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扫盲结果
细姥婢参加了扫盲班学习,一下子好忙起来。扫盲班夜里上课,时间是七点到九点。两节课中间,给三十分钟休息。这件事很好,这个时间节点也很好,秋聋子在外头办事,听说了,立即去给细姥婢报了名,回来搭两娘女一说,都很高兴。忠良婆找出一块蓝色的细土布,连夜给细姥婢缝了个书包。
细姥婢已经满十六岁,吃十七岁的饭了,没有想到这个年纪还有机会读书识字。真是好欢喜,好感激。更没有想到,一段姻缘就落在这上头,竟扯出好多麻纱。
扫盲班办在义公祠。义公祠正在东门头,坐东朝西,门前有白露河流过,门口的石板街面很空旷。义公祠的正面过去一点是广济桥,左手边的街道直通衙门口,右手边有条小路可到丰和墟。大门是重漆刮过的,黑中显红,两边嵌了一副对联:“积德前程远,尚义后步宽。”这家祠堂的祖公有五兄弟,分别是仁、义、礼、智、信,老大、老二的名字嵌在了门联里头。义公祠的上厅很大,两边厢房也很大,中间的天井十分宽敞豁亮,可以坐得下一两百人。镇政府的领导真是会选地方。
每天吃完晚饭,忠良婆就催细姥婢:“你走,赶紧走。”主动揽下了洗碗涮锅那些事务。细姥婢也不客气,一抹嘴巴,捧起书包就走。从她家到义公祠,有很多条路径,只是都要包远路,只有顺白露河下去很捷径,但很荒寂。细姥婢偏就走白露河边那条小路。一边走,一边唱歌。她唱的自然都是伴嫁歌。伴嫁歌的曲调无不凄切,但掩不住她心里头的喜悦。所以,唱得很走调。
扫盲班一开始是上大课,以后才会分班。上厅和天井笼统在一起,一排排摆起了长条矮桌和长条凳,前头的神龛下面,架起了一块大黑板,一溜四盏汽灯照得夜晚如同白昼,一团热气。人们都到得很早,很踊跃,天还不曾黑完,课堂里就差不多满了。好多是小媳妇大嫂子,也有好多后生崽,还有一些老前辈和小女娜,什么人都有。乍作学生,都很兴奋。占住座位,却不落座,只冒起了脑壳四处张望。招手、喊叫、嬉笑、寒暄,热闹极了,像是赶墟。细姥婢到得早,一屁股就占往了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她看到了一些熟人:疤眼皮、罗长子、三道弯……哦,欧土保也来了,坐在顶后头,面前的矮桌上老老实实摆着笔记本。
李水旺在快上课时才匆匆进来,径直走到前排,拍一拍细姥婢旁边的三道弯,说:“挤个位置,给我坐。”三道弯甩甩头发,斜他一眼,说:“挤不进了,都坐得巴紧的。”水旺说:“我打个尖。”三道弯说:“打不进。”水旺说:“我说打得进就打得进,摆的长条凳,就是给后到的人打尖的。”三道弯说:“你后到就该得坐后面。你没长眼睛啊,看不到男人都坐在后头。”水旺说:“我喜欢坐前面。”三道弯说:“你大些啊,想怎样就怎样。”水旺说:“我就是大些哩,你不服气?”三道弯说:“那你喊细姥婢让。”水旺说:“不行,我就喜欢坐旁边这个位置。”三道弯说:“我还就不让。”水旺说:“那你信不信,我即时让你三道弯变作四道弯。”
细姥婢感觉到周围的人都在往这边看,忙说:“别吵,上课了。我们都往边上挤一挤,位置就有了。”说着偏过身子,挪挪屁股,让出一道缝来,水旺一脚跨过去,直墩墩地就楔在了凳子上。三道弯“嗷”地叫一声,只好也往边上挤去。水旺坐平稳了,说声:“多谢,大姐。”三道弯不理。他就又偏过头对细姥婢展颜一笑,说:“还是细姥婢妹妹好说话。”细姥婢也一笑,说:“你真是个钉子变的,哪里都尖得入。”水旺说:“钉子再尖没有你帮忙也是进不得膛。”细姥婢想起那天在李家大院拿走铜火盆的事情,不由得笑道:“你这人做什么都霸得蛮。”水旺说:“霸蛮不好吗?”细姥婢说:“好,好哩!”她又在心里说:“我就是好感谢你那样霸蛮哩!”这样想时,忽然一身都不自在,赶紧扭头去看黑板。
上课老师已经拿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六个大字,然后丢开粉笔,换作教杆,点着六个字一顿一顿地念道:“东、方、红,太、阳、升。”
细姥婢大声问道:“这个东方红的‘东’是不是麻将牌上东南西北的‘东’?”
大家哄笑起来。老师眨眨眼,也笑了,随即答道:“你问得没错,这个东方红的‘东’,正是麻将牌上东南西北的‘东’,也是东塔岭的‘东’、东门头的‘东’,都是同一个字。懂了吧?”
细姥婢大声答道:“你这样说就懂了。”
老师又说:“还有,麻将上中發白的‘中’,也是中国的‘中’,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中’,中华民族的‘中’,中秋节的‘中’,中饭的‘中’,中学的‘中’,中医的‘中’。另外,麻将牌里还有筒、索、万呢,怕也是你认得,但写不出吧。莫急,一下一下来,这些字我以后都会教你们。这些字不光要会认,还要会写、会用,要提高自己的水平,这也是我们学文化扫盲的目的。”
噢——原来老师也是麻将精。底下的学员都大笑起来。细姥婢又大声回答:“懂了!”
