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毛之地(山崎丰子“战争三部曲”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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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毁灭

播放玉音广播[1]的昭和二十年(1945年)八月十五日黄昏,位于东京市谷的大本营,陆军中佐壹岐正听到阿南陆相[2]自杀的消息,呆立不动。

对于刚听到终战诏书、茫然自失的官兵们来说,“今晓阿南陆相自刃”的消息无疑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虽然阿南陆相十四日在宫内防空洞中召开的最后一次御前会议上依然反对无条件投降,坚决主张“本土决战后和平论”,但是,当天皇最终做出终战圣断时,他便毫不犹豫地服从圣旨,并于拂晓时分留下一纸“以一死谢大罪”的遗书,剖腹自杀。阿南陆相的辞世方式震撼着大本营作战参谋壹岐正的心。

下士官传令:“中佐阁下,参谋总长有请!”

壹岐正回过神来,向参谋总长室走去。参谋总长室和作战室都在二楼,在作战室斜对面靠里的房间。

壹岐推开紧闭的房门,看到梅津参谋总长坐在正对面的办公桌前。梅津端正的脸庞上写满了苦恼,面容憔悴。他曾和阿南陆相一起坚持主张“决战后和平”,直到最后。因此,阿南陆相的自杀对他的冲击无疑超乎壹岐他们的想象。

壹岐站到桌前,参谋总长平静地直视着壹岐,向他下达了命令:“我命令你完成一项重要任务。明早,你飞往新京[3],向关东军司令部传达圣旨已下。”

战败带来的又一个残酷的现实摆在壹岐面前。玉音广播后,大本营不断收到来自各地司令部的电报、电话,询问决定终战的经过以及其可信性。特别是驻扎在满洲的七十万关东军将士,他们表示即使听到了玉音广播播放的圣旨,也仍难以立刻服从。而且,苏联参战本在意料之中,他们将孤注一掷,全军玉碎,以死中求活。

梅津参谋总长继续说:“用电报电话已经无法说服和安抚关东军。你要去那里直接告诉他们确实有圣旨,并且要把它当作大本营的命令传达下去。你在四个月前还是关东军的参谋,现在你作为大本营特使,同时作为关东军的原同僚,一定能够说服他们。”

四个月前,壹岐作为本土决战的作战要员被从关东军调回大本营参谋总部。但是,正因为如此,壹岐没有马上回答梅津参谋总长。此时他想到的是,关东军七十万官兵为对苏作战倾尽心血,在被削减了兵力和弹药用于补充东南亚兵力后,他们的决心仍毫不动摇。七天前,与突然攻入满洲的苏军交战,现在正在战斗。壹岐表情严肃地说:“我随时准备全力以赴完成任务。但我认为,关东军中很多人认为天皇的玉音广播是针对普通国民的,而对军队而言,只要大本营没有下达命令,他们就不必投降。因此,我请求携带停战命令书去,否则,终将无法说服关东军。”

梅津参谋总长沉默了。

今天傍晚,菲律宾方面来电说只要没有接到大本营的命令,他们就不会停止作战。按常规,起草命令书由作战参谋起草,参谋总长修改后定稿。但是,没有一个参谋愿意执笔起草这份命令书。

“你去起草投降命令书!”

壹岐心中一紧。他曾经是日美开战命令书的起草者之一。但是,现在,在迎来战败的时刻,他却又被命令执笔起草投降命令。对于一个作战参谋来说,这是一个非常残酷的命令。

突然,门被猛地推开,一个情绪激动的参谋走进办公室,报告道:“参谋总长,刚接到关东军司令部的电话,他们再次违抗命令,说苏军展开猛烈攻击,事至如此,他们无法服从无条件投降的决定!”

参谋总长命令道:“刻不容缓!壹岐,你马上起草命令书!明天早晨带着命令书从立川机场出发去新京。同时与苏军、英美军取得联系,通知他们此次前往新京的目的,要求保证飞行安全。完成任务后,一定要回来复命!”

壹岐立正,复述命令,走出参谋总长室。

壹岐来到走廊,向弥漫着汽油味的窗户下面望去。夜幕即将降临,院子里燃烧着几团火,人影晃动,吼声不绝。军人们正把机密文件、密码本等堆积起来,点燃并烧毁。

“帝国陆军要无条件投降吗?”

“我在士官学校没有学过如何战败!”

院子里响彻着既像怒吼又像恸哭的喊声。火光照亮了官兵们扭曲的面孔,他们的军装被汗水湿透。三十三岁的壹岐不由得产生了冲动,他想冲进他们中间,大声恸哭。但是,他必须马上起草停战命令。他转身快步返回作战室。

作战室里灯光通明,空无一人,静悄悄的。文件柜、文件库以至所有抽屉都被粗暴地打开,里面的文件散落一地,无处落脚,一片狼藉,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直到昨天这里还是指挥统帅帝国陆军四百五十万将士的参谋总部。壹岐整理好零乱的桌子,坐在桌前。

他从抽屉里拿出稿纸,打开砚台盒盖。壹岐总是用毛笔写命令书,甚至电报稿也用毛笔。虽然没有必须用毛笔写的规定,但每每想到自己的一字一句都关系到前线将士的士气,关系到每个人的生命,他便无法用钢笔下笔。

窗外的骚动并没有随着黑夜的到来平息,反而时时刻刻在扩大。壹岐默默地研磨,让自己把精力集中在起草停战命令书上。然而,自从十四岁走进陆军幼年学校,壹岐一路走来,陆军士官学校、陆军大学,他接受的是不败的军队教育,他从未想象过有朝一日自己将起草一份投降命令书。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壹岐终于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开始起草停止作战行动的命令。

第二天早晨五点,壹岐带着一名曹长,乘坐司令部的侦察机从朝雾蒙蒙的立川机场出发了。放在他膝上的军用公文包里有梅津参谋总长下达给关东军总司令的停战命令书,上面写道:

