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万妃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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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元月十九,皇太子开始在紫禁城文华殿读书。文华殿位于东华门内,太子清宁宫南。在一片金灿灿宫顶的紫禁城中,唯有文华殿这一群建筑镶着翠绿色琉璃瓦顶,别具一番风采。

身穿金黄色礼服的皇太子和手中提着一只内有燃着木炭的精致铜制暖手炉,身穿蓝色宫女装的万贞儿,步出清宁宫宫门。后面跟着抱着几匣书,陪读的覃昌及其他随身中官。当一行人刚过了清宁宫前的石桥,迎面来了一群锦衣卫,押着几个五花大绑,披头散发的人。走近一看,原来是被废景泰皇帝近身宦官王诚、舒良、王勤、张永等。他们看到皇太子一行便停下脚步,王诚目光投向皇太子,眼中充满了怨恨和不甘。一名锦衣卫押送头目,挥起马鞭重重地抽在王诚脸上,大声斥责道:“死到临头还敢无礼!”

皇太子见此光景面露怯意,覃昌也现出不忍之色。万贞儿连忙放下手炉,以左手环绕搂在太子腰上,并以右手遮住他的眼睛说:“殿下无须理会他们。”

到了文华门,似乎刚才情形令太子有些惊魂未定,万贞儿将暖手炉交给一名中官,并交代道:“殿下幼时有受过风寒,记得为殿下不时暖手。”接着,她又转头对皇太子说,“殿下专心读书,不必思虑其他,一切艰辛已成过去。殿下读书之地在文华殿东廊,我就在‘左春坊’等你,距你仅一步之遥。”太子点头,随覃昌往东廊而去。

夺门之变后,官场趋炎附势特征彰显无遗。眼见英宗复辟已成,于谦等又被下狱,一些大臣转而落井下石。元月十九,言官在徐有贞授意下弹劾于谦、王文等人,诬陷他们“勾结宦官,迎立外藩”等罪。

元月二十一,英宗正式颁布复位诏书,改景泰八年为天顺元年。“天顺”意为政变是“奉天之意,顺乎民心”。复位诏书由徐有贞撰写,将景泰帝当年即皇帝位称为“攘夺”,照此说法,拥戴景泰帝即位的朝臣便皆为罪人。

元月二十二,英宗正式复位翌日,于谦等人被杀。被杀前,英宗对徐有贞说:“于谦确实曾有功。”徐有贞答道:“不杀于谦,‘夺门之变’便出师无名。”英宗记起当年景泰与重臣廷议迎己返京时,于谦那“皇位已定,断无更变”之言,恨意顿生,遂下令处死于谦。之后,英宗对当年拥戴景泰帝即位及赞同易储的朝臣进行了严酷清洗。于谦、王文之外,被杀的还有功臣都督范广,景泰帝身边宦官王诚、舒良、王勤、张永,御马监太监郝义等。

英宗被囚期间,凡宫中宦官对其有怠慢者,也处死刑。如司礼监廖姓宦官,掌管御药房,便因英宗在南宫时,向他曾索取药物未果被诛。

已去职的原礼部尚书何文渊,因当时为景泰帝起草易储诏书,写下“父有天下传之子”语句,英宗下令逮捕,何文渊被迫自缢。

朝廷决策机构内阁及执行机构六部,绝大部分长官被清算,内阁首辅七十六岁的陈循被廷杖一百,充军北疆铁岭。内阁大学士萧镃、商辂、高榖削官为民,刑部尚书俞士悦、工部尚书江渊、吏部左侍郎项文耀充军铁岭。吏部尚书王直、礼部尚书胡濙被去职致仕。

当年英宗被俘次日,被也先等挟持至北方重镇宣府,英宗命守将杨洪开门纳敌,被杨洪所拒。此时杨洪已过世,其长子杨俊袭其昌平侯爵位,有人告发当英宗被瓦剌人送回京城时,镇守永宁的杨俊曾提醒下属小心瓦剌人诡计,于是杨俊在京被问斩。至于同样在大同拒绝让英宗带瓦剌人入城的郭登,听说英宗复辟,心知英宗必然计较,连忙自求免官为民,后来果然有人以郭登当初镇守大同时未迎驾为名,主张诛杀郭登,最后郭登被贬至甘肃。

英宗被俘时,明朝曾派李实以礼部右侍郎身份出使瓦剌,李实在瓦剌营中曾对英宗说:“之所以有土木堡之败,皆因你用人失当,回到北京后应反省自责才是。”此时英宗想起李实之言,将其贬斥为民,子孙皆永不录用。

司礼监大太监兴安,积极拥戴景泰帝即位,并有主持易储,景泰一代最为受宠,立即成为众矢之的。但令人惊奇的是,他却未被处死,只是被送入隆福寺,终身不得涉政。数年后,兴安病逝,死前嘱咐将其骨殖研成灰,铸于寺内佛塔之中。据说是与兴安一样笃信佛教的孙太后获知于谦被杀后,伤感不已,寄望儿子积些阴德,出面阻止再杀兴安。

中官史上多恶名,悠悠数千年,细数内廷中官何止数万,除明成祖朱棣时的郑和一人修成英雄辈外,其余皆成鼠辈。外朝士大夫集团为求自身利益,当权之时常常同后宫中官交往勾结,但事后撰写历史时,却将他们贬得一文不值。