老师敲敲教杆,端肃起来,说:“今后,我要请大家注意一点,就是提问题和回答问题时,都要站起来。这是规矩,也是礼貌。”
细姥婢站起来,更大声说:“好,懂了!”
细姥婢坐下时,水旺伸出一个大拇指,在她面前晃了好久。水旺的眼睛里头有种柔情。
水旺说:“麻将上头的字我都认得,都会写,以后我教你。”
细姥婢说:“好。”
细姥婢做事上心,一头扎在扫盲班的学习里,每天都有进步。她从义公祠捡了粉笔头回家,把每天学过的新字描摹在各种物器上。桌上写个“桌”,凳上写个“凳”,灶头写个“灶”,地上写个“地”,门上写个“门”,墙上写个“墙”……一屋子陀螺纠拐地写满了字。有一次趁秋聋子不注意,在他背上写了个大大的“人”字,一转身给忠良婆看见,逗得哈哈大笑。忠良婆嫌她到处鬼画符一样把家里画得不成个样子。秋聋子却很喜欢,每有新字,都要一起考量一番,夸她的鬼点子新鲜,有用。
细姥婢晚上写了新字,白天一边做事一边在心里头默。“一横、一竖、一弯钩……”淘米时默、扇火时默、洗衣服时默,扫地时一抬头看见了,便不再默,大声念出了口。她默得太入神,好几次炒菜忘记放盐。她再没有时间坐在屋后坪里发呆,也很少给父亲裁纸卷喇叭筒了。
细姥婢对扫盲班的上课是越来越上心了。每天脚还没出门,心思就早飞到义公祠了。她会想起授课先生挥动教杆时的神态,想起义公祠屋檐下亮如白昼的汽灯,想起和姐妹们互相考问生字,想起祠堂里争相回答问题……她还会越来越多地想起那个打靶鬼李水旺。
每晚上课,水旺都还是挨紧她一起坐在前排的位置。祠堂里有个不是规矩的规矩,头一次来坐在哪个位置,以后也就基本不会挪动了。水旺乖巧,第二天去上课时,就送了三道弯一个带蝴蝶结的发夹,是那种刚刚时兴,缀有细珠子、夜晚还发光的新式发夹。三道弯一看就喜欢得不得了,冰释前嫌,即时回应给水旺一张热情得要漫出水来的笑脸。再听水旺的花嘴巴一顿巧,更是满心欢喜了。一口一个“水旺哥哥”,叫得沁甜。此后她每天都差不多提早来到课堂,给水旺占好位置。她似乎也清白水旺意不在自己,在细姥婢。但这个年纪的小女娜,总是容易给一些美好的东西所迷幻,引发向往。
水旺有一张逗小女娜喜欢的脸,俊秀、清爽,眼睛清亮清亮的,像蓄了一汪泉水;身条子也好,直溜溜的,上下匀称。他还理了一个当地后生少见的西式头发,一身的衣裤总是干干净净的,鞋袜周正。又有一张逗小女娜喜欢的花嘴巴,雪里说出火,火里说出糖,树上的鸟崽能花下地,水里的鱼崽能花上岸。
水旺是个孤儿。他父亲一直在李子云家里做长工,跟随主家到外头做生意。主家做的大多是苎麻生意,一批货至少一条船,有时还两条、三条船。船从南门口过去的油涵铺码头起水,经桂阳、常宁,在衡阳进入湘江,再到长沙,一个来回就是一个多月,这就需要自家的人随船做帮工:上货卸货时做搬运,行船时做船工,中途停下还要做保卫。帮工身兼数职,要有力气,有身体,还要有对主家的忠诚。好多人经不住熬,做得几年,就做不下去了。或者手脚不干净,运输途中偷了苎麻出去换钱,给主家发现,被辞退了。只有水旺的老子一路十几年做下来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常在水里走,总会碰到鬼”。他老子在一个雷雨天失脚跌进湘江河里,尸骨都没有捞得回来。父亲一死,母亲很快就改嫁到邻县乡里,再没有回来过,音信全无。父亲过世的那年,水旺只有八岁,孤身一人,在四处流浪了一年,活得不像个人样子。是李子云看他遭孽,又念了这是族里带点巴糟亲(远亲)的亲戚,他父亲也是为自己做事殉身的,便着人带到家里,给他点剩饭吃,给他个地铺睡,喊他帮着打打杂,送水烧茶看个院子什么的。后来李子云又把他送到饭铺里学了两年徒,然后就在李家做了厨师。新中国成立后,他的成分定的是雇农,分了房子,还分得一房家具和成打的毛巾袜子。
水旺每天都早早地就到了义公祠,总要先细姥婢一脚。到了,就在三道弯给他占起的位置上坐下,再又搭细姥婢占住位置。他的口袋里常年兜起有零食,南瓜子、西瓜子,都炒得喷香。他给细姥婢抓一把,也给三道弯抓一把,几个人就咔咔地一边嗑一边细细地说话,吐一地瓜子壳,熏得半截课堂都香了。给扫盲班上课的是珠泉小学的老先生,教书很有板眼。他每天教的新字、新词,要求学员们在课堂上跟着念二十遍,再抄写三十遍。一般都是上半节课跟着念,下半节课跟着写。这些学员都很认真,抄写的时候不出一点声,听得见老先生来回走动的脚步声。
细姥婢写字的姿势真好看,微偏着身子,微偏着脸,凝眉抿嘴,抓铅笔的食指拗成了一张弯弓,指尖鲜白。旁边的水旺看看她的手,看看她的脸。他看到细姥婢后颈窝里起着浅浅的茸毛,心里有点颤颤的。细姥婢因为写字太过着神,一下把笔芯拗断了。水旺就会接过去,拿小刀削好。他左手握笔,右手拿刀,一下一下地、细心地削着(他是学过厨师的,刀功很好),细细的、刨木花一样的铅笔碎木屑翻转飘扬,轻轻覆盖在地下的瓜子壳上。细姥婢冷眼看着,心里却漾起一阵阵热意。
细姥婢的铅笔每天晚上都会折断好多次笔芯,每次都是水旺接过去削好。她的铅笔用得很快。她自己都记不清上一年课用过好多铅笔了。
忽然有一天,那是清早,细姥婢去四方井府挑水,转过小巷,一眼看到水旺也挑着水桶站在井府旁边。她惊奇地问:“你怎么会到这里担水?你家门口不是有井府的吗?”
