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4年夏 伦敦 圣詹姆斯宫
我们迎来了连日的晴朗,国王的身体有所好转。他对反击苏格兰的状况非常满意。六月,我们来到经过重建的圣詹姆斯宫,参加国王的外甥女玛格丽特·道格拉斯的婚礼。她也是我的女侍和朋友。她将嫁给苏格兰的贵族,伦诺克斯伯爵马修·斯图亚特。在这里,国王可以在花园中散步,他的行动更为轻松了,甚至还可以耍一下弓箭,但他再也不会去打网球了。他看着场上的年轻人,我明白他似乎仍把他们当自己的对手,但他比他们年长太多,甚至比他们的父亲还要年长,他怕是再也不会脱下他的夹克,在网球场披挂上阵了。尤其是在他看着年轻帅气的新郎马修·斯图亚特时。
“他会为我赢得苏格兰。”新娘和新郎手挽着手走过通道,亨利在我的耳边小声说。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亨利的外甥女还顽皮地给我使了个眼色。她是个最不守规矩的新娘,此前传过两次绯闻,都和霍华德家族的年轻男子有关。现在,她终于在将近三十岁的时候被批准结婚,这也算是让大家放心了。“他会为我赢得苏格兰,然后爱德华王子会迎娶年幼的苏格兰王后玛丽,我会看到苏格兰和英格兰的联合。”
“如果这一切能够实现,那该是多么的好呀。”
“当然可以实现。”
国王勉强地站起身,靠在随从的臂膀上,我们顺着通道往前走。我走在他的旁边,我们三个人以并不雅观的姿态缓缓向前,朝着开启的教堂门走去。那里将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宴会,因为这场婚姻为英格兰的安全带来了太多的希望。
“有了苏格兰的支持,我们拿下法兰西就没有后顾之忧了。”亨利说。
“我尊敬的夫君,您真的是非常健康,可以亲自披挂上阵了吗?”
他给我的笑容就和他军队里年轻的军官一样阳光。“我可以骑马奔驰。”他说,“无论我的腿在行走的时候有多么虚弱,但至少我可以骑在马背上。只要我能骑马冲锋在军队的最前方,我就可以带领他们打到巴黎。你会看到的。”
我看到的却是反对的声音:半个枢密院都来到了我的面前,祈求我支持他们的请求,让国王不要亲自出战;甚至西班牙的特使都说他们的国王也表示反对。这时,在挤满数百人的礼堂里,出现了一个黑色头发的身影,戴有镶宝石的深色帽子。从帽檐下,此人快速地瞥了我一眼,就在那一瞬间,我认出了我的情人托马斯·西摩尔。
无论是在什么地方,我都能够一眼认出他来。我从他的后脑勺辨认出了他。国王脚下绊了一下,他开始责骂随从没有搀扶稳当。我退后一步,抓住婻的手臂,抓得很紧,昏暗的烛光照射下的教堂在我周围摇晃,我想我怕是要晕过去了。
“怎么了?”她焦急地问。
“肠绞痛。”我随口找了个理由,“就肚子这里。只是痛经而已。”
“站稳。”她看着我说。看来她没有注意到托马斯,而他也有意识地退后几步,避开了目光。我恍恍惚惚地走了几步,目光闪烁,虽然我看不到他,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关注我,我能感受到他在这小教堂里的存在,我几乎可以闻到他诱人的体香。我似乎感觉到他裸露的胸膛贴在我的脸颊上,就像打下烙印一般。我感觉此刻如果有人在关注我,都会意识到我是他的情人,我是他的妓女。我曾经有一晚躺在他的身下,祈求他整晚和我做爱,仿佛我是他的田地,他就是犁头。
我把手指甲刺向手掌心,就像是要弄出血来。国王下令让再叫一个男仆来搀扶他,这样我们前行的时候,他左右两边都有人搀扶。他一瘸一拐,强忍着疼痛和摇晃,无暇顾及我。没有人注意到我短暂的眩晕。人们都看着他,说他比以前要强壮多了,但仍需要帮助。亨利从左到右怒目扫视,他不想听到任何人说他没有康复,无法率领自己的部队冲锋陷阵。
他点头示意我到他的旁边。“这些笨蛋。”他说。
我强挤笑脸并点了点头,但我没听到他说的什么。
我们一走进大厅,小号齐鸣,号声嘹亮。我还记得托马斯嘴唇的味道,他亲吻我时咬我嘴唇的方式,此时我突然想起来,仿佛就在眼下发生:他用牙咬我的下嘴唇,一点点地咬,直到我膝盖发软,让他必须把我抱上床。亨利和我穿过鞠躬致礼的众人,趾高气扬地走上了舞台,但在烛光里,我只看到了托马斯的脸庞,其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两名侍卫分别从国王的两边将他肥胖的身躯抬上两层很矮浅的楼梯,帮助他坐到了王位上,把他的腿支撑好。我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上,转过身来,俯瞰着人头攒动的大厅,顺着大开的门望到了内院,下午的明媚阳光映照在红色的墙砖上。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等着这一刻,一定会到来的时刻,必是此刻——托马斯·西摩尔走上前来,鞠躬行礼。
我身旁有些骚动。玛丽公主坐到了我的旁边。“您没事吧,王后殿下?”她问我。
“为什么这么问?”