偏见既成,便世代障人眼目,愚者信之不奇,智者人云亦云又何以为智者?在清洗朝廷重臣中,德高望重,文韬武略的吏部尚书王翱得以幸免,王翱时年已七十有五,在英宗正统时代,他便为国屡建功勋,景泰时仍被重用。景泰帝即位易储时,王翱恰好任职边关未在北京,加之正统时英宗对其感观好,王翱吏部尚书职位未被褫夺。

当一班老臣凋零之时,便是一班迎英宗复位者得志之日。徐有贞被授翰林大学士进入内阁参与机务,兼任兵部尚书。封石亨为忠国公,一统兵权。曹吉祥取代兴安,任司礼监大太监及掌管京城军队,其嗣子曹钦被封为昭武伯,子孙世袭,侄子曹铉、曹铎等都升官都督。杨善被封为兴济伯,任礼部尚书。一代奸佞王振也被平反,英宗下令在北京智化寺为他竖碑纪念,并立像供奉。

于谦等冤死,景泰年间重臣被清洗,此时,有一个名为李贤的开始崭露头角。李贤,进士出身,英宗亲征瓦剌,随军出征,土木堡之变他幸运逃回北京。景泰年间曾任兵部右侍郎、吏部侍郎等职。李贤同于谦有共同之处:雄才大略、人品正直、为官清廉。但性格上二人又南辕北辙,于谦襟怀坦荡、疾恶如仇、言行一致。李贤则心怀城府、谨言慎行、不动声色。在拥戴景泰帝即位,更换储君事上,他顺势而为,随波而逐。李贤在朝臣中口碑不错。当朝臣凋零,国家用人之际时,李贤进入英宗眼界。同时,刚因拥戴有功,任司礼监大太监的曹吉祥希望内阁有人与其相呼应,也向英宗举荐李贤。权倾一时的徐有贞亦接纳李贤,他与一心只求富贵的石亨、曹吉祥不同,他毕竟是士大夫出身,具治国胸怀,希望以一代名相而流芳千古。因此他需有治国才干之人在旁辅助。

与外朝血腥动荡,人人自危相比,内廷却是一派祥和。景泰帝一族已被驱逐出宫,英宗重返乾清宫,孙太后于内廷一如往昔般至高无上,皇太子恢复往日尊贵。万贞儿自小在孙太后身旁,早已历经这份荣华多年,此时不过是重拾旧时感受。太子却又不同,两岁前有这份尊贵时,尚不晓事,两岁被立为太子,但父亲随即失势,他仍是少不更事,难懂世态炎凉。到懂事时,那已是日日头顶剑悬,夜夜自求多福的囚徒日子,哪还有何尊贵可言。今时一夜之间,四周变得全然不同,中官宫女见到自不待言;就连教他读书的大学士见到,都个个恭恭敬敬,给他跪拜请安,这些反倒令太子不惯。

皇太子眼中,只有万贞儿千年不变,进宫后同被囚时一样,对他总是亲切平和。宫中人前,万贞儿待他一切遵循皇家礼数;人后只有二人时,待他却不似大明皇太子。太子待万贞儿,不论人前人后,皆如亲人一般,事无巨细,行事前都先看看她的脸色。太子内心,总愿让她高兴才好。她所言,他皆称是,不拂她的意思。万贞儿有时自觉逾越,好在对此倒也无人说三道四,谁人不知襁褓之中抱着太子的是她,之后又是她只身出宫,伴他被囚五年。再何况太子也不过十岁,同保育之人亲密,亦合理合情。

天顺元年元月二十九晨,皇太子在清宁宫寝宫尚在安睡之中,已穿戴整齐的万贞儿从外间掀开轻纱帘进来,坐在床沿上轻轻拍了拍皇太子的肩膀呼唤道:“殿下,殿下。”

皇太子睡眼惺忪地回道:“给我再睡片刻。”

“千误万误,读书之事不可误,不读书,皇上何以放心将天下传于你?坐起来,贞儿为你更衣。”

闻言,皇太子顺从地坐起来。

自太子首日始在文华殿读书,每前一晚万贞儿就找陪读的覃昌,问清楚次日所带书目,代太子预先备好。次日天不亮便起身准备太子衣衫,食物。之后才叫醒太子,为他穿衣洗梳,招呼用毕早膳,出门会同覃昌等前往文华殿,从不迟到。一路又是照例叮嘱一番,太子也是一一答应。万贞儿心思并不复杂,既然有朝一日成为皇帝,必须熟知那些经书史籍、治国之策。还有,那些教书师傅不是来自内阁,便是翰林院,太子用心向学,皇上必定知道,现在绝不能授人以口实,说太子不用心。皇家之事,常常是变幻莫测,未到真正登大位那日,一切都在未定之中。英宗皇子并非见深一个,凡事可变,唯即皇帝位事万万不可变。

这日夜晚,皇太子面向下枕在枕头上,万贞儿照例侧坐在他身旁,一只手在轻抚着他的后背,使他早些入睡,明晨好有精神。不同往日,这次太子久久不睡,口中还发出几声叹息声。

万贞儿俯身关切地问道:“殿下有何心事?”

皇太子翻过身面向万贞儿说:“今日不期撞见皇祖母暗中哭泣,之后覃昌私下说,七日前于谦被杀,当时皇祖母不知,三日前方有人告之,皇祖母在为于谦之死悲切。”

万贞儿听后半晌无声,之后面无表情地说:“贞儿已知此事。”

皇太子一下坐了起来问道:“你一向心地良善,今时这等大事何故如此漠然?此非他人,乃有大功于国家的于谦啊!”