水旺说:“这里的井水甜哩。”
“你说痴话哩,井水就是井水,有什么甜不甜的。”
“这你就不清楚了,通县城有九架井府,水质都不一样,珠泉的水清,细井府的水冰,螺蛳井的水浊,八方井府的水涩……只有这四方井府的水啊,是甜的。”
“你编的吧?”
“是老前辈们说的哩。”
“我生这么大,没听说过。我担了十几年的水,也没觉得这井水甜。”
“可是我觉得甜哩。”水旺又涎起脸,小小声说,“有你在这里,这水就更甜了。”
细姥婢将空桶往井边上一顿,恼道:“担水担水。说这话也不怕丑人。”
她一阵脸热心跳。
四方井府的水很深,从水面到地面,有一丈来高,这需要在桶上接一条长绳,打水要有技巧,这些水旺都会。他先搭细姥婢打满水,再给自己也打好了,把长绳收好,又将两担水并排放起,说:“你信不信,我把两担水一肩挑走。”细姥婢说:“看到过能挑两担谷的,没看到过能挑两担水的。我不信。”两担谷可以叠起来挑,四只水桶能叠到一起挑吗?说给谁都不会信。水旺说:“好,我表演给你看看。”就蹲矮了身子,在两边肩膀上各搭了一根扁担,一努力,站直了,又颠一颠扁担,一手搭前头,一手搭后头,待水桶平稳住了,起步就走。他肩上的扁担有点晃,但还稳当,腰杆子笔直的。他走得很快,细姥婢得小跑着才能跟得上。桶里的水荡起了细细的水花,一路沥沥拉拉,在石板街上留下一串水渍。
一口气挑进北街,能看到细姥婢的家了。细姥婢在后面小声喊道:“好了,就到这里了。”
水旺放下担子,脸上红扑扑的,一头汗水。
“这下你信了吧?”
“信了。服了你了。”
“我还搭你挑到家里去。”
“那做不得。”
“为什么做不得?”
“做不得就是做不得。”
“那好,我就返去了。”
水旺挑起水桶走了两步,又返回头,说:“我以后会天天到四方井府去会你。”
……
水旺天天还会做的事情是,送细姥婢回家。扫盲班每晚九点钟下课,人们从义公祠大门涌出来,晃着手电筒,点起麻秆,一绺一绺地走了。水旺就站在黑影里等。他知道细姥婢总在最后一拨才出门。细姥婢一眼看到黑影里的水旺,心里有数,但没停脚,一直往外头走。她走的还是傍在白露河边的小路。她走得很慢,脚下迟迟疑疑地。一会儿,水旺就跟上来了,搭她走并排。小路很窄,仅容两人并肩而行。水旺打着手电筒,光一直照在细姥婢脚跟前。似乎是有心,又似乎不经意,水旺的手臂常常会撞到细姥婢的肩膀。每撞一下,细姥婢的心就会紧缩一下。不知为什么,她一身都像鼓一样绷得好紧,很难放松。河风很凉,很柔和,拂在脸上非常舒服。屋脚下的石缝里藏了好多灶鸡子(蟋蟀),它们怎么都那么兴奋,“㘗㘗㘗——㘗㘗㘗——”不歇息地叫。比灶鸡子叫得更猖狂的是它们的同宗兄弟油葫芦,“啾——啾——”短促、尖锐,带点歇斯底里。只有蛙族的合唱是间歇性的,“哇——哇——”节奏感很强,底气很足。水旺能辨别出哪是泥蛙,哪是青蛙,哪是癞蛤蟆。萤火虫在他们头上上下飞舞,一时亮了,一时又亮了。远处的天光在慢慢收窄,变淡。细姥婢忽然“哎哟”一声,说肚子痛。水旺丢掉手电筒,双手扶住她,接着就又抱住了。水旺一连声地问:“哪里痛?哪里痛?”细姥婢指指心口,显得十分疲弱,说:“这里。”水旺的手一下从衣襟下探了进去,问:“这里?”——“还上一点,上一点。”……
那年细姥婢十八岁了,结实,饱满,娇挺。
秋聋子和忠良婆是很迟才听说细姥婢搭水旺处对象这件事的。县城的地方并不大,他们做得又太现形了,尤其是扫盲班下课后成双成对地逛田埂(县城的风气还很古朴,青年男女结对走路都是避讳的——何况还是夜晚,更何况还是郊外),让好多人都看不惯。私底下难免议论,一传十,十传百,传到秋聋子和忠良婆耳朵里时,生米都快煮成熟饭了。这能怪谁呢?怪只能怪他们这几年太忙,怪他们太驽钝,太闭塞。县城解放,新政府成立,政通人和、国泰民安、气正风清,老百姓的日子看着看着就好了起来,财茂粮丰、衣廪足实,讨亲嫁女的每个月都有好多起,隔几天就有人上门求他们接活。染布料的、做被窝的、做床帐的、做门帘窗帘的、做桌布的,他们家的过道里码起一摞一摞的布料,各标了名字、尺寸、花式要求,都要得很急,有的还先不先(预先)就交了定金。因此他们很忙,从早做到晚,不歇一下憩,连去屙泡尿都带了跑式。他们一点没有察觉细姥婢的变化。看到细姥婢脸色红润,眼带桃花,一天比一天活泼,走路都是蹦着走,还常常无缘无故地一个人傻笑,只以为是她在扫盲班学有成效,心里松快,如此而已。
秋聋子倒是注意到了细姥婢每天吃过晚饭出门前都要换上干净衣裤,想想女崽也有十七八岁了,爱漂亮也是自然不过的事情,并不在意。听到传言,两个大人一个气恼,一个很蒙。女崽大了,总是要嫁人的,这两年来提亲的没有断过,秋聋子和忠良婆都没有松口答应。他们不是嫌人家不好,也不是嫌后生不雄唐,是他们太喜欢这个独伶女了,还舍不得把她嫁出去。他们还没有想好未来的女婿是个什么样子。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细姥婢这鬼女崽人细心野,会自己做主去找了水旺处对象。他们不明白,细姥婢怎么会看上水旺呢?!忠良婆气得直拍大腿,咬牙发狠,一定要挡住他们。秋聋子发了一阵蒙,摇头说:“洪水发起来了,只怕挡不住哩。”忠良婆说:“不管它洪(红)水墨水,一定要拆散他们!”
