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三爷不能惹 救急不救穷
余振生和老孙头搭着将杨五放到骡车上,老孙头还在杨五的身下塞好了草垫子。
这时候余振生才看清,杨五的脸色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整张脸像是只画上的眉毛和浓密的睫毛的白纸。他轻哼了一声却没睁开眼,只是眉毛朝中间蹙了蹙。
老孙头盯着杨五看了一会儿,伸手解开杨五的衣服,前心后背看了仔细,又轻轻的顺着他的胳膊腿一路捏下去,捏到小腿附近时候手停了下来,他轻轻的叹了口气。
余振生眼睛紧盯着老孙头,见他终于挪开了放在杨五身上的手便问道:“孙伯伯!他伤的重不重?”
“腿坏了,只好也怕得瘸着走路。”
“还好,身上没什么外伤....”余振生仿佛自言自语的说道,刚才老孙头检查杨五上身,他一直看着的。
“那更要命。”老孙头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又坐回他的辕坐上。
余振生已经习惯了老孙头的不语,从这点上他倒是挺佩服栓子。张记的人大多是好说话爱说笑的,当然,掌柜的除外。可老孙头不一样,余振生几乎没怎么见过他说过话,和栓子去老孙头家的时候,也只有栓子和老孙头一起刷骡子洗骡舍谈起骡子马,老孙头才会话多些,甚至会用看着晚辈的目光看着栓子。
他总是在大家吃过饭之后,背着手走进院子,端碗饭蹲着廊下吃完然后就走了。老孙头也几乎不在院子里待着,但让余振生觉得神奇的是每次掌柜用车,他都会准时的候在院子外。
崔卫已经办好事从房子里走出来,他快步朝骡车走来,朝老孙头挥挥手上了骡车。骡车出了货场一路朝老孙头家的方向而去。
看着眼前偶尔发出嗯哼一声皱起眉头的杨五,崔卫叹口气:“杨家这下更难了!”
余振生听到杨五腿坏了,就想到自己的四叔,好在后面听到了还能瘸着走路,他朝杨五的脸上看去,苍白的小脸还是少年的样子,心里就生出了许多的同情。
他小心翼翼的问着崔卫:“崔哥,刚才孙伯伯说,没外伤更要命是什么意思?”
“这身上没外伤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垫着东西打外表看不出来,二是打算直接弄死。小五不是码头的人,也没什么地头的靠山,算是个白人。像你我也都是白人,咱不招惹事,也就没什么血光的灾祸。小五惹了那么大祸。也亏得云子求情小命还在。”
“得罪谁不好,得罪巴爷!”老孙头哼了一声。
余振生便问道:“巴爷是谁?”
崔卫下意识的左右看看,觉得也不会有人听到便说道:“在天津有三爷,袁爷,巴爷和副爷。这袁文会呢?开宝局办花会靠着日租界有日本人撑腰,又招了好多徒子徒孙横行霸道。巴爷叫巴彦庆是脚行码头的老大。你别看这些码头的,大多都是青帮的,想干码头那得手黑心狠,哪个码头不是拿刀砍拿人命争下来的?咱们这天津的脚行横(四声)啊,所以运输货物必须通过脚行。你们雷家的要的货以前有孙伯伯拉着,一年送个一两趟一趟走个十天半个月就到了,现在不走脚行连天津卫都出不了。”
“岂止,以前还给东家拉拉近郊的,现在近郊也都得走脚行,东家又买了人力车,我看就快用不到我这骡车喽。”老孙头赶着骡车唏嘘道。
“孙伯您就放心,您能赶一天车,张记就用您一天,万一哪天您不赶车了,就回院子陪着孙婶。”崔卫笑着安慰了着。
余振生看了一眼伤势沉沉的杨五,心里一会晃动的天津卫繁华车马如龙霓虹闪烁,一会又是又浮现混混们煤球点烟,赤脚走钉板,下油锅这些文斗;以及杀声震天,血肉横飞那些混混们的恶战场面。
沉默了片刻,余振生问道:“那副爷呢?”
崔卫笑笑:“副爷可就多了,这么说吧,甭管是巡街的,还是站岗的,又或是管片的,还是管车船的,只要是带大檐帽的,统统都是副爷。”
“那些人也是吗?”余振生指指沿着运河的码头。
河北大街连片的货场一直延伸到海河码头,脚行门前车水马龙,场中的堆放的货一区一域的码放着,脚夫们肩头扛从码头卸下货物小跑着各个大汗淋漓。不远处还有码头,码头上的人正把一包包的货物朝船上搬。他们看上去不紧不慢有说有笑十分悠闲,他们周围也有一些带着大檐帽的像是在守卫这个大货场。
崔卫没回答余振生的问题,他哼了一声:“袁爷靠上了土肥原贤二还真是卖力。”
“那是什么?”余振生没听懂那个什么肥二。
崔卫所答非所问:“那些都是棉花,从袁爷市场上低价搜刮来的,要运到日本去呢!”