万贞儿目光垂下道:“贞儿一凡间女子,心中道理,仅知分辨对殿下你有利或无利。有利于你,何种牺牲对贞儿而言皆有所值。殿下你答应贞儿,此次夺门迎驾,你父重登皇位,你复太子位,外朝大臣包括于谦等,有多少出自真心拥戴?”

皇太子迟疑地摇了摇头。

“依贞儿之见,大部皆非真心。其道理并不深奥,当年你父返京后被囚于南宫,一众外朝大臣竟无人出面相救,他等臣于你叔父已多年,景泰帝待他们不薄,而于谦、兴安等,不仅当年有扶持你叔父上位之功,之后你叔父对他们又有知遇重用之恩。殿下若你是于谦等,你愿你父复位否?”

皇太子摇摇头说:“不愿,因他等念着叔父旧情,二来也恐父亲计较当年被囚之事。”

万贞儿问道:“相同此理,你叔父当年废你太子位改立见济,一众朝廷重臣亦半推半就联署赞同其谋。殿下,若你是朝臣,是否愿意你复太子位?”

“嗯……恐是不愿!”

“为何?”

“恐怕有一日我登大位,追究当年被废之事。”

“正是。若朝中充斥对殿下心怀二意者,无论他们如何忠于国家,对殿下亦非好事。由此,清洗朝臣对殿下而言又未必是坏事。”万贞儿将目光转向皇太子,露出一丝柔和的笑容,“贞儿之情,先及殿下,后及国家;然而,殿下将来乃一国之君,心中道理,却不好与贞儿相同。贞儿之情,殿下之理,这情理之间自有那不同之处。”

那晚少年太子心中首次想:相同之事,个人同国家之道理不尽相同,情理之间亦非一致,应用何种道理,以处于何种位置而定。

这一年的元月在人心惶惶中过去,转眼到了二月末。今年初春姗姗来迟,紫禁城西面北、中、南三海上都还结着厚厚的冰,西北风阵阵吹来,发出飕飕呼啸声。站在中海御河桥上向南望去,中海南岸的宫苑依稀可见,宫苑中,有一所名为昭和宫的宫殿,被废去帝位的景泰帝便被囚于此,宫门处有持刀的中官把守。

天顺元年二月,辛亥(十七),辰刻,日生左右珥交晕,交晕白虹,左右戟气色皆黄赤,贯日弥天,自卯至酉。大明英宗睿皇帝实录,卷二百七十五。

元月十九傍晚,有一高阶中官自紫禁城西华门走出来,径直往西进了西苑门,之后沿着中海东岸往南而来,他年四十多岁,高大魁梧,但皮白肉细,身着内官圆领绿色大蟒补服,此人名为蒋安,是英宗被囚南宫前身边的亲信宦官,英宗复辟后将其召回。蒋安朝着中海南端的昭和宫而来,守门中官见来人是蒋安,恭敬行礼。

作为寝宫的东次间烛光昏暗,重病中的景泰帝身上盖着金黄色被,面向里而卧,内无其他人迹。宫门口站立着两名宫女,见蒋安走来,连忙施礼。

蒋安轻声问道:“郕王如何?”

其中一位宫女答道:“今日未有进食。”

“我去往探视。”蒋安说完便进去了,宫女自外将宫门关闭。

景泰帝似是听见声音,并无转身,只是虚弱而缓慢地问道:“兴安?”

无人回答。

景泰帝再问:“兴安?”

只有蒋安背影,一步步走向他……

天顺元年二月十九傍晚,在位八年,年仅三十岁的朱祁钰崩逝,死因不明。横竖他大势已去,无人再做深究。有人向英宗禀报弟弟薨逝,英宗得知后并无追问。次日,奉天殿早朝后,英宗为弟弟薨逝事,特在文华殿主殿诏见徐有贞、李贤、许彬及礼部尚书杨善。当他们进入文华门,步入文华殿叩见圣上时,看见太监曹吉祥、裴当和皇太子也站在一旁,曹吉祥是英宗自后廷招来,太子原本正在东廊读书,知道父皇来文华殿,特意出来拜见。裴当在正统年间就是英宗身边太监,深受信任,常被外派监军。景泰年间,续被任用,不时被派在外省为皇家办事,反倒在内廷中时间不多。裴当做事小心谨慎,兢兢业业,不结党,一向受英宗厚待。英宗复辟,将裴当自外地召回。虽不结党,但裴当私下同原太后宫中太监覃昌相交甚深。

英宗诏见之前,景泰帝崩逝消息已是不胫而走,徐有贞听到心中暗喜,随着景泰逝去,英宗天下更是稳如泰山。曹吉祥站在英宗身旁,面无表情,不知他心中在盘算什么。李贤尽管心中感慨,却是佯作未知发生何事。唯有太子蒙在鼓里。原在左春坊等候太子的万贞儿在太子入后殿读书后,便听英宗随身中官讲起景泰昨晚崩逝,她同小主人因景泰遭受苦难多年,听说此事,心中倒是未起恻隐。不过她见到太子也前往主殿见皇上,在场还有曹吉祥、徐有贞、李贤、杨善等,倒是引起她关切。太子年少,同皇上生疏,且还不惯见生人,贞儿生怕太子在众人之前,言行举止有失于常。

她放下手中的针线,走出左春坊,绕到文华殿后侧,探听殿中动静。

万贞儿听到英宗正在历数弟弟罪责,声音颇大,虽然景泰已逝,看来圣上心中气愤仍旧难平:“……朕返回北京时,本无复辟之心,他却贪图皇帝天位,心怀邪端,将朕幽禁,并废皇太子储位,私立己子,败坏纲常,变乱彝典。不仅如此,平素他还放纵淫乱,酗酒无度,任用奸佞,他……他……不孝、不悌、不仁、不义,秽德彰闻,神人共愤……”

