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守物语
与其当个拥有金银、玉石、珊瑚、千万石体禄的领主,不如献身于我。比起命你切腹的殿下,不如把你的心献给我,把你的生命献给我。别回去了。
年代:不详。只知于封建时代的晚秋。日落至深更时分。
登场人物:
天守夫人富姬。(外表二十七八岁)
岩代国猪苗代龟城[3]龟姬。(年约二十岁)
姬川图书之助。(年轻的饲鹰人)
小田原修。山隅九平。(皆为姬路城主武田播磨守的家臣)
十文字原的朱盘坊。茅野原的长舌姥姥。(皆为龟姬的随从)
近江之丞桃六。(木雕工匠)
桔梗。萩花。葛花。女郎花。抚子。(皆为富姬的侍女)
阿薄。(同为富姬的侍女)
丫鬟、丫头共五名。
武士、官吏多名。
舞台。白鹭城天守第五层。左右为柱子,正面留下三个回廊的空间,一面是白底黑纹的榻榻米,一缕系着蝴蝶结的红色鼓绳,缠绕在柱子上,宛如栏杆一般。正面右手边的回廊深处设有一座楼梯,同样以鼓绳为牵索,高耸的楼梯通往天花板。左边的回廊深处也是楼梯的出入口。正面的后方,以及右手边回廊,有半数皆为厚墙,设有宽广的矢狭间及狭间[4]。外面可见远方的山岳以及秋季浮云。墙上有一道可出入的门扉。鼓绳栏杆外的左侧,可见铺在屋脊上的瓦片以及树丛的树梢;正面一样是郁郁葱葱的树梢。
三名丫鬟:【合唱】这是通往何处的小径?何处的小径?
这是拜会天神的小径。天神的小径。
[在歌声中揭幕。
五名侍女,桔梗、女郎花、萩花、葛花、抚子,各自打扮成符合自己花名的模样,在鼓绳搭起的栏杆旁,或站或坐,手上都拿着缠绕着五彩丝线的线轴,连到金、银色的细长钓竿上,把线垂进松树及杉树高耸的树梢里,正在垂钓。]
三名丫鬟披着绯红色的外衣,以清澈中带点寂寞的声音继续唱道。
三名丫鬟:【合唱】请让我通行。让我通行吧。
未经许可,不可通行。不可通行。
我要向天神祈愿,向天神祈愿。
不可通行。不可通行。
[她们一边唱歌,一边玩耍。
阿薄从天守的墙壁后方出场。墙上有一道门扉,可以自由开启。这名妇人的年纪稍长,戴着玳瑁串珠,打扮成侍女的模样。]
阿薄:鬼灯、蜻蜓。
丫鬟一:在。
阿薄:你们安静一点儿。才刚打扫完呢。
丫鬟二:我们来看垂钓吧。
丫鬟三:好啊。
[侍女们稚气地点头,衣袖也随着彼此的动作摩擦。]
阿薄(环顾四周):哇,这景致真漂亮。
葛花:因为猪苗代的公主正要过来玩呢。
桔梗:如果是以往的景色,想必她看到会很闷吧。今天可是个晴朗的好天气,远山已经布满红叶了。
女郎花:我们先把矢狭间和瞭望台那些碍眼的泥巴和铁栏杆清理了。
阿薄: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想不到你们这些懒惰又贪玩的家伙,想得这么周到。
桔梗:唉,在说我们的坏话呢……我们什么时候懒惰又贪玩啦?
阿薄:你嘴上这么说,现在又在做什么呢?我看你们就像在水底捞月,怎么会有人在天守的第五层钓鱼呢?银河又不是长在草皮上。就算富姬大人出门玩了,你们无事可做,也别开这种玩笑。
抚子:不,我们可不是在钓鱼。
桔梗:要插在主公跟前的花草,正好用完了,所以我们在钓花和秋草呢。
阿薄:花和秋草?这还真稀奇啊。结果呢?钓到了没有?
[阿薄搭住一名丫鬟的肩膀,凑上前看。]
桔梗:有啊,钓到了,这可是一项新发明。
阿薄:少得意了……我正好想到一个问题,请问一下……你们拿什么做饵呢?
抚子:我们用白露做饵。
葛花:现在,万草千花最想要的就是露水了。现在是七时许,既没有夕露,也没有夜露。(望向旁边)请看,女郎花已经钓到那么多了。
阿薄:真的耶。没想到真能钓到花花草草,既然这样,我就安静地欣赏吧。人家说,钓鱼最忌长舌了……最安静、最乖巧的女郎花钓到那么多,可见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女郎花:没有,这跟钓鱼不一样,要讲话还是唱歌都没关系——只是,做饵的露水会被风吹散。啊,又上钩了。
阿薄:好身手。
[这时,女郎花把钓竿上的线卷回线轴里,把缠在线上的秋草拉到栏杆处。随同刚才放在身旁的花朵,一起交到丫鬟手上。]
桔梗:钓到了。(同样将线卷起)
萩花:啊,我也……
[黄色、白色和紫色的蝴蝶,随着花朵一起,翩然飞舞而上。]
葛花:该轮到我了吧……哇,真听话。
阿薄:桔梗,钓竿借我,我也来钓吧。好厉害,真有趣啊。
女郎花:请您稍等,风势转强了,饵没办法留在线上。
阿薄:真是倒霉,怎么突然刮起那么大的风?
萩花:是啊,把城里的秋草都翻卷成美丽的浪花。
桔梗:而且颜色也淡了,秋草变成一片雪白,像水一般流过来。
葛花:天空飘起乌云了。
阿薄:我从刚才就在想,草原和群山都黑得不可思议,看来马上会有场大雨。
[舞台转暗,闪电闪现。]
抚子:不晓得夫人上哪儿去玩了,希望夫人尽快回来。
阿薄:夫人总是想到就出门,从来都不交代她的去向。
萩花:连想去接她都没办法呢。
阿薄:不过夫人知道客人,也就是龟姬大人来访的时间,应该快回来了吧。各位,快把大家精心准备的盛宴……还有,把秋草呈上来吧。
女郎花:所以我们要赶在露水还没散去之前……
[舞台正中央的后方,圆柱旁摆着一只铠甲箱,上面有金眼银牙的深蓝色狮子头,有旋涡图案装饰的赤色尾巴,庄重地盘踞在箱子上。
侍女们伙同丫鬟来到狮子头前方,跪着将手上的秋草插进花篮里。色彩缤纷的蝴蝶也成群跟着飞过来,在花草间舞动。远方传来隐约的雷鸣,山雨欲来。]
阿薄:(在昏暗之中)看啊,它的目光炯炯有神,锐牙栩栩如生。
桔梗:看来它很满意这些花和蝴蝶,看起来很高兴呢。
[闪电乍现。光线闪动时,蝴蝶突然飞向一处——那是一座几乎贯穿天花板、通往天守屋脊的梯子。侍女们望向蝴蝶飞舞的方向。]
女郎花:啊,夫人回来了。
[侍女们纷纷聚集到梯子旁,和服的长袖在高台一旁拖曳,众人双手贴地,伏地恭迎。梯子上方先露出水蓝色的外衣下摆,随后出现披着蓑衣的身影。及地的黑发,一手以竹笠半遮着脸庞,这名美丽又高贵的女子,就是天守夫人——富姬。]
夫人:(拉开蓑衣,一手接过飞向自己的两三只蝴蝶,对蝴蝶说)你们来接我啦,辛苦了。
[欢迎夫人。欢迎夫人——侍女们异口同声地恭迎夫人。]
夫人:有时候,兴致一来,也想化为吹过晚秋草原的风,到山里走走……
[倏地抛下竹笠。女郎花接过竹笠。女子的皮肤白皙、气质端庄。]
夫人:对于你们这些露水尚未散去的花朵来说,还真可怜。(走下梯子,浅坐于高台上,下摆垂在走廊上)
阿薄:快别说什么可怜不可怜了——唉,您竟然会穿这样的衣物!
