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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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从杨家寨到施家桥子

(一)

人到中年,总是有太多的回忆和牵挂。当完成长篇小说《躁动的山乡》和文集《我心深处》之后,我怎么也甩不掉老家和孩提时代这两个难忘而永恒的历史命题。这促使我在接下来的创作活动中,将小时候的那些欢笑和酸楚,用文字的形式吐露出来,以慰藉我那装满伤痛与委屈的心灵,捡回我那丢失已久的童心与欢乐。

(二)

跟一个不起眼的人联系在一起的,无疑是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我的老家只不过是蛮河流域中游南岸的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冲积平原。她东起杨家寨,西至施家桥子,南靠一座绵延的山丘,北临一条弯曲的小河。知道她叫倒座庙的人,在南漳县并不多,在古城襄阳则更少。关于她的渊源,我只听说在嘉靖年间,一位宗教人士在这里建了两座寺庙,一座坐南朝北,一座坐东朝西,人们因而将这里取名为倒座庙。至于其他的事情,我几乎一无所知。

(三)

在我尚存的记忆里,倒座庙的村落主体是一家一家的商铺连接而成的一条古老而悠长的街道。她的身旁是波浪滚滚的蛮河。放眼望去,街道和河流浑然一体,相得益彰。白天,河里千帆竞发,百舸争流,“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的诗情画意,在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商人农人皆如此,讨价还价论高低”的交易场景,在这里表现得相当充分。夜里,河面波光粼粼,渔歌唱晩,有“孤帆远影碧空尽”之寂静;店铺万家灯火,推杯换盏,有“夜半笙歌颂乾坤”之喧闹。

在一年四季的大多数时间里,她像一幅“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美丽图画,向来来往往的匆匆过客展示着五彩斑斓的绰约风姿。听大人们说,她是西接南漳县城,东下宜城、汉江的水陆交通要道,南来北往的商贾们在这里尽显过无数风流。在我出生前后的那段岁月,经过重重波折,倒座庙由原来的那种原始和传统的繁荣,渐渐地走向衰落和萧条。

(四)

我至今仍不知道爷爷奶奶的名字和去世的时间,更不知道他们活了多大岁数和长什么样子。我曾经听母亲说过,父亲上头有两个哥哥,他们是在新中国成立前和爷爷奶奶前后离开人世的。父亲从十二岁那年开始,帮地主放了几年牛,随爷爷当了几年商贩;1948年被拉去当了壮丁,编入国民党冯治安将军的部队,成为炮兵上等兵;1949年初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参加了淮海战役和抗美援朝战争;1952年转业回乡后,与搬招子他爷和陈二奶奶一起,分得了草房各一间。再后来,陈二奶奶搬到倒座庙街上的中心地带,父亲以六十元的价格,用三年付清的办法,把陈二奶奶的那间草房买了过来。

(五)

我有两个名字,一个是小名,一个是学名。小名是父母根据家里的门向取的。因为我家的大门对着东去的蛮河,所以他们给我取了“迎河”这个小名。时间长了,左邻右舍的父老乡亲都把我喊成了“迎河子”。

到了上学的年龄,母亲按照自己的意思,给我取了一个叫“张志学”的学名。上小学一年级那年,我硬是哭着喊着要与三哥换名字,结果把三哥在学校里已经用了两年的“张志华”这个学名变成了我的名字。

(六)

搬招子、杨老五、杜强国是与我同年不同月的儿时伙伴。无论捡柴、打猪草,还是上学、挖药材,我们都是结伴而行,形影不离。他们中间,搬招子和杜强国是姑舅间的表兄弟关系。按倒座庙约定俗成的规矩和父母沿袭下来的习惯,我们虽然年龄相仿,但辈分不一样,他们二人一直称我为“四叔”。平日里,他们对我唯命是从,给了我最大的尊重。我们和谐与友好相处的程度,是周围任何儿时伙伴所不能达到的。