万贞儿往皇太子所立之处望去,见他头略略低下,右臂垂下,左臂略弯,衫袖搭于手腕之处,左手拇指过一会儿便轻搓一下食手指侧。万贞儿见他紧张,心便不由得悬了起来,生怕他口吃病犯。

此时,徐有贞的声音接着响起:“圣上息怒,当年圣上敬天勤民,夙夜在公。瓦剌犯边,圣上为宗社天下,亲征蛮夷。然兵将不律,圣舆被陷。郕王擅居天位,私废皇储,倒行逆施。上苍震怒,灭绝其子,以天象警示,然郕王恬然不知反省,文过饰非,愈益执迷,造罪愈甚,失德良多,致沉疾难疗。正月十七,圣上复大位以慰群情,以安宗社。郕王延至昨日不治,此益发彰示天以行罚,人心好善。今四海归心,臣以为陛下宜顺天意,惩戒斜端,不许郕王葬入天寿山,毁其天寿山已建寿陵。”

“准,以亲王礼,谥以‘戾王’葬于西山可矣。”

“圣上仁慈。”

万贞儿接着听到杨善问道:“陛下,郕王一众嫔妃是否应按祖制从葬?”

英宗听到这句话,发出切齿之声:“殉!殉!曹吉祥,你派人立即前往,俱赐红帛以殉!”

“是!”曹吉祥领命,匆匆退下。

此时,万贞儿觉得头顶上轰的一声,只因猛然想到,那汪皇后虽被废皇后号,尚有妃子名号在身,岂不是难以幸免?幼时宣宗驾崩,一众嫔妃缢死从葬的凄惨景象又浮在眼前,一时间万贞儿觉得文华殿中充斥凄凉哭声,心中闪现汪氏两位小公主,年幼那个此时该已有七岁。贞儿内心一阵惊惶,用手捂住乱跳的心,定睛看看皇太子,忽然发现他的左手已然同右臂般垂下,显示他内心已不再紧张。

此刻,皇太子大步行至英宗面前,下跪叩首,声音洪亮,一字一句地说道:“父皇,叔父一众嫔妃之中,儿求免汪妃从葬!”

“为何?”英宗略感惊奇地低下头望了望皇太子。

“因当初叔父废儿储位,满朝文武皆顺其势为之,联署赞同,唯有内廷汪妃挺身而出,仗义执言。汪妃为此遭叔父废皇后名分。儿出宫被囚之时,严冬时节,寒风刺骨,又是汪妃私赠棉被布匹。乞父皇念及于此,免其从葬。”说完,皇太子恭恭敬敬再叩首,英宗未有言语。

此时李贤也下跪劝道:“太子殿下所言是,当初联署之时,臣亦在场,如今回首,惭愧不已。汪妃仗义执言,名分已被废弃,且遭幽禁,同两幼女相依为命,若其随葬,两幼女顿失依靠,尤可怜悯。”

“那就仅免汪氏一人,其余照殉。”英宗点了点头。

万贞儿听到英宗免了汪氏,长舒一口气。

正当万贞儿如释重负时,英宗忽然又记起景泰皇帝已薨逝的儿子朱见济及见济之生母,曾被景泰册封为皇后的杭氏等人,继续说道:“……怀献太子应降为怀献世子,僭越皇后位的杭氏,削其孝肃皇后谥号,毁其陵寝……”

英宗被囚多年,对景泰一族和近臣之怨恨,一旦提起便是气愤填膺,话语滔滔。当他抒发多年积于心中郁恨之时,底下无人敢打断其语。这下急煞了万贞儿,若英宗如此了无止境讲下去,那边曹吉祥所派宦官便已然出发。一旦将红帛赐予汪妃,那便是大事不妙了。想到此,万贞儿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这边再听,仍然是英宗那略显尖嘶的声音,万贞儿已不太能分辨他在讲些什么,只是在想怎样才能救下汪妃。

万贞儿匆匆走到文华殿后宫,扯住等候皇太子的覃昌道:“快,借我门牌一用!”

“万姑娘为何如此急迫?”覃昌一边解下系在腰间的门牌,一边不解地问。

“十万火急,我需前往郕王府。待太子殿下出来,你立即同他讲便是了。”

“你无车马怎行?”

“现备恐怕来不及,我先往东华门看看。”

万贞儿疾步往东华门而来,幸好相距不远。此为寒冬时节,虽她内心焦急,到了东华门已是满头大汗。知道部分觐见大臣马匹拴在东华门,万贞儿便问守门军士李贤大人的马在何处。

万贞儿在内廷中无人不晓,但外廷守城军士却是鲜有人知她为何许人,军士对她询问并不理会,万贞儿急起来同军士争执,争执之间,一员身穿甲胄的军官在东华门外下马,牵马进入高大深邃的东华门。当他看见一宫女在同军士争执,连忙过来,万贞儿抬头一看,原来是上月护送她和太子回京的林泽鑫指挥使,情急之下万贞儿也顾不得那么多,一把自林指挥使手中扯过缰绳,左脚踩上马镫,跃上马背,对满面惊异的林指挥使丢下了一句话:“人命关天,借马匹一用。”便调转马头,策马向直穿东华门。

马蹄在宽大的门洞中激起一片回声,林指挥使目瞪口呆地望着东华门洞中万贞儿远去的背影,这皇家紫禁城城门中,怎可放肆策马疾驰!