夫人:好看吗?
阿薄:好看,将您衬托得更纤瘦了。您穿着芒草蓑衣避雨的模样,甚至比柳枝还优雅。
夫人:少胡说。这是我向小山田的稻草人借来的。
阿薄:尽管如此,只要穿在您身上,就像是镶着玉石、银饰、丝线的盔甲。
夫人:被你这么一夸,好像变沉了。(脱掉蓑衣)帮我拿着。
[抚子起身接过蓑衣,轻轻披在栏杆上。
几只蝴蝶歇在蓑衣上……夫人向狮子头点头致意,坐在座位的褥垫上靠在扶手上休息。
侍女们上前服侍。]
夫人:我有点儿累了……阿龟妹妹还没来吗?
阿薄:是的,公主殿下应该快到了。话说回来,我们一直在等您回来。请问您刚才上哪儿去了?
夫人:我去了一趟夜叉池[5]。
阿薄:是那个在越前国大野郡[6]的、人迹罕至的、深山里的夜叉池?
萩花:到那座夜叉池去了?
桔梗:去那里玩吗?
夫人:唔,说是去玩也没错,我去拜托大池之主小雪,帮我办点……小事。
阿薄:我们都在这里,您只要随便派一位跑腿就行了,用不着亲自跑这一趟,这样也不会遇到这场雨了。
夫人:我就是去祈雨的。今天呢,这姬路城——从这里望去就像长屋[7]似的——这“长屋”的主人,也就是播磨守,率众浩浩荡荡地到山上带着猎鹰狩猎。大家都听说了吧?山上秋高气爽,鸟鸣声宜人,不过他们在田里跑来跑去,老鹰则是在天上四处乱飞,家臣也跟着大声喧闹。如果只有飞鹰,倒是还能忍耐,可这些人愈发没有规矩,还用弓箭和枪炮闹事,十分烦人。再说,他们的举动,对我的客人,也就是坐轿子穿越浓雾而来的阿龟妹妹相当失礼,所以我才打算用风雨及落雷,让打猎的一行人一哄而散……我就是去拜托夜叉池的小雪帮忙。
阿薄:原来如此,怪不得下了这场不合时节的骤雨。
夫人:这一带只有降雨吗?应该是强风暴雨的余波吧。看看他们用猎鹰狩猎之地——姬路野的一里冢[8]吧。那里有宛如黑夜的乌云、炫目刺眼的闪电,还下了可怕的冰雹。打猎的一行人,挤在旷野土冢的松树根旁,就像一群躲在水道旁的鲫鱼,载浮载沉,帽子漂走了,御寒的衣物也被冲走了,连长刀、短刀都浸湿了,上面的花纹化为泡沫。还有人把裤管卷起来,露出腿上针灸的痕迹。啊,真好笑。(微笑)捡拾一两颗小米粒的麻雀,遇到骤雨尚且平安无事;换成拜领五百石[9]、一千石粮食的臣子,却惊慌失措,太蠢了。到底该说是可笑还是可怜呢,对不对?
阿薄:是的。
夫人:我啊,从夜叉池回来的路上,到群鹭峰的山边,躲在晒稻子的架子底下瞧了一会儿。白昼之月把宛如弱雁的阴影映照在袖子上(压住水蓝色的衣袖)。影子也像是打了结的书信……夜叉池的小雪个性刚烈,却很优雅,虽然原野被乌云染成一片漆黑,高山却被染成美丽的琉璃色,这些全都是她一手安排的。她为我安排一场大风雨,把打猎的人赶回城里,一步也不敢停留。猎人们远远离开松树旁,在旷野中,随着黑云的流淌,像泥川一样流淌奔腾,身后的风雨呼啸。我看到的时候,已经下过一场骤雨,也没能咏诗,只好借来蓑衣,顶着稻草人的斗笠回来。对了,蜻蜓和鬼灯,待会儿吩咐童子拿回去还。
阿薄:不需要特地去还吧。
夫人:不行,我们要好好珍惜农家的东西,千万不能随便。
阿薄:您的礼仪,我感佩在心。殿下,不必担心这件事,请您更衣吧,您的衣服都湿了,想必很不舒服吧?
夫人:因为蓑衣和斗笠的关系,没有很湿,我也不觉得不舒服。虽然我们是亲密的朋友,不过我这副模样见阿龟妹妹很失礼吧。(起身)更衣吧。
女郎花:夫人,请顺便整理头发。
夫人:哦,请你们帮我梳吧。
[一行人跟在夫人身后,消失在墙上的门扉里。舞台上的丫鬟们合唱。]
丫鬟:【合唱】这是通往何处的小径?何处的小径?
这是拜会天神的小径。天神的小径。
[这时,从先前那座通往屋脊的楼梯上方现出人影,是岩代国麻耶郡猪苗代城、千叠敷[10]之主——龟姬的侍卫队长朱盘坊。他穿着修道僧的衣服,头上长着一根宛如犀牛的角,浑圆的眼睛,脸色比朱红更红,手脚则是瓜果般的绿色。腋下夹着一个盖了白布的小木桶,从柱子后方往内窥,看到丫鬟嬉戏,这才展颜欢笑。]
朱盘:咖咖咖咖——
他发出咬牙切齿的声音。待丫鬟们走近,才把脸凑上去,张开血盆大口。
朱盘:吼!(模仿野兽的叫声,吓唬丫鬟)
丫鬟一:真是讨厌的大叔。
丫鬟二:一点儿也不可怕。
朱盘:哒哒哒哒哒……(沙哑的笑声)真不愧是姬路城天守富姬殿下的小丫头,尽管早已熟悉妖怪,看到我这个奥州第一的赤面妖怪也不为所动,佩服,佩服……回到正事,麻烦请向夫人通报。
丫鬟三:就凭您这个从屋顶钻进来的大叔?
朱盘:在下忘了自我介绍。我是从猪苗代来的,来来来,快去通报。
丫鬟一:谁理你。
丫鬟三:咧。(吐舌头做鬼脸)
朱盘:这下该如何是好?(振作精神。大声地说)请帮忙通报。
阿薄:来者何人?(从墙后方走出来迎接)来自何方?
