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是一家人 也进一家门
余振生无精打采的回到院子里,坐在廊下的长凳上,心里打着鼓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明明他是想替张记说话,当然,最主要的是千万别牵连出来栓子。
崔卫手里正拿着一沓小纸片安排着铺子里的事:“胡大你到柜上照应着,柜上的事你也用些心。胡二,你去三条石那边跑跑,那边厂子多些把咱铺子片子发发,记住要发给能主事的…”
等打发走了胡大胡二,崔卫从灶屋端了一大碗茶,溜达到余振生面前。
他扬脖咕咚咕咚的喝了大半碗,用袖子一抹嘴,将剩下的半碗茶朝余振生面前一递。
余振生正发愣想着心事,他们到天津都大半个月,他还一封信没给家里寄过。
他不知道这封信该如何下笔,如果真的拜师无望,他就离开张记在天津城里找份工。那样总比在这里混日子好的多。
他甚至还想或者也该给陈先生写封信,如果不能留在张记就到北平去看一看也不错。
感觉头上被人轻轻的揉了揉,这动作让他想起自己的六叔。抬起头看到崔卫正端着个茶碗,眯着笑眼看着自己。
余振生忙接过茶碗。
“坐吧,院子里也没什么活了。”崔卫转身在他旁边坐下,搬着自己的脚踝将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你放心,掌柜的只是说说罢了。还真没看出了,你这蔫嘎嘎的遇到事还挺冲的!”崔卫嘿嘿的笑了两声。
振生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对自己评价,蔫嘎嘎....他不太懂只能意会。
崔卫似乎并没有打算和余振生解释这句话的含义:“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什么都敢说敢做。”他轻轻的叹了口气。
接着他又拍了拍余振生:“刚我都听到了,我觉着你没错。就是时候没选好,下次你背地和掌柜说这事,他和彭处长其实关系特好。人家彭处长会想办法的。
再说,就你一人看报纸?人家都是不看?”
振生若有所悟,看来是自己的不对,这么想就怪不得掌柜不待见自己了。
他朝堂屋忘了一眼“谢谢崔哥,要不然我跟你学徒吧?”
崔卫咧着嘴,嘿嘿嘿的笑了笑。“跟着学啥,学打杂吗。”他拍拍真是小声说道:“我给你指条路吧,有机会你多和大公子聊聊,你们都是年轻人好说话。”
崔卫抬了一下下巴,狡黠的朝余振生挤了个眼。
“可我们只在天津呆一年!”
“这东西不在年头多少,刘福是以前别的柜上的,算是东家雇来的人。胡大胡二是从学徒开始,头两年干的都是家里的零碎活,咱东家和内掌柜都算不错,不会死气白咧的使唤人。你等于把当两年小立本儿时间都省了,还有啥不高兴的。”
俗话说,京油子卫嘴子,崔卫三两句话就把余振生说的心里轻松了一半:“可大公子不是在上学吗?”
“上学也不是天天上,不还有礼拜日吗?再说再过两三个月就放暑假,那时候大公子每天都在家的。”
余振生想想也是,只是还有点担心掌柜对自己心有芥蒂。
他的小心思早被崔卫看在眼里,便宽慰他道:“你放心,柜上的事掌柜说了算,用人的事内掌柜也能说上话,你是内掌柜的老乡,再说你又没做错什么?”
余振生想着也觉得自己没做错,内掌柜人也很好,心里又踏实几成:“大公子要是像内掌柜就好了,内掌柜人好容易亲近。”
“不是亲生的,怎么会像?”
余振生张了张嘴:“那......”
“他娘死的早。”
院中两个人沉默了片刻:“崔哥,你来跟掌柜做事很久了吗?”
崔卫嗯了一声。“我祖籍是河北邢台的,从小没爹。我十来岁的时候,村里有个老光棍趴我家墙头,有一次我把他推了下去,那家伙想一下头就撞到他垫脚的石头上了。
当时人就挂了,我娘叫他快跑,他就扒了火车。
余振生的思绪跟着崔卫话在飘:夜幕中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惊慌失措的奔跑,他的耳边一直回荡着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跑,卫儿,快跑啊!”