大本营的意图在于执行诏书之宗旨,故立即停止作战行动。大本营全权委任关东军司令部与苏军进行停战交涉。

今天早晨出发时梅津参谋总长的话再次从壹岐心头掠过,参谋总长再三命令他一定要回来复命。这不仅意味着作为停战特使他有复命的义务,同时也在告诫他不要草率行动,不要放弃自己的生命。但是,此刻壹岐心中想的却是选择在哪里结束自己生命。他的心情是落寞、虚无的,他的心正在向着死亡疾走。现在,唯一阻止这颗心的是作为大本营参谋向关东军传达大本营命令的职责。

五个小时后,飞机在朝鲜的京城机场加油,然后继续飞往满洲国的新京。

壹岐从飞机场进入新京市内。夏日的太阳闪着耀眼的光芒,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郁郁葱葱。店铺和居民家家房门紧闭,马路上奔跑着逃往乡下的满人的马车和小推车。留在当地的日本人也在往卡车上搬东西,城市里一片混乱。壹岐乘坐的汽车穿行在人流的夹缝中。

车开到一个南北走向、六十米宽的坡道,前面是一望无际、仿佛通向云端的宽广的大同大街。这条大街上也挤满汽车、马车、小推车,拥挤不堪。壹岐看到一对母子,只带着一些随身用品,在人流中步履维艰。他突然想起了在东京的妻儿。自从八月九日最高战争指导会议召开以来,壹岐就一直住在市谷的宿舍里,没有回过位于杉并高园寺的家。昨晚他彻夜起草停战命令,整理行装,今早便从立川出发,无暇与妻子联系。不过,不联系可以减少妻子不必要的担心。而且,壹岐相信,即使自己选择了不归路,他的妻子也一定能将两个孩子抚养成人,坚强地活下去。

载着部队的无盖列车在铁道上飞奔,那是不肯停战的关东军在往边境线运送兵力,以防御苏军的进攻。但是,壹岐知道这些士兵没有携带足够的弹药。为了支援极其惨烈的东南亚战线,关东军早在两年前就开始向东南亚输送兵力和弹药,曾经强悍的关东军早已是徒有虚名。

汽车驶过西公园附近,眼前出现了一个人字形山墙的四层建筑,那就是关东军总司令部,是四个月前壹岐从事军务的地方。守卫总司令部大门的哨兵举枪行礼,迎接大本营参谋壹岐。

最后的幕僚会议在作战室举行,总司令山田大将、总参谋长秦中将以及二十六名参谋将通过公议,决定关东军的命运。苏军已经突破边境,正怒涛般挺进。晚一刻做出决定都将导致数千名官兵失去性命。与会的幕僚们个个神情紧张。

壹岐传达了大本营的停战命令,一个年轻的参谋马上站起来质问道:“坚决不能服从!就在八日,大本营为了摧毁苏联的非分野心,刚刚下达了开始新的全面作战的命令。才五天就要无条件投降吗?而且,为什么没有涉及关键的问题,即我国维护国体的问题?诏书说‘朕于兹得以维持国体’,有什么可以证明无条件投降后联合国将信守其诺言,有凭证吗?”

壹岐无言以对。这是在十四日的御前会议上同样被反复讨论的问题,而停战是由天皇的圣断所决定的。另一个参谋也用激烈的语调说:“如果国家体制被破坏,民族将无法存续!这种时刻,我们必须彻底抗争,成为维护国体的基石!”

“我们只有不顾胜负,战斗到最后的一兵一卒,才会以此点燃国民心中重建国家的星火。”

其他参谋也纷纷发表强硬的论调。年轻的参谋们断言,他们已经难以服从哪怕是来自大本营的命令。壹岐将目光投向坐在对面的山田司令官。司令官身穿军装,腰身挺得笔直,纹丝不动。但是,在决定关东军命运的这个时刻,他的内心深处定然是汹涌澎湃,正在痛苦挣扎。关东军首屈一指的苏联通秦参谋长的双眼周围也出现了两片暗淡的阴影。

秦参谋长制止住情绪激昂的年轻参谋们,说:“我要问壹岐中佐。我听说陆军直到最后都没有放弃本土决战的意志,这个计划为什么破灭了?你是作为本土决战的要员被召回大本营的,你一定能够冷静地理解事态,给我们一个解释。”

壹岐抬起头,平视前方,回答道:“我们本土决战作战班在七月末做出判断,预测美军登陆地点将在南九州的宫崎海岸、有明湾、萨摩半岛西部以及南海岸的三个正面。关东最后决战将在相模湾、九十九里滨和鹿岛滩的三个正面进行。而且,我们也调整好了兵团配置。但是,随着空袭日渐激烈,军需物资的生产下降,燃料不足,储存都已见底。因此,我们只有采取一兵一车必碎的特攻战法。但是,在十四日的御前会议上,天皇表示使国民陷于涂炭之苦非朕所欲,因而没有御准本土决战。”

听了壹岐对内地情况的说明后,面对超乎想象的严峻现实,幕僚们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沉默了。但是,仍有两三个参谋满面通红,勃然大怒。

“内地是内地!你还是一个四个月前和我们七十万关东军官兵同生死的军人吗?你竟然能恬不知耻地来到这里传达停战命令!不知羞耻!”

“对!我们坚守满[4]苏国境十余年,之所以坚决执行大本营‘确保平静’的命令,忍受苏军的挑衅,为的是满洲国的未来。可是,你却要我们不交一战,面对在满的一百五十万百姓坐视不救,还要接受当俘虏的屈辱!这种家伙,我砍了你!”

其他参谋也激动地站起身,会场上杀气腾腾。

秦参谋长大声喝道:“安静!违背圣旨还谈何国体?遵从天皇的意志,立即停止作战行动才是臣子的本分。如果有谁坚持主张战斗,要采取行动的话,先斩了我的头再去!”