朱盘:在下是住在岩代国会津郡十文字原青五轮,奥州妖怪的大前辈,允殿馆之主——朱盘坊。也就是猪苗代城龟姬殿下的侍卫队长。请向天守富姬夫人通报。
阿薄:辛苦您了。请问公主殿下在哪里?
朱盘:(仰头望向天花板)已经下了轿,在屋脊等候。
阿薄:夫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拍手。拍手声响后,走出三名侍女。一起伏地恭迎。]
阿薄:快请进吧。
朱盘:(对天空喊)随轿的侍从,这边已经准备好了……请长舌姥姥通报,有请公主殿下入内。
[楼梯上方,先出现一名尚未结发的小女童,以双手捧着一个美丽的皮球。
龟姬穿着长袖和服,梳着文金高髻[11],手持扇子。身后还有一名捧着护刀的丫鬟。再后面的是长舌姥姥,她穿着老旧泛黄的熟绢上衣、褪色的红裤,跟在后头。
天守夫人在侍女的簇拥之下出场,来到摆好的座位上。]
阿薄:(缓缓仰头看龟姬)恭迎公主殿下。
[迎接的侍女们皆伏趴在地。]
龟姬:平身。
[龟姬优雅地经过侍女的前方,坐在座位上。与夫人见面后,两人在坐垫上贴着对方的膝盖坐好。]
夫人:(亲昵的微笑)阿龟妹妹。
龟姬:姐姐,我好想你。
夫人:我也很想你。
[停顿。]
女郎花:夫人。(捧来长烟管的香烟)
夫人:(拿起并吸食。直接把吸嘴递给公主)听说你最近常抽。
龟姬:是的,两种都来。(接过长烟管,吸食,左手摆出喝酒的姿势)
夫人:真拿你没办法。(再度微笑)
龟姬:哈哈哈,我可没打算把你当作丈夫。
夫人:真是张可恨的嘴呀。你们千里迢迢地从猪苗代来到姬路……路程大概五百里吧,对吧,老人家?
长舌姥姥:您说的是。我们翻山越岭,远渡重洋,乘风而来,所以不到半天的时间,途中经过了许多户人家。差不多有五百里……应该是五百三十里。
夫人:这样啊。(对龟姬)没想到你还特地带这个皮球过来。
龟姬:对啊,姐姐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爱呢?
夫人:没有,你是讨厌鬼。
龟姬:不理你了。(丢扇子)
夫人:你最可爱了。(搂住她的背,回头望向随侍龟姬的丫鬟)拿来我看看。(拿过皮球)真漂亮,早知道就把我的也拿来了。
朱盘:哈哈。(取出刚才的白布包)这是公主殿下为您精心准备的伴手礼。老王卖瓜,自卖自夸,殿下一定会满意这份大礼……公主殿下,可以了吗?(看脸色)
龟姬:嗯,打开吧。在姐姐这里无须客气。
夫人:哇,好高兴哦!不过阿龟妹妹的心眼最坏了,里面该不会是什么磐梯山的烟雾,或者虚空藏[12]的鬼火吧?
龟姬:差不多。哈哈哈哈。
夫人:我才不要那种东西。
龟姬:那我就不送咯。
朱盘:请先等等,(举手制止)两位殿下感情融洽的斗嘴,妙语如花,宛如翩翩飞舞的蝴蝶,多么美丽啊……虽然轮不到小的插嘴,但夫人应该不会讨厌这件礼物。
[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个桶子。朱盘从里面取出男性的新鲜首级,揪住发髻,摆在一旁。]
朱盘:怎么这么不小心,一路上摇摇晃晃,汁水都流出来了。(头颅血污斑斑)喂,姥姥,姥姥。
长舌姥姥:来了,来了。
朱盘:礼物脏了。这下我们好像是个拿清水洗去鱼鳞的恶质鱼贩,太失礼了。姥姥,先擦干净再呈上去吧。
夫人:(拿着烟管,严肃地盯着首级正面)不劳费心,沾满了血,尝起来的滋味更好。
长舌姥姥:溢出来的汤汁理应废弃,否则会影响料理的风味。好脏,看起来好脏。让我清洁一番吧。(跪在红裤上膝行而出,满是皱纹的手紧压住木桶,随手拨开白发,方形大嘴中露出染黑的牙齿,伸出三尺长舌,舔舐首级脸上的鲜血)脏死了,(舔舐)脏死了。(舔舐)脏死了,脏死了,啊,真好吃,脏死了,啊,脏死了,哎,真好吃。
朱盘:(连忙打断)喂,姥姥,你可别咬下去,毁了珍馐的滋味。
长舌姥姥:你胡说什么?(疲惫地整理衣领)人啊,老了就不中用了,最近牙齿也不好了,不管是人类的首级,还是腌萝卜,都要切碎之后才能入口。要是保持原状的话,就连鲷鱼形状的金花糖[13],用旁边的牙齿还咬不动呢。
朱盘:少来了,你活得也够久了——夫人,这位姥姥啊,只要用长舌头一舔,不管是飞禽走兽还是人类,都会血肉模糊化为一堆白骨哦。对了,我一定要向您禀报一件事。我们带来作为礼物的这个人头,渐渐变清瘦啦。这也算是歪打正着,原本肿胀变形的死人头,反而变回原来的样子了。请公主一起过目。
龟姬:(透过面前的扇子观看)啊,真的呀。
[侍女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众人都露出想吃一口的表情。]
阿薄:夫人,请大家一起瞧瞧,龟姬公主带来的这颗首级,是不是跟这姬路城的城主很像呢?
桔梗:真的,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夫人:(点头)阿龟妹妹,这份礼物应该是……
龟姬:是的,这是我的地方容他借住的猪苗代龟之城城主——武田卫门之介的首级哦。
夫人:你也真是的。(停顿)竟然为了我做出这种事。
龟姬:不要紧的,再说,没人知道是我干的。我出城的时候,这个卫门之介还躺在爱妾的大腿上喝酒呢,都已经是大名[14]了,还心术下劣。只要他一口喝光鲤鱼汤,鱼肠里的针就会刺进他的喉咙,他就会一命呜呼了。现在本来该是他用膳的时候。(突然一惊,扇子落地)哎呀,我太不小心了,这喉咙里还留着针。(揪住发髻把首级拎起来)糟了,万一刺到姐姐,这可怎么办才好!
夫人:先等等!你好不容易才送来的礼物,要是现在把针拔出来,卫门之介不就会因此复活了吗?
朱盘:没错。
夫人:我小心点儿就行了。(展开扇子,接过首级)你们知道吗?他们两个相像也很正常,这个人啊,跟姬路城主播磨守是血浓于水的兄弟。
[侍女们面面相觑。]
夫人:先献给狮子当供品吧。
[夫人亲自供到狮子头面前。狮子露出獠牙,吞下首级。首级没入它的口中。]
龟姬:(目不转睛)真羡慕姐姐。
夫人:什么?