两个人关起门来审细姥婢。
忠良婆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李水旺的人?”
细姥婢说:“认识。还很熟哩。”
“熟到什么程度了?”
“熟到啊——我都离不开他了。”
“你说清楚,离不开他是什么意思?”
“爸爸、妈妈,我晓得你们今天要问我什么,明的告诉你们吧,我爱上水旺了,水旺也爱上我了,我们两个恋爱了。”
“小女娜崽崽的,说话这样不怕丑,爱啊爱的我听到都丑人。”
“爱、爱、爱,我就是爱了他。”
“世上的后生万万千,你怎么就会寻了他?”
“世上的后生万万千,我就是寻了他。”
“我不同意!我不准!”
“你不同意作不得数。这是我自己的事,只由得我自己做主。”
“我告诉你,你还没有大完,你还飞不起。从古至今,从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讨亲嫁人的事,还由不得你做主。”
“你这是老思想,封建思想。如今《婚姻法》颁布了,年轻人恋爱自由,不能由父母包办,也不准父母干涉。”
“这是谁说的?”
“扫盲的老师说的。是政府让他们宣传的。你不准我自由恋爱,就是搭政府反着干。”
“我不管你谁说的,说透了眼到我这里也没用。你是我的女崽,我说不准就是不准!”
细姥婢一下噎住了,眼睛瞬间红肿,一泡泪水就要喷涌而出。她嘶叫一声:“爸爸——”
秋聋子一直闷头抽烟。他把喇叭筒卷得又粗又长,吸得一屋子烟雾浊重。好久,才开声问道:“你晓得李水旺这个人野名叫什么?”
“叫滑粒子哩,爸爸哎——”
“你晓得别个为什么搭他起这样的野名?”
“晓得一点。大摸子(大概)是说他这人花嘴巴,滑头,做事不实在。”
“我搭他没有打过照面,还不认识他,听到的都是这种说法。搭这种不实在的人不说做夫妻,做朋友都是要考虑考虑的。”
“我不管别人家哪样议论他,反正他对我很好很好。”
“嘴巴里说得好没有用。人心隔肚皮,你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说他一辈子都会对我好。”
“不可能。越是拿这种花话放在嘴巴里念的人,越是靠不住。女崽哎,做夫妻是要在一起实实在在过日子,要过一世人,不是嘴巴说的。说了也不可信。”
“我相信。你们是不知道,他对我几好呢。”
“有几好?还能好到天上去。”
“就是能好到天上去。”
“你的意思,他还超过我们做爷娘的了?”
“不是不是。爷娘是爷娘,他是他,不一样。”
“太不一样了。爷娘对你好是实实在在的好,他对你好是花嘴巴要哄你上钩的。”
“他对我也是实实在在的好哩。”
细姥婢卷了根喇叭筒,筑到秋聋子嘴巴里,又小了声说:“爸爸,你从来是最疼我的,这回要站在我一边,搭我撑脚哩。”
秋聋子说:“我自然是最疼你,永远搭你撑脚。但是这回我要反对。”
“为什么呀——”
秋聋子瘪起嘴巴大力吞了口烟,说:“因为我不喜欢这个人!”
细姥婢伸手摘下他口里的喇叭筒,说:“不给你抽了。”
秋聋子说:“你这女崽,不识得好丑,我们这都是为你好哩!政策我也不是不懂,你要自由恋爱我也不反对。只是要寻也寻个靠谱点的男人。女啊女,做错生意是一场,嫁错男人是一世。我们这样的人家找女婿,总归是得本分点,实诚点,没有懒筋手脚勤快点的,还要晓得疼你,不然会要吃一辈子苦的。”
细姥婢说:“我认为水旺就是靠谱的男人。我就喜欢这样的男人。我就要嫁给他。”
忠良婆一拍大腿,厉声说:“我就不准你嫁给他!”
细姥婢憋红了脸,说:“我就要嫁给他!”
“跪下!”
又说:“你给我跪直了!”
忠良婆说着就从门背后捞过洗衣槌,抓在手里紧摇。“看我打不脱你的脚!”她跺脚说。
细姥婢还从来没见母亲发这么大的气。她看看忠良婆,又看看秋聋子,脸色由红转白,慢慢屈起一条右腿跪下。
“拿两条腿一起跪好了!”
细姥婢低了头说:“我这两条腿,右腿是你的,左腿是爸爸的,爸爸没有开声喊我跪,我就只能跪你的这条腿。”
没想到细姥婢会说出这种话来,秋聋子忍不住笑了。忠良婆点着他,嘶吼:“你开句声!”