出了皇城东安门,往城东郕王府而来,马蹄敲击在石板路上的声音由远而近,路上裹着冬装的行人不由纷纷驻足转首观看。寒风之中,一位身上仅穿宫廷蓝色丝绸装,面色白皙,容貌秀丽的宫女,胯下骑着一匹高大黑色骏马,在大路中央奋力策骑,骏马颈上的马鬃及宫女身上蓝色长裙边幅,迎风飘逸。

自东安门到郕王府并不远,从前孙太后常遣她出宫办事,万贞儿对这京城地理还算熟悉。但人之生死,可定于瞬时之间。她感到路途遥遥,许久不到,好不容易转过街角,终于望见郕王府正门,门口立着十来匹马,还有两名挂着腰刀的宦官在门前把守,她的心顿时沉了下去,难道晚矣?

当万贞儿策马狂奔时,好不容易太子等到父皇历数完叔父之罪。他出了正殿,快步前往左春坊,只见覃昌站在门前,手臂上捧着万贞儿的皮袍,满脸焦急。进宫十二年,谙熟宫中规矩的覃昌刚才见万贞儿如此匆忙前往郕王府,便知有事,连忙往主殿打听,知道了事情原委,又见皇上仍在宝座之上斥责景泰,心中便明白几分。

覃昌对皇太子说:“太子殿下,万姑娘方才说,事情十万火急,需往郕王府。”

“那必然是为汪妃之事了!”皇太子点了点头。

“依臣估量,恐怕是曹太监已派人前往郕王府赐汪夫人红帛,万姑娘赶往延缓。”

皇太子有些不解地问:“延缓?”

覃昌看了看周围解释道:“万姑娘只是宫女,不在传达圣上旨意之位啊!”

这下皇太子听懂了,立即说道:“如此紧急,快备舆,我即刻前往!”

“舆已备好,就在文华殿外。”

原来覃昌已然做出安排,只是在等皇太子自大殿下来便禀报,覃昌知道,恐怕只有皇太子亲自一行,方可救汪妃。等朝廷传达,一切皆迟了。

皇太子拔腿就往门口而去,覃昌在后一路小跑跟上。文华门外刚到的一驾舆车,一班骑马带刀宦官在侧,覃昌扶着皇太子上了车,将皮袍也放在车内,自己也骑上一匹马,立即向东华门驰去。刚出东华门,在门外候着的林指挥使率领的一队骑在马上的军士,立即策马随行护卫。

此时,万贞儿在郕王府门前跳下马,幸好那两个守门中官是相识的。她冲进府邸大门,转过花墙,直往后面而来,转过回廊,便听到凄惨哭声。万贞儿一眼便认出五年未见的宫女娟儿,正搂着固安公主,她已然长得比皇太子还略高些,及年已七岁的妹妹,三人正哭作一团。

万贞儿将手放在固安公主肩上问道:“母亲在何处?”

固安公主睁开她那双秀美的大眼睛,用手指后面正殿。见此,万贞儿转身便走。

正殿外面显得有些失修,门前两侧每边立着三名中官,万贞儿在他们未及阻拦时,便边大喊“且慢!且慢!”边冲进正殿。

殿内有些昏暗,万贞儿自光亮户外猛然进来,一时竟有些看不清楚,她只觉得眼前正前方处有一衣着华丽女子之红色身影,顾不了那许多便先一把抱住。

此时,汪妃性命已近最后时刻。此前,先是由曹吉祥派来,年二十多岁的宦官闫伟立向汪妃宣读从葬圣旨,领旨后即使汪妃心怀那万般悲痛,却又无可奈何下跪谢恩,之后汪妃回寝宫梳好头,再更换亲王妃礼服,她穿上青色,胸前后背绣着金色云龙纹的鞠衣,外面穿上红色纻丝大衫,大衫之上披上织金云霞凤纹霞帔,之后端端正正地戴上九翟冠。更衣完毕便到了那最令人心碎时刻:同两个金枝玉叶般的女儿相诀别,母女相拥良久,不忍分离,场景之凄惨,令人不忍描述。

当万贞儿将汪妃抱住时,街头一驾三匹高头大马拉的金黄色皇家舆车,被衣甲鲜亮的兵士及宦官簇拥着,正呼啸而来。

片刻之后,抱住汪妃的万贞儿终于看清殿内情形,殿内摆设残旧,正北向南还摆着郕王业已斑驳的红漆王座,殿内墙身也是裂缝满布。汪妃还活着,她面向正南,站在一张矮木杌之上,颈上套着的大红色红帛系在房梁之上,几个身穿青灰色中官服的宦官面无表情地围在汪妃四周,那条鲜红的红帛及汪妃身上的红纻丝大衫,在这四周灰暗笼罩下,倒显得越发红得绚丽。

万贞儿双手将汪妃搂紧说道:“勿撤木杌,我是东宫宫女万贞儿,皇太子向皇上请求免汪妃从葬,皇上已允。”

并不认识万贞儿的闫伟立说:“吾乃司礼监闫伟立,我问你,何故要免?”

“因当年王妃曾力阻易储。”

“你说皇上已允,有何凭证?”

“我……”万贞儿不敢说出是她亲耳听到,“此事千真万确,不久必有送达,只求你等候片刻。”

“我也是奉皇上旨意前来,拖延不办,岂不令我犯下奉旨不行之罪?”闫伟立停了片刻又说,“你一宫女,无凭无据,无端闯入,阻止我等行皇上交下的公事,我看你也是不想活了!”

