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之盾
不能透露来历的盾牌,背后有一段不能透露的恋情之恨。在这块盾牌的历史中,系着一条抛弃世人、背弃神明的希望绳索。威廉日日夜夜重复讲述的心灵故事,以关系深厚的牵绊,与这面盾牌相系相连。
欲借助肉眼不得见的怪力,将“一心不乱”之事,呈现于虚无缥缈的背景之前,于是得到此结果。未将此事写成日本物语,也许是由于此结果与日本风俗并不相符。敝人才疏学浅,对古代骑士不甚了解,叙述或许有欠妥当,描写或有失真之处,静候读者赐教。
这是一个远古的故事。让我们回到自称男爵者拥城自重、环以壕沟、杀人无数、心高气傲的往昔。这并非现代的故事。
亦不知确切年代为何,只听闻是亚瑟王的年代,一名不列颠武士思慕一名不列颠女子。当时禁止与敌人相恋。为了将燃烧的热情气息吹至思慕之人的唇瓣,我必须折肱、挫颈,偶尔还要毫不犹豫地挥洒热血。被思慕的不列颠女子向思慕自己的不列颠男子说:“若你想成就这段恋情,必须将圆桌武士全数击败,使我获得绝世美女的称号,将亚瑟豢养的鹰捕来送我。”男子首肯,以佩戴在腰际的长剑立誓:“天上天下,再也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挠我的意志。”他最终获得仙姬之助,完成所有女子托付之事。纤细金链缠绕在鹰脚上,金链末端绑着的羊皮纸上记载着31条攸关爱情的法规。这就是所谓“爱情机关”的宪法。盾牌的故事就发生于此宪法盛行的时代。
“控制道路”是当时高阶骑士习以为常的风气。站在不甚宽广的马路上,挑战路过的武士。长枪交锋、马鼻相触,就算自己不慎从马鞍落下,最后也不会让对方平安通过这道关卡——没收对方所有的铠甲、头盔、马匹,挡路的武者打着武士的名号,行山贼之实。期限是30天,我在一旁的树丛挂起我的旗子,等待吹喇叭的人到来。我今天等待,明天等待,后天也会等待。在五六三十日期满之前,我一定会等待。有时我也会与心仪的美人一起等待,让路过的上臈[1]躲在守护我的武士的铠甲的袖里,悄悄通过关卡。护卫的武士势必会与守路的武士短兵相接。不交战的话,别说是我自己了,就连我愿意生生世世守候的女子都无法通过。1449年,一名强者,自称勃艮第的私生子,在贝尔贾登这条路幸运地守了三十天,如今仍然是人们口耳相传的轶事。在这三十天里,与私生子共同起居的美女,只留下“圣洁巡礼之女”的名号,没能得知她的本名,实属遗憾。盾牌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个时代。
没有人知道这面盾牌源于哪个年代。跟呈倒三角形、可遮蔽全身的大盾不同,也不像盾带这种以皮绳挂在肩膀上的盾牌,更不是后世那种上半部是铁框格,中央设有机关或者可以开炮。就连盾牌的主人威廉都不知道,这是哪个人在哪个年代打造的。威廉将这面盾牌挂在自己房里的墙上,日夜欣赏。要是有人问起,他总说这是不可思议的盾牌,是一面灵盾,带着这面盾牌上战场,它便会超越过去、现在及未来,实现他的心愿。问他这盾牌的名字是什么,他回答是幻影之盾。除此之外,威廉并未多提。
盾牌的形状有如望月一般圆润。宛如豆沙包的表面全部由钢铁包覆,闪耀的色彩近似月色。小指尖大小的铆钉,以半寸的间隔,美丽地环绕整个边缘。铆钉一样是银色,内侧有个约莫12厘米的圆,上面刻着极尽完美由匠人打造的唐草图案。图案过于精巧,乍看之下,还以为是不规则的涟漪,在肌肤几乎感受不到的微风之下,形成难以计数的皱褶。花朵、藤蔓及树叶都反射出强烈的光线,比其他部分更引人注目,这也是往昔镶金工艺留下的痕迹。再往内侧走,则是平坦的锻造金属板。这个部分至今仍然如镜子般光亮,可映出一切眼前之物,也能映出威廉的容颜,映出威廉头盔上的毛饰随风轻轻摆动的模样。朝向阳光时,反射出太阳的强光,映出太阳的影子。用来捕捉鸟影时,还可映出无声无息地飞上约四十公里路的俊鹘。“你会从墙上拿下来擦拭吗?”听了这个问题,威廉答“否”。“灵盾不拭也光。”威廉宛如自言自语地说。
盾牌正中央有个约莫五寸大小的圆形凸起,一张恐怖的夜叉面孔,以锻铸的方式填满整个圆。那张脸将会永远诅咒着天与地,以及处于其间的人类。从右边看盾牌,看见它朝右边诅咒;从左边窥探盾牌,则看见它朝左边诅咒;正面对着盾牌时,发现它原本就朝向正面诅咒。有时甚至觉得盾牌说不定也会诅咒背后的主人,甚是可怕。头顶的毛发宛如同时受到春夏秋冬的风力吹拂,毛发倒竖。每根发丝的发梢皆是平扁的圆形蛇头,从裂口处吐出似乎即将燃烧殆尽的蛇芯。一切毛发尽为蛇,这些蛇全都抬着头,吐出蛇芯,纠缠、旋绕、扭曲、互相推挤。五寸的圆形内部,仅能容纳狂暴的夜叉脸孔,正是由于这毛发之蛇,蛇之毛发,从额际到脸颊左右两侧,自然形成圆形的轮廓。远古的戈尔贡大概就是这副模样吧。当时传说见了戈尔贡的人会化为石头,不过凝视这面盾牌的人,都明白不会发生传说中的事。
盾牌上有伤痕。有一道由右上方斜砍到左边的刀口。砍碎半数宛如宝珠般排列的铆钉,打在容貌近似戈尔贡·美杜莎的夜叉耳朵一带的蛇头,在一旁平坦的锻造金属板上留下一道细长的浅痕。问威廉这伤痕的来历,他不发一语。问他是不是不知道,他说知道。“原来你知道啊?”他回答一言难尽。
不能透露来历的盾牌,背后有一段不能透露的恋情之恨。在这块盾牌的历史中,系着一条抛弃世人、背弃神明的希望绳索。威廉日日夜夜重复讲述的心灵故事,以关系深厚的牵绊,与这面盾牌相系相连。待时机成熟,他将会执这面盾牌……希望就在这里。将某种在心灵深处隐约闪烁,宛如前世难以磨灭的痕迹,拖到阳光下看个分明,就是这面盾牌的力量。不知打哪儿吹来的业障之风,从隙缝较多的胸口倾泻而出,扬起肉眼看不见的波涛后破碎,破碎后再次扬起。这面盾牌的力量,能使人回到平静无波的往昔,宁静无风的往昔,只要有这面盾牌……威廉仰望悬挂盾牌的墙壁。夜叉那诅咒天、地、人的模样,在他的眼里宛如微笑的仙女,他甚至怀疑:“有时看来像是我日思夜慕之人的肖像呢。”只可惜他不能公开诉说。
