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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成片的杨树林依然没什么精神,在北风的肆虐中垂下树枝,和这里的人一样,在生活的重负之下低着头,不怎么言语。

村子里为数不多的河流,有的干涸死寂,有的被臭烘烘的垃圾填满,已经污染了。这些发臭的水沟里,有成群的欢悦起舞的苍蝇,它们正在狂欢饱食,它们正热爱着这个地方。

这和我截然相反。

我无比厌恶、极其憎恨、非常仇视这个地方,若不是要来取回遗留的物品,我是万万不会再踏进这里一步的。

如果我会开口说话,我会对着这个地方狠狠地怒骂一番。

这里,就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蓟村。

二十年前的某个夜晚,一个婴儿忽然出现在文城外人口最少的蓟村。

茶余饭后,蓟村人开始议论这个婴儿,他们都说,这个孩子是水性杨花的陈虹和哪个不知名的男人偷生下的。

那个婴儿是我,陈虹是我三姨。

因此我有了名字,叫作“野种”。

我从小跟着三姨长大,她用劣质的奶粉、稀薄的米粥养我。在我依稀的记忆里,每当我饿得要哭的时候,她便掐我叫我消停。但她越掐,我哭得越凶,直到没了力气,然后昏昏沉沉地睡去。

其实,三姨并不穷。

在这个村庄里,三姨算得上是有钱人。每顿饭都有酒有肉,穿的衣服也是镇上新到的流行款式,没有人知道不务正业的她是从哪里搞来这些钱的。因此,三姨在流言里是个恬不知耻的破鞋,村子里的人都说,一定是很多男人在轮流包养她。

事实上,这些钱是我父亲给她的。

对于我父亲在经济上的供养,三姨没有一丝的感激,反倒是待我愈加刻薄。每个月父亲都会给她一千块,她只会在我身上花一两百,好像她对我有着天生的恨意。

等到我四五岁,三姨嫌我吵闹,便将我扔给村子里的一个婆婆,每个月付给她三百块抚养费,然后自己搬去了镇里,没日没夜地打麻将。

算了一下,从父亲转给三姨,再到婆婆手里,我是个三手货。

婆婆是个单身女人,见到我的第一眼,眼睛就笑得眯成了一条缝,这么多年了,没有任何人陪伴过她,我是第一个。

仔细想想,不知道是我陪伴了她,还是她陪伴了我,总之我们就像两条相似的可怜虫,在一个又脏又破的小村庄,命运让我们有了交集。

婆婆待我很好,基本上每个月都会把三姨给的三百块全花出去。有了我以后,她的生活仿佛有了起色。她努力地烧饭,勤快地换洗衣物,学着养殖家禽,到地里薅野菜,样样活都干得起劲。

她唯独不能和我说话。

因为她是个哑巴。

和哑巴婆婆过久了,没有语言交流,我的语言表达能力和听力逐渐下降。

不懂表达,不会言语,听不进旁人的话——这种感觉太痛苦了,就好像,明明从未想过会坠入深渊,却不得不每天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点沉沦。

