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里的宫柱宛如直立的宫重大根[1],也许是受到热田[2]神宫热腾腾的神明庇护,从热田到桑名[3],七里的船程一路平静无波,往来船只平安无事地抵达桑名……”
霜月[4]十几日的初更[5]时分,宛如吟诗一般,他自言自语地念起《东海道中膝栗毛》[6]第五编上卷开头。
天色皎洁,在宛如以清水为星星净身的月光下,旅客从横越高架桥的列车窗口俯瞰灯火,眺望着树叶凋落而徒留骨架的树丛,在桑名车站下车。
他套着与月影相衬的漆黑外套,在纤瘦的身体上,显得特别宽松,戴着深褐色绅士帽,虽然是崭新的帽子,也许是因为还没戴习惯的关系,戴得特别深,帽檐深深包覆住耳朵,连中间凹陷的地方都隆起呈山状。因为怕被风吹走,甚至还绑了绳子固定,垂挂在干皱的脸颊上,看起来就像是明明想在旅途中戴着斗笠行走,却因为考虑到时代潮流,不得不放弃这个念头似的。他是年纪六十二三岁,却保持年轻心境的弥次郎兵卫。
他单手夹着藤蔓图案的天鹅绒皮包与信玄袋[7],看来似乎没什么重量,另一手撑着蝙蝠伞。“‘高兴之余,品尝了名产烤蛤蜊,顺便喝一杯。’……在抵达书里的客栈之前,我们先去车站前的茶店喝一杯吧。‘喜多八,你意下如何?’虽然我很想去,不过你年纪也大了,似乎不太适合。不过呢,《膝栗毛》里家元[8]弥次郎兵卫在前往伊势的路上,跟同伴喜多八走散了,无精打采地独自旅行,一直找不到价格合理的客栈,差点儿哭出来。我看啊,你正好适合当那个他在半路松树林遇到的领路人。跟领路人一起喝一杯吧?捻平先生,你觉得如何?”
“你又在胡言乱语了。”
同行的老人露出一脸不悦的表情,他比弥次郎兵卫长了四五岁,年近古稀。他戴着没有帽舌的獭皮旧帽子,深深覆住白色的眉尖,穿着鼠灰色呢绒的外套,宽版的裤装,白色袜子及木屐,带着一个褪色的姜黄色包袱,以绳子在包的正中央打结,斜背在胸前。他手上也拿着一个信玄袋,另一只手拄着拐杖,不过他依然健步如飞,是个亲切的老先生。
“别再叫我捻平了,很难听。帮你带路倒是没问题,为什么要说在半路的松树林遇见我呢?我又不是洗劫旅人的强盗。”他拄着拐杖,迎头赶上前方的弥次郎兵卫,迅速走出检票口。
弥次郎兵卫刻意往后退一步,瞪了啰唆老人的背影一眼:“捻平就是会说这种话的人呢。在松树林遇见的人又不一定是强盗。不过,说不定年轻的时候干过呢。哈哈哈。”
弥次郎兵卫旁若无人地笑着,这时突然有人从他的手中抢过车票,他吓了一跳,看着站务员的脸,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
原来是弥次郎兵卫中途不晓得上哪里闲逛,成了最后一位走出检票口的旅客。火车早就已经开向远方。当地名产烤蛤蜊如梦似幻地在月下吐着白烟,照亮湛蓝的田间铁路。
“不久就要离开这里,踏上旅程,传来旅人的歌声。”弥次郎才刚走出检票口,又若无其事地吟起:
“捻平先生,别抱怨了,这就是……
“‘带时雨蛤蜊[9]当伴手礼,京城的阿龟啊’……嘿哟嘿哟。”
“老板,要不要搭一程啊?”
车站前黑夜的角落里,朦胧可见四五台稀稀落落的人力车,一名双手盘胸的车夫慢慢走出来。
听到车夫搭讪,弥次郎兵卫扬起一边的嘴角笑着:
“谢啦,我正想叫车呢。既然是同样的意思,你怎么不这么说呢——‘头家,算您便宜点,要不要搭回程马啊?’”
车夫虽然应了一句“是”,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呆立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