我心中思念的人啊!威廉思念的人并不在这里。她在必须越过三座小山,渡过一条大河,距此32公里之遥的夜鸦城。威廉经常想,夜鸦城的名字真不吉利。然而,他小时候经常到夜鸦城玩耍。除了幼儿时期,长大成人后,他还多次造访。只要是克拉拉所在之处,即使是海底,吾亦欣然前往。直到最近,每到夜鸦城,他仍会成天与克拉拉谈天说地。为了恋爱,相距千里也无法阻拦,32公里不足挂齿。当守护黑夜的星影消失,东方天空掺杂红褐色之时,一名骑马的武士现身于白城的刎桥上。当黎明的明星于本丸(日本城的核心建筑)楼橹的北方一角乍现之际,远方又传来蹄声,划破白日与黑夜的交界,直奔白城而来。马儿浑身冒汗,口吐白沫,武士抽鞭,吹起口哨。威廉在马背上,是战国习俗具象化的表现。
自去年春天起,白城的刎桥上再也见不着在拂晓出现的武士。傍晚的蹄声,不知是否被迫近原野的黑暗吸收,再也不闻其声。从那时起,威廉仿佛将自己拉进内心深处,陷得越来越深。对花草及春天视若无睹,将积存于内心的某种东西使用殆尽之前,他对外界漠不关心。武士的生命乃是由女人、美酒及战事构成的。“为了思慕的人,就连一举一动,我都在模仿着那人,虽然也不能说是为了我的克拉拉。”当他正要脱口说出这句话时,感觉好像要用蛮力推开堵塞的声带。将宛如鲜血的葡萄酒盛在骷髅形的酒盅里,不容酒满过杯口,将酒一饮而尽,就连胡须尾巴都沾湿了,在这群人之中,唯有他扶着额头,意志消沉地啜饮美酒。他挥舞着刀,向堆成小山的鹿肉下手,不曾左顾右盼,有时从头到尾只看着眼前的佳肴。盘中成山的肉块鲜少残留。倘若将武士的生命一分为三,女人、美酒与战事各占三分之一,威廉的生命,似乎有三分之二已经死尽。剩下的三分之一呢?他还有战事。
威廉身高六尺一寸,身材纤瘦,却有一身肌肉。他曾在四年前的战争中抛开头盔、脱掉铠甲,赤手空拳地折弯挂在城墙后方的投石机。战争结束后,见证他事迹的人还说威廉的手臂里有铁块。他的瞳孔与发色宛如石炭般黢黑。每当他甩头的时候,波浪状的头发就会发出耀眼的光彩。他的瞳孔深处仿佛还有另一对眼睛,闪耀着深邃的光芒。失去了品酒的性命,未竟恋情的性命也在消逝,他是否会在即将来临的战事中再次失去性命呢?即使骑马在原野待上整天整夜,他也是个不知疲劳为何物的男子。即使未食用一片面包,未饮一滴水,他仍是个能从清晨工作至薄暮的男子。26岁的他能参与战事吗?如果不能参与战争,别生在武士之家该有多好。威廉自己也这么想。威廉心想:如果自己有机会举着幻影之盾参战,该有多好。
白城的城主狼之鲁弗斯,他和夜鸦城主的交情维持了二十几年,就连家人、臣子都往来密切,两人之间有一段罕见的好交情。两人在去年初春起了争执。有人说原因不在他们身上,而是因为政治的纷扰;也有人认为起于猎鹰的回程,因争猎物起了争执;又有人谣传原因出在夜鸦城主的爱女克拉拉身上。在过去的一场宴会中,酒过三巡,与会者开始胡言乱语之际,比邻坐在首席的两人,不知为了何事高声互骂,与会者皆听见他们的争执。“对月狂吠的狼啊……少胡说八道了。”夜鸦城主将手里的酒杯掷到地上,站起来。酒底残留的赤色酒水,在地板上留下点点痕迹,甚至还与碎片一起飞溅到鲁弗斯的胸口。“迷失在夜里的乌鸦,让我斩断你黑色的羽翼,让你坠入地狱的黑暗吧。”鲁弗斯举起挂在皮带上的沉重长剑,迅速抽出四五寸。众人的视线全集中在两人身上。背着由高窗射入的夕阳,两人的黑色身影,仿佛不像这世上的存在,拔到一半的剑绽放寒光。这时,位居鲁弗斯次座的威廉伸出右手,指着鲁弗斯的腰际:“别名为狼的人啊,你将使剑上刻的文字蒙羞。”宽刃的剑锷正下方,刻着铭文“pro gloria et patria”(为了国家的荣耀)。在寂静之中,只听见鲁弗斯将拔到一半的剑收回刀鞘里的声音,高声响起。后来,两家再也不相往来,威廉的坐骑,那匹棕毛的马似乎胖了点。
这阵子,屡传战争的风声。睚眦之恨裹在微笑的糖衣底下,难解的胸口悸动,仍随着响彻天空的风声起舞。夜以继日地研磨清亮刀刃,磨亮欲除之而后快的遗恨之刃。假借为君主、为国家的美名,实际是出于欲以毫厘之争报千里之恨的真心。说是正义,说是人道,只能化为染在随晨间强风翻腾的旗帜上的文字,怒火在向前挺进的枪穗上燃烧。不知狼如何找到与鸦争战的借口,亦不知鸦又打算呼喊什么来罗织狼的罪状。为宣泄那意料之外的、宛如热血般飞溅的酒滴染在胸口之恨,鲁弗斯向圣乔治起誓,是一个事实。应该将尊贵的铭文刻在剑上,用那拔剑时绽放的光,屠杀在远方吠叫的狼,夜鸦城主向一切圣人祈愿,也是一个事实。两家之间,终究难免一战,只待时机成熟。
威廉发誓直至末世尽头,直到末世将尽之时,都不打算向克拉拉一方拉弓。欲慷慨就义的父亲,以及不可靠的他,万一面临必须从敌人手中拯救鲁弗斯一家的情况,威廉也不打算置若罔闻。他想效法封建时代,自诩为随从,愿为主人赴汤蹈火,他更不想被嘲笑为卑鄙之人。戴上头盔、整顿铠甲、磨亮长枪,届时抢先上阵……不过,克拉拉将会如何呢?若是战败,他将身亡,再也见不到克拉拉。若是战胜,克拉拉也许会死去。威廉忍不住对天画了一个“十”字。要不趁现在易容,跟克拉拉远走高飞,到北方去?逃亡之后,伙伴们又会说什么呢?大概会说鲁弗斯冷血无情吧。他取出怀里克拉拉送给自己的一缕发丝。浅色长发宛如放在熨衣板上敲打至柔软的麻丝,呈蜿蜒的卷度,从威廉手中落下。威廉将盯着秀发的视线茫然移到一旁,他的目光机械性地落在墙上,挂在墙上的盾牌的正中央是克拉拉温柔的笑容。她的容颜与去年分手时丝毫无异,脸庞四周的卷发……威廉像个受到诅咒的人,以眺望千里之遥的眼神,凝视着宛如石头的盾牌。在光线的照射之下,面色铁青……脸庞四周的卷发发梢宛如泡在流动的水中,摇曳、晃荡。并非发丝,而是无数蛇的舌头不断摆动,转动五寸的圆环,微细的火焰宛如银布上的丝线,忽隐忽现,飘忽不定,卷动旋涡,掀起波涛。本以为所有蛇的蛇芯会一起移动,在脸的四周旋转,然而它们只在局部轻微摇动。仔细一看,波动接二连三地绵延着,移动之际,蛇芯摩擦还会发出细碎的声响。虽然细碎,却不是单一的声音,那是好不容易才打在鼓膜上的平静声响,其中交错着无数的声音。原以为传进耳里的是单一声响,仔细一听,才清晰听见许多声音聚集一处。盾牌上有许多移动的物体,也有许多声响,那移动的事物怎么也看不真切,发出的声音同样微弱,听不明白。威廉执着从手中垂落的克拉拉的金发,第三度转向盾牌,呐喊:“盾啊!幻影之盾是我最后的希望。”