“您脸色苍白……”
“我只是有点肠绞痛。”我说,“你知道的。”
她点点头。她自己也经常受到这样的疼痛折磨,她知道我不能不参加这场宴会,也不能表现出哪怕是一点不适。“我房里有树莓叶制成的药。”她建议道,“我可以让人给您送来。”
“好,好,请让人拿过来。”我随口而言。
我移动目光扫视四周。在仆人没完没了地端上婚宴的各种菜碟之前,他必须走上前向国王问好。他必须前来鞠躬,然后在贵族的桌子旁坐下,每个人都会看到他向国王鞠躬,每个人也都会看到他向我鞠躬,没有人敢于说我看上去很苍白。没有人知道我的心跳得很快,从人们拉桌子挪椅子的噪音里,我想玛丽公主能够听到我的心跳。我想知道他是否还有勇气,我想知道他此时是否还有那种毫不在乎开怀大笑的勇气,他甚至都不敢进大厅来用餐。或者他现在正在外面,正鼓足勇气要自己上前鞠躬致礼。也许他无法像一位相识之人给我礼节性的祝福,也许他无法说服自己为我的婚礼以及升格为王后而道喜,但他知道他必须这样做,因此现在前来祝福总比晚一点好。
正当我想到他迟迟还未现身,一定是找了些借口溜走了时,我一下看到了他。他穿行在桌子之间,走在侍者面前,一会儿朝这边的某个人笑一笑,一会儿又把手搭到另一个人的肩膀上。他在人群中穿梭,不时有人叫他的名字,向他问好。
他走到了台阶前,国王朝下看着他。“汤姆·西摩尔!”他大声喊道,“非常高兴看到你回来了。你肯定是一路快马加鞭赶来的。你这一程路途遥远呀。”
托马斯鞠躬致礼。他没有看我。他抬起头向国王微笑,他那轻松而熟悉的笑容。“我赶起路来就像一个盗马贼。”他解释说,“我很担心自己会来迟了,而您会抛下我,披挂上阵、骑马扬鞭率领军队出发。”
“你来得正好。”国王说,“因为我在一个月内就要披挂上阵,骑马扬鞭率领军队出发了。”
“我明白!”托马斯大声喊道,“我知道您不会等任何人。”国王面带喜悦地看着他。“那么说我会和您一同前往了?”
“除了你,我没有选择别人。你将担任军队的指挥官。我相信你,汤姆。你的哥哥正为了逼迫苏格兰媾和而与之激战。我相信你会为你的家族争得荣耀,保佑你王家的侄子在法国的遗产。”
托马斯将手贴到胸前,再次鞠躬致礼:“我宁死也不会让您失望的。”他说。他仍没有看我一眼。
“那么你可以向你的王后行礼了。”亨利说。
托马斯转向我,深深鞠了一躬,勃艮第式的鞠躬,这是世上最优雅的姿势,一只细长手指的手拿着带有刺绣的帽子划过地面。“看到殿下您非常高兴。”他用稳重而严肃的口吻说。
“欢迎你回到宫廷,托马斯爵士。”我小心翼翼地说。我听到自己说的这些话,仿佛自己是一个在教室里背诵文章的小女孩,在用正确的方法欢迎一位远道而来的枢密院成员。“欢迎你回到宫廷,托马斯爵士。”
“他为我们做了了不起的工作!”亨利转身向我说,拍了拍我搁在座椅扶手上的手背。他把湿润的手放在了我的手上,就像在告诉人们他拥有我的手,我的手臂,我的身体。“托马斯爵士和荷兰人签了和约,这将保证我们对法国开战时避免两翼作战。他说服了总督玛丽女王。他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就是这个人。汤姆,你以前是否觉得她很漂亮?”
我能从托马斯的犹豫不决看出,这对玛丽女王的平庸相貌是个不太友善的玩笑。“她是一位思维缜密,和蔼可亲的夫人。”他说,“她更愿意与法国和平相处而非开战。”
“两处谬论!”威尔·萨默斯起身插了一句,“一个期望和平、思维缜密的女人。汤姆·西摩尔,你接下来想告诉我们什么?一个诚实的法国人?一个机智的德国人?”宫廷上下一片哗然。
“好了,欢迎你为了战争准时归队,为了和平的时代已经结束!”亨利大声说,高举酒杯祝酒。每个人都起立,有的拿着酒瓶,有的拿着杯子,为了战争一饮而尽。每个人再次坐下时,桌椅和木制的地板刮擦出了吱吱的响声。托马斯再次鞠躬,然后走回他的一等贵族的桌子旁。他坐了下来,有人给他斟酒,有人拍拍他的背。他仍旧没有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