“贞儿啊!”此时万贞儿听见站在木杌上的汪妃的声音,“你前来相救,我万分感激,依皇家惯例,今日从葬,亦无话可讲,此乃皇家命妇命运。只是听那双女儿啼哭之声,令我心碎。既不能变,唯有听从,你松开我吧,我去之后,看在当年宫中你我一番情分上,请将一双女儿交付给我娘家人,不论先君身负何罪,这也是他唯一留下的亲生骨肉了。”

万贞儿不顾一切地喊道:“不!不!闫伟立,求你了,再等片刻。”

“你再不放手,我可立即杀你!”“唰”的一声,闫伟立抽出腰刀,向旁边的中官示意将万贞儿拉开。

两个中官上前,万贞儿不理会他们,死死抱住汪妃,几近绝望的她哭出声来:“太子殿下会来寻我,定会来寻我的,太子殿下啊,你怎么还没来啊……”

“贞儿!贞儿!”这时太子那清脆带着焦急的少年声音从外面传来,由远而近……

当闫伟立率其手下退去,主殿中仅剩下汪妃、万贞儿、皇太子三人时,万贞儿将手放在太子肩上说:“太子殿下,此时你是否应往前面安慰你两位妹妹?”

“好。”皇太子便转身往前面去了。

当万贞儿转过身来,汪妃突然在万贞儿面前跪了下来,吓得万贞儿连忙伸手要将她拉起来。

“此拜并非为我,是代两位女儿谢万姑娘。”

“要谢也要谢太子殿下,是他恳求皇上的。”

“虽然太子殿下天性良善,但他对年幼旧事未必记得清楚,若不是万姑娘时常对太子殿下提点当年旧情,太子殿下焉能记得?”

万贞儿见汪妃不肯起来,只得亦在她面前跪下道:“当年承蒙汪夫人在宫中以仁爱相待,这许多年每每想起,心中皆怀温暖。今日起,一切厄运已是过眼云烟,望夫人忘却过去一切,专心为人母亲,贞儿借夫人当初对贞儿之言‘我你不过是两个女子,眼望我们的孩子天真可人,心怀为人母亲之喜悦罢了!’贞儿冒昧以母亲身份,期望你我儿女平安长大,夫人也尽可享受这人生之乐。”

当初力阻景泰易储,汪夫人被废皇后名分,到头来却因祸得福。此时,她年三十一岁,得以免除为景泰殉葬,继续享受人生四十九年后,最终颐享天年,直至正德元年方才过世,享年八十。薨逝后,明武宗君臣商议祭葬之礼,采大学士王鳌之议:以嫔妃之礼入葬,以皇后之礼祭祀,被葬于夫君之金山景泰陵。正德二年,明武宗尊谥为贞惠安和景皇后,当年被景泰皇帝废名号的汪氏,被朱家后代尊为景泰皇后,而朱见济生母,景泰所立杭皇后反倒失去名分,此为后话。

郕王府门前,万贞儿扶着皇太子登上舆车,皇太子拉住万贞儿的手,示意一同登车,万贞儿摇了摇头。旁边的覃昌将皮袍给万贞儿披上,万贞儿登上了来时的那匹马。府前石级上,汪妃连同两位女儿拱手深鞠,皇太子自车中探出头向她们挥挥手,万贞儿、林指挥使、覃昌等也在马上欠身,队伍向皇城方向驶去。

晚间,在贞儿宫室内,她照例和皇太子聊聊当日之事。太子说:“不知贞儿骑马如此娴熟。”

“那时太后每年都出宫数次往天寿山谒陵,拜祭先君及列祖列宗,那当日是返不回的。有时还往玉泉山华严寺拜佛,也是在寺中斋戒一两日方才回宫。太后万尊之躯,近身更衣沐浴须宫女照料,太后乘舆车,宫女怎能同太后同驾,因此除了仪仗及一众中官外,我等几名近身宫女便骑马环绕太后舆车而行。因随太后大驾,不得失礼,那策骑之术自然要练得娴熟。”

“谁人教授过你?”

“御马监的中官。”

“你也教我骑马吧,待我学好,可同你一同骑马四处行走。”

“驭、射皆属六艺,你是皇储,必定要学的,待到天暖时,想是要开始的了。御马监就在东华门外北边,有颇大场地可供驰骋。”说到这里,万贞儿站起身,往外间去,一阵间,捧着一只雕花红漆盘回来,盘上有一只盛着“满殿香”酒的掐丝珐琅兽环玉壶春瓶,一只深蓝色铜胎掐丝珐琅小杯,杯上有镀金铜线掐成的葡萄图案。

她坐下为自己斟了一杯,抿了一口,皇太子托着头,坐在对面说:“贞儿今日好兴致。”

“贞儿为汪夫人庆幸,你两位妹妹因此而未失母慈;贞儿也为殿下欣喜。古人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日你挺身而出,力挽汪夫人性命,它日必得上天眷顾。”

“起初见到皇上震怒,痛斥叔父时,其实我站立一旁,心中着实不安。”太子停了停,继续说道,“只是后来听见杨善议起叔父嫔妃从葬事,猛然记起汪夫人,你曾不时对我提起,夫人旧时待你我颇为仁爱,而且是因为我太子位一事仗义执言而失皇后名分。我想,若是夫人从葬,贞儿你必极感悲伤,因此我决心求情,说来奇怪,一旦决心已下,心里反倒平静了。”

万贞儿有些惊奇地说道:“如此说来,你向皇上求情却是为了贞儿?”