唯独那个机灵过人、聪明绝顶的杨老五,和我之间的关系始终处于好不了三天、离不了两天的波动状态。我与他无数次刀棍相交,在倒座庙的大人们面前,演绎了一系列惊心动魄和鸡飞狗上屋的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七)

小时候,在那些可供我们玩耍的地方,我们不断地变换着玩耍的形式和内容。与杨家寨连在一起的百亩洲、和尚塔、杀人洼和乌龟包子等,给我们带来了无穷的乐趣和欢笑。

杨家寨是倒座庙这个地方海拔最高的寨子。白莲教盛行时期,白莲教的首领向杨家山运送了大量石头,然后垒成山寨,杨家寨由此得名。到了我们这一代,杨家寨已经失去了往日的风光。我们小时候常常爬到杨家寨顶上,搬起那些石头,将它掀向五百多米深的寨脚,此举不知吓倒了多少从寨脚路过的人,他们无不在“妈啊”连天中幸免于难。

杨家寨脚下,是蛮河之水冲积而成的一个沙滩,叫作百亩洲,那上面长满了芭茅,与电影里的芦苇荡一样。我们小时候在仰望头顶上飞着的“人”字形大雁之后,跑到这里面捡过一窝又一窝野鸭蛋,也围追堵截过不少野兔子。

紧挨着百亩洲的是一片茂密而高大的柳树林子。小时候,我们除了在这里乘凉,还在这些树上捣过很多鸟巢,捅过大人们根本不敢捅的马蜂窝。

和尚塔是专门为倒座庙的和尚圆寂而建的一座塔。不知何时,塔身被人掀掉了,但是它的痕迹依然存在。小时候,我们不晓得它的来龙去脉,在这里无数次地玩过、耍过、打过、闹过。

杨家寨半山腰的平地上,有一个小山包,因形似乌龟而被叫作乌龟包子。它的周围长满了各种药材,小时候,我就在这一带采挖药材。

杀人洼是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听大人们说,1949年以前,日本人和当地的土匪在这里杀害了不计其数的百姓。小时候,我每次到镇子上去卖柴,母亲总是提着马灯,一直把我送过杀人洼,才一步一回头地走回家去。

(八)

小时候,最让我和我的伙伴一年四季流口水的,莫过于百亩洲的那片淤泥和河沙相融合的土地了。因为它是倒座庙的萝卜、花生、西瓜和香瓜的最佳生长地。我们每年都盼望着它们成熟的季节的到来,企求在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能够吃上这些令人垂涎三尺的上等零食充饥解渴。我们白天侦察,夜间偷袭,进行一次又一次诡秘行动,在提心吊胆中饱食了这些非常可口的食物。

(九)

从柳树林子和百亩洲头往东走去,是蛮河流域浑然天成的一个回水湾。这个宽大无比的回水湾中间,有一个好几十米深的深潭。深潭旁边长着许多四五十米高的参天大树。小时候,我们常常在夏天爬到这些树上,然后毫不畏惧地跳向深潭。刚开始时,我不懂这种跳水技术,平着身子跳到水面,肚皮受到了水面的重重撞击,那疼痛难忍的滋味,没有这种经历的人是无法体会的。

(十)

乌龟包子的药材、桐籽、木梓和那些乌梢蛇、松花蛇,在我懂事之后,几乎成了我和母亲生活中的绝大部分经济来源。我的全部学费和第一双尼龙袜子,就是依靠这些东西从供销社换来的。记得有天晚上,我从乌龟包子回来,到门前的水沟里洗脚,无意中被一种叫“桑树根”的毒蛇咬了一口。就是因为它咬的这一口,我的双腿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内迅速浮肿,以致全身疼痛万分。于是我大声哭喊,大哥和三哥闻声赶来,迅速把我背到乡卫生所救治。如果当时没有他们,就很难想象我能活下来。

(十一)