战事宛如潮流之河,渐次接近。从中庭一角传来打铁声、锻钢声、锤子声、长枪响,不曾停歇。威廉也不落人后,准备征战,不过,有时他会掩耳避开肃杀之声,爬到高处的角楼,眺望遥远的夜鸦城。那是一个浓雾之国,即使没什么遮蔽物,天气好的日子,也仅能见到三十二公里远。宛如沾满茶垢的旷野,描绘着不会迫近的波浪,其间鲜明地插进白金色的横线,那是他以前每天骑马渡过的浅滩吧。白色的河水特别吸引目光,他只能望着夜鸦城大概的方位。城堡锁在霞霭深处,无法映入眼底,他甚至怀疑城堡已化为银白的轻烟,逐渐扩散,飘至天空与云雾的交界,他将手举到眼睛旁,双眼专注地凝视远方。那片天空与那片云之间是大海,耸立于波浪之间的岩石上,勾勒出一座仿佛从地面生出的巨岩,那就是夜鸦城,威廉凭想象描绘出看不见的情景。若能在饱受浅黑色海风吹拂的角窗里多画一个人物,死龙也会忽然复生,直跃天际。什么样的人才比得上天晴,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威廉了然于心。
由于忙着备战,日间还能不假他想,保持愉快的心情,才刚入夜,他回到房里,将六尺一寸的长躯抛到冰冷的床上,这时又开始想起初次与克拉拉见面时,她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孩童,内向到不敢跟陌生人说话。她的秀发跟现在一样,都是金色……威廉再次从怀中取出克拉拉的秀发,凝视着。克拉拉管威廉叫黑眼睛的男生,根据克拉拉的说法,黑眼睛的人心地不好,为人不正直,威廉气得说他再也不来夜鸦城了,克拉拉哭着道歉,直说对不起……两人还到城堡的庭院摘花。红花、黄花、紫花(他已不记得花名),用各种花朵装饰克拉拉的秀发、胸口与袖口,再跪在她跟前,说参见女王、参见女王,克拉拉笑着说没持长枪的人才不是骑士……如今他有长枪了,也是骑士了,但是再也没有跪在克拉拉跟前的机会了。有一回,两人到原野吹蒲公英的冠毛。摘下花谢之后残留的、宛如成束软毛的小球,轻轻一吹,再用剩下的种子数目来占卜。“我的心愿会实现吗?”克拉拉说完后吹了一口气,种子的数量少一个就表示心愿不会实现。后来,克拉拉突然无精打采地低着头。他问她:“你刚才吹的时候许了什么愿?”她以少见的冷淡态度回答“没什么”。那一天,她没说几句话,一直闷闷不乐。威廉有点儿生气地说:“就算把春天原野上所有的蒲公英都摘下来,一直吹到上气不接下气,也算不到什么好结果。”不过,他还有盾牌这个依靠,所以陪在她身旁安慰她。这时两人都已经长大成人。两人坐在装点夏季的茂盛玫瑰花丛下,一直聊到琉璃色的蓝天变成鼠灰色。这时,他告诉克拉拉,骑士之恋分成四个时期。威廉的眼睛再度浮现当时的光景。“第一期名为踌躇时期,这是烦恼女方会拒绝或接受恋情的时期。”说着,他看着克拉拉,克拉拉低着头,脸颊微微露出笑意。“在这期间,男方不准说出任何暗示恋情的话。只能靠眉目传情和叹息的方式,白天陪在女子身边,夜里也不离开女子的住处附近,不用言语,使对方领悟你的心意。”这时,克拉拉专注地望着池塘对面的大理石雕像。“第二期叫作祈愿时期。趴伏在男女面前,专心祈祷我的恋爱有所成就。”克拉拉别过脸,将鲜红的玫瑰花贴在唇上轻吹。一片花瓣飘到平静无波的汀洲上。一片花瓣化为梅钵的形状,落在围绕池塘石栏杆里的石地板上。“接下来是允诺时期。女方为了再次确认男方的心意,向男方提出各种课题。剑技、枪技,都是常见的课题。”克拉拉那可以把他看穿的大眼睛转了转,问他“第四是什么”。“第四时期称为情人时期。武士膜拜你,誓言永远不变,向女子下跪,双手交叠,置于女子的双手之间。女方回应爱的仪式,亲吻男子。”克拉拉的声音像在谈论远古时代的人,问:“你的恋爱在哪一期?”他说还没得到意中人的吻,于是凑近克拉拉的脸庞。克拉拉红着脸,把手上的玫瑰花抛到他的耳朵处。花瓣宛如纷飞白雪,一股迷人的香气落在两人脚下。他已经不期盼情人时期了,威廉抬起六尺一寸的身躯,重重地翻了身。切开距离相当远的墙面,挖穿高处的细长窗户,泻入昏暗的曙光,在这看不清物体色彩的情境中,唯有幻影之盾,宛如悬吊于黑暗中巨大蜘蛛的眼,闪耀着光芒。“我有盾,我还有盾。”威廉握着宛如乌鸦羽毛般滑顺的发丝,一跃而起。中庭的角落传来打铁声、锻钢声、锤子声及长枪响。战事日渐逼近。