龟姬:您有这样一位夫君。
[停顿。夫人与公主互视一笑。]
夫人:你是认真的还是说笑啊?彼此彼此……
龟姬:虽然日子不虞匮乏……
夫人:我倒真想要个这样的男人呢……对了,说到男人啊,阿龟妹妹,我要让你看一样东西……桔梗。
桔梗:在。
夫人:把那个拿来。
桔梗:遵命。(起身)
朱盘:(突然开口)姥姥,别盯着狮子头看出了神啊。太失礼了。
长舌姥姥:(正背对着他,倾着身子凝视狮子头)尚请夫人饶恕老身。别怪老身看傻了眼。
朱盘:算了,看得出神也没关系,姥姥啊,姥姥,可别把舌头伸过去。(苦笑)
[长舌姥姥不假思索地捂住了嘴,侍女们纷纷窃笑。桔梗捧来一个钉着犄角装饰、带有五段护颈的黄金龙头头盔,放在夫人与龟姬面前。]
夫人:你看看,这个头盔呢,是这座城的播磨守代代相传的传家宝,藏在十七层的深库中,上了九道锁,是严密珍藏的宝物。今天见到你,我特别高兴,本来打算拿出来送给你,可是看到你那无比用心的礼物,我感到十分羞愧。因此,十分抱歉,我打消了送你的念头,请你欣赏就好。
龟姬:怎么会,真是太美了。
夫人:我还是不给你了。一拿出来我就注意到,这东西放在仓库里太久,全是霉味。这里也没有兰麝之香。如果能像大阪城陷落之时的木村长门守[15]那样抱着必死的决心就好了……可这个头盔不过像是打了胜仗后的将领用来躲箭林弹雨的暖帽罢了。你看。
龟姬:(翻过头盔,查看金光闪闪的里侧)确实,不像战死者的头盔呢。
夫人:所以,还是算了吧。葛花,先拿去那边。
[葛花遵照指示,将头盔放在狮子头旁边。]
夫人:在你回去之前,我会找出一个让你满意的回礼。
龟姬:不谈这个啦。姐姐,我们不是说好玩手球的吗?快来玩吧。
夫人:好啊,来玩吧……去那边玩……城主的鹰猎队伍在风雨的追赶下,也是时候该浩浩荡荡地回来了。你的声音那么美,要是这天守阁上忽然传出了美妙的声音,那些人大概又要吵吵嚷嚷了,烦得很。
[龟姬的侍从纷纷起身。]
夫人:各位前辈请留步,不必劳累,请坐下来与众女子在此饮上一盅吧。
朱盘:感谢吉祥天女的恩德。(双手伏地叩首)
龟姬:嗯,姥姥,你别跟来了,待在这边陪他吧……姐姐,恕我自作主张了。
夫人:当然可以。
长舌姥姥:虽然这里有万年藤、秋茱萸、手工猿酒[16]、山蜂之蜜、蚂蚁甘露以及上好的佳酿,若是有幸听到两位的手球歌,也能延年益寿。到了这把年纪,早就没把欲念和利益放在心上了。老身只求长寿。
朱盘:姥姥,你这话不对吧?我看你贪心得很。
长舌姥姥:可恨的山和尚,你等着,回程的路上,我一定好好舔一舔你。(舔舌头)
朱盘:(抱头)呜哇——救命啊,我吓到角都缩起来了。
[侍女们纷纷发笑。]
长舌姥姥:好啦,我该去陪二位殿下了。
[夫人领头,龟姬、阿薄及丫鬟离开。留下五位侍女及朱盘。]
桔梗:前辈,请别拘束,尽管喝。
朱盘:有什么好拘束的呢?哎呀,真惬意。
萩花:给我们说点儿趣事吧。
朱盘:说什么好呢?(合起扇子)对啦,说到山僧就想到山僧,说到头襟[17]就想到头襟,说到侍女就想到美人,说到恋爱就想到三更半夜。在下从不畏荒郊与山路,日日修行,终成正果,只要我身挂这斗大的念珠串一祷告,不管什么事都必会灵验。桥下的菖蒲啊,不知道是谁种的菖蒲啊,扑通,扑通,扑通扑通[18]。
[众侍女故意四下逃窜,朱盘追着五个侍女。]
朱盘:扑通扑通,扑通扑通。(被侍女们一推,咕咚倒地)我帮你们祷告祷告,肯定灵验的。
葛花:就算能灵验,您这故事可也一点儿不好笑。
朱盘:(摇摇头)扑通、扑通。
[传来手球歌。
手球歌:吾有姐三人,大姐善击鼓,二姐工太鼓,三姐在厢屋,名手天下无。
二两买饰带,三两动针梭,缝缝重叠叠,素丝绣成歌,来唱伊吕波[19]。]
葛花:来吧,前辈,虽然我们比不上京畿那些灵巧的姑娘,还是赏脸喝了我们斟的这杯吧。(展开扇子倒出酒来)
朱盘:扑通、扑通(同样展开扇子接过)哎呀呀,甚妙,甚妙。顺便,我还想要点助兴的节目……肯定能灵验的。
桔梗:这个愿望确实能灵验。女郎花、抚子,请起。
[两女起身。]
女郎花、抚子:【合唱】借问行人此何处,正是骏河府中宿,人情似水绕斜屋。
雉子雌鸟翩然降,百啭千鸣声清嘹,殷勤好似梦中娇,何人闻之魂不销?
朱盘:好啊,好啊。
女郎花:接下来换前辈了,有请。
葛花:请站起来吧。
朱盘:扑通、扑通。承蒙你们斟酒,我就献丑吧。
[五位侍女打开扇子,依序为朱盘斟酒。朱盘起身,动作流畅地抽出腰间的太刀,刀尖指向刚才的头盔,再指向天花板,抬高了脚踩拍子。]
侍女们:【合唱】刀光剑影,宛如闪电。
吹翻巨石,好似春雨。
皆是天帝身边将,斩尽修罗显神武。
[准备启程——从暗处传来合声。
朱盘迅速收起太刀,将头盔放好,众人坐好。]
龟姬:姐姐,下次换您光临寒舍了。
夫人:好的。
长舌姥姥:盼您早日来访。
夫人:(点头,率众走向回廊。远远向下俯瞰)啊,鹰猎队伍回来了。
龟姬:(一起俯瞰)我刚才在来的路上,看到蚂蚁般的队列,举着枪炮在松树林里四处奔跑。看啊,长相酷似首级的城主大人骑着马,抬头挺胸,八面威风地回到主城了。
夫人:他是播磨守。
龟姬:哎呀,他有一只羽翼若雪的好鹰呢。
夫人:是啊。(轻拍胸口)你喜欢吗?(停顿)我把那只老鹰拿来给你吧。
龟姬:要怎么拿呢?
