急剧变化的时代所创作的文学作品时尤其如此。如果不了解文学作品的社会文化背景，仅从文学艺术层面是看不出这部作品中的那些“道理”的。

博马舍的话剧剧本《费加罗的婚礼》目前只有法国文学研究界的老前辈吴达元先生的中文译本，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于1957年出版、2001年再版。吴先生译的是全本，忠实原文且译笔流畅，读起来轻松自如，算得上是“信、达、雅”兼备，实属上乘译作。还有一些是缩写本，有的是法国人缩写的，有的是中国文艺产业的从业者缩写的，这种版本删去了一些内容，比如我在前面讲过的那些冗长的独白。

如果你喜欢音乐，那就最好看看莫扎特根据博马舍的剧本改编的歌剧《费加罗的婚礼》。毕竟，欣赏单纯的文学艺术和既有音乐又有情节的艺术带来的美感是不一样的。但是，如果你是学习文学的，特别是学习外国文学的，那我建议你读一读吴达元先生的译本；如果你是学法国文学的，那就一定要看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