那天傍晚,全城民众平静地在天花板相当高的餐厅见面,就座准备享用晚餐时,狼将军亲口宣布开战日即将到来。他先数落夜鸦城主违反武士精神的罪状,接着呼喊着为了顾全一门的面子,将在第七天夜里,一举攻下夜鸦城。他的声音在餐厅的四壁回荡,撞上组合成圆形的高耸天花板,声音比想象中还要嘹亮。战事的脚步来得比想象中还快。这阵子,威廉早已做好战争即将来临的准备。然而,如今从鲁弗斯口中听到就在七天之后,他的觉悟宛如环绕于芦苇根部的螃蟹泡沬那般脆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做着不容幻想的美梦,当美梦幻灭之时,也只能勉强自己接受事实。然而,在证明此为事实的证据蓦然现身之前,人们还是会活在梦想之中,这是人之常情。梦想十分美好,无法做梦着实痛苦。战争乃是事实,觉悟并不是最近才有的。希望他心里认定为事实的战争不要发生,这美梦般的想法有时反而会抑制“成为事实”的念头。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七天还不足一年的五十分之一。举起右手,再加两根左手指,就是七了。由于自己默默无闻,一心祈祷别遇上鬼怪;突然被鬼怪发现,才感叹鬼怪的眼光精准。威廉脸色苍白。坐在他隔壁的西瓦德问他是不是病了。他回答没有,将酒杯凑到唇边。没斟满的酒在晃动之下,从杯缘滴到桌上。这时,鲁弗斯再度起身,说要将盘踞夜鸦城根部的岩石全都扫进海里,举杯齐眉后,以游隼般的速度,将酒杯掷到地面。在场众人同声高呼:“万岁!”,啜饮着宛如鲜血的美酒。西瓦德也大叫:“万岁!”,啜饮着宛如鲜血的美酒,同时用眼角余光扫视威廉。威廉独自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从内侧把门锁上,不让其他人进入。
盾啊盾,终于要上场了。威廉一边在心里呐喊,一边在房里来回踱步。盾牌依然悬挂在墙上。与戈尔贡·美杜莎相仿的那张脸,仍然诅咒着天、地、人,它的诅咒超越过去、现在及未来,除了靠近之物、接触之物,就连见不到的草木,都逃不过它的诅咒,令人不寒而栗。我终究要使用这面盾牌吗?威廉在盾牌下方停下脚步,抬头看墙上。这时似乎传来敲门的声响,竖起耳朵聆听,却没听见任何声响。威廉再度从怀里取出克拉拉的秀发。本来想放在手心里欣赏,后来他动作轻柔地将它放在靠在房间角落的三脚圆桌上。威廉再次把手伸进怀中,从胸口暗袋中掏出一份文件。他走到门口,摇动一下,确认横闩的铁棒是否松动。门关得很紧,威廉倚在圆桌上,慢慢展开文件。看不清那份文件是纸张还是羊皮,但是从老旧的色泽看来,并非近代之物。明明没有风,纸张表面却掀动着,是纸张自行移动,还是拿纸的人移动的呢?文件开头写着“幻影之盾的来历”。字迹之后,隐约留下擦拭的痕迹。“你的先祖威廉,自北国巨人的手中得此盾牌。”威廉自言自语地说,“这位威廉是我四代之前的祖先。”“横渡黑云之地当天,北国的巨人宛如从云中坠落的鬼怪,直逼而来。单手挥舞带有拳头般凸起物的铁棒,足以粉碎坚骨,受到挥击的马与人皆倒下,飘往地面的云充满鲜血,呼啸的风中可见火光。这不是斩杀人的战争,而是挫骨扬灰直到不成人形方才休止的惨烈战争。”威廉蹙眉咋舌地说了句:“英勇的战士啊!”“我的敌人是巨人之中的巨人。他的眼睛自那宛如在铜板上抹了沙的脸上射出了闪电。他看着我说,南方的走狗,夹着尾巴受死吧,便拿铁棒向我的脑门劈来。无法遮蔽视线的天空发出一分为二的声响,钢铁凸起物滑到我的右肩一带。衔接后包覆肩膀的钢铁平板,原本在最外层御敌,如今折成两半,插进肉里。我挥出的剑斜砍在巨人的盾上,戛然作响。”威廉突然移动视线,看向盾牌。四代前的祖先砍下的刀痕,依然历历在目。威廉继续读下去:“我砍了巨人三次,第三次时,我的剑从剑锷处断成三截,我看见巨人头盔上的护甲内侧已经歪斜。巨人终于倒下,我四度砍向巨人,第四刀让巨人的脚踢起含血的泥土,宛如大风吹倒天狗之杉,在摇曳的蓟花之中,以与雷声不相上下的声响,倒卧在地。趁他倒地,尚未起身时,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短刀,立下汗马功劳。”威廉小声赞好。“巨人以老牛向夕阳吼叫的音量说:‘幻影之盾就送给你这毛头小子,好好爱惜吧。’我举起盾牌,问他盾牌的来历,他沉默不答。经过再三询问,他举起双手,指向北方的天空说:‘幻影之盾用的是英灵神殿奥丁座位旁那烈火也无法熔化的黑铁,以如冰一般的白焰铸造而成。’”这时,门口附近传来脚步声,听着像是踩在比石子还坚硬的地板上发出的。威廉再度起身,把耳朵贴在门上倾听。脚步声经过房间前方,逐渐走远,只听见从墙上传来的回音,十分响亮。看来那个人走进了地窖。“问那巨人,此盾有何特异功能,巨人只说,向盾祈愿,盾牌将会实现你的一切心愿,同时也会招来死亡。此事不准外传,若传出去,盾牌之灵就会离去。只要执盾牌上战场,你就会受到四周鬼神的诅咒。受到诅咒之后,你将面临铺天盖地的喜悦。这个秘密只能传给继承盾牌之人。南国的人啊,别爱这不祥之物,丢下这面盾牌离开吧,巨人挥手说道。我现在要回到净土英灵神殿,再也不要幻影之盾。百年之后,南方会出现一红衣美女。若她的歌里提到这面盾牌,你的儿孙将会抱着此盾,乐得手舞足蹈。”威廉猜想:你的儿孙不就是指我吗?外面又传来脚步声,停在门口。“巨人在蓟花中丧命,仅剩这面盾牌留在蓟花之中。”读完之后,威廉再次看向墙上的盾,蛇发又开始摇曳,紧密交缠,不断往下潜,他甚至怀疑蛇发已经潜到盾牌背后。这时蛇发又不断往上挣扎,他甚至以为五寸的圆形轮廓将要浮在表面。往下潜与往上摇动的时候,同样发出清水落在光滑石子上的声响。只是这声音一如往昔,一根根的毛发鸣叫后,聚集成整束的声响。移动者似乎都会发出声响,由于蛇发全都在摇动,所以声响的数量应该与蛇发等量,但是声音非常低沉。听起来仿佛来自地狱深处,在梦里诉说着前世的耳语。威廉茫然听着这细碎之音,他忘却战事,忘却盾牌,忘却自身,忘却门口的脚步声,陶醉地听着。这时敲门声响起。威廉像是着了魔,动也不动。敲门声再次响起。威廉以双手捧纸片,离开椅子,站起来。他像是前往梦境的人,把身体转向门口,走了三步。他的眼睛看着门的正中央,映在眼里,烙在脑海中的却不是门扉。外面的人似乎有点儿心急,拳头毫不客气地打在厚重的樫木门上,在夜里高声响起。当第三次的敲门声划破寂静的夜晚时,宛如木像的威廉就像是在空中粉碎的冰盘,瞬间回过神。他急忙将纸片收进怀里。敲门声越来越急,不曾间断。对方甚至说:“不开门吗?”