秋聋子抚着嘴巴说:“自家的女崽,骂可以,打可以,罚跪就不可以——让她起来。”
忠良婆气得脸皮发紫,说声:“都是你惯坏了她!”把洗衣槌一扔,坐到地上呜呜地哭。
细姥婢没有哭出声,只是眼泪水一串一串地往地上滴。白牙齿咬住红嘴唇。
忠良婆的哭声换作了“哎哟”声。胸口痛,扯起来痛,炭烧一样的痛。秋聋子赶紧扶她到床上躺下,又大声喊细姥婢起来倒了碗红糖水送过去。
忠良婆一脸寡白,说话都没了力气,只摇手,让细姥婢起开去,不给拢边(靠近)。
忠良婆哼叫了一晚。
细姥婢就倚在门边上,守了一晚。
秋聋子带忠良婆到西门口伍先生的诊所拣五服中药吃了。半个月过去,才见好转,可以起来走动走动,坐在后门的坪里看秋聋子一个人染布。但也从此落下了一个气痛的毛病,冷不得,累不得,尤其气不得。冷了,累了,气了,胸口就扯一样的痛,出气不赢,要喘好久,喉咙里咝咝地响。她这个病,是一辈子都难断根的了。纵使如此,有件事情她却是绝不妥协的。那就是一定要切断细姥婢搭水旺的来往。她觉得这是关系到细姥婢一辈子有没有好日子过的事情,比她自己的命都要紧。
她以为最好的办法是不准细姥婢出门,但那又怎么做得到呢?人不是鸡鸭猪狗牛,喊关起来就关得住的。不要说柴米油盐酱醋茶,每天开门的七件事少不得出门的,只说扫盲班上课,就是每晚必须要去的。照忠良婆的意思,扫盲班都不消去了,每天夜晚就老实待在家里。这就过分了。细姥婢不肯,秋聋子也不答应。早先是家里没有钱给女崽上学读书,耽误了;如今政府这样重视,免费给他们补习,学得好的还有奖励,这样的好事,哪朝哪代都不曾听说过。而且,再有两个月就领结业证了,结业证也是文凭,他们怎么都不能半途而废,给女崽怪一辈子。秋聋子态度坚决,一番话说得十分在理,忠良婆只好妥协。
妥协并不是让步,忠良婆自有她的一套做法。她每天都随同细姥婢一起出门,一起进义公祠,就坐在细姥婢旁边原先水旺的位置上。细姥婢听课、写字,她就笼着手低头栽瞌睡。课间休息,细姥婢到门口吹风,她也跟到门口吹风,细姥婢上茅厕,她就在茅厕门口守住,任何人都拢不得边。下课了,她会揪住细姥婢的衣摆,等人们走尽了,才最后出门。她再不肯让细姥婢走白露河边的小路,宁愿包远路走大街。她寸步不离地跟在细姥婢身后,一支三节电池的手电筒前后左右地晃,任何可疑的人都逃不脱她的警惕。气得细姥婢直想发疯。
更想要发疯的是水旺。他没有想到忠良婆会这样强烈地反对自己和细姥婢的来往,更没有想到她会用这样决绝的手段阻止细姥婢同自己见面。他根本没有心思做事,成晚成晚地睡不着。一闭上眼睛,面前就是细姥婢的身影来回地晃。每天清早,天还麻麻黑,做豆腐的人家都还没有亮灯火,他就起来了,失了魂一样地跑到细姥婢家附近躲起来守候。他真想能搭细姥婢会一下面,真想两个人能说一说话。他拿两个眼睛死死地盯着斜对面细姥婢家的大门。大门关得严丝密缝,门楣上已经旧了的春联一点一点清晰起来。忽然大门无声地开了,细姥婢挑着一担水桶走出来。水旺的心一下提了起来。可是紧跟在细姥婢后面就有忠良婆走了出来。水旺眼巴巴地看着母女两个一前一后走完长街,拐进四方井府的巷子里了。过一阵,两人又转出来了,还是细姥婢走前,忠良婆走后,像看守所的解放军押解犯人。细姥婢皱着眉头,扭着腰肢,脚步迟滞,腿上如同吊了铅砣。两人走进家,大门又咣当一声关紧了。水旺还听到门上哗啦一响,好像是上了闩。然后是半天半天,大门都没有动静。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喧阗,水旺却视若不见,眼睛只死死地盯住那扇大门。他都把那扇大门盯出水来了。偶尔地,有时是中午,有时是傍晚,细姥婢会开门出来,往城里头走,去买盐、打酱油,或是打壶酒,她旁边总跟随着忠良婆,寸步不离。水旺还是拢不得边。
最好的机会还是义公祠。到义公祠来听课的人总很多,一些人没有座位,就站在祠堂后面,或是两边廊檐下。水旺没有另外去抢座位,只站在前排左侧廊柱子的阴影里。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细姥婢的左侧脸,还有她的一头黑发。水旺看着细姥婢的侧影,胸口就一阵一阵地骤跳,呼吸也急促起来,魂都飞过去了。近在眼前,却不得一会,他恨得真可以把忠良婆圞吞了。最有机会见面的地方,反而变得最没有机会,水旺的心里好难受。
他已经听到了好多空话,好多人指他的背,耻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晒不死的茄秧,赶不走的痴汉,没见过这样癞皮的……”“不是黄泥不烂路,不是精肉不巴骨,看样子这两个是成不了夫妻的……”“成了成不了,他就应该早早逮逮请个媒婆去说合呀。”“他?穷得屁眼里都夹不住屎的,还拿得出钱请媒婆……”“这就好哩,看你们自由乱(恋)爱!”……也有一些人站在水旺一边,支持他。那都是些二十岁上下的后生崽,正是情欲炽旺的年纪,头脑简单,脾气急暴,一点就着,听到这种事情都兴奋不已,只愿闹得越大越过瘾。他们纷纷给水旺出主意。有的说,你就擂到她家里去,当面搭她的父母开硬口,要讨细姥婢做老婆,不答应就不走。有的说,找个机会,把细姥婢拐到家里来,先斩后奏。牛崽出了墈,看你牛婆还能咬我的卵。有的干脆就要在路上拦住忠良婆,扯起头发打一顿,打得她再不敢反对……对这些馊主意,水旺一概不听。他觉得对未来的岳母娘不能得罪太狠,他坚持不肯让伙计们乱来。
还是小女娜们有定见,仗义、体贴、细心,爱心和同情心都满满。三道弯明白水旺这时候最想知道的是什么,她让水旺写了张字条,到义公祠听课时交给了细姥婢。她是当着忠良婆的面递过去的。忠良婆不识字,以为真的是三道弯写的作业让细姥婢鉴定。细姥婢看完字条,略一凝神,抿嘴在背面写下几个字,又隔着忠良婆交回三道弯。水旺写的是:你能坚持吗?细姥婢回了四个字:死都不变!