一直闭目不语,静听争论的山田司令官这时也开口了:“我赞成参谋长的意见。圣断已下,违抗圣旨我们就成了私人军队。我不想指挥私人军队!事已至此,我们只有奉行圣旨。无论是进是退,效忠的路只有一条。”

做出这个决断后,山田司令官的眼中闪现出亮晶晶的东西。全场肃然,年轻的参谋们泪如泉涌,幕僚中传出压抑不住的哭声。

秦参谋长静静地接着司令官的话说:

“诸君!有着二十六年历史的关东军解散了,以后我们将不会再相聚一堂,感谢诸君多年来的辛劳。来,让我们喝了这杯诀别酒!”

桌上摆上了日本酒和酒杯,杯中倒满了酒。二十六名幕僚寂然无声,他们喝干诀别酒,一个又一个地离去。

不知什么时候,房间里只剩下秦参谋长和壹岐两人。

“壹岐,辛苦了!你马上返回去复命:关东军遵从圣旨,服从大本营的停战命令。”

“恕不能从命。我将用电话向大本营报告情况,并从现在开始接受关东军司令部的指挥。”

壹岐决心已定。

“你说什么?你是大本营的参谋!”

“是的。但是,就在四个月前,我还作为关东军的作战参谋,与以参谋长为首的同僚们共事一年有余,共同进行对苏战略工作。我要与关东军共命运!”

“你这是违抗命令!你有复命的义务。难道你不理解命令你回去复命的梅津参谋总长的心情吗?作为关东军的总参谋长,我不能把你纳入我的指挥之下。回去!”

秦参谋长下达命令后转身离去。壹岐看了一下表,下午三点,他抵达司令部已经两个小时了。从新京飞回东京需要九个小时,他必须马上赶往机场。

壹岐心乱如麻,走出作战室,催促随行的曹长赶快上车。街道上更加混乱,当他们穿过拥挤杂乱的街道,到达机场附近的时候,壹岐的视线不由得停在空中。他发现从阴云密布的东北方向上空出现的飞机有些异常。从机头的角度判断,这架飞机明显是试图降落在新京的军用机场,但却在不停地摇摆盘旋。而且,这不是一架普通的军用飞机,是内地航空士官学校学员使用的、俗称红蜻蜓的陆军九三式训练机。壹岐感到不解,他让车加快速度,往机场赶。

消防车和救护车已经在跑道附近待命,等候飞行异常的飞机降落。

壹岐推开地勤人员,问一个正在用望远镜观察飞机的航空技术少尉:“这是哪儿的训练机?航空士官学校的学员不是早就接到回国的命令了吗?”

少尉看到壹岐带着参谋肩章,举手敬礼,回答道:“是丰冈航空士官学校五十九期学员的训练机,上个月来这里进行训练,苏联参战后他们就接到了回国的命令。但是,因为他们飞行技术还不熟练,有几架飞机在途中迷路,掉了队。无线电联系说,这架飞机经由京城返回内地的途中,在吉林被苏军飞机射中,拼着全力才终于飞到这里,正在准备迫降。”

“什么部位被击中了?”

“左翼前端。”

少尉话音未落,低空盘旋的训练机像遇到一阵强风一样,左右摇摆着勉强在跑道上着陆。消防车、救护车立即开过去,壹岐也从车上跳了下来。训练机左翼前端被削掉一块,机体上弹痕累累。一个满脸是血的二十岁上下的学员从里面爬出来,一下子晕了过去。

“能救活吗?”

壹岐问军医。军医一边指挥卫生兵迅速止血,一边回答:“是头顶部皮下贯穿伤和小腿部贯穿伤。只要止住血,应该没问题。我们马上送他去陆军医院。”

“不,用我坐的司令部侦察机把他送回去。你给他好好包扎一下。”

随行的曹长吃惊地插话道:“中佐阁下,司令部侦察机除了驾驶员以外,只能坐两个人……”

“我留在新京,用电话向大本营复命。为了以防万一,曹长,你回去替我再次复命!”

曹长脸色大变:“那是违反军纪的!”

壹岐摇摇头,制止住他,说:“这个士官学校的学员已经接到了回国的命令,他是在返回途中出的事故,用司令部侦察机送他回去不算违反军纪。苏军已经逼近海拉尔,你马上出发!”

壹岐命人把受伤昏迷的学员抬进司令部侦察机,催促曹长马上出发。

此时此刻,把返回日本的飞机座位让给他人,无异于让出生还的机会。但是,看着在跑道上滑行、起飞,在暮色中远去的飞机身影,壹岐对自己说,我没有做错,我是一个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八月十八日,哈尔滨机场乌云密布,雷声隆隆,阴森可怖。

两天前,壹岐正作为大本营特使向关东军总司令部传达了停战命令后,请求纳入关东军总司令部指挥之下。现在,为了与苏军进行停战交涉,他在秦总参谋长带领下,与情报参谋野原少将、政务参谋大前大佐、作战参谋川岛中佐、宫川哈尔滨总领事一同等待苏联飞机的降落。

决定奉旨行事的关东军司令部于昨天十七日对各部队下达了命令,立即停止作战行动,向苏军缴械。同时,通过哈尔滨的苏联领事馆开始停战交涉。

今天早晨,哈尔滨的苏联特务机构通报说,远东军总司令华西列夫斯基元帅同意接受停战协议,并要求日军使团今天下午在机场等候。

下午四点十分,数架苏联飞机从东面飞来,在机场上空大幅度盘旋,似乎在侦察地面日军是否处于攻击态势。接着响起一阵雷鸣般的轰隆声,十几架飞机形成一个编队向这边飞来。即使作为前来迎接签署停战协议的日军使团的飞机,这个编队也过于庞大隆重。壹岐不由得绷紧神经,看了一眼秦参谋长。秦参谋长神情紧张,跟旁边的情报参谋交换意见后注视着飞机编队的动向。

十几架飞机一着陆,苏联士兵便一拥而出。他们驱走日本士兵,一个接一个地占领了机场跑道、飞机库、修理厂等重地。同时,持枪的苏军将飞机场里的日军士兵和满蒙航空公司的职员集中押到机场一角,壹岐他们这些日军使团则被死死盯在候机室里。

十几分钟后,哈尔滨机场被占领了。从一架飞机里走出一队苏军军官,来到日军使团面前。一个身穿深绿色军装、挂着各色勋章的军官用尖厉的声音说:“我是莎拉波夫少将,秦参谋长在哪里?”