“是谁在敲门?”他轻轻抽出铁闩。访客的赤黑色头发斜披在断岸般的额头上,双眼闪动锐利的光芒,大摇大摆地走进房中。
“是我。”西瓦德一走进来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今天晚餐时,看你气色很差,所以过来看看你。”他抬起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
“我很好。”威廉眨眨眼,把脸别开。
“要赶在未闻夜鸦振翅之前,前往多花之国吗?”西瓦德意有所指地问。
“多花之国?”
“南方国度啊,吟游诗人歌里的国家。”
“你的意思是你想去吗?”
“我不会去啊,我才不想去呢。再有六次日出,我就要把夜鸦的巢穴踹进海里啦。到了漫长白日的国度,应该可以改善你的气色,我才会好心告诉你。哇哈哈哈哈。”西瓦德旁若无人地笑着。
“直到消灭不啼乌鸦的黑暗之前……”他挺着六尺一寸的身子,拍拍胸膛。
“你是说不肯离开深雾之国吗?若是与那位金发的主人一起,不知你愿意吗?”他指着圆桌上,桌上仍然放着克拉拉的秀发。他忘记将它收进怀里。威廉挺着身子,不发一语。
“要拯救鸦群里的白鸽吗?”对方再次打探草丛中的栖蛇。
“七天之后,我将会……”草丛中的蛇受到惊扰,只好探出头来。
“你的意思是要杀光乌鸦,独留鸽子活口吗?这事可难办了。倒也不是不成。有一艘来自南方后折返的船。你等等。”他掐指一算。“好,第六天晚上应该来得及。绕到城堡东边的码头,让金发的主人上船吧。平常船桅总是挂着一面白色小旗子,若是女人上船了,就让他们换上红色的旗子吧。战争从第七天下午开始,包围城堡之后,就能看见港口。若是桅杆看到红旗,可就天下太平了……”
“若是白色……”威廉瞪着幻影之盾。夜叉的毛发纹丝不动,悄然无声。他原以为自己看见克拉拉的容貌,下一秒,又变回夜叉了。
“好了,总会有办法的,别想那么多,来聊聊南国的趣闻吧。”西瓦德随兴地摸了摸浅色胡须,话锋一转,安慰这个年轻人。
“只要跨越一座海洋,阳光就多了点,很温暖呢。那里的酒又香又甜,遍地黄金。听说一升土里就有一升黄金……我可没骗你,是真的。摆手是不想听的意思吗?以后大概再也没机会与你一起促膝长谈了。听听西瓦德临别的一席话吧。别这么无精打采嘛。”也许是晚上喝的酒还没醒,他把一口臭气呼到威廉脸上。“不好意思,我说到哪儿了?哦,对了,在那大海的另一头,地上会冒酒,土里有黄金。”西瓦德盯着威廉的脸。
“你要说每个女人都爱你吗?”
“哇哈哈哈,女人多如繁星,不过我不是要讲这个。我要说的是我看过美空之会。”
“美空之会?”
“你没听过吗?一直住在这个又灰又黑的岛国,怪不得你没听过。普罗旺斯伯爵与土鲁斯伯爵的交流会,在那里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是什么?”威廉还是一脸忧郁。
“马匹踩着银色的马蹄铁,狗戴着珍珠项圈……”
“享用黄金苹果,沐浴月光之露……”威廉假装面无表情,冷笑着打断他的话。
“别泼冷水嘛。就算是假的,也很有趣啊。”对方再次接上断掉的话题。
“每次举办比赛的时候,西米尼亚的领主会赶着二十四头白牛,将会场的地面整平。整平之后,再播撒三万颗黄金。阿格领主自行接下准备奖品的工作,追加十万颗黄金。马尔泰洛说餐点我负责,准备了以烛火烹调的山珍海味,还提供银色小餐盘当纪念品。”
“够了。”威廉笑着说。
“还没完呢。最后雷蒙说我们来玩个前所未见的游戏,先在比赛会场的栅栏里打三十根木桩。再系上三十匹名马。可不是没马鞍的马哦,已经装好马鞍,安好马镫,马辔、缰绳全是上等货。听好了,正中央还放着铠甲和刀剑,一样是三十人份,除了盔甲,还有护腕、护膝。价值可是比马尔泰洛的餐点高多了。接下来在四周摆了成山的柴薪,点一把火将马匹与装备全数烧掉。你说说看,这是一掷千金吗?”语毕,他愉快地哈哈大笑。
“嘴里说着想去这种国家见识,我看你也是个顽固的人啊。”他再次往威廉的心底投进探问的小石子。
“在那种国家,黑眼黑发的男人派不上用场吧?”威廉自嘲似的说。
“我想你还是喜欢待在金发主人的身旁吧。”
“当然。”威廉脸色一沉,看着幻影之盾。中庭角落传来打铁声、锻钢声、锤子声及长枪响。不知不觉中,夜色已经染上昏暗的亮光。
七天后的战事,又缩短一日的性命,终于只剩下六天了。在西瓦德的劝告之下,威廉给克拉拉写了一封信。由于心急如焚,再加上环境嘈杂,信中所言,且不及万分之一的心意。“您的秀发仍然在我怀里,跟这名特使脱逃吧,疑心多误事。”他只写下这几个字就搁笔,也不晓得是谁要把这封信交给克拉拉。他会装扮成当时流行的乐师,偷偷潜进夜鸦城,在战争前夜,夺走克拉拉,让她上船。万一有什么差错,即使要在城里放火,他都会完成任务。威廉只听西瓦德说了这些,接下来呢?只有幻影之盾知道。
见面则喜,不见则忧。那个令他喜忧的来源,淌下可比珍珠的泪水。问那纯洁的人儿为何流泪,答曰不知道。不知道才自然吗?威廉跪在玛利亚的神像前,专心祈祷,当他起身之时,他觉得纤长的睫毛似乎比往常还重,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变重了。他只知道要诚实面对真相,其他一概不知。当天夜里,梦中的他见了五色彩云之上的玛利亚。克拉拉受到祭拜的样子看起来跟玛利亚一样,也许克拉拉是人间的玛利亚吧。尽管祭拜之神、祭拜之人不尽相同,在祈祷者的心中,神与人皆同,只不过是愿望的剪影。祭拜圣母乃是为了恋人,爱恋他人乃是为了跪在圣母之前。不管是玛利亚还是克拉拉,两者都不曾在威廉心里停留。如果有余力让她们停留,这就是一段虚伪的恋情。在梦境之中,他依然听见中庭角落的打铁声、锻钢声、锤子声及长枪响,夜晚一如往常地迎向黎明。战争再度逼近。