三道弯的这招很好玩,还很刺激。就在忠良婆的眼皮子底下,细姥婢和水旺借着三道弯之手鸿雁传情,心里头都多了一种兴奋。他们把以前从嘴里说不出口的话语都写在了纸条上。一张张秘密的,然而又是极其光明正大的纸条将两颗热恋的心一天天绹紧,刀劈不开,火烧不烂。周围的人都知晓了这个机关,却都难得地一致保守秘密。等到忠良婆有所察觉的时候,细姥婢和水旺已经私订好了终身。
他们约定,不管大人同意不同意,等扫盲班的结业证书拿到手,就结婚。
他们做了最后一次努力。水旺央请一个媒婆上门提亲。可是媒婆没有进得了门,就给忠良婆骂起回转了去。事情不成,水旺还是按礼俗送给媒婆一块猪肝、一双皮鞋,另外加了一个两块钱的包封。
从此两个年轻人死了心。但斗志一点也不减,反而愈坚。细姥婢和水旺在互相交递的纸条上画满了惊叹号。以此盟志,铁板钉钉,绝不回头。他们都暗自准备,一心等着扫盲班领结业证的那天。水旺请人算过了,那天的日子很好。
到了领证那天,忠良婆的气痛病忽然又犯了,躺了一天,到傍晚还起不得床。本来,细姥婢想好了几十条计策,到这天如何撇脱忠良婆,独自到义公祠领证。没料想忠良婆一下病了,睡在床上不吃也不喝,让细姥婢失了主张,一条计策也用不上。这天秋聋子也没有到后面染布,一早起来,就去了衙门口的街市,砍了精肉,割了牛肉,捉了鸡,买了鱼。精肉是猪颈根偏后一寸的活彻肉,还不要第一刀,要的是第二刀,第一刀的肉有腥气,第二刀砍下的肉才鲜甜。牛肉是靠大腿里侧的腱子肉。鸡是叫鸡。那条草鱼在他经过时,一下从盆里蹦跳出来,他捡起就喊鱼贩子过了秤。然后兜兜转转,在理发店门前的一摊慈姑前蹲下来。慈姑是才从田里采挖出来的,好新鲜,个个饱满圆润。他挑了几个放进衣兜里。细姥婢自小就爱吃馅豆腐,尤其喜欢拌了慈姑香菌肉馅的馅豆腐。
回到家,秋聋子即刻忙碌起来。先是洗、剖、剁、砍,然后蒸、煮、炸、炒、煎。井然有序,一刻不停。只在等着水开,或是蒸屉里的热气还没上来时,才在炉灶前的矮凳上稍坐片刻,卷一根烟抽了。他不让细姥婢帮忙,叫她就在火炉凳上坐着,或者去床上躺一躺。细姥婢听话地在火炉凳上坐好,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父亲忙东忙西,心里十分不安。她不明白今天父亲是怎么了,平素日子父亲是很少做家务的,只在过年过节,他才会过到灶上来炒几个菜。但也仅炒炒菜而已,洗洗切切剁剁的事情是从不做的,像今天这样大包大揽,没有过。那这是为什么呢?想来想去,只有一条,今天扫盲班结业,他高兴,要犒劳自己。可是从他脸上又看不出很高兴的样子。他只是手脚不停地忙碌,很少说话,脸色很板滞,眼皮一直耷拉起,好像心思很重。
细姥婢想得脑壳都痛了,后来干脆不想了,梭下灶台,坐到小板凳上去卷喇叭筒。卷着卷着,脑壳一栽,就趴在矮桌上睡着了。她的头发翻披过来,遮住了整个脸面。轻细的鼾声从头发缝里飘散出来,又安逸,又跳荡。她睡得非常踏实。父亲的咳嗽声,刀切砧板的嗒嗒声,新菜下锅的油爆声,碗碟相碰的叮叮声,都好轻好轻,好远好远……
她听到父亲在耳边轻声说:“细姥婢,该醒转来,吃饭了。”
她抬起头,将头发拢到耳后,揉了揉眼睛。天色已经向晚,眼前有点蒙眬。饭桌搬到了灶台上,桌上摆满菜碗菜碟,袅袅冒气。她站起身,看到秋聋子正满眼慈爱地望着自己。她有点茫然,问道:“都做好了?”