得到回答后,莎拉波夫少将点点头,接着环视了一下随行的参谋,特意问道:“大本营参谋壹岐中佐也来了吗?”

“来了!”莎拉波夫少将把冰冷的目光投向壹岐,壹岐感到后脊梁一阵发凉。苏方通过在哈尔滨的特务机构向日军提出要求,特别指名大本营参谋壹岐要加入日军使团。关东军司令部担心此事涉及大本营,答复他们说壹岐已经返回日本。但是,苏方却强调“我们已经截获电文,知道壹岐参谋通过电话复命后已经纳入关东军的指挥之下”。

秦参谋长通过宫川总领事翻译,提出尽快与苏联远东军总司令部签署停战协议的要求。莎拉波夫少将耸了耸肩,说:“你们与总司令华西列夫斯基元帅的会面改为明天,十九日。所以,我们希望在此地接收关东军军官名单以及哈尔滨各守备部队的花名册。”

莎拉波夫少将单方面通告完之后,与苏军一行人坐上从关东军征用的汽车,命日军使团跟在他们后面,向苏联领事馆驶去。

翌日上午七时,秦参谋长一行在苏军的监视下,从哈尔滨机场出发了。

当飞机飞过牡丹江上空的时候,脚下的惨景吸引了壹岐的目光。铁桥被炸,民居被烧,丘陵上随处是被炮弹轰炸后形成的褐色坑洼,远处绥芬河方向升起一股巨大的黑烟。看样子,前线还没有接到停战命令。

飞机穿越国境,降落在一片原野中的跑道上。跑道没有铺修过,从其位于国境附近的山里推测,这里应该是扎里科沃的秘密机场。壹岐走下飞机,还没来得及观察周围就被催促着登上吉普,被带进了一个木头房子。这是一个匆忙搭建起的房子,粗糙的木头地板上虽然没有铺地毯,但却铺着毛毯,显示出苏军对日军使团的敬意。但是,这里显然不是和华西列夫斯基元帅会见的地点。

门被敲开,一行人紧张地看着来人。进来的是负责接待的苏军军官,他说了声你们大概还没有吃早饭,就指挥士兵端来在战场上难以想象的奢侈丰盛的食品,鱼子、三文鱼和白面包等,还打开了香槟。接待官对目瞪口呆的壹岐他们说:“请不要客气,尽情享用吧!午饭如果有什么要求,也可以告诉我。”

野原少将说:“谢谢好意,我们想尽早见到华西列夫斯基元帅。我们什么时候能会面?”

“我只负责接待,不知道贵方和华西列夫斯基元帅会见的时间。各位军官喜欢吃俄罗斯菜吗?”

接待官避重就轻,壹岐忍不住提出强烈的抗议:“我们在问会面的时间,如果你不知道,就请马上去问司令部!”

接待官极不情愿地点点头,出去了。但是,好几个小时过去了,却不见回音。一行人再次通过宫川总领事去催促,第三次的时候终于来了一个军官,通知他们会面的时间,并要求日方只能去两个人,参谋长和大本营参谋壹岐。

秦参谋长马上拒绝,提出要求:“我是参谋长,要进行详细的说明,至少需要三个参谋同行。而且,既然是正式会谈,就需要有翻译。所以,我要求宫川哈尔滨总领事也和我们同行。”

由于秦参谋长态度坚决,半个小时后他的要求得到了许可。

壹岐等人坐上吉普,前往总司令部。群山起伏的白桦林树木稀疏,里面有几间和刚才一样的木头房子。一条极具规模的路通向总司令部,途中设有关卡,有哨兵严格把守,令人疑惑他们何时修建了这条路。但是,令壹岐等人最为吃惊的还是完善的防空设施。道路、建筑物上都罩着大规模的防护网,上面还覆盖着树枝,隐蔽得非常严密。这样的防空设施,难怪壹岐在关东军时,情报部虽秘密派侦察机拍摄航空照片,却没有发现远东军总司令部的位置。

日军使团一行走进用油漆涂成绿色的总司令部,被带到正面的一个三十多平方米的房间里。房间里除了挂着苏维埃共和国的国旗以外,只摆放着简陋的桌椅,尚未具备远东军总司令部应有的气派。从这简陋的总司令部也能感到苏联的狡猾,他们看到日本即将投降,便突然撕毁《日苏中立条约》[5]参战并策划夺取满洲。

壹岐等人怀着懊悔的心情等待华西列夫斯基元帅的出现。

下午三点半,总司令华西列夫斯基元帅走了进来,随行的除了贝加尔方面军马利诺夫斯基元帅、沿海州方面军司令梅列茨科夫元帅外,还有远东空军司令和太平洋舰队司令。秦参谋长、壹岐等日军使节一行摘下军帽行礼。

双方各坐在谈判桌的一边,相互凝视对方。房间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令人窒息。双方是隔着满苏国境对峙十余年的对手,这十几年来他们都在动员全部力量,极尽战略战术,以备有一天开战。但是,现在他们未交一战,一方即作为胜利者,另一方作为战败者在这里会面。