从倒数第五天到倒数第四天,就像是把朝下的手翻过来;从倒数第四天到倒数第三天,则像把手再翻回来,三天、两天,开战的日子愈来愈近,他感到几乎连翻手的时间都没了。“跳啊!”西瓦德回头对威廉说。从并排的马辔里吐出激烈的鼻息,两副铠甲仿佛在月下舞动的细鳞,反射出秋日的阳光。“跳啊!”西瓦德以半边脚跟踢在马肚上。插在两人头上的雪白长羽毛,在剧烈的风势之中飘动,直到被人扫落为止。西瓦德已经跳上可以从侧面观看夜鸦城城墙的较高山丘,他举起右手,远眺港口方向。“桅杆上挂的旗帜是红色还是白色呢?”紧接其后的威廉喊道,“是白还是红?是红还是白?”在马鞍上挺直身子的西瓦德,身体几乎弯在马身上,他将马匹转向,急速往城门方向冲去。“继续往前。”威廉大喊。“红还是白?”威廉大叫。“傻瓜,别跳进小山上,跳到壕沟里啊。”西瓦德只顾着往城门方向前进。港口的入口有一艘船身较长的船只,在冲刷埠头的大浪拍打之下,岌岌可危地晃荡着,宛如受到魔鬼侵袭,无法安眠。左右较低的桅杆空着,中间较高那根的正上方——“白色”,威廉嘴里嘟囔着,以门牙咬唇。这时,战事之声正好撼动夜鸦城,在寂静的海上响起。
城墙高约四丈,圆形楼橹的高度是它的一倍,墙上布满挖穿的小孔。那座有如从天而降的柱子刺入大地正中央的建筑物,应该是本丸吧。高十九丈,墙壁厚度约三丈四尺,共四层楼高,仅最高楼的窗户是开着的。从最上方到最下方,有一座水井一般的通道,宛如迷宫,最低处、最暗处,与地狱仅有一墙之隔。两座楼橹分别位于本丸左右稍远处,一座有屋顶的桥直通本丸二楼,方便出入。环绕楼橹的三五建筑,有马厩,有士兵宿舍,也有辖区贫民躲避战乱的地方。后方是人工断崖,可以听见浪潮声,见到海鸥在碎浪上忽高忽低地舞动。前方是阻拦牛只外出的拱门,从黑暗的上方放下敲响石头的大门,以铁链锁上刎桥,就成了无人可以通行的壕沟。
越过壕沟,破门而入吧;破门之后,直攻天守吧;有志者必能找到道路,前往道路的方向吧。鲁弗斯从大门破坏的缝隙中,毫不遮掩地露出黑铁包覆之下的狼貌。有一人紧接其后,又有另一人快速跟上。一人、两人之后,众人争先恐后地鱼贯而入,看起来宛如在不断涌出的清水中,一下子浮出许多细砂。城墙之上,所有敌军拉弓静待,宛如刺猬,他们的鼻头上已经贴着如钩子一般弯曲的箭尾。射向天空的长箭,每支箭都发出声响,数千个声响聚集,与在地面蠢动的黑影声响结合,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海湾的海鸥。疯狂的不只是禽鸟。头盔之浪与铠甲之浪,在秋日夕阳之下载浮载沉,涌起又破碎,破碎后退去。退去之时,城墙最上方的楼橹传来激昂的呐喊,几乎可将斜阳震到海底。涌起之时,从头盔浪与铠甲浪之中,发出的呐喊声几乎可让卷起的强风暂时停止呼吸。在退去的浪与涌起的浪之间,威廉与西瓦德不期而遇。“你还活着啊?”西瓦德举剑致意。“我怎么能死?”威廉则高举盾牌。耸立于右边的圆形楼橹射来一箭,迅速划过夜叉的额头,落在威廉脚下。这时,人潮突然将两人分开,就连包覆头盔的飘逸白毛,不一会儿,都被卷入旋涡之中,再也见不着了。战事始于午夜过后的两点,直到五六点仍未结束。一时,敌军以勇猛之心,欲图天主之势,随着有所畏惧的苍然夜色,一起跌跌撞撞地倒在城门之外。打打杀杀的声响暂时停止。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天色全黑之后,黑暗之夜包覆人马,不留一丝空隙,这时,忽闻嘹亮的碎浪之声。蓦然传进耳里,并不是因为海浪响起,而是声响暂歇,人们才有空听浪声。这浪来自几里外的海湾,在这岸边的远方破碎,重复不断的真理,将化为永恒的鸣响,流传下去,嘲讽击剑之声,笑傲拉弓之响。仿佛听见它辱骂成百上千人的呐喊声,可悲至极。然而,守城之人、攻城之人,他们的呐喊声仅停歇片刻,即使无意中听见这深沉的声响,亦不以为耻。威廉见了盾牌上干涸的血痕,说:“你也要诅咒我吗?”他举剑三叩夜叉之面。鲁弗斯奋力高呼:“乌鸦无法隐蔽于黑暗之中,趁月色未明,杀了它吧。”唯有西瓦德以他那宛如嵌在额头深处的双眼,盯着高处的天守,未发一语。
来自大海的风,转为吹向大海的风,在破碎的波浪之间,平添新的天地鸣响。本以为环绕高塔,击打墙壁之声,将会越来越激烈,城里突然传出吵嚷之声,且越来越激昂。仔细一听,还以为那是来自地下千里深处的地震,一分一秒直逼而来,那是仿佛在夜鸦之城正下方爆裂的声响。西瓦德的眉毛像是要扑打毛虫一般竖起,楼橹窗户喷出黑烟,在夜色之中,比夜还黑的烟滚滚而出。不知是否都在争相前往狭窄的出口,眼前烟越来越多,前方受到推挤,后方往前挤压,彼此互不相让,看似同时涌出。狂风吹来,从正面将烟雾吹散,卷起圆形的旋涡,在前端迸开,想要把烟推回原来的窗户里。被风啃蚀的旋涡,倾倒之后,飘进天空。过了一会儿,喷出的烟里,夹杂着火粉。眼前火粉不断增生,增生的火粉随着黑烟,全被风卷进天空。遮蔽整座城的部分天空,以楼橹为中心,画出一个红色大圆,圆呈不规则状,逐渐往大海的方向飘移。火粉宛如点在梨地(莳绘的技法之一,呈现梨皮的纹路)上的莳绘(在漆器上以金、银粉绘制图案),连一秒也不曾间断,或消逝,或闪耀,化为渐次移动的圆形内部中的一点,圆里没有一处静止不动。“成功了。”西瓦德击掌大喜。
黑烟不断吐出,吐尽之后,大火形成棒状,与随热气涌起的风势,化为射向夜间世界的疾速流矢。也可以形容为自一熬煮糖蜜的四斗大樽的帮浦口,注入天空之中。沸腾的火焰无声无息地消失于黑暗之后,沸腾的火再次翻腾。鼓噪声像是要烧尽深夜,原来是地面人们的悲鸣,愤懑之声响彻天际。鼓噪声中,火焰碎裂,碎裂的粉末上下舞动,往大海的方向散开。随着愤怒之声,可见混浊浪潮的愤怒之色呈灰黑色,楼橹周围,比透过煤灰照来的阳光还要明亮。一簇大火包围圆形楼橹后仍不餍足,横向爬到楼橹胸口一带,火焰像在测量长度似的,不断往左延伸。偶尔吹来一阵风,反方向吹动火舌之尖,往左行的火势一转,向上发展。有时也会化为旋风,突然由后方偷袭。火焰顺势前进时,原本往上,旋即又改变方向,追逐经过的风。火舌不断往左,越来越长,同时越来越广。后来这里形成另一簇火,那里也出现一簇火。黑影在大火包围的矮墙上来来回回。偶尔从暗处进入亮处,消失后再也不曾出现。