父亲说:“都做好了,就等去吃了。”
她定了定神,恍然清醒过来,忙说:“我去喊姆妈过来一起吃。”
父亲说:“莫喊。我打了一碗精肉汤给她吃过,又睡了。让她好生睡,莫吵到她。”
细姥婢上到灶台,一桌的肉菜惊得她直吐舌头。炭火重新架过了,亮火上坐了一锅滚水,热气往上扑,一身都暖洋洋的。
“呵呵,这真像过年一样呢。”
“当然,就是过年呢。”
“这样多的,怎么吃得完。”
“吃不完也要吃。多吃,放开肚子吃。”
“爸爸——今天是什么日子,有什么喜事?”
“——喜事?当然有喜事。今天你的扫盲班不是结业领结业证吗?这不是大喜事啊!”
“不就结个业,那算什么大喜事。”
“是大喜事哩,我晓得是大喜事!”
“这太夸张了。”
“一点不夸张,不过就十个菜,为的是取个好意头,十全十美——来,拿酒筛(倒)起。”
秋聋子给自己倒了碗酒,也给细姥婢斟上。
“爸爸,你知道我从来没吃过酒的哎。”
“今天破回例。”
“好,我吃——呀,这酒好甜。”
一口酒进肚,细姥婢身上热炽起来,一张脸像蒙了红布。秋聋子又拿过她的碗,每样菜夹一点装进去,鸡把腿、馅豆腐、肉丸子、牛肉丝、墨鱼片、鱼腩肉……堆起一碗。细姥婢连说:“够了,够了——这样多,哪里吃得完。”秋聋子说:“吃得完,吃得完。今晚上你一定要吃饱、吃胀,不能饿了。”
细姥婢抓起鸡腿咬一口,又夹起馅豆腐咬一口,接着又把一瀑牛肉丝筑进去,吃得嘴巴两边鼓起好大,像是三岁细娃的吃相。秋聋子一下笑了起来。点起一根烟,吸着,看着细姥婢,眼神好复杂。好久,他才问了声:“好不好吃?”细姥婢说:“好吃。”“好吃就多吃点,以后口里没味了,就多想起这个家里的味道。”“不用想,我叫你下厨不就行了?”“不轻易,不轻易哩。哪里是你叫我炒就能够炒起给你吃的?”“有什么不轻易?我就要叫你炒。”
秋聋子喝口酒,夹点青菜吃了,又说:“女崽啊,你不要怪做爷娘的。”“我哪里怪了你们?”“真的不怪?”“不怪!”“那就好。”
秋聋子给自己碗里斟满酒,说:“女崽啊,以后要学会自己照拂好自己哩。寒了记得要加衣,暖了要减衣,冷水不要喝,冷饭不要吃,要早睡早起,手脚放勤快。”细姥婢口里含了菜,含糊说:“晓得。”秋聋子说:“事非经过不知难,以后你就是大人了,凡事要恻着恻着来,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该做的做,不该做的不做,自己要有定见。”
细姥婢不知父亲怎么怪怪的,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不着边际,但她没有细想。眼看着外头天都黑尽了,她的心思早已飞到了义公祠。她胡乱点头应着,又盛半碗饭赶紧吃了,就要出门。
“你等一下。”秋聋子喊住她,颠颠地跑进里屋,捧了一套衣服出来,要她换上。
新衣服是细布做的。蓝色底子,胸口上扎染了一朵大大的红牡丹花。蓝是纯蓝,红是艳红。细姥婢拿在身上比了比,一时好喜欢。心里喜欢,口里却说:“又不是——”差点把“嫁人”二字冲口而出,话到嘴边,一惊,变作“又不是过年,穿什么新衣服”。
秋聋子说:“领证比过年还大哩,穿上新衣服才有神气。穿上穿上。”
细姥婢就换上新衣服,一手抚着胸口上的牡丹花,轻快出门,往义公祠去了。
扫盲班的结业典礼很简短。县文教科的干部讲了讲话,然后就给学员们发结业证。结业证分作三摞摆在讲台上,学员都在座位上坐好,听点名,喊到,一个上去一个。学员们都好欢喜,都是跑着上去领证,领到证书,迫不及待地就翻开证书看自己的名字。然后对老师鞠躬,又转身对下面笑,于是大家都笑。笑声像发洪水的白露河四处流淌。人们都兴奋得头上冒热气。
细姥婢好快就回了家。
秋聋子还没有睡,一个人枯坐在火炉凳上。煤油灯捻得只有一点豆火,灶膛里的煤火已经黯黑了下去,脚下躺了好多烟屁股,一见细姥婢,秋聋子忙把油灯捻大,伸长了手说:“结业证拿到了吗?给我看看。”
秋聋子翻开结业证书,顺过来,倒过去,看了几遍,最后递还给细姥婢,讪笑着说:“上头的字我倒顺都分不清,你读给我听听。”
细姥婢就念道:“这边,是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语录你懂不懂?就是毛主席说的一段话,毛主席是这样说的:从百分之八十人口中扫除文盲,是新中国的一项重要工作。”
秋聋子说:“啧啧,难怪难怪,毛主席都这样重视。”
细姥婢说:“这边呢,高头是‘脱盲证’三个字,下边你听清楚了啊:刘细细学员,女性,现年十八岁,系湖南省禾仓县城关镇人。通过政治文化学习,已达到脱盲水平。望继续努力,不断提高。再下边是时间,不读你也晓得。”
“读完了?”
“读完了。”
“太简单了点。”
“不简单了。事情说清楚就可以了。”
“我也不是嫌它简单,只是想多听你读一下字。”
“这个容易。以后我可以搭你读报纸。”
“报纸上的字你都认得完?”
“大雾之(大概)吧,不认得的可以查字典。”
“你还懂查字典?”
“那当然!”