突然,窗外远处传来拉奏俄罗斯民谣的手风琴声,是一首从战场上凯旋的苏联战士们哼唱的歌曲。或许是想起了关东军七十万将士,秦参谋长的脸上笼罩上了阴影,但他马上重新振作精神,开口道:“根据大日本天皇的命令,关东军决定停止与苏军作战。我们希望能尽早完成使命。”

华西列夫斯基元帅在桌子上打开地图,直截了当地指明关东军投降的集合地点,其他元帅也不时插几句话。壹岐趁宫川总领事给苏方翻译之际,再次观察苏联的将帅们。

壹岐在情报部的资料里看到过,华西列夫斯基元帅生于一八九五年,在这次世界大战中,他作为斯大林的总参谋长担任一千万苏联红军的作战指挥,是一位智勇双全、极负盛誉的将军。马利诺夫斯基元帅曾与德军作战,是位战果累累的骁勇武将。梅列茨科夫元帅作为苏芬战争的司令官英名威震。但是,在座的几位元帅中,真正具有将帅之气的仍属华西列夫斯基元帅一人。马利诺夫斯基元帅相貌端正,脸上流露出蔑视败军的冷酷无情。梅列茨科夫元帅不停地晃动着矮小的身体,只要日方的回答稍不及时,哪怕是枝节小事,便破口大骂。而且,除了五十岁的华西列夫斯基元帅以外,其他四十多岁的元帅都是速成将军。想到自己是作为败军的使节来向他们求和的,壹岐心中愈加不是滋味。

经过壹岐等参谋的说明,双方协商好了投降细节。华西列夫斯基元帅宣布:“日军部队与将官一同进行有秩序的投降,最初几天士兵的口粮问题由日军解决,各部队带着粮食投降。此外,在苏军到达之前,日军司令部负责维持新京及近郊的秩序。”

秦参谋长在表示同意后,态度坚定地提出三个条件:“请允许我提出日军的三个要求。一、虽然战败,但是我们希望日军的名誉能够得到尊重。日本自古以来就有武士道的传统,所以,请务必允许佩剑。二、采取万全措施,以期保护在华日侨的安全以及让他们尽早返回日本。三、我们希望扣留日军官兵的地点是在住处、被服、粮食可以得到确保的满洲国,并希望严格遵守《日内瓦公约》中有关国际俘虏待遇的条约。”

华西列夫斯基元帅和身边的将军们商谈片刻后,痛快地答应了第一个要求:“允许日本军人佩戴军衔及佩剑,允许将官携同副官。并且,我保证,同为军人,苏联军队将对日本军官及士兵采取有节有序的态度。”他接着说道,“其次,在华日本平民的保护及尽早返回日本一事,从人道主义上讲,我国也将尽最大努力。但是,最后一条,在满洲关押日本官兵这一要求我们不能接受。日军在解除武装后将被暂时关押在苏联境内,直到苏军全部占领满洲。”

华西列夫斯基元帅没有提及履行《日内瓦公约》一事。秦参谋长通过宫川总领事翻译,再次提出遵守《日内瓦公约》的要求,但是没有得到答复。华西列夫斯基元帅是个极具天赋的优秀军人,但回避了有关《国际法》规定的俘虏待遇的问题。这里面有壹岐他们无法理解的国民性和国家体制上的问题。秦参谋长难以掩饰心中的焦虑,再次提出要求:“关于扣留期间的伙食问题,日本人素以大米为主食,没有大米便难以维持体力。请予以考虑。”

话音刚落,梅列茨科夫元帅便从一旁插话,断然拒绝:“不可能!”他矮小的身体内膨胀着怒气。华西列夫斯基元帅回答道:“协议的宗旨是每天的主食为三百克黑面包和三百克大米。”身为战败者,日军无法再提更多的要求。

“那么,请你们理解,每天三百克黑面包和三百克大米的主食是维持体力所需的最低限度的定量。”秦参谋长反复强调,最后说,“请给予我们必要的交通及通信手段,以将苏联远东军总司令部的命令紧急通知到日军各部队。”

华西列夫斯基元帅同意了这个要求,会谈就此结束。

以秦参谋长为首的一行正欲离开,华西列夫斯基元帅出其不意地问道:“刚才给几位提供的宿舍,还满意吗?”一行人对刚才受到的款待表达谢意之后,华西列夫斯基元帅又说,“因为你们乘坐的飞机去了萨哈林,所以,请你们在宿舍暂时逗留。”

壹岐等人大感意外,面面相觑。

“请给我们安排其他飞机。”

“非常遗憾,现在苏军飞机都已飞往满洲国了。”

秦参谋长加强语气,说道:“那就请在苏军的监视下,让哈尔滨机场的日军飞机来接我们。”

“那是我这个总司令决定的事情。”华西列夫斯基元帅驳回秦参谋长的请求。秦参谋长脸色大变,他看穿了华西列夫斯基元帅的企图。华西列夫斯基元帅还不能相信关东军会全面投降,因此,在关东军完成全面投降之前,他要扣押人质。

秦参谋长态度坚定地说:“为了迅速圆满地实施双方签订的协议,我们现在必须马上返回,刻不容缓。我们晚回去一刻,双方军队就会增加一刻的损失,这样只能增加无谓的牺牲。”

“那么,就请你们返回后马上派代表过来。”

这是在公然索要人质。

“好,我们回去后马上派人来!”