皇太子被问得有些不知如何作答:“是……是吧,自然不愿你悲伤,不……不过也有想到妹妹固安公主,她若没了母亲,该是如何,就如同我没有你贞儿……”

皇太子还是那样,心中一急便有些口吃。这边万贞儿听到太子的话,觉得鼻子一酸,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次日晨,天未亮万贞儿起身便觉眼冒金星,勉强撑起来,如常帮太子打点一切,陪他出门。覃昌一看便知万贞儿行路左摇右晃,太子也觉她手心发热。行到文华门前,万贞儿竟是支持不住,左手扶住太子肩头,右手抱住石桥栏杆杆头,她面颊通红,呼吸急促,皇太子大惊地问道:“贞儿你……你这……这是怎么了!”

“想必是万姑娘昨日单衣策马,感了风寒,这外面仍有寒风,殿下是否允其先回宫歇息。”还是覃昌心细,一眼便看出来了。

“那快扶她回宫。”皇太子对随行宫女招手。

随行的几名宫女连忙过来扶住万贞儿,她勉强撑着对皇太子叮嘱道:“殿下专心读书,恕贞儿今日无法陪你,天冷勿随意除衫。”

“我知,我知。”望着宫女们扶着万贞儿慢慢走去,皇太子难掩焦虑,对覃昌说,“我需禀报太后。”

“殿下勿忧,臣即刻便去,太后自会宣太医院医士前来。太子殿下先进去吧,这外面寒冷。”

当日师傅正好是李贤,下课后他问皇太子道:“平日太子殿下甚为专心,今日依臣看来,殿下似乎心不在焉,何也?”

“只因自幼陪伴我的宫女万贞儿生病,心中有些牵挂。”太子老实作答。

“臣有听闻昨日殿下宫女只身飞马往郕王府,便是此人?”

“正是,也正因于此,感上风寒。”

“一介宫女如此看重情义,难得!难得!那殿下早些回宫看看吧。”皇太子点点头,转身便走。

“殿下昨日为汪妃向圣上求情也为大德至善之举。”李贤又在他身后说。

孙太后命张太医来看万贞儿,其病确因风寒所起,开了药方,叫宫中宦官往宫中药房配制,并嘱咐卧床休息。皇太子一回来,便对照料万贞儿的宫女们说:“这里不需这许多人,你们退出去吧。”

这些宫女只得先退出。太子搬了张圈椅,便坐在万贞儿榻旁。此时万贞儿觉得头沉甸甸的,浑身发冷,裹着厚被子倒在榻上。但熬药、拭身、更衣,这太子哪里会做,万贞儿只好不时请太子唤门外宫女再进来。但为哄得太子自觉亲自有做事情,万贞儿吩咐宫女在榻前杌上摆一只泡好茶的五彩茶壶及小茶杯。在半睡半醒之间,有时唤太子为她斟杯茶饮。

皇太子趁万贞儿饮茶时抱怨道:“昨日你策马受寒。自郕王府出来,我要你同我一同乘舆车回宫,你又不肯。”

“多年前,我确是有曾抱你一同乘车,但那时你还年幼。如今你已长大,我一宫女再与你一同乘车,便是逾越身份了。”

“若我封你为母后便是不为逾越了吧。”

万贞儿虽是头眩目赤,听他胡言也觉好笑:“母后是天生的,哪有封的?”

“那就改封太子妃还不可以?”

“那更是胡说了,你才多大年纪便有太子妃,等你长大了,贞儿早老了,别胡想了,以后我会小心就是了。”

傍晚,覃昌陪太后来坐了片刻,太后也有嘱咐一番。晚上,宫女们喂万贞儿喝了些粥,万贞儿半坐起来,看着宫女们侍候皇太子吃饭,宫女们想给他沐浴,他又执意不肯,万贞儿也没力气说他,只得让宫女为他洗面,洗过手脚罢了。万贞儿又吩咐宫女及覃昌将次日往文华殿所着服装衣衫及书籍等各自备好后,服侍太子早些睡下,并告诉太子,明早自己会起来招呼他起身。

一夜无话。次日晨,天微光,虽然还是浑身无力,万贞儿仍然起身披衣,掀开帷幕,进入皇太子寝宫,眼前景象使她大吃一惊。皇太子身穿大红礼服,头戴翼善冠,正将头枕在盘在书台的手臂上呼呼大睡。万贞儿一手扶着雕花月亮隔屏,一手举着掀开的帷幕,半晌未动。太子必是天未亮便醒来,为不打扰自己,便自行起身着衣戴冠,坐在台前等候天亮。毕竟年少,熬不过睡意,不知过了几时,又在不知不觉之间埋头睡去了。

夕阳西照,乾清门琉璃影壁流光溢彩。乾清宫西侧,有间南向的宫殿名为雍肃殿,是英宗的起居室。雍肃殿面阔三间,大门在明间,门前肃立着英宗随身宦官。进门主殿设有大红雕漆御座,后室三间,内部陈设雍容华贵,又不失舒适。

英宗及皇太子之母周贵妃梳背榻上分坐左右。一位三、四岁男孩笑盈盈地走上前来,他是皇太子的同母弟弟朱见泽,见泽生得同哥哥见深相似,但多了几分英武气。他在英宗被囚时出世于南宫,与哥哥见到父母拘谨不同,见泽与父母很是亲近,举止自如。此时,朱见泽双手捧着一只鲜美粉嫩的大桃子送到英宗面前说:“爹爹用。”

英宗笑容可掬地问道:“为何朕用?”

