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楔子
5月18日,早晨6点59分。
云城国际马拉松是这座古城一年一度的运动盛宴,马拉松起跑点位于古运河畔的龙口古渡。虽说已是初夏,但晨风依旧裹挟着寒意,为保证赛事的圆满举行,前一晚进行了人工降雨,如今一夜过去,赛道两侧的绿植上依旧缀满水珠,在初阳的照耀下分外青翠欲滴。
王鸿儒低头扫了一眼胸前的号码,6888,这是他专程找体育局周局长搞到的“吉号”。王鸿儒是云城第一中学的校长,在常人看来也算“身居高位”,但他心知肚明,自己能要到这号码,唯一的原因是:周局长的儿子周小鸣正在他的学校读高二。一想起周小鸣,王鸿儒又开始头疼起来,这周小鸣可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平时没少在学校惹事。上学期期末,周小鸣瞄上个高一的小太妹,居然在晚自习期间,在教学楼下搞了场灯光示爱,全校轰动。最后还是王鸿儒在党委会上力排众议,给了个不痛不痒的严重警告才算了事。谁知这还没完,就在前一阵,周局长居然私下找到王鸿儒,暗示他想个办法,劝退那个小太妹,以免影响周小鸣学习。
学习?那小子学个屁!
当然,这话只能烂肚子里。王鸿儒当场答应得痛快,但事后仔细琢磨,不免有些犯难。虽说那小太妹也不是啥善茬,抽烟喝酒逃课泡吧,黑材料一抓一把,但他王鸿儒好歹是一校之长,若是亲自过问一小太妹的私生活,未免太掉份儿了一点。而那小太妹的班主任,偏偏又跟他不太对付……
一个清脆的女声打断了王鸿儒的思索:起跑倒计时一分钟。
人群出现一阵轻微的骚动,一些人开始向前挤,以求跟起跑线拉近几米、十几米距离。王鸿儒也身处一股涌动的人流里,被十多个小年轻裹挟在中间,身不由己地向前挪动。
挤个屁啊!就算让你先跑10公里,你能跑赢那些主办方花钱请来的老黑?!王鸿儒暗自咒骂了一句。不过很快,这份拥挤带来的不快就因一个插曲消散得无影无踪,不知何时,王鸿儒被挤到了一个年轻女孩身后,女孩梳着整齐的马尾辫,皮肤白皙,运动短裤下的双腿好像白杨树一样修长挺拔。由于人群太挤,王鸿儒整个身体几乎贴在女孩凹凸有致的躯体上,鼻窍处传来的青春气息让他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
王鸿儒有些眩晕,原本清醒的大脑似乎有些缺血。
跟我没关系,是后面人挤我的,王鸿儒理直气壮地想。
砰,发令枪响了。
王鸿儒跟在少女身后跑了出去,他今年五十一岁,由于近年来坚持锻炼,身材在他这个年龄段称得上优秀,外加儒雅的气质、不俗的谈吐,在不少异性眼里,无疑是个颇具魅力的文艺“大叔”。当跑到1公里时,王鸿儒追上了前面的女孩,两人齐肩奔跑了三五秒,女孩的侧脸十分精致,鼻梁小巧高挺,很有点电视明星的感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王鸿儒默念了两句诗,但毕竟不好意思和女孩长时间同跑,于是再度加快脚步,将女孩甩在身后。
半分钟后,异变陡生。
毫无征兆地,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席卷了脑海,王鸿儒眼前一黑,踉跄了两步,脑壳里嗡嗡作响。
“我怎么了?”王鸿儒赶紧减速,同时用力呼吸,呼哧、呼哧、呼哧……当呼吸到第三下时,眩晕感渐渐减弱,大脑重归清明。“难道是昨晚喝了酒,又或是没睡好的缘故?”王鸿儒心想。
“算了,毕竟年纪不饶人,还是慢点好了。”王鸿儒调整脚步,以低一挡的配速匀速前进。半分钟后,此前被超过的女孩追了上来,这一次,她好奇地看了王鸿儒一眼,目光在他胸前的“6888”上停留了两秒。
王鸿儒挺了挺胸口,仅剩的一点不适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荷尔蒙的魔力让双腿再度焕发青春。他再度加速,很快便超过起跑时的速度,甚至超过了这两三年夜跑的最快配速,很快,王鸿儒再次超过了少女,并将一个又一个年轻人甩在身后。2公里、3公里、4公里,迷你马拉松(5公里)终点,那株被视为城市标志的千年古槐出现在视野远方,王鸿儒瞥了一眼路边的计时器,7点19分,这是他五十岁生日后,最出色的4公里成绩了,王鸿儒深呼吸了一口,正准备开始最后的冲刺,异变再度发生了。
又一次,眩晕感毫无征兆地袭入脑海,而且,比前一次强烈了好几倍,仿佛滔天巨浪般,瞬间剥夺了他的五感。惯性驱动着身体继续前进,但小脑已完全失去对平衡的控制。王鸿儒右脚一软,险些摔倒在湿润的路面上。
“到底怎么了?”王鸿儒不敢再逞能,他勉力站稳身体,走到路边的绿化带,找了一处相对干净的地方,缓缓坐了下来。这一次,眩晕感并没有像起跑时那样转瞬即逝,也没有像上次那般迅速减退,相反,好像连绵不绝的潮水,一波波冲击脑海。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心跳越来越急促,思维则变得无比迟钝,好像喝醉了酒一样。
“难不成是低血糖的毛病犯了?”想到这一点后,王鸿儒心头反倒安定了几分,这是跟了他十多年的老毛病了,尽管这几年通过锻炼有所改善,但在上衣口袋里,还是习惯性地备着三五粒软糖,以应对不时之需。王鸿儒抬起颤抖的右手,往胸前的口袋摸去,然而下一秒,指尖的触感让他一下子如坠冰窟。
今天跑马拉松,王鸿儒换了崭新的赛事专用运动服,为了轻装上阵,出门时只拿了一张20块钱的纸币,用于来回打车,如今,这张20元纸币已经变成了一张10元纸币与一卷出租车发票——王鸿儒并不死心,用两根颤抖的手指,将口袋里的所有东西都翻了出来。