得到这一答复后,华西列夫斯基元帅的表情终于开始缓和,命令部下准备飞机。

一行人走出会见室,沿着来时的白桦林中的道路向机场走去。暮色开始降临,白桦树浮着微弱的白光。在刚刚接受投降条件的壹岐心中,那白色与丧衣的颜色无异。

壹岐他们来到机场,跑道上停着一架侦察机。他们被告知飞机还没有检修完毕,让他们在办公室稍等片刻。每个人都心急如焚,他们必须在天黑前出发。但是,他们看到检修飞机的苏联士兵动作极其缓慢,似乎是在有意拖延起飞时间。

晚上八点五分,飞机终于起飞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现在只有一路飞往新京了。想到回到司令部后必须马上与各方面军联络,壹岐恨不能在飞机里奔跑。

飞机飞到吉林上空时,突然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雷声隆隆,飞机穿入乌云层中。大雨敲打着机体,飞机上下摇摆着继续飞行。迟迟不到新京。机窗因大雨的缘故蒙上了一层薄雾,外面漆黑一团,视力失去作用。壹岐感到一阵不安,担心飞机迷失方向。从飞行时间上推断,这架飞机目前处于极不正常的飞行状态。

苏军军官似乎也有些担心,几次站起来去驾驶室观望,然后把宫川叫过去,用亢奋的声音向他说着什么。宫川总领事脸色苍白地翻译道:“由于雷雨,能见度极差,飞机的燃料正在逐渐耗尽。”

机内气氛紧张不安。虽然壹岐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希望就此与飞机一同坠落身亡,但是,想到关东军七十万官兵的命运,他站起身来,把手伸向驾驶舱门。苏联军官张开手臂阻止他,壹岐不顾一切地推开对方,进了驾驶室。

壹岐不顾苏军飞行员吃惊的目光,坐在了副驾驶席上。在担任关东军作战参谋期间,壹岐把满洲的地形、一山一水都清晰地印在自己的脑海里。他仔细观察着脚下的地形,发现飞机已经飞越了满铁连京线。壹岐的专长是德语,但也能说一些简单的俄语。他用俄语对飞行员说:“左旋,找到河流!”只要找到松花江,就能发现飞行目标。机头大幅度调转了方向。

“江!是松花江!看!”

飞行员指着下面大声说。雨停了,地面上有水面的反射。但仔细看便发现那不是江,而是湖泊。新京西南部的丘陵地带有人造湖泊。

“那是湖。往北,寻找铁路!”

为了寻找通往新京的铁路,飞机降低了高度。闪着黑黝黝光亮的松花江出现在视线里,等间隔距离排开的一颗颗小灯洇然一片。

“沿着下面这条铁道线往南飞行,就能到达新京机场。”

飞行员听从壹岐的指令,进一步降低了飞行高度。

十分钟后,新京飞机场导航塔上的灯光出现在一片黑暗之中。但是,机场一片黑暗,根本看不到跑道。虽然机上的燃料已快耗尽,但是壹岐仍命令飞行员在机场上空盘旋。两周,三周,地面终于觉察到了这架请求着陆的飞机,点燃了机场上的枯草。在熊熊火光中,跑道出现了。

“准备着陆!”

在壹岐的大声呼喊中飞行员满头大汗,努力操纵操纵杆,将飞机降落在跑道上。机体剧烈颠簸,飞机着陆了。

壹岐汗如泉涌,呆呆地看着燃烧的枯草。

苏军军官的车停在关东军司令部的大门前,他们是来要求带走秦参谋长的代理人的。扎里科沃的远东军总司令部要求副参谋长竹村少将代替秦参谋长前往。但是,竹村副参谋长由于连日连夜向前线传达停战命令,劳累过度,引起胃溃疡,刚刚吐过血。大家担心他无法只身前往扎里科沃,便与来人交涉,希望换其他人去。但苏联军官认为这是逃避人质的口实,坚持要求带走竹村副参谋长。

司令部的十几名参谋、工作人员在门口列队,为竹村少将送行。

“副参谋长,请多保重!”壹岐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什么。

“不用担心,所幸我的俄语没有问题。司令官和参谋长就交给你们了。”竹村副参谋长像往常一样用淡淡的口气向大家告别。他的眼光中充满坚定,他已做好了一切准备。

竹村副参谋长乘坐的汽车出发了。壹岐坐立不安,他来到地下室的通信室,向东京大本营汇报了签订停战协议后苏军的动态和竹村副参谋长被当作人质带走的情况。就在这期间,十几名通信兵仍在向前线的各师团、旅团、大队传达停战命令,忙得大汗淋漓。但是,蜿蜒三千里的战线过于漫长,苏军远东军总司令部的命令似乎也未彻底传达到前线战场,各地仍有战斗行为继续,时时刻刻都有悲壮的消息传来。

珲春守备部队来电:“连队长在说服部下‘承诏必谨’[6],指挥停战,解除武装之后自刃。”之后,这支部队便断绝了联系。

这位连队长大概是在向不肯投降的部下们谆谆阐明奉守圣旨之道,说服他们之后,才剖腹自杀的。他的这种先殉道而后自绝的行为深深震撼着壹岐。

这时又传来了信号。不停地敲打着收报机的通信兵脸色大变,他递过电文,大声喊道:“参谋阁下,掖河重炮大队来电。”

实难忍,一弹未发即投降。我队一百一十三名队员誓与大炮同命运,将引爆自绝。

壹岐看了一眼电文,马上命令道:“立刻联络他们,发报、打电话,动用一切通信手段,一定要联系上他们!”

几名通信兵分别扑向发报机和电话,不停地呼叫。壹岐祈祷着、等待着回答。掖河重炮大队渡濑大队长是他在士官学校的同期学员。

“电话通了!是大队长阁下本人。”

壹岐一把夺过话筒放到耳边,呼叫道:“是渡濑吗?我是壹岐!不要操之过急!停战是圣旨,放弃你的念头!”

伴随着杂音,话筒里传来一个厚重的声音:“是壹岐吗?原来你在新京?”

“我是带着大本营的停战命令来的,没有回去,现在纳入关东军的指挥之下。昨天我们和苏军签订了停战协议,现在正尽全力做善后工作。你现在要忍难忍之忍,和你的部下一起投降!”