“这就真是不简单,了不起。能读报纸,会查字典,我的女崽那就是文化人啦。感谢毛主席,感谢政府!”
秋聋子感慨一阵,又再三交代细姥婢把结业证收好,就去睡了。他已经劳累了一天,脚杆子都有点发酸,走下灶台时扶住炉桌才勉强站稳。他迎着自己庞大的身影走进里屋,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关拢了,像一声叹息。
细姥婢吹熄灯,和衣躺下。她有点兴奋,有点紧张,又有点惶然不安。她同水旺已经约定,今晚鸡叫头道时分,她过水旺家去,举行婚礼。嫁人是一辈子的大事,按照礼俗,女方家里是有很多仪式要搞的。尤其坐歌堂不能少,要热闹,要排场,要轰轰烈烈烟生火爆,场合不怕大,礼仪要到堂。但今天都不可能搞了。礼仪不礼仪,她并不在乎,但她念想坐歌堂。坐歌堂好玩哩,开心哩,过瘾哩。她给多少新娘子坐过歌堂,轮到自己时,却无法热闹,想起来心里就过不得。她设想,如果坐歌堂,这阵子就应该开唱了。没有人,不妨自己给自己唱吧。
她在心里哼唱起来:
风吹树叶飘过墙,好女今日离娘边。
六月绩麻共碗水,七月绣花共花箱。
火烧茅厕有人救,出嫁女子无人留。
哪个留得出家妹,斢个日头转过天。
又唱:
堂屋中间一炉香,先拜我爷后拜娘。
先拜我爷为什么,衣襟兜米把女养。
后拜我娘为什么,天天夜晚谁湿床。
布裙捆烂两三条,竹席睡烂四五床。
……
吟唱过几首,已是难过得不行。怨恼、伤悲、委屈,还有不舍,搅得她肠子痛。
夜很深了,外头的风好大,掀得屋顶的瓦片咔咔响。细姥婢折身坐起,侧耳听听,隔壁里屋很安静,想来父亲母亲早都睡死了。她轻悄下床,收拾行装。东西早都收整好了,两双新布鞋,一双水旺的,一双自己的,是她用了好几个夜晚,一锥、一针、一线做好的。一床被套,两个枕套,还有一床薄床垫。另外是几件换洗衣服。所有行装,床垫最为重要。她将那副象牙麻将一粒一粒散开缝在了里面。她打算拿它垫箱底。她也不打算告诉水旺。她摸着黑把东西一样一样搬出来,拿一块印花布一包包了,打个活结,挽在手臂上。她没有换衣服。父亲下午给她的那件蓝底红花新衣服,在今晚上的那种场合,正好合适。
整好了,要走了,细姥婢的双腿却沉甸起来。她想起了父亲母亲。想起母亲的气痛病,想起父亲眉毛里头的蓝靛色。她想起自己这样一跑,父亲母亲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又想起她这一跑,母亲何时才会消气准她回娘家。父亲抽烟只怕会越来越厉害。她觉得非常对不起两位老人家。可是,这又完全怪得她吗?……
细姥婢面朝里屋,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然后,轻轻走到门边,摘掉暗闩,抽开木闩,一点一点把门打开,侧身挤出去,反手正要关门,一条手臂伸过来隔住了。秋聋子从后面跟了出来。
细姥婢惊讶地喊了声:“爸爸——”
秋聋子把一个包袱递给她。包很大,也是蓝花布做的包皮。里头包了铺的、盖的,还有几段布料和一个手镯。一般人家嫁女,大致也就是这些陪嫁的东西了。原来他们什么都知道,本来也是。县城就那么大,这样的事怎么瞒得过他们。细姥婢明白了,父亲为什么做那样一桌菜给自己吃,为什么让自己穿新衣服去领结业证,为什么说话颠三倒四,神情异样……细姥婢哭了,哭得哑哑的。
细姥婢哽咽说:“我们三天后回门来看你们。”
秋聋子忙摇手说:“不消了,不消了。”又伸手指往里屋指指,“等过番日子再说吧!”
细姥婢说:“那你们两老自己多保重!”
秋聋子说:“别记挂我们,你们自己好好过。”
说完转身回了屋。木板门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关紧了。细姥婢听到木闩在门后窸窣的上闩声,听到父亲一路咳嗽着进了里屋。四周沉寂下来。北风呜呜地叫得越发凶悍。
细姥婢擦干眼泪,猛然转身,左肩一个,右肩一个,背着两个包袱,一步一拖地往街那头走。水旺的迎亲队伍就在街道拐角的地方等着。来了好多人,都是小后生和小女娜。(细姥婢后来才知道,如果秋聋子和忠良婆不让她出门,他们就要冲进去抢人。)那些人也都穿了新衣服,小女娜的头上还扎了红纸花,带了响炮,带了锣鼓唢呐。一抬花轿,黑黢黢地蹲伏在街边上,像头张口吃人的老虎。细姥婢看了心里就一蒙。本来她同水旺说好,只来一两个人接她就可以了,酒席也不办。既然打破礼俗,那就一切从简,越低调越好。但看眼下这个场合,是要搞得通天下的人都晓得哩。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回头的可能了,她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细姥婢一到,那些人喊一声“好”,即刻有人帮她卸下包袱,安置到抬盒上,又给她头上戴起花,蒙了红头巾,簇拥着上了轿子。响炮炸响来了。锣鼓铙钹一齐响。唢呐吹得好嘹亮,像要把县城里的人都闹醒。
花轿颠得很厉害。细姥婢双手揪住轿沿,轻轻地哼唱伴嫁歌。她还是唱给自己听的:
天光了,鸡叫了,刘家门脚没份了。
没份了,没份了,李家门脚栽根了。
栽根了,落枕了,李家门脚变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