朱见泽聪明乖巧地回道:“寿桃长寿。”

英宗大笑,接过桃子,在旁的周贵妃亦喜形于色。

英宗对周贵妃说:“此儿聪明过人,可造之才。”

“妾闻朝中有人议论,皇太子曾被废,将来即位恐对大明不吉利。”周贵妃抚摸着朱见泽的脸颊说,“陛下不觉见泽更适继承大统?”

英宗沉思了一会回道:“朕确有阅及外朝大臣奏章,议论此事。但皇储乃一国之本大事,不可轻易言变,他们兄弟都尚年幼,此事观其言行再议。”

在平民之家,一家人欢聚一堂是日常情景。但在皇家,此时英宗、周贵妃、朱见泽这种其乐融融景象,却是甚少见到。

皇帝嫔妃众多,因王朝无不以血脉为系,万代传承,皇帝子孙繁衍乃国家之本,源源不绝,是国运昌盛标志。多纳嫔妃,是为皇帝子嗣繁茂。多生子女,乃皇帝对国家履行责任。明朝皇子公主出生后不久,通常有奶妈、宫女专门照顾,皇子少幼便被封藩王,封地位于国家各地,方及成年便要就藩,皇子一旦就藩,便意味同亲生父母今生无得相见。即便母亲再思念儿子,也是空断肠而已。公主也是如此,成年一旦出嫁,便不得回紫禁城看望父母。而平民之家儿子侍奉父母天年,女儿可随意回娘家走动。就人间情感厚薄而言,同为夫妻子女之间,平民之家比起皇帝之家,竟是天上地下。

自古皇帝家庭生活,可谓情薄如纸。而由于英宗八年的囚禁生涯,却使得他与一众嫔妃子女之间意外地亲密起来。景泰元年,经过一年塞外被俘生活之后被瓦剌人送回北京囚入南宫时,他发现原在紫禁城后宫的皇后、嫔妃,除了长子朱见深之外的所有皇子、公主也同时被送入南宫。其中有皇后钱氏、皇太子生母宠妃周氏、宠妃刘敬妃、万宸妃、高淑妃、王惠妃、韦德妃、魏德妃、高淑妃、杨安妃、樊顺妃等,皇子公主有:王惠妃所生六月大朱见淳、万宸妃所生一岁朱见湜、两岁朱见潾、韦德妃所生两岁嘉善公主、魏德妃所生两岁淳安公主、周妃所生四岁重庆公主、杨安妃所生六岁崇德公主。

已在塞外饱受艰辛,担惊受怕一年的他一时间被这许多嫔妃所环绕,拜见请安,总算找回一些昔日尊贵的感觉。南宫虽小,但至少也算独成一统。从此以后的八年间,为防止他同朝臣联络,南宫之中纸笔书籍一概欠奉,英宗既无书读,也无字写,且门卫森严,更无得面见任何宫外人士。

雕栏玉砌,汉宫秋月,不堪回首。夜晚面对着一轮明月,擅抚琴的英宗除了弹奏几支古曲,略略解去这心中忧愁之外,也唯有日夜陪伴身旁的嫔妃们慰藉他的心灵。每日南宫饮食,皆由宫外自一小窗送入,餐食粗淡,分量未足,一众嫔妃皆以英宗为先,皇后钱氏等日夜做些女红,暗自托人送出宫为他换些食物。

日复一日,英宗同嫔妃子女们之间关系,不再如同以往那般淡漠,却更似普通平民之家般亲密。八年间,在小小南宫内,英宗亲历了新诞儿女时为人父亲的喜悦,也为在他面前早殇儿女感到切肤之痛。

景泰二年,高淑妃为他诞下朱见澍,万宸妃为他诞下朱见治。而同年,朱见治同母哥哥,年仅两岁的朱见湜却因病薨逝。景泰四年,万宸妃又为他诞下广德公主,同年,周妃为他诞下朱见泽。景泰五年,高淑妃为他诞下隆庆公主。景泰六年,魏德妃为他诞下宜兴公主,万宸妃为他诞下朱见浚。八年中,那些年幼不知愁滋味的皇子、公主们,每日厮混在一起玩耍,在英宗身边穿梭往返,令落魄的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天伦之乐。其中宸妃长子朱见潾,与周妃所生朱见泽令英宗尤为喜爱。见潾母亲宸妃性格温柔,善解人意,尤其擅于安慰失意的英宗。见潾是英宗次子,仅比长子朱见深小一岁,他在父亲的身边一天天长大。见潾像他母亲,自小彬彬有礼,见潾在南宫之内帮忙照顾一众弟妹,颇有哥哥风范。

而朱见泽诞于景泰六年四月十六晨,他出生时,英宗望见窗外霞光万缕,旭日东升,不觉之中,随着见泽的出生,原本颓丧的英宗,心中又燃起有朝一日重返皇宫的希望。他对见泽有种特别的情感,常常在南宫亲自抱着他玩耍。一众嫔妃见英宗有了兴致,对见泽也是格外关爱有加。

囚禁生涯,未改变英宗心胸狭隘,仇雠必报的个性。不过八年同一众嫔妃子女朝夕相处,患难与共,使其不仅对嫔妃们产生了亲切情感,也对一众皇子公主生出疼爱之心。英宗对子女的疼爱之情,偏偏却对皇太子朱见深例外。英宗亲征瓦剌时,朱见深年仅一岁多,夺门之变后再次相见时,朱见深已然十岁。复他太子位并非出于内心喜爱,只因他是长子,且因当初他是被母亲亲自立为皇太子。虽然朱见深是皇太子,但英宗在其一众子女中,反倒同他最为生疏,情分最浅。朱见深太子位确如万贞儿所断言:并非不可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