余振生知道崔卫误会他问是货物。骡上已经上了北浮桥。“那些人是鬼子!”老孙头倒回答了余振生,同时一扬手抖出一个鞭花,甩出啪的一声清脆。
杨家是老孙头的邻居,邻居的院子里住了三户人,这院子的房子常年无力修缮已经破败不堪。正房看着相对要工整些,只是门窗紧闭窗帘也拉起。杨五家住在西面的房子,一家五口两间破屋,母亲和姐姐睡一间,父亲则和瞎眼哥哥还有杨五睡在一间。
院子里东面屋门口坐着一个小女孩,看样子也就十岁上下,她坐在一个小板凳上,身边一个竹篮里放着绣线剪刀之类的工具,见院门开了余振生背着杨五,身后还跟着崔卫便忙将绣花绷子放下起身迎了过来。
她并不认识余振生,但她认识崔卫和余振生背上的杨五,跑了几步就朝西屋喊着:“杨大伯,杨大娘,五哥回来了!”
杨五他娘一边朝院子跑一边放声大哭,他们昨晚可是溜溜的找了一夜,甚至顺着河边都走出去好远。
余振生见过穷人,四叔家就穷,所有穷人都一样,衣衫褴褛家徒四壁。
杨五就躺着床上,余振生放好了杨五就回到院子。崔卫正和小女孩说话,他叫那女孩小花。余振生才知道小花的娘正是张记作坊里那位烧水做饭的大娘。
老孙头是最后一个从杨家屋里走出来的,杨五的娘追了出来拽着老孙头袖子:“孙大哥,我求你,我也不知道能找谁了你就帮帮忙吧。”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着。
“大妹子,不是我不帮你,人都给你送回来了,别的我也帮不上了啊!”老孙头跺着脚,想推开杨五娘拉着他的手。
“这怎么了?”崔卫问道。
杨五的娘仿佛看到救星,放开老孙头拉住崔卫:“他崔哥,你帮帮我们,我们是真没钱了啊。您能不能行行好借我们点,他爹还病着小五这样好歹先找个大夫把腿保住啊。”
“杨婶,这年头,谁有富裕钱啊!”崔卫一脸的无奈。
杨五娘不甘心的急促的说道:“他孙大哥没有闲钱我信,前阵他家翻修了房子,再说他两口人没儿女,留着钱应急也应该。可我也是没办法才跟他开口,救急不救穷我懂,可我这是真急啊。他崔哥,你一个人无牵无挂,张记生意又好,你肯定能拿出点儿来,你放心,有钱我就还你,对了,你还没媳妇,四丫,四丫...她还没寻人,四丫给你当媳妇你看行不行?”她语无伦次的说着,手上紧紧拉着崔卫。
崔卫的脸已经涨的通红,好心帮人帮出麻烦来了。他一边挣脱一边说的:“杨婶您这话说的,不等于为了救杨五把闺女卖了吗,你家敢卖我也不敢买啊。你别着急,我先请个大夫来瞧瞧。”
听他说找大夫,杨五娘便松开手。崔卫顺势朝院外跑了出去,西屋里传来一个剧烈的咳喘,一个苍老的声音才咳喘的空隙中断断续续的传来:“你回来,别丢人了!”
杨五娘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拍着自己的大腿哭天怆地:“我的天啊,我怎么这么命苦啊,我的儿啊,谁救救我们啊。”
余振生还是第一次见到女人这么哭,她那么无助。小花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搬着自己的小板凳回屋去了,她的小脸趴在自己的窗户上朝院子看着。
突然一声凄厉的叫声穿透了女人的哭声:“啊,娘,疼死我啦!”是杨五的叫声,杨五娘一怔立刻爬起身跌跌撞撞的朝屋里跑去。
这一声仿佛也刺进了余振生的心里,他站在院子中手不由自主的摸到了自己缝着钱的口袋上。
“先生,我爹说救急不救穷!”汾阳城的西门下,余振生看到陈先生弯腰正将几个铜元扔到小乞丐面前的碗里。
陈敏直起身两个人继续朝城外走去:“天底下有谁愿意穷?你又怎知道他们不急?”