也许是时机成熟了,较高的楼橹烧毁之后,迎着吹来的风,与火焰一起倾倒,大概是落入地狱深底,只留下三分之二的岩石,头上脚下地倒下来。当包围楼橹的火焰即将吞噬天地时,矮墙上站着一名发乱如火的女子。“克拉拉!”正当威廉呐喊之时,女子已经不见踪影。两匹遭遇火劫的马,还负着马鞍,奔向天际。
威廉捉住疾速奔跑的马尾巴后,马的身体从尾巴根部断开,前面的马匹在威廉面前停下。停歇的前脚用力过猛,坚硬的脚掌有一半陷进土壤之中。抵着盾牌的鼻尖,隔着两寸的距离,把火气吐在夜叉脸上。“四只脚的也被诅咒了吗?”威廉忘我地抓住鬃毛,轻轻跨上高耸的马背,也没踩在马镫上,敲击侧腹后,马儿跃入空中。这时,某个声音说:“去南国吧。”他高举钢铁包覆的坚硬之手,猛力打在马的屁股上。“被诅咒了。”威廉与马一起进入空中。
威廉的马并未追来,马上的威廉也未被追赶,这是受到诅咒的奔跑。他突破强风,穿越黑夜,在大地留下尖锐的声响,一直跑到诅咒的尽头。跑到荒野的尽头,跑上山丘,又跑下山丘,进入山谷。是黎明、正午还是黄昏?是雨还是霰?是狂风还是寒风?他不知道。只知道这诅咒就是笔直往前冲。即使父母挡在前方也拦不住,马蹄踢在石头上,冒出火花。即使是天主遮蔽行路也要将他击倒,看那吹散黑暗的鼻息啊,惊人声响,人与马惊人的身影,瞬间乍现又在眨眼之间离开。别被人形或马影迷惑,把它当成诅咒本身的狂吼,前往欲行之处的模样。
威廉不知自己飞越了多少里。离开倒卧马匹的马鞍后,他以右手扶着额头,努力回想某件事。他困惑地想,现在的自己就像刚复生的死者,往昔的他与现在的他,有时如同别人,有时又宛若同一人,连接的锁链虽已经无情地断裂,却仍然存在某些联系。至少已死之人的脑袋里不存在喜怒哀乐。当空虚的心灵突然回魂,回忆过往情事时,恐怕会慢慢聚拢,宛如云雾油然而生。若有较多的空间容纳群聚而来之物,群聚而来之物也会迅速在脑海中驰骋。威廉回魂之际,觉得心凉如水,无暇顾及方才忆起的各种往事,只觉心乱如麻。他试着依序排列,出征、桅杆旗帜、战事……这些全都是事实。“后来呢?”他探索脑海深处,只见黄色的火焰摇曳。威廉忍不住大叫:“失火了!”无论火势如何,在他的心底,克拉拉的秀发就在火焰中飘舞。威廉不忍咋舌:“为什么你要冲进火海之中,不肯与我同死呢?”他嘴里嘟囔着:“都是盾牌惹的祸。”只见盾牌落在距马头三尺之处,正面朝向天空,躺在地上。
“这是恋情的因果吗?即使诅咒已逝,恋情仍然不会消逝。”威廉再度扶着额头,把自己沉进烦闷之海。当他的脚踩到海底,觉得自己与世隔绝之时,不知打哪儿来的声响,像是以马尾摩擦细线的声音。沉睡的威廉睁开双眼,环顾四周。他不知自己身处何处,放眼所及是一片森林。虽说是森林,可不是枝叶交错,高耸蔽日,一人环抱或两人环抱的大树。每三平方米大约只有一棵树,树木直径顶多六七寸,不可思议的是,每棵树都一样。枝叶从距离树根约六尺之处往上延伸,描绘出柔韧的曲线。枝叶集中,中段鼓起,顶端较尖,像是栏杆上的仿宝石,也像是笔刷吸饱水分的形状。枝干上长满黄色圆叶,密密麻麻,不留一丝空隙,位于枝干交叠处的笔刷,则像是变色的修长葡萄珠串,笔刷交叠的林子,宛如果实累累的葡萄串。由下往上看,可见一小片蓝天。眺望远方,尽头则是远近交叠的树干,排列成黑压压的一片,澄澈的秋空如镜子一般,在林间闪耀,他尽情眺望这风景,直到心满意足。偶尔可见仿若薄纱之物拂过镜面。地面全是青苔,有几处入秋后稍微转黄,也有枯萎呈浅褐色之处,却没有遭人践踏的痕迹,黄色仍是黄色,浅褐色依然保持浅褐,呈现青苔自古以来的风貌。到处都是蕨类植物的矮丛,突破平坦的表面,平添几分幽情。既无鸟啼,亦无清风。随处皆是太古寂然的往昔之姿,由于树林并不高大,穿透的秋阳虽然寂静,却不觉可怖。那秋阳乃是极为明亮的日光。由头顶笔直照射的光线,尽数洗涤那无数的圆形黄叶,显得林子里格外明亮。叶片的朝向本来就不一致,反射阳光的状态亦不同。同样是黄色,有的透明,有的半透明,或深或浅,各异其趣。那色彩杂乱、混合、交叠,照在青苔上,于是林子里的一切仿佛全都在琥珀围屏的环绕之下,间接沐浴阳光。威廉清醒时觉得痛苦,沉入梦境反而安宁。细线的声音再度在他已经冷静的耳边响起。这回,他把视线移向怪声的方向。透过树干,望向可见天际的反方向(他自然分不清方向),只有一处树林交叠,形成一片约一亩的阴影,其中有一座池子。池子不大,像是没长好的瓜果,呈狭长状,横躺在树荫之下。这同样是太古的池子,池里的水同样是太古之水,靛青之色几乎令人感到几丝寒意。不知何时凋落的黄色小叶片,浮在水面。这里似乎也刮过一阵强风,浮叶被吹在一起,累积好几处。离群飘散者更是数也数不清。细线声音三度响起。宛如橡胶轮胎缓缓堆成的平滑坡地,由低处自然往高处移动后,戛然而止。
威廉的腰部已经离开马鞍。他的视线依然望向池子,缓缓朝声音的方向走去。厚实柔软的青苔表面碎裂成块,走动的时候与坐立时相同,森林里依然阒然无声。听见脚步声,他才知道自己在移动,若是没了声音,大概会忘记自己正在移动吧。威廉也不觉得自己在行走,只是漫步到池畔。快走到池畔时,一座形似卧牛的岩石,在对面沿着岸边盘踞着,威廉与岩石之间,距离还不到一丈。岩石上有一名女子,穿着令人目眩的红衣,心不在焉地弹奏世人不曾见过的乐器。在寒气逼人的碧蓝水色中,倒映出女子的身影。鲜明地映出在长衣裳下随性伸长的双腿。水面本来就没有波纹,女子不动,影子也不动。只有拉弦的右手沿着细线缓缓摇动。她的头上佩戴着由丝线穿起的珍珠发饰,在湛然水底绽放宛如明星的光芒。是名黑眼黑发的女子。与克拉拉有几分像,又觉得不太相像。不久,女子轻声歌唱:
“岩上的我为真?水下的影为真?”