叮,一个薄薄的、闪烁着金属光芒的物件从一卷出租车发票中滑了出来,这是一个普通的易拉罐拉环,上面印着“再来一罐”的字样,拉环落在水泥地面上,发出一声弱不可闻的脆响。王鸿儒并没有注意到这声细响,只是继续在口袋深处翻找那几粒并不存在的软糖。
十秒钟后,王鸿儒放弃了,他将车票、纸币捏在手上,抬头四顾,前方200米左右有一个挂着红十字旗帜的服务站,但王鸿儒并不认为自己已危重到需要医疗救助的地步,于是艰难地扭过头,继续在附近寻找目标:这一次,他很快就找到了——在身后约50米的路边,立着一个不大的报亭,门口的冰箱里整整齐齐地码了两排饮料,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生命的光芒。
王鸿儒用尽全身力气,挪到两三米外的隔离护栏边缘,隔着护栏,对一个穿志愿者服装的大学生说:“帮个忙,去那边买一瓶可乐给我。”
大学生疑惑地看了王鸿儒一眼,接过纸币,转身往报亭走去。此时王鸿儒的虚脱感更强了,双脚好像踩在棉花糖上一样,再也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靠在护栏上的身体缓缓下滑,最终跌坐在冰凉的路面上。
“你怎么了?”一位好心的中年跑者觉察到王鸿儒的异样,放缓脚步,走了过来。
王鸿儒喉管翻滚了两下,挤出一丝微弱的音节:“感觉像……低血糖犯了。”
那位大学生此时刚刚买到可乐,一回头,瞧见王鸿儒这番模样,双手一哆嗦,可乐摔在地上,滴溜溜滚出去好远。他赶紧捡起可乐,一路小跑到王鸿儒身边,拧开,送到嘴边,此时王鸿儒脸上已没剩多少血色了,第一口可乐下肚,他便剧烈咳嗽起来,黑褐色的液体溅得满身都是,当喝到一半时,一旁的中年人忽然大叫起来:“这是无糖可乐,赶紧去重买一瓶。”
大学生愣了片刻,小声说了句“对不起”,撒开腿再次奔向报亭,这一回,他几乎用上了百米冲刺的速度。然而,喝完一瓶含糖可乐后,王鸿儒依旧没有好转。鼻腔里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脸色越来越苍白。这变故让不少跑者都停下了脚步,四周的围观群众也渐渐聚拢过来。大约半分钟后,一个之前在护栏外直播马拉松赛事的摄像记者也走了过来。
其实,早在王鸿儒踉跄走到路边时,这名记者便注意到了这个插曲,并第一时间将摄像机镜头对准了他。此刻见事态升级,王鸿儒又被一群人包围,他便将摄像机从三脚架移到了肩膀上,快步走了过来。记者的模样很年轻,但挺有职业道德,他并没有采访任何问题,只是站在两三米外,真实客观地记录下一切。很快,这记者意识到了什么,大声问:“有人打120了吗?”
“打过了!”
“这里有人懂急救吗?”
众人面面相觑。
记者摇了摇头,这情况他也帮不上忙,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聚精会神地专注拍摄了。王鸿儒有些恼怒,自己毕竟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果以“这种方式”上电视,对个人形象显然会造成负面影响。“你,你别拍。”这微弱的声音还没传到对方耳中便被鼎沸的人声淹没了,王鸿儒想摇手示意,然而直到这一刻,他才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连举起右手的力气都没有了,生机正以可怕的速度从躯体中消逝,又过了七八秒,他发现,眼前的人影也变得模糊起来,好像对焦失败的照片。
王鸿儒彻底放弃了形象,他呻吟着,叫出“救命”二字。人群发出一阵骚动,围观者纷纷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
两分钟后,一个三十来岁的女护士从前面的医疗点跑了过来,她跑得很快,怀里还抱着一个一尺见方的医药箱,等跑到王鸿儒身边时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她顾不上喘息,打开医疗箱,用最快速度给王鸿儒量血压,掐人中。“你怎么了?”“你有心脏病?”“身上带药了吗?”只是此刻王鸿儒已虚弱到没有力气回答任何一个问题了,他嘴唇翕动,只吐出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救,救我……”
“你不要紧张,到底什么情况?”
“我……我……”最后一丝清明消失前,一个强烈的念头忽然出现在脑海中,王鸿儒用尽全身的力气,伸出右手拇指,颤抖着指向胸前的口袋。
“你口袋里有药?”护士脸色一喜,然而这表情须臾之后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一卷打车票外,口袋里空空如也。
“不,不是……”这是王鸿儒在世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话后,他脑袋一歪,彻底晕死过去。护士眼看情形不对,赶紧俯下身,给王鸿儒做人工呼吸与心肺按压。又过了四五分钟,一辆“云城马拉松急救专用车”驶至现场,两名医生跳下车,摸了摸王鸿儒的脉搏,撑开眼皮看了看瞳孔。“上车,准备心肺复苏。”一位医生大喊,而另一名医生则摇了摇头,他心知肚明,接下来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新闻报道中的“当场死亡”,变为“经抢救无效死亡”的表面文章罢了。