施家桥子是我姐姐的婆家所在的地方,房屋附近的山那边有两棵千年的樱桃树,山这边有三棵百年的柿子树。在那个饥饿难耐的年代,我常常以到大柏树那里玩耍为由,去那里弄一些柿子和樱桃来充饥。我的母亲其实知道自己这个年幼的儿子的幻想和动机,表面上允许我去玩耍,心里想的却是由着我。因此,我在施家桥子那里,从樱桃的酸和柿子的涩一直吃到它们成熟。

(十二)

其实我完全知道父亲去世后的贫穷家境与母亲守寡的艰辛和不易,但是在内心深处,我仍然企盼客人来我们这个贫困潦倒的家里做客。这样,我不仅能够闻到扑鼻的香气,而且能够尝到客人剩下的饭菜的味道。这时候,哪怕是喝汤,哪怕是抄碗,其中的滋味是平日的萝卜饭和南瓜汤无法比拟的。我还可以利用母亲叫我去供销社打酱油、买醋的机会,拿到一两分的零花钱,然后买上一两颗糖果,含在嘴里好好品味。尽管当时这种概率小得不能再小,但我仍然不厌其烦地等待着这种机会的到来,哪怕一百次等待里只有一次。

(十三)

老雁子、小强国和唐如意这三个人,是要么比我大两岁、要么比我小两岁的娃子。其中老雁子喜欢独来独往,一般情况下,我想跟他玩,他却不跟我玩。小强国则是一个他想跟我玩、我也想跟他玩的人。他的母亲在他刚刚懂事的时候,迫于生活的压力,在他人的拐骗下去了河南。他从小就没了母亲,我从小就没了父亲,我的心中始终怀着对他的无限怜悯。此间我虽然一直关爱着他,但是在一次水下嬉闹过程中,由我和杨老五亲手导演的一场“倒插葱”的游戏,差点儿让小强国死于非命。

(十四)

我和杨老五、杜强国、搬招子最见不得的,要数那个年龄跟我们差不多的叫“王少爷”的娃子了。他从小就是一个屙屎不擦屁股、一到夏天身上就长满痱子、让我感觉跟母猪一样肮脏的娃子,再加上他是一个偷了五个杏子,只说捡到一个桃子的极端自私的家伙,我不得不多次警告而且经常发动杨老五、搬招子和杜强国他们,把他赶出我们的圈子。后来,他从我和一位复员军人手中,强行夺去了生产队里蛋鸭的承包权。

(十五)

在我小时候的那些故事中,我最想写的是关于张家玉的事。他比我大十好几岁,是一个父母早逝、寄人篱下的孤儿。

1983年8月,当听说我将离开家乡、奔向县城的时候,他没有受任何外界因素的影响,自发地找到我,从他的荷包里,把他不知积攒了多长时间的三块五角钱的积蓄掏出来,慷慨地送给了我。我当时非常迟疑,他坚定地说:“兄弟,接着吧,你现在最缺的就是这个了,千万不要不好意思,等你得志之后再还给我吧!”这句话,我一直牢牢记在心里,一直寻找着报答的机会。

1986年,当我成为一名人民警察之后,我却突然改变了加倍偿还这笔钱的想法。为了记住这位兄长的恩德,我决定永远欠下这份无法用金钱衡量的厚重人情,让我的妻儿和我一起永远记住,在我人生转折的关键时刻,这位孤儿出身的兄长所给予我的令我毕生难忘的一助。

(十六)

在我小时候的故事情节里,唯一没有写到的是我的姐姐和妹妹。在这里我只想告诉大家,我那年迈的姐姐早已光荣退休于新疆乌鲁木齐建设兵团。我的妹妹在农村过得非常艰辛……

(十七)

这些故事的创作完成,得益于“中国香漳缘论坛”的网友和“迎河子博客”的粉丝,特别是舒静女士、雷光映、肖棣、徐皓、王云峰老师和易学大师邓贸麟先生的支持与鼓励,在此一并表示衷心谢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