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狱之门:一位美国公民在中国服刑的生命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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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心与灵的聚餐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就发生在我的身边,令人伤感、遗憾,并为之动容,同时也引起了自己深深的省思和冥想。随笔把它记录下来,可能对一路同行的朋友是个提示……

他的名字叫田中一郎,生性宽厚、正直,乐于助人,并对万物生灵怀有悲悯之心,但不够开朗,时而表现出腼腆。与熟悉的人在一起时,愿意多说几句,可遇见生疏的人则少言寡语。我们俩同室而居,自然聊的话题就多一些。2010年的第一个晨曦,阳光把监舍照得明亮而温暖。我和一郎欣喜地谈论着春节与亲人聚餐的计划,并期盼这一天早日到来。田中一郎说:“去年我在沈阳监狱时,父亲特意从日本飞来探望,我非常开心,但是没能在一起吃饭。这次燕城监狱提供与亲人聚餐的机会,真是太好了。过两天我母亲就来探望,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我又可以和亲爱的爸妈团聚了,而且能温馨地在一起共进午餐,燕城真好!”我也随他的话语憧憬着妻、女从美国飞来相聚的美况……假日后的一天,一郎与亲属会见完回到监舍,他的面部表情有些凝重,让人感觉到一丝的隐忧。我问他:“家里一切还好吗?”一郎轻慢地抬起头说:“不好。我爸得糖尿病了,而且很严重,据医生讲可能得把双腿锯掉,目前没有特效药医治,最多也只能再维持两年。我此生很可能见不到他了,也无法尽儿女之孝了。”我又问他:“你父亲多大年纪了?平时身体怎样?”一郎答道:“老爸今年64岁,以前身体可棒了。平日里很能喝酒,两个月前他还给我汇款,我与他通话时身体好着呢。”漫长的十天过去了,一郎又获得机会给家打电话询问父亲的病情。听他妈妈说情况非常不好,有时出现昏迷,正在全力抢救,并让一郎也要做好心理准备。妈妈还说一个星期后再来看他。通话后,一郎的心情更加沉重,整日不思饭茶。在一个宁静的夜晚,他自语道:“不行,我得给他写封信。”我问道:“给谁写信?”一郎说:“给我老爸写。我想用心中的话语安慰他,并鼓励他要坚毅,要挺住,相信自己一定会好起来的,我在这里还等待着与他春节聚餐。因为老爸昏迷而无法接听我的电话,我妈一周后来看我,到时候我让她把我写给老爸的信带回去,待他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念给他听。也许,老爸能从孩儿的话语里得到一些慰藉和鼓励。”说罢,一郎拿起笔和纸,但是迟迟没有写,只是凝视着。良久之后自语道:“真的不好写。”我问他:“为什么不好写?”一郎说:“其实我有一肚子的话,但却不知如何用文字来表达。我和老爸这些年在外面很少说话,他的性格很内向。有时我们爷俩在一起喝酒,他喝他的,我喝我的,也没几句话,一旦酒喝完了,就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如今回想起来真的有些后悔。当初有那么多的时间和机会与老爸在一起交流,可以尽享父子之情,但我却没有珍惜。这次因为我的事他放弃了一切从日本飞来,整日东奔西跑,操透了心。他如今患病与这两年来为孩儿的操劳和忧伤有很大的关系。”一郎又陷入了沉思。室内此时格外的寂静,我甚至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声和笔尖在纸上的摩擦声……第二日清晨,一郎把写好话语的信放进信封里,然后眺望窗外的远方,喃喃自语道:“老爸,孩儿在这里为你祈祷,并遥祝您早日康复,坚信您一定能闯过这次难关。我把要说的话都写在信里,妈妈过几天就来看我,很快就可以给您带去,期盼春节聚餐能与您相见。”

又是一个凄冷的早上,窗外飘舞着雪花,大地白茫茫一片。一郎终于盼来了会见亲人的时刻,他怀揣着给老爸写好的信,内心充满着祝福与祈愿,快步奔向接见大厅,雪地里留下了一串匆匆的脚印。一个小时的会见结束了。一郎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监舍。我注意到他的两只眼睛有些红肿,虽然藏在眼镜的背后,但仍能让人看出他已经哭过。见此状,我的心也骤然变得沉重起来,轻声地问:“发生了什么事?”一郎的眼睛湿润了,面颊上流淌着两行热泪,哽咽着说:“我爸没了。”此刻的他身体有些颤抖,嘴角不时抽动,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忧伤与哀愁。在这一瞬间,我真的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来安慰痛失父亲的一郎。我说:“请节哀,让自己的心先安静下来。”

风卷着雪片拍打在窗扇的玻璃上,很快就被室内的温度所融化,玻璃上流洒下串串的泪痕……

一郎的心情稳定了下来,并说出了事情原本的真相:“其实我第一次得知老爸患糖尿病住院的时候,他就因脑溢血走了。面对这种突然的打击,我妈妈怕我难以接受,所以编织了前面因病重住院昏迷的故事。可是时间长了无法久瞒,而且我每次打电话时都非常关心他的病情是否好转,所以我妈才决定这次把真相告诉我。当我听到父亲辞世的消息,脑子里一片空白。给他写的信始终在我的怀里,我实在没有勇气再把它打开。我想将它永久地封存起来,留住这份对老爸的思念、安慰与深深的爱……”听到这些话语我的心也随之阵阵发紧,鼻子一酸,禁不住的泪水从眼眶里溢出。

的确,在我们一生中错过的事情太多,有些是可以补救的,但是,有些却永远无法挽回。从古至今,没有人能抗拒死亡。因此,走向死亡的过程其实就是生命的过程。

记得一位作家曾说:“死亡不是截肢,而是彻底结束生命。”真的是这样,倘若一个人的脚不慎因车祸而失去了,那残肢可以提醒他曾经有脚的存在。但是死亡却是彻底的结束,就像雪的融化、雾的消散、云的飘移,永远的不见了,没有了……

但是,记忆怀想和永久的思念却不会随着亲人的离别而消失。这封写给父亲信中的话语,将深深地镌刻在一郎的身体细胞之中,并散发出新的生命与气息。期待“亲情聚餐”的时刻,愿自己的“心”与慈父的“灵”在一起相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