“可那么多穷人,怎么救的过来呢!”余振生少年老成的叹口气。
“是啊,我也能力有限,所以我只给几个孩子,他们今天有口吃的,就不会想着去偷去抢,也许明天就会变了天,变了世界,他们也就不会穷了。”
余振生想起陈先生,他的脚步有些迈不出这个院子,西屋里咳嗽声,喊叫声,让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有些心惊。他不知道怎么去帮人,他还没帮过人。就连四叔家他也不知道怎么帮,只是看着自己的父母不时的差遣他送去些吃用。或者这和陈先生一样,也是尽了仅有的力了。
他又想到云子的面容,那些码头上人的厮杀,脑海里便出现了长大后的杨五,脸上也有了一道疤痕瘸着腿握着大刀凶煞般的厮砍。
接着余振生看到,一个又黑又瘦的女孩和一个一手拿着根棍子另一边怀里抱着弦子的瞎子,瞎子被院子门槛绊倒了,那个女孩用力的将他拉起,也朝西屋连拖带拽的跑去。
一家人的收入,就指望着瞎子和女孩在茶楼卖唱和杨五卖报。现在杨五的报纸不能卖了,这家人可真难。
余振生想了想走到小花的窗边敲了敲,小花推开窗跪在床上一双大眼疑惑的看着余振生。余振生指指他放着绣花工具的篮子,小花便把篮子递给他,他拿出剪刀调开缝着的口袋。拿出那两枚鹰洋想了想又放回去,重新拿出十元钱指指西屋,同剪子一起放在小花的篮子。
出了院子的余振生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这是他第一次帮别人。钱可以赚,等自己出了徒每个有十六块钱,一年就是小二百,在天津卫可以买辆黄包车,在老家那就可以做个房子。
这么算来,拿出十元帮帮他们也就不算什么了,说不定可以保住杨五的腿,还说不定他腿好了又可以满街跑着喊着号外,自己这应该也算是救急吧!
他这么自我安慰着朝张记的方向走去,迎面崔卫又回来了,身边还多了一个人,那人一身长衫,手上还拎着一个要药箱子。“振生,赶紧回去帮忙,今天把事情都做好明天带你去大集。”崔卫的脸上的笑容很深,好像又有什么开心的事。
余振生听了便小跑着朝北马路走,又觉得在这学徒似乎也不错,要是能学到真东西就更好了。只不过大掌柜这个人是让余振生难以琢磨的,有时候觉得他像冰,但今天花草地中的他又像被太阳晒化了一层,露出平和的质朴。
此刻这位让余振生觉得难以琢磨的大掌柜张春明,正和他觉得好不容易追求到的王纯坐在鸟市大街的白记蒸食铺里,这家早在光绪年间就创办的铺子,如今正推出新品的西葫羊肉水饺。天津人喜欢咸鲜口味,这西葫芦羊肉水饺一推出就获得众多好评。
两个人光排队等座位就等了快一个小时,张春明倒也觉得王纯有趣,放着八大庄不去却喜欢来这市井间的吃食,心里的高冷女神就这么成了坐在对面的邻家女子。等坐到位子上,桌前放着水饺,凉菜和卤制的羊蹄,张春明就不觉得有趣了。
上一次他借酒回家发火也是因为吃饭的时候,孙玉林点了一份卤猪脚。那一顿他着实吃不下,桌上应酬着回家见到迎出来的张严氏便抑制不住心里的别扭了。
张严氏算是漂亮的,当初自己也是看上张严氏的,娶回家才发现张严氏的缠足。尤其是裹脚布放开看到那双畸形的脚之后,让他着实的扫了兴致。
从这点来说,张春明自己也发现他并没有那么爱张严氏,他们以相敬如宾是因为平时只看脸就可以了。还因为张严氏对张群青很好,人品上的优点慢慢的减少了张春明看到那双脚时候的厌恶。
更或者因为娶了张严氏,才有了现在的家业和宅院。雷家是投资的,至少今天的店铺宅院当年都是雷家的投入,除了给雷家平价的供货,年底还要有分红。
只是近年张春明即便对账目方面坦然,可每年作坊能出的染料就那么多,大部分都要运到山西,店铺能卖的东西就有限,铺子断货就得从其他家进货,加上进口颜料冲入市场以及到山西的越来越重的运费冲击,利润也就不像前几年丰厚了
而这时候雷家再派来伙计,张春明心里就难免就觉得雷家对他不信任了。
当下,他见王纯正夹起一截羊蹄要往自己面前吃盘放的时候,张春明忙按住王纯的手:“先不着急吃,你刚说想让我见令尊?我不是不想见,只是你知道的我是有妻室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