夫人:你且看着,那正是姬路城的宝物。
[她取过蓑衣,披在肩上,美丽的蝴蝶群一齐舞向蓑衣。夫人迅速展开翅膀,风情万种。]
夫人:现在,从底下人类的眼中看来,我就是一只披着羽衣的白鹤。
[夫人轻盈地落在廊上,一只白鹰“嗖”地飞上天守阁,夫人一手抓住了它。
下方传来一片惊呼声。]
龟姬:姐姐真是好身手。
夫人:我看这老鹰能把丢出去的球捡回来吧……带回去尽情玩吧。
龟姬:好的。(高兴地把老鹰抱在怀中,就这样走上面前的楼梯。走了两三阶后猛地一扭身,鹰一下子停到她雪白的手臂上)有虫子上门了。
[说话的同时,她一挥袖子,“哗”地击落一支飞箭。那支箭是从鹰猎的队伍中射来的。]
夫人:(同时)哼。(侧肩闪避,转身。当她再度正面朝向舞台时,嘴里咬着一支箭,手上也捻着一支箭。抵挡着下面射来的箭)真是放肆。
[铁炮声忽然响起,轰鸣不断。]
阿薄:诸位。
[侍女们围成人墙。]
朱盘:姥姥,挡好了。(张开双手,护着公主)
龟姬:不打紧,不打紧。
夫人:(微笑)呵呵呵,大家把线香花火点着……这样一来,他们就会以为铁炮的火把天守阁烧着了,就吓得不敢再轰炮了。
[舞台稍微转暗。枪炮声止。
夫人与龟姬齐笑,哈哈哈哈哈。]
夫人:活该。我说得没错吧?顺便用这把火,烧两三处好烧的地方吧,正好可以当成阿龟妹妹回去路上照明的火把。
[舞台转暗。]
龟姬:谢谢姐姐的招待。再会了。
夫人:再会。
[寂静无声,不久,灯火的光线中,映照出夫人美丽的身影。舞台上,只剩她一个人。夫人面向后方,与狮子头相对,在案前读书。过了一会儿,女郎花拿出华美的薄棉睡衣,安静地披在夫人背上,敛手行礼后离开。]
【唱】悠悠细道,缘来何方
唯此细道,天神所往。
舞台的角落,有个通往下方第四层的楼梯口。楼梯口露出一盏有底座的灯笼,照亮周遭。不久,有个影子突然遮住光线,一名美男子现身,他长着秀逸的眉毛,神采奕奕。身上穿着绣了家纹的黑羽二重[20]和服,淡绿色的裤,佩着刀鞘涂蜡的日本刀——姬川图书之助登场。他听着歌声徘徊,仰望天花板,窥探回廊的动静。终于,他看见灯影,吃了一惊。接着,他发现一座屏风,立在他想前进的方向,他考虑是否该往前走。图书踌躇了一会儿,毅然往前行。定睛一瞧,发现夫人的身影。他把手放在刀柄上,全神贯注地戒备着她,紧张地慢慢往后退。
夫人:(停顿)是谁?
图书:回您的话。(不假思索地单膝跪下)是在下。
夫人:(只将脸转向他……沉默不语)
图书:在下是侍奉城主的武士。
夫人:你来这里做什么?
图书:百年来,尚无人进入天守阁的第二层、第三层,更别提这第五层了。今夜,我遵奉大名之父的指示,让我来一探究竟。
夫人:你只有这个目的吗?
图书:再者,大殿大人的珍藏之物,日本第一的老鹰,飞往意外的方向,躲在天守的这一带。大人命我前来搜寻它的行踪。
夫人:长翅膀的东西,比人类自由多了。随便都能飞个五百里、一千里,飞往它们想去之处,你就这么回话吧……还有其他事吗?
图书:再无他事。
夫人:你受命到第五层来一探究竟,没有什么别的指示吗?
图书:不,没有了。
夫人:那么,你自己呢?到这里一探究竟之后,打算怎么办呢?
图书:天守阁是属于大守殿下的,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不能擅自决定。
夫人:等等。天守阁是属于我的。
图书:或许它是属于您的,或许殿下也自认为天守阁是属于他的。但总之它不是属于我的,这点是明明白白的。既然是非我所有的东西,我是绝不会没有殿下的命令就上下其手的。
夫人:说得事不关己呢。若你这么想,便可以平安无事地离开此处。我会让你平安回去。
图书:在下不胜庆幸。
夫人:下一回,不管播磨守说什么,你决计不能再来。这里不是人类该来的地方……也不要让别人过来。
图书:是,别说是我不来,那些俸禄五十万石的家臣,一个也不会到这里来。他们都对自己的性命爱惜得紧。
夫人:你呢?你不怕死吗?
图书:我因一些事情惹主公不高兴,受到禁闭的处分,无法参见主公。由于没有人敢上天守阁,所以就把我找来。其实,主公的使者原本要命我切腹,却突然换了新的任务。
夫人:也就是说,你要是完成了这任务,就可以免于切腹了?
图书:主公是这么允诺的。
夫人:我无意过问人的生死,但是,我不想让你切腹。我最讨厌武士切腹了。话说回来,我倒是在无意之间救了你的性命……这倒也不坏。今夜是个美好的夜晚。请回吧。
图书:小姐。
夫人:你还没走吗?
图书:恕在下惶恐,可否禀报主公在此遇见您的事呢?
夫人:想说就说吧。没有外出的话,我随时都在这里。
图书:此事攸关武士的名誉……得罪了。
[图书拿起灯笼悄悄离开。夫人拿起长烟管,轻轻敲打,图书在房里短暂停留,旋即退到楼梯口,灯光往下,消失在高台里。
钟声。
这时,一只面具与僧袍皆为墨黑的巨大妖怪,在黑暗中横越屋脊,经过树梢,沿着舞台的边缘行走,蹲在舞台花道[21]的切穴[22]开口处。
钟声。
图书从切穴现身。
夫人轻盈地起身,面对着观众,站在鼓绳的栏杆旁凝视张望。图书高举着灯笼,仰头回视高处的天守阁,这时,妖怪突然探头,扑灭灯笼。图书做出防卫的架势。妖怪张开它的大手,挡住图书的去路。
钟声。
全副武装的侍女们,从幕布处持匕首、长剑而出。图书拔剑驱退秃头妖怪,侧身躲过匕首,和长剑正面交锋,同时驱赶着袭击他的众人。走到幕布旁时,高举扇子,表情严肃地仰望着天守阁。
钟声。
夫人从容回座。图书伸手四处摸索,找寻原来的切穴。(停顿)身影没入切穴中。过了一会儿,他从先前舞台的楼梯口走出来,毫不犹豫地接近夫人,双手伏地行礼。]
夫人:(先行开口。语气温和地)你又来啦?
图书:是,在月黑风高之际,惊动您的侍从,在下深感惶恐。
夫人:你来做什么?
图书:我回到天守三层的中坛,遇到一只跟老鹰一般大的野衾,它那宛如大蝙蝠的黑色翅膀,把我的灯火吹熄了,我分不清方向,只好回来借个灯火。
夫人:为了这点小事……不准再来了,你忘了我说过的话吗?