渡濑大队长在电话那头沉默不语。

“渡濑,无论如何你先放弃自杀的念头!等让你的部下们投降之后,再做打算也不迟。”

“不,队员们与大炮同命运的决心不可动摇。我的一百一十三名队员们已经分别乘坐十二辆牵引车形成一个圆阵,拉开了导火索。壹岐,已经没有时间了,再见了!”

“渡濑!等等!你等等!”

“我先走了!剩下的拜托你了!”

渡濑的声音很平静,是决心已定的人特有的声音。壹岐继续呼叫,但电话那头已经没有人回答,只传来刺啦啦的杂音。渡濑一定是扔下话筒走了。轰!轰!轰!突然,话筒里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撞击着壹岐的鼓膜。紧接着噗的一声,信号音断了。那一定是全体队员引爆所有大炮那一瞬间的轰鸣声。话筒从壹岐手中滑落。被一条导火线连在一起的一百一十三名官兵的生命,就这样随着一声巨响和冲天的火光灰飞烟灭。

没有成功说服渡濑,壹岐感到浑身的力气像被抽空了一样,无比虚弱。周围的通信官兵也都围过来,个个面色苍白。壹岐默默地站起来,走出通信室。

壹岐不自觉地向他四个月前曾任职的作战室走去。

已经失去机能的作战室门窗紧闭,笼罩着一股逼人的热气。壹岐站在房间中央的沙盘前。四张榻榻米大的沙盘上是大满洲国的地图,上面插满了显示敌军和友军态势的红、蓝两色标志。表示苏军的红色标志已经突破满苏国境,而迎击的关东军各师团、混合旅团、装甲车队则退往满洲国内。壹岐曾在这里全神贯注地注意敌我动向,为战略战术绞尽脑汁。但现在看来,这是一张多么徒然的作战地图。曾经拥有帝国陆军三分之一的战斗力、拥有足以与世界各强国的陆军匹敌、拥有强大兵力的强悍的关东军业已不复存在。这场战败的责任当然应归结于军部首脑,归结于壹岐他们这些大本营的参谋。就在刚才,壹岐亲耳听到了好友引爆自杀的巨响,他无法忍受自己还活在世上这一事实。

壹岐站在作战地图前一动不动。从上陆军幼年学校开始,壹岐受的就是在国家利益面前个人生命轻如鸿毛的教育,他时刻都做好了死的准备。虽然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孩子的身影从壹岐脑海中掠过,但对此刻的壹岐来说,一个军人应有的生死观的分量超过了妻儿的重要。

壹岐把手伸向别在腰间的手枪,检查弹夹。渡濑对日军的胜利深信不疑,他与“实难忍,一弹未发即投降”的一百一十三名部下一同完成了壮烈的自绝。但是,壹岐不同。作为大本营参谋,他了解直至停战之间陆、海两军的对立,对政府之间的交易也了如指掌。而且,他还作为败军使团的一员向苏军求和。因此,他决定走向死亡的心中充满了耻辱和悔恨。

壹岐擦掉额头上的汗水,把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就在这时,门被猛地推开,一个神色紧张的下士官闯进来。他对壹岐的异常毫无觉察。“参谋阁下!原来您在这里。刚才,苏军发来命令,要我们交出司令部。”

关东军已经向进驻新京的苏联军队提供了司令部对面的军人会馆,现在他们又要求交出司令部,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什么?司令官阁下和参谋长阁下怎么说?”

“不知道。苏军来了一卡车部队,已经闯进来了!”

壹岐无暇顾及自己的生死,迅速把手枪插回枪套,向司令官室跑去。苏军士兵包围了司令官室,形势紧迫,一触即发。山田司令官说:“这么说,你们无论如何要接收司令部了?”

“是的,请你们马上撤离,迁移到海军武官府。如违抗,我们将以武力占领此地。”苏联军官斩钉截铁地说。

经过一阵漫长沉闷的沉默之后,山田司令官默默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以秦参谋长为首的各参谋也无奈地一个个离去。

一小时后,关东军司令部将所剩无几的物品搬上司令部仅存的一辆卡车,司令官、参谋长及参谋们一同坐上卡车,士兵们跟在后面步行,前往海军武官府。

出了大门,回首望去,十四年来镇守北方的关东军总司令部城郭式建筑的屋顶直耸阴云密布的夏日云霄。正面人字形白色山墙上的金色菊花徽章已经被剥下,留下一个白色的印记述说着城池的陷落。

在苏军监视下,卡车缓缓开动。所有的人,从司令官、参谋长到下士官和士兵都不住地回头张望。这是名副其实的交出城池,每个人的脸上都流淌着止不住的泪水。壹岐为自己未能赴黄泉的命运悔恨得咬牙切齿。

关东军总司令部搬迁至海军武官府已过去一个星期。

这里位于原司令部以北两公里处,对面是西广场。搬迁实属有名无实,司令部被剥夺了所有的指挥统帅权,实际上处于软禁状态。司令部所属武器只有门卫哨兵持有的十几杆步枪和军官们佩戴的手枪、军刀。与外部的联络部门只允许配备一台无线电发报机。

对于壹岐来说,移至海军武官府的这些天无异于被投入监狱。

“壹岐,看,又有苏军进来了!”秦参谋长看着窗外,愤愤地说。

壹岐向外望去,只见一队苏联士兵黑压压地从新京车站方向走来。他们手持步枪,身上沾满汗水和尘土,军装肮脏不堪,唯有枪是崭新的。由于长途行军,苏军士兵疲惫不堪,他们或用手捧起路边水洼里的水喝,或用小刀撬开罐头用手抓着往嘴里塞。