他看到铁轨和一辆驶过来的火车,那火车的速度并不快,猛然见他看到火车似乎要停下来了。他飞身跃起抓住了铁把手,年轻人身体轻盈,三下两下就上了车篷。他趴下身不停的喘息,风从他耳畔吹过,天上的月光照耀下的大地一条铁龙呜咽在漆黑中前行。
忽然几声枪响,一阵强烈的震动差点将崔卫从车上掀下来,他死死的抓住一个好像铁环的东西。
接着他看到一些灯光,一队人冲上火车后面几节车厢,接着车里一阵阵尖叫哀鸣哭喊。而他身下的车厢里夜色中拥出很多人,这些人有的在喊:有土匪,有的大叫着自己亲人的名字。崔卫吓坏了,趴在车篷上一动不敢动。
偶尔车厢里传来枪声和尖叫声,让这些人逃下来的顾不得拿行李,那成百上前的黑影从车厢涌出,夜色中一团团黑影沿着铁路线四散奔逃,很难想象这车厢里怎么装的下这么多人。
崔卫已经想不起是怎么下了火车,又怎么跟着这些一起逃跑。他只记得天亮时跟他同路的只剩下了一个背着一个三四岁男孩的男人。
他的东西都被打劫了,那是个五月,男人放下男孩的时候后背的长袍一大片汗渍。男人没问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崔卫一直默默地跟着这个男人。又走了一天,男人走不动了,男孩饿了直哭。崔卫口袋里有娘掖给自己的几个大字儿,他买了两个火烧,给了男人一个,又掰给男孩半个。
于是他们一路走着,讨着,回到男人的家。男人家徒四壁,自己的女人过世后老人也相继离去,只留下一个男孩,男人便是张春明,孩子叫张群青。
后来崔卫跟着张春明去了很多地方,张春明去找花花草草,去弄带颜色的石头,捣鼓成染衣用颜料。崔卫觉得这个男人很神奇,于是就跟定了他。
张春明想开店,这样才能赚大钱。可是他没有本钱。
次年他们去了趟山西,张春明从一个男人手里接了二十块钱,让崔卫跟那男人走。崔卫心里明白,难过,但毕竟他们非亲非故,而且这一年都是张春明在养活自己。
可才走两步,就看到张春明一把拦住那男人,把钱塞回到那男人手里然后一把拉起崔卫就走。一群人上来把张春明打了一顿,看着满脸是血的张春明崔卫哭了,从家跑出来时候他没哭,遇到劫匪他没哭,从临城走回天津走的脚底气泡他没哭这时候他哭了,张春明也哭了,张群青更是哇哇的大哭。
三个男人的哭泣引来了一个人注意,那人刚刚去过太谷的孔家。
那时候的雷霆也不过三十多岁,他正为孔家家主孔祥熙留美归来,设立了祥记公司,从英商手中取得了火油(煤油)在山西经销的总代理权,成为山西第一位买办商的事激发的心潮澎湃。
于是雷霆问清了张春明的做得事后,便大手一挥给了张春明二十元本金,算是交下了这个朋友。
张春明回到天津做起了张记,后来钱宽筹了,便去雷家还钱。
这次张春明见到了去看望姐姐的严氏。于是两家结了亲,本金雷霆死活不要,让张春明买房置地,又追加了投资入股了张记。
“东家从来不问我,哪里来的。也从来不提拜师学徒的事,十多年了,我就像是他家里的一个人。我也当自己是这个家里的人。”
余振生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已经下来了。从萍水相逢到相依为命,崔卫和张记就这么结下了不解之缘。
“那,你以后回过家没?”他擦了擦眼泪问道。
“回过,我娘走了....”
余振生不敢往下问,崔卫一拍大腿嗨了一声站起身来:“说是跟个男人走了,呵呵,她自己选了男人走了,我倒放心了。”
呼,余振生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一下子经历了那么多悲伤总算有个不太难过的结局。
崔卫眉头皱了皱,鼻翼煽动了两下抬头向西北风望去:“这是要下雨?”
余振生也闻了闻,起风了,风里有些潮腥的味道。两人赶紧起身把架子上衣服往晾衣间收。
很快天就风气天色也黑起来,两人收完衣服把衣架也都搭在墙边收好的时候,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砸了下来。
“崔哥,我听说天津在海边,难怪这风一刮过来有股带鱼味...”两人躲在廊下看着越来越急促的雨点。
“瞧你说的,靠着海刮风就带鱼味儿,那你们山西是不是下雨的时候还下点煤球?”
正在说笑,院门推开,张群青一手拎着个箱子,肩头扛着个铺盖卷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也是一样的拿着箱子背着铺盖卷。他两个快速朝堂屋跑去,一边跑一边朝崔卫喊着:“崔哥,快给我两弄点吃的,快饿死了。”
崔卫大声应着:“哎,你们不是去保定军训三个月吗?怎么才三天就回来?”
张群青已经把手上箱子和肩头的包裹放下,他站在堂屋门口冲着雨里喊着:“去他妈的何梅协定,去他娘的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