图书:弦月不曾投下一丝光明,下方伸手不见五指。作为一个男子,可不能为了一脚踏空的理由,从楼梯上摔下来受伤。我抬头往上看,只见第五层这里还有幽暗的灯光。身为男子,我宁愿不顾您的嘱咐,来此参见,就算接受您的惩罚,失去了性命,也不愿意从梯子跌落而受伤。
夫人:(莞尔一笑)啊,你真是心地爽直,还很勇敢。我帮你点灯吧。(维持坐姿靠近)
图书:我自己来就行了,不用劳烦您动手。
夫人:那可不成,我的灯好比天上的金星、北斗星,海上的鬼火及玉光,凭你的手可点不燃这蜡烛。
图书:哦哦。(专心凝视)
[夫人亲自抽出灯笼里的蜡烛,换上一支短烛。取过烛火,直视图书的面容,看得出了神。]
夫人:(还拿着蜡烛)真不想让你回去,我不放你走了。
图书:咦?
夫人:你说过播磨守命你切腹吧?你犯了什么罪?
图书:蹲在我肩上的那只鹰,是主公最珍爱的、日本第一的白鹰,结果我把它放跑到这天守阁上来了。都是因为我的失职,才会犯下这等罪过。
夫人:什么?老鹰逃跑是你的失职和罪过?唉,人类真是不可思议,老是喜欢向他人强加不可思议的罪名。那只老鹰不是被你放走的。播磨守看到天守之顶飞来绝世珍鸟,动了想要的念头,却把罪怪到你头上,说是被你放走的,定了你的罪,是吗?
图书:我是主公的家臣。遵照主公的指示,不惜献上性命,才是为臣之道。
夫人:这是歪门邪道。不问是非地服从主人的昏聩命令的话,不就是把主人推上昏聩的道路吗?
图书:可是,我让老鹰逃走了。
夫人:唉,所谓君臣之义真是可怕,人的生命岂可跟一只老鹰相提并论?如果你要说那是你的过失,如果你们的那种君臣之义才是正道,那也无可奈何。然而,如果放走老鹰是播磨守的指示,那就是播磨守的过失。再说,丢失老鹰并不是你的错,老鹰是我抓走的。
图书:是您!
夫人:没错。
图书:我恨您。(把手放在刀上)
夫人:你觉得老鹰属于谁呢?鹰有它自己的世界,有霜露晶莹的树林,有朝岚夕风吹拂的青空,绝对不是人类的私有物。那些诸侯大名之辈只不过是强行将随性飞翔的鹰据为己有。你不这么想吗?
图书:(沉思,停顿)美丽的、优雅的、威风凛凛的公主殿下……恕在下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夫人:不是的,我不打算说服你。若你能稍微理解我的想法,就别再回去那个不讲道理的二丸、三丸、本丸、太合丸[23],城墙内那个家臣的世界了。与其当个拥有金银、玉石、珊瑚、千万石俸䘵的领主,不如献身于我。比起命你切腹的殿下,不如把你的心献给我,把你的生命献给我。别回去了。
图书:公主,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忠贞为主之心,如今已经掀起波涛,不停翻滚。我无法下定决心。我想询问双亲,请老师赐教,还需查阅经典。请容我告退。
夫人:(叹气)唉,你对人世还有留恋。既然如此,回去吧。(这时才将蜡烛放进灯笼中)来,给你。
图书:我实在进退两难。请您怜悯我们这充满迷惘的凡人吧。
夫人:听了你这么温柔的话,我更不想放你走了。(抓住衣袖)
图书:(表情严肃地甩开)别逼我,如果您强迫我、不放我回去,我将与您为敌。
夫人:(微笑)反抗我吗?
图书:恕我不得不如此。
夫人:真是勇敢、气质凛然。请问这位拥有狮子般气魄的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图书:这场谈话宛如梦境,我几乎忘记自己的名字,在下姬川图书之助。
夫人:我不会忘记这个动人、美好的名字。
图书:今后,我行经天守时,必将虔心敬拜……失礼了。(迅速起身)
夫人:啊,图书大人,请留步。
图书:按照规矩,我是否无法活着离开呢?
夫人:呵呵呵,这里可不吃播磨守家臣的那一套。这里只听我的安排,没有什么规矩。
图书:请问,您叫住我的用意是?
夫人:我要送给你一份饯别的礼物……人类真多疑。卑鄙、猜忌、任性的播磨守更是如此,大概没人会相信你真的登上了天守阁的第五重、见到了我吧?我要送给无私又豪爽的你一份纪念品。(安静地拿起之前的头盔)……把它带回去做纪念吧。
图书;向公主推辞这份意外的大礼就太失礼了。多么高贵、迷人的盔甲啊!
夫人:虽然镶嵌着金银,做工却不怎么讲究。然而,这是武田珍藏的宝物……你看过吗?
图书:(怀疑地打量着)我也在想是不是同一件,我也只能在一年一度晾晒的时候,有幸一睹它的尊容,这好像我们的传家之宝——青龙宝盔。
夫人:就是它没错。
图书:(惊吓万分。突然地)在下不该久留,告辞了。
夫人:下次再来,可就不放你走了。
图书: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再来。
夫人:就此一别。
图书:是。(捧着头盔,快步消失在楼梯里)
夫人:(独自沉思,手拄在桌上,对狮子说)请您,把他……送给我吧。
阿薄:(安静地出场)夫人。
夫人:阿薄吗?
阿薄:真是位了不起的大人。
夫人:我至今从未见过那样的人。目力如此不逮,真是可羞。
阿薄:好不容易找到意中人,为什么要放他走呢?
夫人:我想要活生生的人。他说他会反抗我。
阿薄:把他留下来与夫人长相厮守,又怎么算得上是夺走他的性命呢?
夫人:只要看了他的眼神,你就会明白,在人类的眼中,身在此处的我们并不算是活人。
阿薄:您可以用您的姿色及权力,逼他留下来。他能做出什么反抗呢?
夫人:不,我不想向他卖弄姿色,用蛮力逼别人就范,这跟播磨守有什么两样呢?真正的恋情,是心与心的交流……(轻唤)阿薄。
阿薄:在。
夫人:虽然这么说,他可是肩负白鹰的驯鹰人哪……这也许是缘分吧。
阿薄:您跟他特别有缘呢。
夫人:我也是这么想。
阿薄:夫人,您的这番话听在耳朵里,好叫我心痛。
夫人:我的心也隐隐作痛。
阿薄:他还会再来拜访吧……咦?天守阁下面一片喧闹。(起身,探出栏杆,眺望遥远的下方)……哎呀,请您过来瞧瞧。
夫人:(坐着不动)什么事?
阿薄:好多武士燃起篝火。啊,武田播磨守大人出来了,他坐在折叠椅上等候。明明就是一个没主见又软弱的人,好奇心却比别人强,个性也急躁,硬要装派头,不耐烦地等他派到天守探情况的使者回去。哎呀,我看到图书大人小小的身影了。夫人,他站在那些喽啰的正中央,显得更加出类拔萃了,衣服上萍蓬草的花纹,宛如一朵高洁的花,真是俊美无匹啊……夫人,您来看看。
夫人:不理你了。
阿薄:哦,他们开始鉴赏头盔了。哎呀,吓我一跳,播磨守那宛如漆一样黑的粗眉毛一跳一跳的,抖个不停。要是给他们看看方才龟姬大人带来的礼物,他兄弟的首级,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哦,家老[24]也在呢,那个老头儿也从百姓手中搜刮来不少财富,所以头才会那么秃。大家把图书大人团团围住,是要对他论功行赏吗?哎,他们一下子把刀拔出来了。什么,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哎呀,哎呀,夫人!