那是清亮又寂寥的声音。黄叶从无风的树梢轻轻飘落,落在红衣上,落在池面上。安静的影子轻轻动了一下,又恢复原状。威廉茫然伫立。
“只有真心思念的心之影为真。若说心之影为假,它即是假。”女子安静地停止歌唱,望向威廉。威廉连眼皮都没眨一下,直盯着女子的容颜。
“为情悔恨的生命,若要占卜,但问盾牌,幻影之盾。”
威廉宛如跳下悬崖的雄鹿,转身取来盾牌。女子说:“只要拼命瞧盾牌的表面就行了。”威廉默不作声地抱住盾牌,坐在池畔。在辽阔的天空下,萧瑟的森林里,幽冷的池子上,不闻任何声响。唯有在威廉凝视之下的盾牌内圈,一如往常地开始转动,一如往常的细碎声响,传入他的耳里。女子在水的另一头问:“你在盾牌中看见了什么?”威廉并未移开目光,回答:“所有蛇发都在移动。”“有声音吗?”“像鹅毛笔奋笔疾书的声音。”
“迷惘之时,心灵不停动摇,莫听无声者之音,切莫听之。”女子半歌半语,宛如波浪一般,隔岸向威廉挥手。移动的毛发逐渐静止,鸣响声也主动停下来。还以为他盯着的盾牌蒙了一层雾,不久,盾牌表面覆上黑幕。想看也看不清,想听也听不着,身处永暗之世的自己,也怀疑地说:“好暗,好暗。”他呼唤的声音极小,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
“在黑暗中感叹见不着乌鸦,为情呐喊,几乎未闻鸦啼,在黑暗中舍弃吾身吾命,在黑暗中拾获吾身吾命,想必是喜事。”女子的歌声由百尺之墙流泻而出,从蜘蛛包围的窄小通路传来。歌声断断续续,诱引着拉弦音之风,忽高忽低,在威廉耳里吹进无限清凉的气息。这时,黑暗中亮起一个白玉般的光点。眼见光点越来越大。不知是黑暗退去,还是光亮扩展,威廉放眼所及尽是一片空旷,宛如四面空荡荡的连绵万里层冰。既无蔽顶之天,亦无立足之地,他独自立于玲珑虚无的正中央。
“现在,你就存在于此。”是那女子遥问的声音。
“我在无之中,在有之中,还是在玻璃瓶中呢?”威廉宛如死而复生之人一般地回答。他的视线尚未离开盾牌。
女子轻轻唱起:“意大利的,意大利的紫海,天色渐光。”
“宽广大海,隐约现形……橙色之日,自浪而出。”威廉说道。他的目光仍然凝视着盾牌。在他的心底,肉身与世界都不复存在,唯有盾牌。从发梢至趾尖,他的五脏六腑,他的眼耳口鼻,悉数化为幻影之盾。他的全身上下,全都化为盾牌。盾牌即威廉,威廉即盾牌。当两者在纯一不杂的清净界完全结合之时,意大利的天空自行亮起,意大利的太阳自行升起。
女子再唱:“扬帆行舟,在桅杆挂上何物……”
“红色。”威廉朝着盾牌之中大喊,“白帆横越山影,靠近岸边。三根桅杆,不顾左右,中柱之上,随着春风摇曳,是红色,红色,是克拉拉的船只!”船只划进油一般平坦的海面,轻松地向岸边驶来。金色的秀发在船首的日光下随意伸展,无须多言,是克拉拉。
此处是南国,天空是浓郁的蓝,大海也是浓郁的蓝,横在两者之间的远山,也带着浓郁的蓝。唯有受到春季波涛轻轻冲刷的海岸前端,看似一道无边无垠的白布。山丘上,温暖阳光洒在橄榄深绿色的叶片上,叶片底下躲着各种鸟儿。院子里开着黄花、赤花、紫花、红花,一切春季之花,一切花色,争妍斗艳,随处凋零,凋了又开,也不晓得在向谁展示不知冬季为何物的天空。
两人坐在温暖的草皮上,两人一起眺望遥远的下方,那宛如青绢铺成的海面。两人一起倚在斑斓大理石纹的栏杆上,两人一起把腿往前伸直。斜向伸到栏杆上方的苹果树枝,形成花朵的帐篷。花朵凋谢时,偶尔在克拉拉的秀发驻足,偶尔落在威廉的头发上,偶尔也会同时落在两人的头上与两人的衣袖上。挂在枝头的鸟笼,时而传出鹦鹉尖锐的叫声。
“要赶在南方露光尚未西沉之前……”威廉以炽热的双唇,吻上克拉拉的唇瓣,两人的唇瓣之间,夹着一片苹果花瓣。
“这国度的春天十分漫长。”克拉拉语带斥责地说。威廉以愉悦的声音呼唤:“Drueriez(恋人)!”克拉拉同样说:“Druerie!”笼里的鹦鹉以锐利的声音说:“Druerie!”遥远下方的春之海也回答:“Druerie!”大海另一头的远山也回答:“Druerie!”所有覆盖山丘的橄榄,以及院子里盛开的黄花、赤花、紫花、红花,一切春季之花,一切春季之物,皆同声回答:“Druerie!”这是盾牌里的世界。然而,威廉就是盾牌。
百岁高龄可喜可贺,亦难能可贵,却有些无聊。经历过许多喜事,自然也有不少不如意之事。与其每日畅饮淡如清水的啤酒,不如品尝烧灼舌尖的酒精,比较省事。将百年除以十,十年除以一百,若能以剩余的片刻,尝尽百年的苦乐,与百年的生命有何不同?我们可以将泰山容纳于相机之中,将氢气冷却为液体。若能将一辈子的感情,缩短为一分钟,凝聚为竭尽全力的甜蜜,该有多好?不过,这岂是一般人能办到的事?品味过这激烈经验的,古往今来,唯有威廉一人。
[1] 此处应指上臈御年寄,江户时代德川幕府的职称,指可以直接谒见将军及将军正室的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