到了要上学的年纪,婆婆想把我送去镇里念书,可三姨不同意。她怕我的出现会扰乱她在镇里的逍遥日子。婆婆去镇里苦苦哀求三姨,结果脾气暴躁的她,恶狠狠地将婆婆轰了回来。

她说,就要让我活在没什么希望的蓟村。

在蓟村的生活,确实没什么希望,这里只有几十户人家,彼此不亲热,也没什么往来。没有人谈生活,也没有人聊理想,人们下地耕种,然后回家操持上下老小。

我没有同龄的朋友,因为我既没有和他们一起去镇里念书,又不会讲话,所以他们对待我就像对待流浪的狗。

“野种!野种!你这个没爹的野种!”这是他们见到我就会说的话。

在这个村子长大的日子,异常漫长。

因为每一天都如同复制,相似得令人惊讶。

每个白天,我都在婆婆的带领下绕着村子跑,有时做个风筝放上天空,有时扑通一声扎进河沟里游泳。

很多个瞬间,我都想过逃离,我愿自己是那只风筝,可以远走高飞,也愿自己如鱼,能潜到深底。

然而事实上,我并没有这样的本事。

偶尔,我会试图逃亡到田野尽头,或者长时间地将头埋在水里,然而看着婆婆在我身后惊恐得手足无措,心也就跟着柔软起来,只好放弃此般念头。

我知道,对于她来说,我就是全世界。

可对婆婆的怜悯,并不能唤醒我对活着的渴望,我依然是那个沉默不言的小孩,憎恶着周身的一切。

我唯独偏爱日落时刻,坐在田埂的边缘,抬头看天边的火烧云,淡粉的,赤红的,浅黄的,连成一片,偶尔也四散分离。

天色像是怕我厌倦一般,总是变些花样,这画面充满凄怆感,却真让人着迷。

我捉过野地里的刺猬,追过奔跑的猎犬,还曾骑在缓慢行走的羊背上,在宁静的夏日里酣睡一整个傍晚。

那时的我整日发呆,思考的都是关于蝉何时鸣叫、飞鸟何时回徙等无所谓的事情。

我不知道,何时才能长大。

一个夜晚,三姨从镇里回来,婆婆示意她,我不会讲话了。婆婆焦急地望着三姨,本以为她会错愕,接着产生巨大的愧疚感,没想到,三姨满脸不在乎。

“这个鬼东西精得很,就是在跟我抗议,不愿意说话就算了。”三姨不相信我是哑巴,觉得我只是在胡闹。

她又瞥了一眼婆婆,补充说:“刚好,你们一起做哑巴。”

随即,她从柜子里翻出来一张照片递给我。那上面是一家三口——一对年轻的夫妻和他们的宝贝千金,他们站在北京天安门前,笑得温情脉脉。

“你别恨我,要恨,就恨他们。”三姨一只手揪着我的耳朵,另一只手指着照片说,“看见这个女孩了吗?她能过得这么幸福,而你就只能在农村过苦日子。”

我茫然地看着她。

等到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三姨的意思。

是的,我从来就不是野种,出生于文城的我,家庭显赫。

我出生不久后,父亲就升任了文城审计局的局长。不巧那一年,母亲怀了我,而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女儿。

实行计划生育的年代,每个家庭只能生一胎,如果私下偷生,任领导干部的要遭处罚。父亲为了保全自己的前途,和母亲商量好,把我送到乡下老家,由老家的亲戚代为养育,打算等将来政策松一些,再把我接回城里。

母亲原本打算回蓟村暂住段日子照顾我,却不想生我时难产,落下了一身毛病,以致她卧病在床好几年。无奈之下,只好把我交给三姨抚养,听三姨说我白白胖胖的,她也就放了心。

总之,没有人留意到我所遭遇的事情,我就在这个盲点和缝隙中被遗忘了。

我常想,姐姐运气可真是好,只早我几年出生,就成为家里唯一的、名正言顺的孩子。

大家都称她“审计局局长的千金”。

而我,除了“野种”之外,连一个光明正大的名字也没有。

当父母终于来蓟村探望我时,我已然成了那个又黑又瘦、见人闪躲、闷声不吭的哑巴男孩了。

为此,父母跟三姨大吵了一架,母亲甚至甩了三姨几个耳光。三姨凌乱着头发,蹲坐在角落,发痴地大笑起来,这么多年的怨恨在此刻得以充分地暴露。

原来三姨不是只憎恶我,而是憎恶我们全家。

在母亲小时候,外祖父和外祖母离婚了,外祖母在文城找了新的男人,想带一个孩子进城。几个孩子里,她最偏爱的就是三姨,可外祖父不同意,坚持要把孩子们都留在蓟村。

后来由于母亲常年低烧,寻医无果,无奈之下,外祖父同意让外祖母把母亲接去文城医治。等母亲被医治好后,她也就跟着外祖母留在了文城。

再后来,母亲接受了城市里更好的教育,相继考入了文城最有名的高中和大学,一路顺风顺水,最终嫁给了父亲,成为令蓟村人人艳羡的女人。

而三姨,则一直跟着外祖父留在蓟村。

三姨始终认为这不公平,母亲所得的这一切本不属于她,当初那个该被送进城的人,明明应是自己。

所以当我被寄养到蓟村时,三姨恍惚中看到了往日时光的影子,我仿佛是另一个平行宇宙里的她。因此我越落魄不堪,三姨内心的缺口便越能得以修补。

她说这就叫报应。

这一顿争吵后,父亲还是没有把我接回去,他仍旧要为自己的仕途着想,否则,他先前的努力就都功亏一篑了。

我恐惧地躲在婆婆的身后,在这个满是陌生人的房子里,只有婆婆可以依靠。父亲见状,便再也不让三姨照顾我了。他在镇上租了间房子,花高价从文城雇用了一个专业保姆,怕我不适应,又把婆婆请了过去,托她们一起照顾我。

临别时,父亲嘱咐我,要性格开朗,要多讲话。

直到十岁那年,计划生育政策有所松动,我才被接回了我出生的地方——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