夫人:够了。
阿薄:啊,根本不行啊。他们说图书殿下是贼人,说他是偷窃珍藏的宝盔的反贼,说他是等同于打殿下头颅主意的叛徒——明明是托了他的福才拿回那头盔的——人类真是——哎呀,捉拿他的人涌上来了。他该不会为了忠义和俸禄束手就擒吧?干得好,他把他们推开了,真棒。就是这样。家老抛下身上的肩衣[25],好多人拔刀了。危险啊。厉害。图书大人也拔刀相向……砍下一个人的手臂。哎呀,那些家伙俸禄好像只不过二人五两[26],要是不来干这差事,倒能免杀身之祸的,真可怜,一个人的头飞出去了。
夫人:秀吉的时候早就看多了吧?现在还在大声嚷嚷些什么?
阿薄:我怎么静得下来?这么多人打一个,啊,他突破重围了,图书大人躲进天守了。后面有追兵。他们连长枪都拿出来了。(沿着栏杆迅速移动)图书大人跑到第二层了。后面好多追兵!
夫人:(单膝立起)好,派人帮忙吧。
阿薄:侍女们,侍女们……(一边叫唤,急着跑下楼梯)
[夫人一手放在屏风上,俯瞰屏风后面的楼梯下方。
——杀、杀、杀——传来激烈的人声与脚步声。
图书的帽子掉了,衣服染了鲜血。他站在楼梯口挥刀,狠狠地往下瞪了一眼。上气不接下气,暂时停下来喘一口气。]
夫人:图书大人。
图书:(恢复意识,脚步踉跄,呼吸急促地快步靠近)公主殿下,我没听您的话,第三度前来,还请您饶恕。他们说我是贼……是贼,是大逆不道的叛徒。
夫人:我都听见了。昨日仍以友人相称的人们,光凭主公的一句话,立场完全逆转,竟然与你刀剑相向。
图书:是的,为了一点儿芝麻小罪,就要被身为人类的伙伴所杀,我尚且不愿放弃人类的身份。干脆请您动手,杀了我吧……我打破您的禁令,违背我们的约定,我愿意认罪。请速速取走我的性命吧。
夫人:是的,如果我是你的武士伙伴,应该会取走你的性命。可是如果和我在一起的话,就请你继续活下去吧。
图书:(激动)感谢您的慈悲,即使我想活,那些讨手决计不会放过我。请您快点动手吧,能死在您的手中,我心满意足;被他们杀死,我死不瞑目。(把手放在夫人膝上)请在他们之前,取走我的……我的性命吧。
夫人:不会的,我不会让他们到这里。
图书:他们就像老鼠,在这第五层的高台和楼梯上,爬上爬下……从前的传说中,这里比魔鬼的居所还可怕,因此他们也有所犹豫,不过他们已经知道我来过了。现在也在第五层之中。
夫人:嗯,你说得对,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快点把你藏起来。(取来狮子头,打开幌布,盖在图书身上)进去吧……进去吧……
图书:哦,这是铜墙铁壁。
夫人:不会,里面很柔软。
图书:您说得没错,比丝绵还软。
夫人:请你紧紧抓住我。
图书:失礼了。
[图书从夫人背后攀住她的衣袖。同时,夫人的身体也被幌布的下摆遮蔽住。夫人捧着狮子头,脸露在幌布外。
讨手们吵吵嚷嚷地入场,看到此景“哇”的一声往后退,夫人完全隐入幌布里。只见一头青面狮子猛然立于舞台上。
讨手上。小田原修理、山隅九平及其他人上。他们的剑都已出鞘,枪也上了膛,也有不少人全身披挂甲胄,讨手人多势众。]
九平:(凑近灯笼)奇怪了,本来以为有一个奇怪又美丽的妇人站在这里,没想到是这个。
修理:大概是妖怪吧。先前看了城里的瑞兆,宛如天仙的鹤,殿下命人放出老鹰共舞,结果老鹰不见了,只掉下一件破蓑衣……太玄奇了。
九平:还有那个姬川图书,我看他已经不怕死了,他一定躲在狮子幌布底下了。奉主公之命,出来吧,叛贼。我山隅九平来当你的对手。
修理:等等,山隅,他已经先躲起来了。叫了也不会出来,我们还是制住这狮子,把他拖出来为好。
九平:大家,上啊。
修理:小心,搞不好会受伤。这只青狮子本来就不是什么好惹的东西。相传这狮子以前摆在城郊群鹭山的地主神宫里,前前代的城主殿下以猎鹰狩猎时,坐在马上,醉眼蒙眬地看见一名艳丽的女子,气质不像乡下地方的人,比较像是京城地方的人。她一看到他们的队伍,就慌忙避开,藏到土地神宫殿里去了。那里是猎鹰狩猎的红叶山林,她是个绝世美女,也许是从某个战败诸侯家逃出的小姐或夫人吧。主公命众人:“把那女人找出来,带来给我。”于是随从闯进宫中,女子抗拒地说:“我已是别人的妻子。”即使如此,随从还是把她抓起来。当随从正要把她带出来时,她已经咬舌自尽了。当时,她一直盯着狮子头,说着:“狮子啊,不可思议的狮子啊,我要是能有你这样的力量,就能不落入这些虎狼之手了。”后来,连续三年,每年秋天都发生大洪水。据说收拾女子尸骨的山神主,看见狮子把头反过来,舔舐那女人的鲜血,眼睛里流出泪水。全国的人都认为三年来的洪水,是那女子的怨气所致。女子的头发上插了一把白木雕刻的梳子,上面刻着三朵牡丹,她死亡之时,梳子从头发上掉落,随从们把它捡起来,回去复命,当时,人在马上的殿下若无其事地收进自己的衣袖里——真是个不怕怨灵作祟的疯狂大名。他说:“真有趣,想引起水灾的话,就淹过天守的第五层吧。”所以他把狮子头带出来,放在这么高的地方。后来,天守就成了怪事不断的鬼地方,没想到我竟能亲眼见识不可思议的现象……所以最好还是多个心眼。
九平:知道了,把枪举起来。
[讨手举枪攻击。狮子发狂。讨手退缩。修理、九平等人,全部拔刀相向。狮子发狂。众人再次退缩。]
修理:木雕成精了,跟活生生的野兽一样。大家瞄准眼睛,瞄准眼睛。
[九平、修理齐心协力,各划伤一只眼睛,狮子伏地。讨手压制它的头部。]
图书:(拨开幌布,挥刀现身。与口中不断咒骂的讨手们短兵相接)啊啊,我的眼睛看不见了。(被推倒,压制在地)我不甘心。
夫人:(掀起狮子头,迅速起身。黑发凌乱,面容凄厉。手上抓着之前那颗首级的发髻)这是谁的首级,你们这些有眼睛的人,看清楚了!(用力一丢)
[讨手们“哇”的一声后退,修理战战兢兢地捡起头颅。]
修理:南无阿弥陀佛。
九平:这是殿下的首级。是播磨守大人的首级啊!