壹岐把目光从苏军队伍上移开。苏联的地面部队源源不断开进新京市内,他们借战胜国的余勇不停地掠夺、施暴。特别是酒后,苏联士兵更加狂暴,使留在当地的日本人的生活陷入悲惨的深渊。前来司令部请求援救的满洲政府工作人员、避难者络绎不绝。然而,身陷软禁的壹岐他们却束手无策,只能请求苏军当局加强对士兵的管理,尽早让日本人返回内地。但是,苏军对他们的请求置之不理。逃到西广场上来的满蒙开拓团的人们身无一物,甚至连内衣都被抢去。他们模样怪异,身披麻袋片,只露出脸和双手,三天未进一粒米,只能喝水充饥,情形十分悲惨。

壹岐说:“参谋长,不久就会进入严冬,这样下去留在这里的平民会被饿死、冻死。我们应该向大本营汇报惨状,请求中央部门设法打开局面。”

得到秦参谋长的同意后,壹岐马上来到通信室,亲自发报:

留在新京的难民,连仅有的随身物品均被苏军掠夺,已过数日,甚至出现无食物可用者。取暖所需煤炭,即使有劳力可用,却不被允许运送。且衣物被褥住宅皆被征用或掠夺。入冬后恐出现饿死、冻死者,实堪忧虑。我方虽已向苏军首脑追究,但对方不予理睬,唯有拒绝之回答。请求国家务必尽全力使国民得以及时返回内地……

从那天起壹岐就不断地向大本营申述惨状,大本营也再三向苏军提出希望留在当地的日本人尽早返回日本的要求,但都被拒绝了。

九月五日,一个佩戴少将军衔的苏联军官来到海军武官会馆,通报道:“我是代表新京驻军司令官科瓦廖夫大将来的,我要见山田司令官和秦参谋长。”

在极不寻常的气氛中,在壹岐等参谋的随同下,山田司令官和秦参谋长出现在接见室。苏军少将用殷勤但却不容置疑的高压口吻说道:“科瓦廖夫大将有令,命留在新京的所有关东军官兵前往原总司令部集合。我是来迎接山田司令官和秦参谋长的,请跟我走吧!”

在场的人凭直觉意识到总司令部被解除武装的时刻到了。他们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各自带着预先准备好的随身物品,离开了海军武官会馆。

一行人来到原关东军总司令部大院时,分散在新京市内的大约一千名官兵和司令部的五十名官兵已经列队站好。

山田司令官和秦参谋长一行人一下车,官兵们立即向左右退开,中间让出一条道。壹岐痛切地感到官兵们正在紧张地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紧闭双唇,走到站在院子中央的科瓦廖夫司令官面前。

科瓦廖夫司令官挺着肥胖的身体说:“奉苏联远东军总司令官华西列夫斯基元帅的命令,现在开始解除关东军的武装,并将山田司令官、秦参谋长以及在新京的官兵移送外地。”

山田司令官紧盯着科瓦廖夫毅然决然地说:“关东军官兵的武装由总司令我来解除!”说罢,他登上讲台,环视台下的官兵,片刻后说出了发自肺腑的离别之言,“诸君!长期以来你们辛苦了!武运不佳,停战无可挽回,今天,我们落到了被解除武装的地步。但是,这次解除武装是天皇的命令,所以我们并不是接受活着做阶下囚的屈辱。战争的责任由我这个总司令官来负!诸君回到故乡,要用在军队时忠诚于国家的真诚去孝敬你们的父母!”

官兵中间传出号哭声。山田司令官也难以抑制感情的冲动,话语已是哽咽。最后,他命令道:“既然解除武装,我们就要拿出日本军人的样子,井然有序地进行!”

但是,没有一个人交出手中的枪。直到昨天,官兵们还在日夜不怠地擦拭枪支,因为那是天皇赐予的枪剑,是比生命还重要的。而且,绝不活着做俘虏的帝国陆军训诫至今仍占据着他们的心田。

科瓦廖夫感觉到站满院子的官兵中间正酝酿着一种危险的气氛,便大声用俄语命令道:“放下枪!”苏联士兵也把自动步枪枪口对准关东军官兵,进行威胁。

山田司令官下达命令:“现在谁在这里挑起事端就是违抗圣旨,立刻放下枪,架成三角形!”

官兵们的脸被屈辱扭曲着,他们悔恨地咬紧嘴唇,三人一组把枪架好,离开。

夏日灼热的太阳当头高照,地面上留下架好的步枪和手无寸铁的官兵们的影子。关东军司令部毁灭了。

部队解除武装之后,山田司令官、秦参谋长以及二十六名幕僚被带进了原司令部内。

“现在解除各位官员、参谋的武装。根据华西列夫斯基元帅的指示,允许你们佩戴军刀。请交出你们的手枪!”

科瓦廖夫肥胖的脸上流露出胜利者残忍的喜悦。山田司令官首先掏出自己的手枪,放到桌子上。须臾秦参谋长交出手枪,接着参谋们依次掏出手枪。房间里寂静无声,只有往桌子上放枪的声音,一个又一个地响起。

壹岐也摘下手枪,他肝肠寸断。对于军人来说,这是最屈辱的时刻。他领悟到绝不能进行战争,如果进行战争,就只能胜不能败。

被解除武装后,山田司令官、秦参谋长以及二十六名幕僚被带到了新京机场。

山田司令官一行乘坐的飞机没有被告知目的地。当天他们在哈尔滨住了一宿之后又继续北上。根据飞机的飞行航线,每个人都判断得出他们是被送往西伯利亚。

从哈尔滨起飞后,整整两个小时都可以眺望到中苏国境线上的黑龙江,它像一条油黑的带子自西向东流淌。壹岐一动不动,凝视着黑龙江。

飞机飞越国境,进入苏联境内。

注释

[1]玉音指天皇的声音。

[2]陆军大臣阿南惟几。

[3]指我国长春,伪满洲国的首都。1932年长春被定为伪满洲国首都并更名为“新京”。

[4]指伪满洲国,下同。

[5]指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苏联与日本于1941年4月13日签订的在战争中相互保证中立的条约。

[6]天皇诏命必谨听,绝对服从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