修理:这事真不得了!诸位,我们自己的首级还在脖子上吗?
九平:真是可怕的魔物!这个地方千万不能待了!
[讨手们都不敢停留,抱着首级落荒而逃。]
图书:公主,您在哪里?公主?
[夫人无精打采地站着,沉默不语。]
图书:(可怜又寂寞地伸手摸索)公主,您在哪里?我看不见了。公主。
夫人:(偷偷哭泣)我也看不见了。
图书:天哪。
夫人:侍女们,侍女们——拜托谁来点个灯吧。
[“所有的人都瞎了。没一个人的眼睛看得见。”——从墙壁的另一方,传来侍女们异口同声的悲泣。]
夫人:(随狮子头一起无力地瘫软在地)狮子的双眼受伤了。我们这些依附狮子的精灵而活的人,全都看不见了。图书大人……您在哪里?
图书:公主,您在哪儿?
[两人摸索着互相靠近,终于摸到对方的手,相拥而泣。]
夫人:我已经无能为力,请你有所觉悟。刚才他们带走的首级,出了天守就会消失。讨手们马上还会回来的。我可以独自乘云御风,越过彩虹桥,到另一个世界,可是图书大人你却不行。唉,真不甘心。我本打算,只要披上蓑衣,就能让那些讨手把我们看成一对天人,用日出、月亮和夕阳的影子晃花他们的眼睛。可我已经瞎了,连你的命都保不了。请你原谅我。
图书:我不后悔!公主,请您动手杀了我吧。
夫人:好的,我不会让别人动手。杀了你之后,我也不会苟活,我要化为天守的尘土、煤灰或是落叶,腐朽而去。
图书:您怎么能死呢?高贵又美丽的公主啊,知道您有了永恒的性命,我才能含笑九泉。
夫人:不,能死在你的怀里,我心满意足。
图书:公主,此话当真?
夫人:是的……没有错,我多想再看你一眼,只要一眼就好……这是千百年难逢的、我此生唯一一次的恋情。
图书:啊,我也是,多想再看一眼您那高贵、美丽的容颜。(相拥)
夫人:我不要前世,也无须来世了,至少让我们像现在这样在一起吧。
图书:啊,天守阁下方有叫喊声。
夫人:(正色)可恶,只要再多一点儿时间,我就能向夜叉池的小雪和远方猪苗代的妹妹求救了。
图书:我已经有所觉悟了。公主,请将我……
夫人:我舍不得你。不,我还没放弃救你的心愿。
图书:您再犹豫的话,我就会死在那些讨手跟人类的手中,如果您不肯动手,我自己来吧。(把刀拿好)
夫人:不要切腹!唉,没别的办法了。请让我担任介错[27],咬掉你的舌头吧。同时,请你干脆利落地一同刺穿我俩的胸口吧。
图书:但愿我能再看一眼您那妙语生花的唇。
夫人:愿我能再见一眼你的一缕睫毛。(一起放声哭泣)
[后面的柱子传来巨响。
——稍等,莫哭,莫哭。——
木雕工匠近江之丞桃六,是个年约六十的和蔼老人。他戴着头巾,穿着武士裤装,腰间挂着打火袋[28],摇着扇子出现。]
桃六:美丽的人们啊,莫要哭泣。(毫不迟疑地走过来,抚摸狮子头)先帮你开眼吧。
[从打火袋抽出一把凿子,对准狮子的双眼。
夫人与图书都“啊”地叫了一声。]
桃六:怎么样?看得见了吧?哈哈哈哈,眼睛睁开了,开心地睁开了。哦,已经会笑啦,好乖,好乖。啊哈哈——
夫人:爷爷。
图书:老人家,请问您是?
桃六:我吗,我是为某人的梳子雕刻牡丹,也刻了这颗狮子头的近江之丞桃六,丹波国[29]的牙签雕刻师。
夫人:唉,(想起自己依偎在图书身上)让您看到这副德行,真不好意思。
[夫人以幔布盖住自己与图书。]
桃六:我都看见了,好叫人害臊,不过,这场面还是叫人高兴,哈哈哈哈。年轻人,你们真要好啊。(摩擦打火石,点着火绒,在横叼着的烟管里放入烟草,“嗞嗞”吸着)刚才操了那么多心,你们先休息吧,安稳地睡上一觉。等会儿我再帮你们把眼睛弄得更清亮。
[他拿凿子比画。月光投下影子。]
桃六:光照进来了,眼珠啊,是月光哦。(拿凿子比画,留神倾听天守下方传来的呐喊声)
桃六:即使世间充满战火,蝴蝶依然飞舞,抚子与桔梗依然盛开——这群蠢货。(哈哈大笑)狮子依然在此,你们就当成一场祭典,大闹一场吧。(用凿子敲击着)倚仗枪、刀、弓箭、铁炮、城堡的家伙们。
——落幕——
[1] 今兵库县姬路市。
[2] 白鹭城为姬路城的别名,天守为日本城中心的瞭望台,第五层为白鹭城天守的最高层。
[3] 位于今福岛县的中心一带,龟城为猪苗代城的别名。
[4] 狭为城墙上的武器射击孔,矢狭间是射箭用的开口,多为长方形。
[5] 位于福井县,相传池里有龙神,为著名的祈雨圣地。
[6] 今岐阜县。
[7] 由几户人家共用墙壁的长形建筑物,这里用来形容破落的房子。
[8] 在路上每隔一里(约500米)筑一土堆,植一棵树,作为旅人的路标。
[9] 一石约等于一个成年人一年的口粮。
[10] 形容千张榻榻米大小的广阔空间。
[11] 文金高岛田髻,是当时日本女性最正式、最优雅的发型,目前,穿着和服出嫁的新娘仍然会梳这种发型。
[12] 虚空藏菩萨。
[13] 将砂糖溶化后,以食用色素染色,制成各种形状的甜点。
[14] 类似中国的诸侯。
[15] 木村重成,容貌出众的美男子,丰臣秀赖的家臣,于大阪城之战战死。他的首级被呈给德川家康时,还传出薰香的气味。
[16] 猿猴吃剩的果实自然发酵而成的酒。
[17] 修道者头上戴的黑冠。
[18] 此曲出自日本传统艺能狂言剧目《柿山伏》。这里指酒席间的游戏。
[19] 伊吕波,即《伊吕波歌》,一种将日文中的全部假名组合成有意义句子的字母歌,相当于中国的《千字文》。
[20] 正式的礼服。
[21] 歌舞伎舞台的特殊设备,为一贯穿观众席、通往舞台左侧的通道。
[22] 舞台上的开口,供鬼怪登场之用,或充当井、池子。
[23] 二丸、三丸、本丸、太合丸皆为城堡里的建筑。
[24] 家臣中的长者。
[25] 武士穿的无袖礼服。
[26] 二人五两,二人指武士与自己的手下,五两为年薪。
[27] 为切腹者斩首,使其加速死亡的人。
[28] 放贵重物品的腰包。
[29] 今京都、兵库、大阪一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